第三章 伴著暖陽再遇

【01】

我覺得很奇怪,自己為什麽這樣止步不前?

這個時候,我不是應該坦然地走到小花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要是怕我走丟,就讓我直接跟著他走嗎?我不是應該佯作生氣地質問他,為什麽同一個發卡,我戴著就是不好看?我不是應該像以前他被人單獨叫出去的時候一樣,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笑著說“要被人告白了”嗎?

可是為什麽今天的我動不了?為什麽我會覺得有些害怕?

我努力想要笑起來,卻難過得心裏發空……

我忽然好想躲藏起來,不被任何人看到……

我忽然想拉住他,讓他回到我的身邊……

我看著他送她走出人群,雙手小心地護在她的肩膀上,替她擋開擁擠的人群,帶她走到了我看不見更聽不見的地方。

不要碰她!不要跟她走!她要說的話,我一點都不想你聽到!

小花!

小花!

小花!

我的手緊緊按住了喉嚨,那裏的平靜就像是我故意擦掉了聲音,可裏麵翻湧起的針紮似的苦澀,卻像風雨中的海麵,怎麽都平靜不下來,使我被刺痛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原來,他對我的好,一樣可以給其他人,甚至更美好。

蘇暖,你為什麽嫉妒了?

所有人都在狂歡,沒有人注意到兩個人的忽然退場,更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有人遠遠地看著那兩個人,忽然喉嚨裏再一次有如被滾水燙過一樣發疼,疼到快要哭出來。

江北的狂歡還在繼續,所有人伴著喧囂的音樂,把校慶的氣氛炒得火熱,所有人團抱在一起或是手牽著手,也不計較是否認識對方,隻是盡情地享受這一刻的快樂和熱鬧。

而我的整個世界,仿佛被人按下了靜音鍵,在兩人離開的那一瞬間。

我輕輕咬了咬嘴唇,頭也不回地走向與那兩個人相反的方向,離開了所有人都在的狂歡。因為我知道,那個女生將要對小花說出來的話是什麽。而我怕,怕留在原地,卻等不到小花回來。

我提早離開了學校,失魂落魄。

那身白色的連衣裙被掛回了衣櫥,我整個人陷進被窩裏,渾身像是沒有了力氣。

然後,我又覺得可笑。

為什麽?因為小花被人告白了?他從前也不是沒有被人告白過,但為什麽這一次這麽難受?

蘇晴猛地衝進房間,看到我後,鬆了一口氣。

“原來在家……”

我讓她擔心了。

蘇晴責問我怎麽不接電話,我拿出手機,發現果然有十幾個未接電話,其中有兩個是小花的。

“還以為你被誰抓走關進小黑屋了呢!我和夏言都快找瘋了,差一點去報警!”蘇晴一邊說著,一邊給小花發信息報平安,“對了,你知道嗎?”蘇晴忽然抬起頭來,“夏言今天被人表白了。”

我把頭埋在被子裏,假裝睡覺,不再聽蘇晴講下去。

隻是,徹夜未眠……

【02】

第二天,我故意讓蘇晴起了個早,沒有等小花就出門先去了學校。

可是躲得了初一,卻躲不了十五,我似乎忘了自己和小花本就是同桌。

伴著蘇晴的哈欠聲,我趴在課桌上,閉上帶著兩個黑眼圈的眼睛,想象著小花和那個女生的各種結局。

他們也許在一起了……

那個女生長得那麽好看,有勇氣的女生更是可愛,怎麽會失敗?而且,她肯定不會被小花說:“你戴那個發卡不好看。”

別人說,女生追男生都是很容易的,隻要表達出好感。像小花那樣大大咧咧的人,更加容易拿下。

這麽想著,我更加覺得渾身都疼,動都不想動。

結果,我在某個時候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小花用同樣的姿勢趴在課桌上,和我麵對麵。

“你最近膽子變肥了,是吧?”他“啪”的一聲把一盒牛奶砸在桌上,“竟敢不等九千歲?”

我抿了一下唇,是為了忍住見到他時,那一瞬間衝上心頭的酸澀。

這樣莫名的情緒,我不想讓他知道,更不敢讓他知道。

猶豫半晌之後,我靜靜地遞過去一張紙:“公公吉祥。”

他看了以後,“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把牛奶往我這邊又推了推,拿捏著聲調說:“來,小包子,喝奶奶了。”

“聽說你昨天被告白啦?”我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地問。

小花點了點頭:“嗯。不過我拒絕她了。”

我愣住了,繼續寫:“為什麽啊?那個女生挺可愛的。”

小花認真思考之後,說:“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我追問道。

“至少得像蘇晴那麽漂亮才行吧?”

