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來自遙遠時空的愛

像陽光穿過浩瀚宇宙,像思念翻越人海,像眼淚洞穿堅石,我對你的愛來自遙遠的時空,跋山涉水、翻山越嶺而來,而你,你還在原地嗎?

【一】

“好像是啊……”我這樣答的時候,差不多已然猜到了我和喬歡數次的“偶遇”是怎麽回事了。

這天下哪裏來這麽多的偶遇呢?不過都是有心人故意為之罷了,隻是那個“有心人”不是我,而是唐澤逸。

在書店“巧遇”喬歡,是因為我接到了唐澤逸的微信去那裏給他送銀行卡,但到了那裏,我並沒有見到唐澤逸,而是遇見了朝思暮想的喬歡;後來是咖啡館,也是應唐澤逸之邀而去,也同樣沒有見到他的蹤影;再來就是今天,他將我約到了美院門口,我接電話的時候還跟他說,事不過三,這次如果他再放我鴿子,我便直接轉賬給他,不會再見他的人。

現在想來,他隻約我,而不見我,是故意的,故意要讓我與喬歡偶遇,隻是,他又是怎麽知道喬歡會出現在書店或是咖啡館的呢?

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一定很用心才能做成這樣的事。

C城的一月,風依舊冷,空氣依然清寒,這個水汽清冷的早晨,我站在美院門外巨大的法國梧桐樹下,輕輕吸吸鼻子,大概是被冷空氣刺激了的緣故,我的鼻腔澀然,應該獨自堅強太久了吧?所以才一點都不習慣來自陌生人唐澤逸的體貼與好意。

但我又怎麽能浪費來自唐澤逸的好意?

“對啊,哪裏有那麽多巧合呢,白先生。”我看著站在白霧清霜中的男子,笑一笑,坦然說:“這世上大多數所謂的‘偶遇’,不過是人為製造,不過是因為每年每月每一天‘恰巧’遇見的兩個人中的某一個人,一直心存執念,想方設法想要‘偶遇’另一個人罷了。”

我說完了,靜靜地笑望著他,等著他黯然吃驚或是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來看我。畢竟,對於“白桐”來說,我這樣的行為,幾乎無異於是“跟蹤狂”了吧?

“沒錯啊。書店裏,咖啡館,還有這一次,都是我請我的一個朋友幫忙跟你製造偶遇的機會的。”我說,“我的朋友叫唐澤逸,我想你應該也認識他?或者說,你今天會出現在這裏,也是應他之邀而來。”

我這樣說了之後,他會覺得我無聊或是變態,毅然離開,從此之後再也不見我嗎?

我已經做好了接受最壞的結果的準備,他卻將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裏,看著我眉眼彎彎地笑起來:“安冉,你真讓人驚訝。”

此刻的太陽已漸漸跳出地平線,晨曦穿過樹梢落在他言笑晏晏的臉上,他那樣眉眼彎彎的樣子,真好看啊,像是寒冬裏的一縷暖風。

因為他溫暖、好看的笑容,我差一點就沒有發現,他這一次沒有叫我“安小姐”。這是否代表,他並不介意我的“瘋狂”行為呢?

“驚訝我是個‘跟蹤狂’嗎?”我大概是被他好看的笑容晃傻了,一點都不計後果地自嘲起來。

他輕聲笑起來,說:“驚訝你做了‘跟蹤狂’還這樣理直氣壯,坦然磊落。”

他站在五彩晨曦中,笑容如陽,陽光下滿地銀霜,晃了我的眼。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是這樣一個水汽清寒、霜似薄雪的早晨,我去上學,在喬宅的大門前與喬歡揮手告別,他也是這樣笑望著我的。

時光流逝,鬥轉星移,如今,他站在我的麵前,臉上依然是那樣的笑容,我卻不能像以前那樣,走出去幾步,又突然回頭,飛奔回他身邊,隻為了叫一聲他的名字“喬歡”,隻為了等他那一聲應答“嗯”。

“喬歡……”

“嗯?”

“喬歡……”

“嗯。”

“喬歡,喬歡。”

“嗯嗯。”

這樣幼稚的遊戲,那時的我卻樂此不疲。

世界像一個巨大的夾娃娃機,我站在玻璃窗外,隻想要你,你卻一無所知。

但是,又有什麽關係呢?

至少,你還在我的世界裏,還在我眼前,還與我說著話。

“這……算是誇我嗎?”我走到他身旁,與他並肩而立。

“當然算。”他說,“我喜歡坦然磊落的人……”

他突然頓住,我才突然意識到他剛才用了那個詞“喜歡”。盡管我知道,“我喜歡你”和“我喜歡坦然磊落的人”之間隔了一整個銀河係,但仍然臉紅心跳起來。

愛情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啊!

