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親愛的,歡迎回家

我忘了置身瀕絕孤島,忘了眼淚不過失效藥,忘了百年無聲口號,也沒能忘記你。我想要更好更圓的月亮,想要未知的瘋狂,想要聲色的張揚,我想要你。

【一】

那天晚上,白桐回到家時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八分雀躍,二分釋然。白桐一開始還覺得好笑,雖然並不記得自己的確切年齡,但是他知道以現在年輕人的眼光,他可能隻能算是個帥氣一點的大叔。他有點不能接受自己作為一個“老男人”因為一次心動就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慌亂得不知所措。

但,今天之後,他開始試著去“原諒”那個有點“少男心”的自己,因為,今天他知道了,原來他和他喜歡的安冉是那樣有緣。

他們早就相遇了啊!

為有緣又喜歡的姑娘心動到不知所措,又有什麽關係呢?

白桐從這個角度去說服自己,所以,很快就釋然了。

晚上躺在**睡不著的時候,他就開始憧憬著未來,要每個月多畫幾張圖紙,給她買很多漂亮的羊絨大衣。

他發現了,她不喜歡穿羽絨服,而他也喜歡看她穿羊絨大衣優雅的樣子。過些時候,看看是不是要去考個什麽建築師的證書,那樣就會有更穩定的收入,或者,要再去試試自己還有什麽沒有發現的技能。總之,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她過最好的生活,雖然她看起來好像什麽也不缺。

隻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跟他一樣,從現在開始,就希望以後一起住在一所並不大卻很溫馨的房子裏,種滿院子的花,養一隻狗和一隻貓,再生兩個可愛的小朋友,最好都是小女孩,長得跟她一樣漂亮又可愛……

白桐這樣想的時候,腦子裏就全是女生言笑晏晏的樣子,然後就莫名其妙地苦惱起來,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執他的手,與他共赴老?

但片刻後,白桐就釋然了,因為在他的認知裏,喜歡一個人,就是用盡全力讓愛包圍著她,但如果,有另一個人更愛她,或者說,她更愛另一個人,他也是願意放棄的,因為愛一個人,就是要讓她有選擇的權利啊!

自己做到最好,然後,讓她選擇,這才是真正愛一個人吧?

於是,淩晨兩點二十分,白桐毫無睡意,他翻身下床,走到寬大的書桌旁,打開了台燈,伏在書桌上畫起圖紙來。

以前深夜趕圖紙的他總是有點落寞的,現在卻不同了,現在即便還是一個人伏在書桌前,他的嘴角卻時時地彎起來,因為那個叫安冉的女孩,因為他滿腦子都是她的笑容。

安冉,安冉,你現在在做什麽呢?

有沒有像我想著你一樣,也想著我呢?

白桐手裏的筆頓住,他突然被自己心裏這樣的想法嚇住了,明明是個成熟理智的男人,什麽時候又變得這樣“黏人”了呢?好像一小時、一分鍾不見她,就百爪撓心一樣。

白桐雖然有點鄙視這樣的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看了一下手上的表,淩晨五點十九分,要不要給她發個微信呢?

就當是早安問候吧,可是會不會吵醒她呢?

本來還在猶豫的白桐看著手機上的時間跳到五點二十分時,突然就果斷地拿起手機,點開微信,選擇了轉賬,數額是46元,轉賬備注隻有兩個字“早安”。

白桐修長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快速地點擊,最後,那條轉賬記錄發送過去時,成功定格在了五點二十分。

然後白桐對著手機屏幕就傻笑起來,今天是他們認識的第46天,以後的每一天,他都會按他們認識的天數給她轉賬,而今天的時候定格在了五點二十分,520,我愛你。她應該會明白吧?

白桐突然就耳尖微紅起來,什麽時候自己變得像個小男生一樣幼稚起來了呢?也許,每個成熟男人的心裏都住著一個幼稚鬼,那個幼稚鬼啊,它隻肯為最心愛的姑娘現身。

白桐自嘲般地笑笑,站起身來,準備去洗漱。

微信提示聲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響了起來,在寂靜的黎明裏,這聲音既清晰又分明,像是敲在了他的心上一樣。

他連忙拿起手機,居然真的是安冉回過來的微信,是一個微信紅包,標題是“很高興遇見你”。他微笑著收了紅包,竟發現紅包的金額是13.14元,一生一世,原來,她看懂了那個五點二十分的梗。

因此,一整個早上白桐的心情都十分美好,即便整夜沒睡,也依然精神煥發,大概是因為今天他要和安冉約會,從早到晚吧?