我望著他認真的眼,心中頓了頓,像蘇晴那樣漂亮……

我清楚地知道這隻是一個比喻,可就像書裏麵說的,這樣的年紀,誰會將“喜歡”堂而皇之地掛在嘴邊?隻是在言語中小心翼翼地提及,深了怕唐突,淺了怕錯過……青澀也好,無心也好,至少,他會覺得蘇晴好看,將她掛在嘴邊讚揚,拐彎抹角地說著“喜歡”。

而我,什麽都沒有。

我開始羨慕起那天向他告白的女生,至少她能夠親口、大膽地把自己的心意告訴自己喜歡的人。

這時候,正在聽歌的小花遞給我一隻耳機,我默默接過,塞進了耳朵。

“這個歌手的新歌,她的聲音很有質感,很好聽,你聽聽看。”

我聽著耳機裏傳來的動聽的歌聲,一邊被歌詞感動著,一邊被無邊的失重感包圍著。

我喜歡你。

我坐在小花身旁,偷偷地做出這樣的口型。

我喜歡你。

我動了動唇,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

原來,我喜歡你。

在認識了十餘年的那個夏天,我終於知道,那麽長久以來,因為小花而在心裏產生的那些細微情緒以及大起大落,到底是因為什麽。

可我在這麽久的青梅竹馬之後,走出了友情的範疇,他卻還留在原地,不曾跟上。

或者說,他已經去了別人那裏。

【03】

我開始避著小花,不敢接觸他的眼神,像是偷偷在心底窩藏了一個說不出口的秘密,害怕被人觸及。

江北的秋天,選擇了從滿園的金色中走來。滿地的落葉,給整個江北抹上最柔和的色彩。

某些人的出現,卻選擇在了我家的浴室,幹淨的白襯衫和濕淋淋的頭發,給進去刷牙的我當頭一個衝擊。

那個清閑的周末,我照例去了圖書館,在那裏從中午待到晚上,直到媽媽發信息來問我什麽時候回家,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在這裏消磨了整整半天的時間。

回到家後,蘇晴去洗澡了,我一邊聽媽媽嘮叨著重新回到津城的那位姨媽的事,一邊也準備著去洗漱睡覺。

我對這個姨媽沒什麽印象,隻知道她和媽媽長得很像。所以,不管媽媽提到什麽事情,我都覺得很新鮮。

“對了,你還記得顧軒吧?你姨媽再婚之後那邊的兒子啊!小夥子現在長大啦,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我點點頭,有點心不在焉。

今天他們來家裏,我卻不在家,這讓我有些介意,感覺不太禮貌。不過反正近來他們都會留在津城,今天失了的禮數,過兩天補回來就好了。

浴室的門被推開,一陣霧氣伴隨著流水聲撲了出來。

我笑了笑,蘇晴真是的,永遠養不成在洗澡的時候鎖門的習慣。

我一邊擠著牙膏,一邊努力搜索腦中關於這個姨媽的片段。至於她那個兒子顧軒……我以前認識過這麽一個人嗎?

淋浴房裏的水聲停了,蘇晴今天難得地沒有哼著歌從裏麵走出來。我看到浴室的鏡子上滿滿的都是水霧,手指便像往常一樣,不自覺地往上湊,隨性地寫著:“夏小花,九千歲。”

寫完以後,我又笑著把它擦掉,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擦掉那六個字的一瞬間,鏡子裏忽然出現了小花擦著頭發站在我身後的影子。

我嚇了一跳,一口泡沫噴到了鏡子上,心裏驚訝著怎麽隨便寫啥都能召喚出小花。

“小花”抬起頭來看到我,他受驚嚇的程度完全不低於剛才的我。

我定睛一看,才發現身後的人不是小花,隻是剛才看不到臉,覺得身形相像而已。

仔細看看,那張臉可以毫不客氣地用清秀白淨來描述。頭發似乎比小花的稍微長一點,皮膚很白,看起來有些瘦,但不是那種幹瘦的人。眼睛很黑,很亮,因為驚訝而微微張開的嘴,現在也是粉粉的顏色。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像是一雙會彈鋼琴的手。

我第一時間覺得,這個人實在很好看。

等等,這不是重點!

為什麽我們家的浴室裏,會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男生啊?

那男生頓在那裏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隨後有些驚喜似的說:“暖暖?你都這麽大了?”

我腦子一片混亂,滿口的牙膏泡沫被我“咕咚”一聲全部咽了下去。

叫我暖暖?你是誰?我認識你嗎,你就這麽叫我?雖然你長得很好看,但是會不會太自來熟了一點?

我愣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尊蠟像似的盯著鏡子裏的那個男生看。

男生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扯著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下臉。

整個浴室裏都是他剛剛洗完澡的清爽氣息。

我正在思考該怎麽接他的話,健忘的媽媽忽然在廚房裏大聲對我喊:“對了,暖暖,顧軒來我們家住了啊!”

我回頭看向顧軒,他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

他和媽媽兩個似乎都覺得,“顧軒”這兩個字足可以解釋現在的情況,但是對我來說……明顯不夠!

聽媽媽叫他名字的樣子,似乎應該是和我很熟絡的關係,但是對這個顧軒,我可以說是絲毫沒有印象,隻好禮貌性地向他報以微笑,然後意識到嘴唇邊上還殘留著一片冰涼的牙膏沫,心中咯噔一下,連忙轉過去漱了一下口。

隻是,漱完口以後,我有點不知道該不該抬頭。

“怎麽不說話?”顧軒忽然走到我身邊問道。

我詫異地抬起頭盯著顧軒看。

這個顧軒竟然不知道我失語的事情?那看來就算曾經認識,大概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不會說話。”我在鏡子上寫。

他臉上露出了一絲驚愕,然後變成了不好意思,像是在為提起不好的事情而感到抱歉。

我擺了擺手,讓他不要介意,畢竟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

“就是覺得很意外,也覺得有點可惜。”他仍舊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後安慰似的笑了笑,“我記得你的聲音很好聽。”

我看到他微微垂了垂眼睛,而我輕輕張開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我過去的聲音。

【04】

我手足無措地從浴室出來,就看到了剛剛在爸爸媽媽房間裏洗完澡出來的蘇晴。

她看到我後,立刻兩眼放光地問我有沒有見到顧軒。

我苦笑著點頭,把剛才這段“豔遇”壓下了沒說。

“顧軒小時候就很可愛,沒想到現在變得這麽好看了。”

聽到蘇晴這麽說,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不是號稱能入你眼的男生還沒出生嗎?連小花那種等級的男生,你都不怎麽待見……”

蘇晴擺了擺手:“夏言都看了那麽多年,早膩了,好嗎?”

“看誰看膩了?”我頭頂上忽然響起顧軒的聲音,輕輕的,帶著三分笑意。

蘇晴渾身一顫,抬頭對上顧軒的笑臉,自己麵色一紅,磕磕巴巴回了一句“別,別人”,就連忙拉著我回了房間。

我回頭看了看顧軒,他還站在那裏,極其溫柔地笑著目送我們回房,好似絲毫不介意蘇晴的唐突。

如果要用一種顏色來形容小花,應該是明亮的橙色;如果要把顧軒和某一種顏色畫上等號,大概會是清爽、柔和的草綠色。

蘇晴明顯因為顧軒的突然到來而感到很興奮,晚飯後,我一直聽著蘇晴和顧軒兩個人聊天,顧軒時不時被蘇晴逗笑。

有近十年沒見,能聊的話題實在太多了,一向在男生麵前比較矜持的蘇晴,今天變得格外主動,像是想盡法子要讓顧軒開心。

顧軒臉上一直帶著一種讓人舒心的笑容:“蘇晴,你比小時候開朗多了。”

蘇晴張揚、不服輸的性子上來了,自然而然地說了句:“我什麽時候變過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蘇晴說完這句話後,她的臉色微妙地僵硬了一瞬。

顧軒住進家裏之後,蘇晴就把她的房間騰了出來,自己過來和我擠同一間房。

晚上睡覺的時候,蘇晴告訴我,顧軒是姨媽的再婚對象帶過來的兒子,論起來應該喊一聲表哥,隻是沒有血緣關係罷了。因為姨夫姨媽都在外地工作,這幾年就一直沒有回來,現在他們把生意做回了津城,所以把顧軒一起帶了過來。從明天開始,顧軒也要在江北就讀了。隻是姨媽他們的店鋪離學校有點遠,所以他們住在那裏,讓顧軒暫住我們家,方便上下學。

“小的時候,他曾經來家裏住過挺長的一段時間,你都不記得了?”蘇晴對我記不起顧軒的事情表示有些驚訝,她努了努嘴,“那時候你們玩得還挺要好的呢。”

前麵聽她說了那麽多,我隻能說似乎隱隱有那麽點印象,隻是……就憑我這見個生人都怕的性子,能和顧軒玩得很好?