這個天氣晴朗的周日,他們去了植物園看花,去吃了安冉最愛的火鍋,看了一場並不算精彩的電影,然後肩並著肩坐在咖啡館的沙發上消磨時光。

明明是看起來普通甚至是無聊的約會過程,但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覺得既幸福又滿足。隻是,那種極致的滿足裏又總是隱藏著一些白桐不明白的憂慮與恐懼。

直到這天,夜晚來臨時,白桐才徹底明白了,那種憂慮與恐懼從何而來。

那是晚上十點,他和女生從咖啡廳走出來,他照例問女生:“我送你回家吧?”

女生像往常一樣堅定地拒絕:“不用,我自己開車回去就行了。”

“我會開車。”這一次他突然不想就這麽算了,“我可以開你的車送你回家。”

女生大概是沒想到他會如此堅持,像是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不用……我不累……我是說,你應該也累了吧?送了我回去,你還要再打車回家,挺麻煩的……”

白桐原本還要堅持的,但看到一向鎮定的女生突然局促不安起來,他就心疼起來,終歸是不忍心逼迫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的。

“那好吧。”白桐替女生打開車門,“到家給我打個電話。”

“嗯。”女生心不在焉地答應後,像是有什麽顧忌,立馬就發動了車子,飛快地離開了。

白桐站在如墨的夜色裏,那種憂慮和恐懼感便一點一點升騰起來。

至此,他才明白,原來胡思亂想,並不是愛情裏女生的專利,他一個大男人有時候也會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比如,為什麽安冉從來不在他麵前提及自己的家人,為什麽安冉從來不說起自己住在哪裏?為什麽安冉每次都拒絕他送自己回家?

是因為她的父母不能接受一個完全不知來曆、連過去都忘得一幹二淨的他嗎?還是……還是因為她早就已經有男朋友了呢?

白桐不禁就笑了,你看,戀愛中的男人胡思亂想起來,腦洞其實也挺大的,但是歸根究底,不過是因為他太在乎那個人而已。

因此,在**翻來覆去沒怎麽睡的白桐就暗暗下定了一個決心。

【二】

因為是早已下定了的決心,所以,再一次約會分別時,白桐就沒有絲毫遲疑地打了一輛出租車,悄悄跟在了女生的車後麵。並不是想窺探她的隱私,隻是太想要了解關於她的一切。

一開始,白桐其實還是有點顧慮的,畢竟“跟蹤”這種事,即便是出於愛,說起來也並不光明磊落,但等到了目的地,白桐才明白,他的決定是對的。

那是一棟罕見的隱在現代都市裏的古樸又大氣的別墅,三層的徽派建築,格調別致的院子。女生車速減緩,停在了大門前,鐵門緩緩打開,女生將車開了進去,門又自動關了起來。

白桐下了出租車,在大門前站了一會兒,他雖然還沒有明白女生為什麽一直隱瞞著住址,但此刻,他的心裏卻是高興的。至少,至少看起來,女生的生活應該不錯,那樣,他就有點放心了吧!

白桐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看見了別墅大門上的匾額,匾額上是小篆體的“喬宅”兩個字。

“喬宅?喬宅……”白桐喃喃念著那兩個字,轉身的腳步就遲疑了,不知道為什麽,他下意識地順著喬宅的院牆一直往前走,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驅使著他一樣。

直到圍著白色院牆走了半圈,看到那扇後門時,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會這樣不由自主。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他怔愣在通往喬宅後門的林蔭小道上,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在他腦子裏像煙花一樣爆開,好像這裏有一扇後門,他早就是知道的。可是,明明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

白桐站在直通後門的小道中,轉身回望,就看見了那副美得濃烈的畫麵。

小道兩旁是有些年頭的櫻花樹,正是四月百花盛開的時節,那煙粉色的櫻花便是粉色的雲團一般,自喬宅的後門一直向外綿延開去,一眼望不到盡頭。

有風自遠方來,那些煙粉色的花瓣便自枝頭紛紛跌落,打著旋兒慢慢自他眼前飄落,他慢慢看得出了神。

記憶裏,像是有什麽模糊的畫麵一點一點清晰起來,好像也是這樣一條櫻花盛開的小道,美麗可愛的女生和有一些孤寂落寞的男生,遺憾的是,在他的記憶碎片裏,他始終看不清男生和女生的麵容,隻是能聽見他們的對話,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