不過,想起他剛才見到我時的表現,也許我們小時候真的是不錯的朋友。

我有些想象不出那個場景,於是把最初見到小花和蘇晴遊戲的場景替換成我和顧軒,結果怎麽想都覺得別扭,感覺背後汗毛都豎起來了。

蘇晴一說起顧軒,就變得沒完沒了,打字回複她的我漸漸覺得有些吃力,後來,我發現其實根本就不需要回複,蘇晴也能繼續往下說。

“小時候顧軒就長得很好看,這麽多年不見,真的是……原來男大也是十八變的。”

我打斷道:“夏言也很好看啊。”

蘇晴笑出聲來:“我對他早就審美疲勞了。顧軒他吧……”

我打趣著回複她:“小妮子春心動了吧?”

蘇晴摟著我的胳膊,看見屏幕上的字,突然就往我的頸窩裏靠了靠,很久沒有說話。

我覺得好像是猜中了。

她湊在我耳邊輕輕地開口,溫柔得像是囈語:“其實,我……小的時候就很喜歡顧軒……”

可是,小花呢?

我才想笑出來,卻忽然一驚。

如果蘇晴喜歡顧軒,那小花呢?

小花從小到大都那麽遷就蘇晴,一直對她很溫柔,就算吵架也會主動道歉,而且,還變相地告訴我,他喜歡蘇晴這樣的女生……

如果蘇晴不喜歡小花,小花豈不是會很傷心?他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啊!

想到這裏,我立刻把自己的疑惑寫給蘇晴看。

蘇晴看完後,把手機屏幕朝下蓋住,打斷了我的詢問。

“我喜歡溫柔一些的,像顧軒那樣。”她輕聲反駁。

我心裏一急:“夏言對你就很溫柔啊!”

蘇晴沉默了許久,搖了搖頭,隻跟我說了四個字:“那不一樣。”然後再沒有了下文。

整夜,我想著小花聽到這個消息後可能會有的心情,害怕他會難過,害怕他會生氣,所以擔心得睡不著覺。

小花一定很喜歡蘇晴吧!

雖然小花待人從來都很溫柔,卻極有原則,但當對象是蘇晴的時候,似乎沒有什麽原則是不可以破的。蘇晴硬要他吃他討厭的榴蓮,他雖然一臉不甘願,卻還是會捏著鼻子、閉著眼睛吃完一大塊。這樣,他糾結的表情就能將蘇晴逗得捧腹大笑。

而且小花自己也說過,他喜歡的人,一定是像蘇晴那麽漂亮的。

可是,如果蘇晴喜歡上別人了該怎麽辦?

我的心忽然狠狠地絞痛起來,像是喘不過氣來。

我不要,不要小花像我一樣難過,不要他比陽光更明媚的眼中染上陰霾。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我突然想,或許,我可以幫他。

我躺在**,睜開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之後,能夠分辨清楚房間裏事物的輪廓。我輕輕地起身,盡力不吵醒已經熟睡的蘇晴。

台燈被點亮,暖黃色的燈光剛好落在桌上的那張照片上。照片上麵是剛剛升入江北時候的我、蘇晴,還有小花。小花站在中間,左手的胳膊肘靠在蘇晴肩膀上,另外一隻手摸在我頭上。蘇晴因為小花淩駕的姿態而麵露慍色,而我因為小花忽然而至的手掌,臉上留著一絲意外,隻有小花一個人,笑得特別滿足自在。

小花說,這張照片沒一個人照得好看。

我說,這張照片裏的我們三個人最真實。

“我從小的時候起,就一直喜歡顧軒。”

蘇晴的話說得堅決,像是無論如何都不容許別人改變一樣。如果蘇晴真的跟顧軒在一起了,小花不知道會有多難受……

對小花的疼惜,讓我無比執著,甚至忘了自己還喜歡著小花。

畢竟顧軒才回來沒多久,蘇晴對他也隻有年幼時候的記憶,現在的顧軒,應該已經不是當初她熟悉的那個小男孩了。

我暗自計較著,我是最了解蘇晴的人,我最清楚蘇晴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小花要是把握得當,絕對不會輸給顧軒。

素色的筆捏在手中,筆尖流暢地在信紙上寫下關於蘇晴的事情,然而寫著寫著,我的手就停了下來。

停在紙上的筆尖,把最後一筆暈染成一個圓,宣告著這張紙的報廢。心裏沒來由地生出一陣焦躁,讓我忘了身後正在熟睡的蘇晴,猛地把手中的紙揉成一團捏在手中。

紙團的窸窣聲讓蘇晴翻了一個身,我屏住呼吸,輕輕地拿過外套穿上,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

每一次覺得小花要離開的時候,都有這種熟悉的無措感……

而這一次,是因為我自己試圖把他推到別人身旁去。

蘇晴很好啊,又漂亮又活潑,明明就是小花喜歡的類型嘛。班花配校草,很合適啊。等小花把我寫給他的東西都記熟了,一定能好好地和蘇晴在一起。如果能讓他們兩個好好地在一起……那肯定……會讓自己難過到死吧……

月亮高懸當空,看不見其他的星辰,也更像是孤單到沒有星辰願意陪伴。

我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展開手中那張揉皺了的紙,隱約看清最後一行,那句變得扭曲的“加油”。這兩個鼓勵的字,在麵對內心的真實想法的時候,看起來是那麽虛偽。

臉上忽然流過一陣溫熱,呼吸開始變得越來越沉重。我緊緊按著喉嚨,試圖堵住一陣陣冒上來的刺痛,卻沒有成功。

眼淚忍不住了……

我用盡力氣捶打著膝蓋,然後緊緊抱住,仍舊止不住顫抖。

沒有穿鞋的腳在地上跺出悶悶的聲響,吵不到任何人,隻有我自己知道。

小花,如果有一天我變得自私了,你會不會覺得討厭?

那一刻,我壓抑得快要忍不住,好想尖叫出來。

隻是,小花,你可不可以喜歡我?

這樣,我就會好好對你,不讓你難過了。

【05】

第二天起來,我哭得發腫的眼睛徹底嚇到了蘇晴,也嚇到了我自己。

我揉了揉眼睛,發現腫得有些發疼,連忙去拿了冰袋來補救。可是早晨的時間畢竟有限,到最後也隻是減輕了疼痛感,腫一點也沒消下去,活像兩個核桃鑲嵌在我的臉上。

蘇晴不停地問我究竟怎麽了。我別扭地解釋道,是因為昨天晚上做了不好的夢,哭過一回。蘇晴表示不相信,但是從我這兒又問不出更多的。

“你夢見什麽了?”

“數學及格了。”我寫。

“那不是破天荒的好事嗎?怎麽還是不好的夢,居然還哭了?”

“因為我發現,這真的隻是個夢……”

各自穿戴好以後,我猶豫了一會兒,把手裏的紙交給蘇晴。

“蘇晴,我是不是永遠都不能說話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提到過我的失語症了,蘇晴也有些意外。

她看著那張紙,沉默了一會兒,才告訴我說:“姐姐的失語不是天生的,是因為生了一場病才會那樣。簡單來說……這就是一個病症的表現,是可以醫治的。剛開始的時候,你比較抵觸……醫生說,隻有等你自己有想要開口講話的強烈意識的時候,才可以慢慢地進行恢複訓練。”

我眼睛一亮,飛快地寫:“那就是說,隻要有強烈的意識,我是可以重新開口說話的?”

“那當然!姐,隻要有心,總是能醫治的。所以,你現在是特別想要開口講話了嗎?”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姐!我們周末就去醫院看看,然後根據醫生給的方法來訓練。”蘇晴激動地抱了抱我。

吃早餐時,蘇晴興奮地跟爸爸媽媽說了這件事,他們也都很激動,甚至忘了詢問我核桃一般的眼睛是怎麽回事,便積極地商量著聯係醫院的事宜。

我有些沉默,心裏忐忑不安,不知道迎接我的挑戰會不會太難,也不知道丟失了近十年的聲音,是不是真的可以重新找回來。

找回來之後,我想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呢?小花聽到我的聲音後,會是什麽反應呢?