“別動——”男生的聲音沒有太多的溫度,隻是加快腳步向女生走去。

女生便停住了腳步,頭上的寬簷帽徹底擋住了她的臉。

男生抬起雙臂,圈住女生的頭,低聲說:“別動,絲帶纏住了。”

是女生帽子上的絲帶掛在了櫻花枝上。

男生將纏在樹枝上的蕾絲慢慢解下來,一雙手捧住帽子,小心翼翼地仿佛捧著什麽稀世珍寶一般。

良久,他轉一轉帽簷重新幫女生戴好,摘了耳機說:“你不喜歡這帽子?”

“喜歡。”

“那這樣不愛惜?”

“哦。”

靜默片刻後,女生似鼓起勇氣問:“所以,你很喜歡櫻花?”

“嗯?”

“剛才啊,你解絲帶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生怕碰落那些花朵呢。你看,你走路的時候也從來都不踩那些落了的花朵。你說的,因為喜歡所以才愛惜。”

“那你知道是因為什麽才喜歡嗎?”男生這樣答的時候,聲音裏就有了掩不住的傷感與落寞。

“啊?”

“奈良八重櫻。我的母親是日本奈良人,她說這是她家鄉最美麗的植物,所以父親就從日本移植了過來。”

“那你自己喜歡什麽?不是因為別的什麽人喜歡你才喜歡的,僅僅隻是你自己喜歡的東西。”。

“我?喜歡什麽?”

“嗯……比如,你喜歡什麽人?又喜歡什麽顏色?”

“這個,我暫時不能回答你。”

“啊,為什麽?”

“那麽,你先告訴我,你喜歡什麽人?又喜歡什麽顏色?”男生突然忽然笑起來,大步流星從女生身旁走過。

那是,黃昏將盡的傍晚,紛紛嬈嬈的櫻花雨下,兩抹修長的身影一前一後,慢慢向著喬宅的後門走去……

他們是誰呢?從記憶的深巷裏突然跳出來的女生和男生,他們是誰呢?

這一段關於聲音的記憶,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嗎?還是全是他的想象?

白桐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手機,百度了“奈良八重櫻”,百度提供的圖片裏,奈良八重櫻盛開時的樣子,與眼前的櫻花一模一樣,這是否能一定程度上代表,那段關於聲音的記憶曾經真的發生過呢?

白桐怔在原地,努力地在萬千記憶碎片裏搜尋,直到頭痛欲裂,卻仍然一無所獲,他可以清晰地回憶起男生和女生的對話,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那兩張臉的模樣。

困惑不已的白桐不由自主地順著那條小道,徑直走到後門處,意外地發現,後門竟然沒有鎖。他猶豫了一下,推開了門,雖然知道這樣的行為可能涉嫌“私闖民宅”,但內心裏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驅使著他,不顧一切地推開門,走進去。

是青石板的小路,曲徑通幽,不知道從哪裏隱約傳來了悠揚的西洋樂,待白桐仔細去聽時,又好像消失得無影無蹤,白桐開始懷疑,那西洋樂是否也是來自於自己腦中的記憶碎片裏。

他慢慢向前走,就嗅到了空氣中薔薇花的芬芳,然後,那種隱隱約約的西洋樂又自遠方傳來,另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麵慢慢浮現。

是霧氣濃重的夜晚,繁花盛開的院落,少年高瘦的身影自奶白色的薄霧中緩緩突顯。

有刺耳的刹車聲響起,少年一怔,便快步向女生走去,修長的手臂迅速地伸過去,將女生牢牢攜在右臂裏:“安冉,安冉,別怕,以後記得待在我的右邊,我護著你。別怕。”

像是突然斷了電的電視機,白桐的記憶戛然而止,但他的思路異常清晰起來。這一次,他的回憶中,雖然仍然看不清那個男生的模樣,但他分明記得,男生叫了那個名字,安冉,安冉。

那個安冉,是他現在愛著的安冉嗎?