顧軒也意識到了這個早晨的不尋常,不過,若有所思的他並沒有加入討論的行列。

“我吃好了,先去學校了。”顧軒吃完早餐,理了理自己的餐具,站起身來。

蘇晴連忙問道:“這麽早?我和姐姐都還沒好呢!”她一邊說著,一邊猛塞了幾口早餐。

“蘇晴,慢慢吃,別噎著了。”顧軒輕笑了一聲,拍拍蘇晴的肩膀。

蘇晴的臉立刻紅了起來,隨後她猛烈咳嗽起來。

我都分不清她究竟是嗆著了,還是因為顧軒的觸碰而不好意思了。

“我今天還有些轉學手續要辦,所以要早點去。”顧軒解釋道。

蘇晴一邊喝著牛奶,一邊點了點頭,放下牛奶杯的時候,她的嘴唇上沾了一層白白的牛奶。顧軒看到後笑了笑,往自己嘴唇上方一比,蘇晴好不容易緩過來了的臉色又紅了起來。

“如果你能分到我們班就好了。”蘇晴歪了歪頭說道。

顧軒對她笑了笑:“希望如此。”說完,他目光一移,開始盯著我的兩隻核桃大眼看,半晌之後,才向我們揮了揮手,出發了。

顧軒走後不久,蘇晴也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半天,然後對我說道:“姐姐,我知道了,你昨天哭成這樣,是因為夏言,對不對?”

我想到昨天晚上寫的,準備教小花怎麽追蘇晴的那封信,心裏頓時一驚,下意識地捏了捏口袋,發現信還在,這才確定她並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看我不反駁,蘇晴繼續說道:“你性子這麽溫和的,誰沒事會來招惹你?除了夏言,還有誰能把你欺負成這個樣子?”

我正想告訴她不是,但我的猶豫徹底出賣了我,蘇晴的臉色頓時變得不太好看。

“手機呢?給我!我看看這家夥是不是昨晚又發什麽欠揍的短信給你了。”

結果當然是沒找到,但蘇晴認定是我把短信刪除了。

平時看她和小花一直相處得很好,經常互相調侃,但每次我的事情一牽扯上小花,她就會立刻變得嚴肅,好像迫不及待要把小花給肅清了一樣。

也隻有蘇晴,會在小花麵前這樣肆無忌憚,而小花也從不曾說過她一句不好。

蘇晴把手機還給我之後,就立刻穿好鞋子,丟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就“砰”的一聲反手把門關了。我緊跟著蹲下穿鞋的時候,就聽到了對麵小花家開門的聲音。

小花帶著疑惑的一聲“蘇晴”後,跟著蘇晴的一句“我們談談”,再然後,就是一陣不知道誰被捂住了嘴,讓人拖進了樓梯間的不和諧響動。

總之,等我推門出去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他們倆的身影了。

我匆匆下樓,但依舊找不到他們倆。

後來,時間不早了,我不得不為了不遲到而出發去車站,一邊走一邊發短信給他們兩個人,可是沒有一個回複我,於是我隻得一個人上學。

說起來,這好像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去學校。從幼年時候起,就有人陪在我的身旁,或是小花,或是蘇晴,又或者兩個人都在。換了平時,身邊沒有誰陪著,我也許會一路都局促不堪,隻有今天,隻有現在,我希望自己單獨一個人。

從樓梯間走進陽光遍布的街道,世界耀眼得有些不真實……

五分鍾步行後,我到達了公交站,這裏站著各色人群,有上班族、晨練的老人,以及穿著各色校服的學生。

江北的校服簡單得不能更簡單,經典的黑裙白襯衫加西裝外套,簡單的領帶,隻在右胸口的位置上繡著江北的校徽,卻又因為簡單,反而在人群中變得有些顯眼。

“是江北的學姐……”有幾個低年級的學生指著我的校服嘀咕。

他們眼中的豔羨,一如當初看到身著江北校服的前輩時的我。

公交車來得很及時,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靜靜地等著這個鐵皮車廂將我送去江北。

我盡力把頭低下來,試圖用劉海兒遮住紅腫的眼睛。不過,我後來發現,雖然車裏的人形形色色,但所有人都忙碌著,和朋友聊天,看報紙,望著窗外發呆,靠著椅背小憩,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於是,我靠著玻璃窗,看著窗外與昨天並無二致的津城,有些昏昏欲睡。

前座的幾個低年級的學生,從上車開始就在聊天,嘰嘰喳喳的,活像樹上的麻雀。

我閉上眼睛想,如果我能說話了,會是怎麽樣的聲音?

顧軒說過,我的聲音很好聽,那究竟是怎麽樣的聲音,可以讓他即使這麽多年不見也能記得?如果我能重新開口說話,是不是也能變得像蘇晴那樣開朗大方?我是不是也能夠不再害怕別人的介意?我是不是也能變得大膽外向?我是不是也能……帶著笑意跟小花說每一句話?

我甚至想象出了一個舞台。

在那個舞台上,聚光燈隻留在我身上,手裏的話筒柄上的開關提示為ON,所有人都安靜地待在台下,隻有小花在我麵前,等著我開口。然而,就在我準備說話的那一瞬間,空曠寂靜的舞台暗處,忽然傳來一聲嗤笑。我心裏一沉,然後燈光就滅了,小花的身影也隨之消失。我懸浮在黑暗之中,什麽都看不到。那些笑聲忽然變得尖銳,刺耳得令人難以忍受。話筒落在地上,共振產生的噪聲讓我覺得頭暈眼花……

我驟然驚醒,公交車上一成不變的女聲毫無感情地提示道:“江北,江北到了。”

我逃離似的下了車。

門口的糾察生站得筆直,他們向所有走進校門的人微笑致禮,看起來井然有序。

我揉了揉眼睛,埋頭走進江北。

還沒有走進班級的時候,我忽然聽到邊江的聲音,他很奇怪地問我:“你不是在二樓上課嗎?還是說……你有事?”

我抬起頭看了看,居然已經是四樓了。剛才一路的心不在焉,讓我連走過了自己的樓層都沒有發現。

邊江的目光裏充滿了關心。

我生怕他也會問起為什麽我的眼睛會腫成這樣,立刻調頭往樓下衝,一路上心悸得厲害。

等看不到邊江了,我才想起來,剛才沒有向他道謝。

我站在教室的門邊,偷偷往裏麵看了看,小花不在,剛稍微鬆了一口氣,頭就被人用手掌猛地按下。

【06】

我轉過身去,驚嚇之餘,哭腫的眼睛毫無遮掩地展露在了他麵前。

臉上閃過一絲驚愕,小花也不理會我的掙紮,一手挑開我的劉海兒,直勾勾地盯著我一雙腫眼。

“怎麽了?”

我搖搖頭,然後因為不敢與他對視而趕忙低下頭。

小花似乎有些急不可耐,把筆塞到我手中。

“你別光搖頭!趕緊老實交代,到底因為什麽?今天蘇晴來找過我,劈頭蓋臉一頓罵,說我欺負了你。可我什麽時候欺負你了?而且,你最近是不是都避著我?我就說……到底怎麽回事?”

我已經料到,早上蘇晴是替我找小花出氣去了。從小到大,我在小花那裏受到的委屈,她都會替我討回來,哪怕已經這麽大了,她的這個習慣也沒有改變過。

難怪小花會覺得納悶……這一次蘇晴是真的錯怪了小花,盡管事情因小花而起,我的沮喪卻是因為自己。

我仍舊搖頭,卻沒有告知他原因的想法。

我要怎麽說得出口?

小花,蘇晴喜歡的是顧軒,而我因為想讓你不輸給顧軒,寫了滿滿一頁紙的信,教你怎麽討好蘇晴?

我怎麽能告訴你,我哭是因為對自己的懦弱感到絕望和無力?

想得太多,我鼻子微微一酸,眼睛又熱了起來。

“你,你這是要哭啊?”小花一愣,看我一副就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頓時有些慌亂,烏黑的眼睛四下亂瞟,“難道真是因為我?”