白桐立在黑暗裏,幾乎有點快要窒息,他突然意識到一點,如果那個安冉就是他現在所愛著的安冉,那代表了什麽呢?

那代表了,即便那段回憶裏的男生不是自己,安冉也早已存在於自己的記憶裏,那就是說,他和安冉也許早已相識,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安冉從來不承認他們早就認識呢?

像是為了尋找答案一般,白桐迫不及待地順著青石板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然後,他的眼前就出現了大規模的薔薇花架,粉團薔薇開得花團錦簇,薔薇花架下是一張已經微微泛黃的白色藤椅。

仿佛冥冥中有什麽在指引著白桐一般,他慢慢走過去,坐在那張白色藤椅裏,輕輕閉上眼睛,記憶便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是滿園淡黃色秋葉枯枝的初冬,薔薇花架下擺著一張白色藤椅。男生躺在那張藤椅裏,似乎睡著了。有腳步聲慢慢靠近他,又是那個女生。

女生靜靜看了一會兒熟睡在藤椅裏的男生,突然玩性大發,轉身折了一段細弱的草尖,慢慢探進男生的耳朵裏。因為癢,男生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女生嚇得趕緊縮頭躺在椅子後麵。但男生並沒有醒,他隻是輕輕側了個身嘟囔著,仿佛囈語一般說:“七七,別鬧……”

女生怔了怔,突然就哭了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蹲在熟睡的男生身旁,抹掉眼淚笑,笑著笑著又掉下淚來。

良久,男生突然醒來從藤椅上偏過頭看著蹲在他身側的女生,看了很久很久,終於溫柔地笑起來,伸手輕輕揉女生的發心,憐愛地說:“怎麽哭起來像個小孩子?”

他挪了挪身體,然後拍著右邊空出來的地方說:“過來。”

女生猶豫了一下,站起來躺到他身邊,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臂彎裏,嗚咽著說:“我本來就是小孩子。”

“好,好,你本來就是小孩子。我們的小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女生便將臉埋得更深些,嘟囔著說:“才不要長大。”

男生便順著她說:“好!不長大。”

那一瞬,世界安靜得仿佛隻剩下男生和女生。淡黃色的初冬背景,慢慢西沉的橙色陽光,潔白的藤椅,還有藤椅上年輕的他們。

像是慢慢拉近的電影鏡頭一般,白桐的記憶最後定格在女生的臉上,一張巴掌小臉,大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那個樣子,太熟悉了啊,不是安冉又會是誰呢?

七七……安冉……

如果他愛的女孩就是記憶裏的這個安冉,或是七七,那麽,他自己呢?他自己又是誰?記憶裏的那個男生又是誰?

安冉或者說七七,她愛的到底是誰呢?

那個男生嗎?還是叫白桐的自己呢?

白桐呆呆地坐在藤椅裏,像是被自己斷斷續續的記憶逼進了死胡同。他想要去探究那個記憶裏的男生是誰,又不敢去探究,害怕那個男生不是自己,又害怕那個男生是自己。

就是這個時候,他聽見一聲驚喜中又帶著一絲淒然的叫聲,他聽見那個聲音顫抖著叫他:“喬歡?小歡……”

白桐惶然側過頭去,就看見了院子裏昏黃的燈光下立著一個眉目慈祥的老太太,她站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卻像是又不敢靠近的樣子,隻是那樣微笑著看著自己,一直看著,看著看著眼裏似乎就泛起了淚花。

“您……”白桐想藤椅中站起來,老太太已經轉身顫巍巍地快步往回跑。

“喬歡?喬歡……”白桐下意識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像是獲得了記憶遊戲的通關密碼一般,記憶裏被埋得最深的那一部分畫麵慢慢呈現在他麵前……

喝醉了的安冉躺在**,睡得極不安穩,蒼白的一張小臉上顯出微微笑的酡紅來,她似是有感應一般,即便在睡夢中,依然伸出手來輕輕拽住男生的衣擺。

“喬歡,喬歡……”她輕聲叫著那個名字。

男生便擰眉心疼地看著她。

男生抬頭的瞬間,白桐看清了記憶裏的那張臉,挺直的鼻梁,細長的雙眼,薄薄的嘴唇因為傷心抿成一條直線,那……那分明是自己的臉!

白桐驚愕得不能自已,但記憶沒有因此停止,反正像潮水般,排山倒海而來……

他看見自己待安冉睡熟後,轉身伏在桌前,蹙眉一筆一畫地寫著信,幾度停頓,手微微顫抖著幾乎不能繼續下去,但最終,他還是細細寫下了那封信。

他看見自己在信裏寫:

七七,現在我必須要離開,因為我不想死,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我希望能夠照顧一生一世的。

七七,請原諒我這樣說。你能相信嗎?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喜歡的那個人變成了你。

七七,親愛的七七,也許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世上。倔強又讓人心疼的七七,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個人要怎麽辦呢?

可是,無論如何啊,七七,我親愛的七七,你一定不可以哭。我會一直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你,如果你哭了,我會不開心。

在最後的最後,他提筆,在信紙的末端,認真地一筆一畫地寫下自己的姓名——喬歡。

“歡”字的最後一捺尚未收筆,一滴晶瑩的淚便落了下來,濡濕了信紙,將“喬”字暈染得模糊起來……

【三】

那種我擔心了很久又不敢想象的情形發生在我回到喬宅的臥室正準備給白桐發微信報平安的時候,芳姨突然就顫巍巍地跑了進來。

她站在臥室的門口,氣喘籲籲地看著我,半天說不上話來,神色是我看不懂的驚惶與不安。

我突然就慌了神,這麽多年,芳姨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呢?如今,她卻這個樣子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就知道有什麽重大的事情發生了。

“芳姨!”我強裝鎮定地朝她走過去,扶住她,“有什麽事嗎?你不要著急,慢慢地說,有我在呢!”

“七七啊……”芳姨喃喃地叫我,話一出口,眼淚就落了下來,“我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啊?我剛才……剛才在院子裏看見了小歡……”

我怔在原地,如遭雷擊。

“你不是說,他現在叫白桐,不記得以前的任何事嗎?”芳姨看著我,如同我一樣惶惶不安,“醫生曾經說過的,如果小歡他恢複以前的記憶,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

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耳朵裏是隱隱的嗡鳴聲,已然失去了思考能力。

芳姨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我,急急忙忙地否定道:“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我老眼昏花看錯了。小歡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又怎麽會來這裏呢?一定是我太想他了,所以……所以才會有了幻覺吧?一定是這樣的吧?七七?”

芳姨幾乎就要哭出聲來,我猛然回神,如今我是芳姨的唯一依靠,越是事關重要,越是不能慌亂,而現在,更不是自欺欺人的時候。

這麽多年,我唯一學會的事,便是直麵事實。

我努力控製著自己的嗓音,不讓芳姨覺察我內心深處的恐懼:“芳姨,你……你是在哪裏看見他的……”

“就……就在院子裏,薔薇花架下麵,小歡他……他就坐在那把藤椅裏。”芳姨說著,一把抓住我的手,“七七,他就那樣坐在那裏,側頭看著我,好像……好像他一直坐在那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但是……不能啊,不能……他不可以出現在這裏的!”芳姨急得直掉淚,“七七,我知道的……芳姨想小歡總歸是有限的,你應該比芳姨要想他百倍、千倍,但我們都知道,但凡對他有一點點危險的事,我們都是死也不願意去做的,可是……可是現在……”

“芳姨,你別著急,萬事有我呢。你在這裏坐著,我下去看看。”我說完,快步跑出去,下樓梯的時候,因為太慌張,拖鞋被跘掉了一隻,也顧不上停下來再穿起來,就這樣赤著一隻腳迅速地跑到院子裏……

四月的夜晚,還是有些微涼,我赤著一隻腳站在通往院子裏的青石板小路上,涼意從腳心一點一點浸進來,竟然微微地疼,但那種疼痛跟我左胸腔裏的疼痛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朦朧燈光下,薄霧漸起,那人慢慢自薄霧裏朝我走來,挺直的鼻梁,細長的眼,微微笑起,眉目間如春風拂過……

我怔在原地,上次,這樣的場景是什麽時候呢?