雖然這個時間過道鮮少有人來往,但看得出來小花還是很擔心,因為讓人看到的話,不知道會被誤會成什麽樣子。

我已經不管不顧了,眼淚肆意地從眼眶湧出。

小花已經徹底傻了,他待在原地,似乎在努力地回想到底對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對不起……”結果,他隻是無措地伸手擦掉我的淚,耷拉著頭站在我身前,一直對我道歉,“我錯啦……對不起。”

如果他沒有安慰,隻是徑直走開了,也許我隻是自己傷心一會兒就好了。而他忽然的溫柔,讓我變得有些貪婪。腦中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一刻不要堅強,要脆弱,於是,我心裏的委屈像剛鑿開的泉眼一樣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我哭得越發厲害。

他抓住我的手腕,彎下腰看著我,一副想碰我又不敢碰的樣子,滿臉的焦急,而我依舊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走廊上傳來了高跟鞋踩過的聲音,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都知道,那是輔導員,可是我已經哭到沒有辦法及時停下來,隻能勉強止住哭聲,卻還是一抽一抽的,渾身發著抖。

小花迅速把我拉開,兩個人躲進走廊和樓梯的拐角處。

“誰在那裏?”輔導員的聲音傳了過來。

輔導員在江北很有名,十分古板守舊,而且芝麻綠豆一樣的小事,隻要她想,也能上升到全校廣播批評的高度。

小花的頭上似乎已經開始冒汗了,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卻還是壓製不住抽噎。

小花的眉毛都擠到一起了,他原本想按著慣例,伸手強製性地一把捂住我的嘴,但猶豫了一下之後,似乎準備在今天破天荒地對我采取懷柔政策。

“包子,行行好!咱們現在生死一線啊!一會兒你說什麽我都聽,讓你揍都行!”

我雖然也害怕,但是根本停不下來。

“再哭,我可親你了!”

我猛吸了一口氣,頓時止住了抽噎。

“是誰在那裏?出來!”輔導員又喊了一遍。

小花先走了出去,我緊隨其後。

“夏言?蘇暖?”輔導員的話語裏是滿滿的疑惑,顯然她沒有想到在這裏藏著的人會是我們,“到底怎麽回事?”

小花一掃剛才的慌張,換上了一張標誌性的笑臉,走到輔導員麵前企圖蒙混過關。

“輔導員,沒什麽事啊。”

輔導員推了推眼鏡:“沒什麽事?一大清早的,你們倆就在這兒藏著,蘇暖還哭成這個樣子?你欺負她了?”

小花立刻把我拉到他身邊,手臂搭在了我肩上用力一摟:“不不不,我們可是納過投名狀的生死兄弟,我怎麽會欺負她?”

輔導員氣得臉都綠了,一個箭步走到我們倆麵前,把我們倆分開。

“光天化日,孤男寡女,勾肩搭背,成何體統!”

“輔導員,我們是在這兒對戲來著。包……蘇暖太入戲了,一下子沒緩過來,沒事,沒事。”

輔導員鏡片後的眼睛眯了起來,轉向了我:“是這樣?”

小花瞥了我一眼,我趕緊用力地點了點頭。輔導員似乎還是有些不信,但畢竟我說了沒事,她也沒辦法繼續追究。

“就算是這樣,也不該占用自修時間,社團活動時間還不夠你們用嗎?”

小花一臉苦大仇深地歎了一口氣:“忙啊……”

輔導員一臉嫌棄地走開了。

我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含混的哭腔加上古怪的笑聲,實在是有些奇怪。

小花擦了擦額頭的汗,看到我笑了,他也跟著一起笑。

“都不知道自己這麽能編,真是被你逼得發掘出了新技能……”

我在手機上打了一行字:“當初社團招新的時候,你怎麽不來我們話劇社?絕對會成為台柱的,實力派。”

他白了我一眼:“我像是實力派嗎?”

我正想回“人家偶像派都爭著當實力派呢,你怎麽還嫌棄”,頭上一重,一隻手蓋了上來,像是順毛一般,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

小花小聲問道:“呃……包子,你不生氣了?”

我伸手把臉上的淚水擦幹,發現被他這麽一鬧,心情不知道為什麽好了許多。

“這事跟你沒關係。”我在手機上打出這麽幾個字。

小花看到後,臉上的小心翼翼頓時一收,沉默了。

我繼續打:“蘇晴弄錯人了,真是不好意思。”

小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摸了摸鼻子,移開了眼,好半晌才悶悶地說:“那是因為誰?”

我一愣,尷尬地搖搖頭。

這件事,我似乎沒辦法對別人解釋……

小花看我一臉為難的樣子,再次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也順帶往我身上靠了靠,低頭順手撩開我的劉海兒,笑著說:“看你今天這眼睛腫的,真成包子了,不過看上去竟然還挺和諧的。”

我被他語氣裏那種莫名的欣慰感搞得哭笑不得,打開他的手,快走了幾步進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