十四歲。

時光真是奇怪的東西,明明他離開後,變得慢長又難熬,但此刻,我卻覺得,那些曾經慢長難熬的時光不過就像是喬宅院子裏這條並不長的青石板小道,喬歡他一直沒有停止朝著我走過來,隻是他這一走就從我十四歲走到了二十二歲。

如今,他就在我一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而今晚,我卻要親手推開他。

我強裝鎮定,微微笑起來,卻痛徹心扉地說道:“白桐?你怎麽來了?這麽晚了,你快回去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呀。”

我站在他的麵前,擋著他的去路。

他不說話,隻是有一雙晶亮的眼睛看著我,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好像生怕一眨眼,我就會不見了一般。

我微微低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心底隱隱有一種恐懼慢慢升起來。

他是想起什麽了?這裏,這裏的一草一木,都還是他離開時候的樣子,會不會觸動他的記憶?

不,不可以的,如果恢複記憶,會令他有危險,我寧願他一輩子都想不起我是誰。

“走啊,”我低著頭,輕輕推他,“這麽晚了,我家裏有長輩在,不方便,你先回去吧。”

他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看著,隻是低著頭,默默看著我,那雙細長的眼裏滿是哀傷與喜悅的樣子。

我內心的恐懼就一點一點增加,我用了十分的力量去推他:“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不說一聲就闖進我家來,是很沒禮貌的行為?”

因為太著急,我已經開始口不擇言,他卻隻是看著我,微蹙著眉,嘴角卻隱著一絲笑意。

我急了,轉身就往回走:“你不走可以,那你就站在這裏吧。”

我剛走出去一步,他去突然跟上來,下一秒,我整個人就被他抱了起來。

“啊——”我輕輕驚呼,他已經抱著我幾大步走到了藤椅前麵,輕輕將我放在藤椅上。

“你……你……”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卻笑起來,輕聲說道:“赤腳會著涼的,你的鞋子呢?”

他這樣說的時候,已經自顧自地往喬宅的大廳裏走,我突然反應過來,他是要去替我拿拖鞋,但喬宅裏有太多可能會勾起他回憶的東西,我又怎麽會讓他進去呢?

我像是被蛇咬了一樣,從藤椅上跳起來,著急地追過去:“你站住,白桐,你站住!請你馬上離開這裏……”

“我不走……”他突然從後麵將我緊緊圈在懷裏,“這裏是我家,你是我傾盡生命愛著的人,我不走。七七,你忍心讓我走嗎?”

像是有排山倒海的洪水洶湧而來,令我窒息,又像是滿天夜幕裏有無數的煙花爆開,我聽見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在愉快地叫囂……

他……他剛才,叫我,七七。

是七七,不是安冉。

那代表什麽呢?

那……那隻能代表,此刻在我麵前的已經不是那個什麽都不記得的白桐,而是喬歡,那個用生命保護我、愛我、與我相依為命的喬歡,他,他回來了。

我慢慢轉身,抬頭看著他。

這一瞬間,我親愛的喬歡回到我的世界裏的這一瞬間,我曾經在腦子裏想象過千百回,如今,它終於來到了,我心中的恐懼感卻一點一點升騰起來。我是那樣害怕,害怕這隻是電影裏,一切毫無預兆的悲劇開始前的虛假幸福。

“七七,我回來了……”他緊緊把我按在胸前,將下巴輕輕擱在我的肩上,幸福地喃喃,“終於回來了啊……”

“不會再離開了嗎?”我踮起腳尖,輕輕攀住他的肩膀。

“永遠不會……”

“沒關係的,離開也可以的。”我說,“隻是,下次離開的時候,記得要帶上我一起啊。”

“不帶……”他像是小孩子一般賭氣,“你之前都不認我,我為什麽要帶你?”

“我……”我以為他真的生了氣,連忙解釋道,“那是因為,他們說,你如果恢複記憶就可能有生命危險,所以我……”

下一瞬,我所有的話語都被他吻住,他的吻霸道又纏綿,幾乎要令我窒息,他的胸膛像是溫暖的泉水,令人忍不住想要沉淪其中……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他終於放開我,低頭眉目含笑地望著我。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早已心意相屬的人,但他這樣看著我,我的心髒還是“咚咚”地亂跳個不停。

“所以我……”我想要繼續之前的話題。

“嗯?”他用頭輕輕抵住我的額頭,笑笑地望著我,“所以什麽?”

“所以我不敢告訴你,你就是喬……”那個“歡”字最終沒能有機會說出口,他的唇便再次吻過來……

夜風微涼,空氣裏有不知名的花的芳香,就像此刻,我突來的幸福一般,在蔓延,蔓延……

良久,他將我擁進懷裏,緊緊抱住,像抱著什麽稀世珍寶一樣,輕聲在我耳邊清晰又堅定地說:“七七,我保證,你擔心的那些事,不會發生的。我回來了,永遠不會離開,不會離開你……”

“歡迎回家,喬歡。”我笑,眼淚卻一直一直流下來。

【四】

幸福來得太突然,我和芳姨兩個平日十分鎮定的人都懵了圈,以至於,後來回想起來,那天晚上後來到底發生了些什麽,都已然無法完全記清。

唯一清晰地印在腦子裏的是,那天晚上,喬歡就留在了喬宅裏,我們躺在閣樓的**,透過屋頂的玻璃窗看著天空中的星星,一直說啊說,好像要把這一輩子想說的話都說完一般。

淩晨來臨,晨曦漸明,我們誰也不肯先睡,好像生怕睡著了,第二天一睜開眼,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美夢而已。

於是,我和喬歡就這樣,並肩躺在**,看星星,聊天,或是什麽也不說地,隻是默默看著對方,直至天明。

大概極度的開心之後,是很容易疲憊的。

我看見喬歡一雙細長的眼裏滿是血絲,便心疼地說:“困的話,睡一會兒啊,我就在這裏,哪裏也不去,陪著你。”

“不要。”他像小孩子一樣牽著我的手,耍賴地說道,“睡覺就不能看著你了。”

我好笑地說道:“你睡醒了就又能看見我了啊!”

“不要。”他與我十指相扣,十分認真地說道,“每多睡一分鍾,就少看你一分鍾。”

“那請問喬歡先生,你以後都不打算睡覺了嗎?”

“如果可以不睡覺,也能活著的話,我就不睡覺,一直看著你。”他一本正經地說道,“要不要我寫信去問問中科院的學者們,他們有沒有發明能使人類可以不用睡覺的機器?”

我忍不住笑起來,戲謔道:“那記得幫我也要一台。”

“好。”他也笑,“這樣不會因為必須睡覺而浪費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了。”

“幼稚鬼。”

“嗯。如果能每分每秒看著你,做幼稚鬼又有什麽關係?”

……

我從來不知道,這個人失憶幾次之後,突然就被點著了“甜言蜜語”這一項技能。

但無論如何,我是開心的,那個我愛的,我一直一直等待的喬歡,他終於回來了。

我恨不得將這個消息向全世界宣告,但顯然芳姨搶先了我一步,因此,早上八點,我被喬歡按在椅子上,乖乖等他親手做的早餐時,我的手機鈴聲響起來,是費浩然。

我正要接起電話與他分享這個幸福的消息時,喬歡卻一把搶過我的手機,二話不說就掛掉了電話。

但不到一秒,費浩然的電話再次打進來,喬歡看都不看屏幕一眼,掛斷……

在費浩然的電話第五次被掛斷後,我終於忍不住:“你知道打電話來的是誰嗎?”

“費浩然啊,”他笑,“我認識字。”

“那……那你知道費浩然是誰嗎?”我狐疑地看著他,開始有點擔心他是不是並沒有想起所有的人和事,否則,他又怎麽會毫不猶豫地掛斷好朋友的電話。

“我當然知道,那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一起打過架,一起逃過學,也一起奮鬥過的兄弟。所以呢?”

“所以你為什麽還要掛他電話?”

“為什麽不能掛?”他倒像是比我還詫異,“就算是好兄弟,也不能打擾我和你吃早餐啊。”

就在這時,我手機又不屈不撓地響起來,我瞟了一眼手機屏幕,仍然是費浩然,應該是知道了喬歡回來了的消息吧?

我悄悄將手挪向手機,正要偷偷去接電話。

“不許接……”喬歡拿起手機,隨手掛斷。

我隻能笑而不語地望著他。

“我很可笑嗎?”他似乎反應過來,自己像小孩子一樣幼稚。

我老實答:“好像……似乎……有一點。”

“那好吧。”他挑眉笑,“反正我是幼稚鬼,那就再幼稚一點。”

他說完,果斷按下關機鍵。

我輕輕吸吸鼻子,廚房裏傳來濃湯的香氣,而心愛的人就在身邊,這大概就是世間,平凡又難得的幸福吧!

心安之處,即是家。

那麽,親愛的喬歡,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