明明我對喬歡已經熟悉都不能再熟悉,明明很久很久之前,我已經確定了他愛我的心意,明明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滿滿都是少女心的小女生,但當聽到他說出“喜歡”這個詞時,我仍然不由自主地紅了臉。

“好像有點冷啊!”我將雙手放到嘴邊嗬氣,來掩飾心跳如鼓的不知所措,但話一出口,我才明白,這樣轉移話題的方式有多拙劣。

我懊惱不已,果然,戀愛中的人,或者說傾心喜歡一個人時,是沒有“智商”這種東西可言的。

他卻並不拆穿我,隻是溫柔笑望著我,目光慢慢掃過我的衣服。

我猛然怔住,這樣的場景太過熟悉,好像時光迅速倒流,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冬日早晨。

那時的我,像現在一樣,即便是很冷的冬天,也不喜歡穿臃腫的羽絨服,並固執地認為,穿羽絨服的女生是“透明人”,毫無魅力可言,然後我行我素地在冬日裏隻穿大衣,並振振有詞“羊絨大衣輕薄保暖,比羽絨服漂亮一百倍”。

彼時,喬歡即便十分擔心我會因此感冒,也舍不得說我一句,隻是體貼地每天開車接送我,盡量少讓我一個人待在冷風裏。

而此刻,作為白桐的他,也是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目光掃過我薄薄的大衣,卻並不指出我穿得太少。

他低低笑笑,突然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個紙袋子,遞到我麵前:“我隻有這個。”

“什麽?”我好奇地接過來。

“糖炒栗子。”

“啊?”我更加奇怪起來,在我的認知裏,男生是很少會為自己買糖炒栗子這樣的零食的,更何況,喬歡這樣帥的男生,更是和糖炒栗子十分不搭。

他瞬間就領會了我的意思:“我不喜歡吃這種東西,但我猜你可能會喜歡,或者即使不喜歡,但是至少可以暖手。”

“嗯?”他這樣說,令我更加困惑。

難道他早知道我會出現在這裏?

這又怎麽可能呢?

他十分認真地說道:“我的第六感,今天一定會遇見你,在這裏。”

所以,即便猜到了是我“故意”要偶遇他,也依然來了這裏,並且買了一包糖炒栗子站在冷風中等我嗎?

雖然我並不愛吃糖炒栗子,卻將那包溫熱的糖炒栗子緊緊捏在手裏,心裏像是有蜜一直溢出來一般。

“所以,即使猜到了我今天還會故意在這裏假裝偶遇你,你還是來了嗎?”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大膽又孤注一擲地問。

我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嘴角翹起來,帶著自信的笑容,但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跳得有多快,有多害怕,有多緊張,又有多期待。

我知道,要讓身為白桐的他重新愛上我,采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是不行的。第一,他應該不喜歡那樣個性的女生;第二,我太害怕,害怕他會先愛上別的什麽人。

因此,我選擇這樣的一個機會,直接又大膽地問出來。

我明白,成敗在此一舉。

我看著他細長的眼睛,緊張到忘記了呼吸,隻是幾秒鍾的時間,我卻像是等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你是期待見到我的,是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沒有避開我的目光,也沒有開口回答我的問題。

我的心情一點一點地跌入穀底,爾後,又像是被利劍狠狠刺了一下,驀地抽痛起來。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聽見他說:“嗯……”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卻清晰分明地說道:“嗯,因為想見到你,所以來了。”

那一瞬間,像是有煙花在腦中綻開,我的心快樂得像是要飛出來,卻很沒有出息地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明明是想得到這樣清楚又明了的答案的,可是,為什麽聽他親口說出來之後,又像小女生一樣別扭又害羞起來呢?

我低著頭,假裝數著地麵的落葉,不知道要不要回答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卻又忍不住悄悄側頭去看他,然後,眼角的餘光裏就看見了,同樣低著頭有點不知所措看著地麵的他,還有他微微紅起來的耳尖。

後來,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類似這樣的話,陷入愛情這個甜蜜陷阱的人,不論年齡幾何,是否曾經十分嚴肅、成熟或正經,都會不由自主地在戀人麵前露出羞澀的表情來。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為什麽在那個清冷的冬日早晨,我和喬歡會那樣低著頭羞澀又不知所措地立在美院的大門前,卻又舍不得離開。

我像個初嚐戀愛滋味的小女生一般沉浸在喜悅與心跳慌亂中,卻突然聽見他說:“你開車了嗎?”

“嗯。”明明是想要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問的,到最後卻低著頭乖乖直接回答了他的問題。

“去車上吧,這裏冷。”

“好。”我變成了隻會說一個字的乖寶寶。

我徑直走到車旁邊,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我以為他要就此與我告別,不想,他竟然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坐到了我旁邊。

我十分詫異,或者說是驚喜,側頭看著他。

他卻並沒看我,隻是看著前方說,想了想,有點笨拙地說道:“我……最近買了咖啡機,要不要去我家喝一杯?我家就在附近。”

“好。”我點頭,發動汽車,心裏雀躍無比,表麵卻裝得淡定異常。

我去過他家,當然知道他的家其實並不在附近,而我猜,咖啡機應該是他剛剛買的,他這樣說,不過是想邀請我去他家裏,親手為我煮上一杯咖啡。

車裏的暖氣很足,傾心愛戀著的人就在身邊,而他邀請我去他家,我握著方向盤,手心裏慢慢就沁出汗來。

【二】

從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開始,白桐其實就有點後悔了。或者說,他十分困惑,為什麽近來,自己的行為十分難以預料。

就好像今天早上,他接到唐澤逸的邀約時,他就已經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了。這已經是近期他第三次接到唐澤逸的邀約了,但前兩次,唐澤逸都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在約定的地點,他“偶遇”了那個叫安冉的女生。所以,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在約定地點美院門口,看見那個長卷發的女生。

他原本是想在電話裏一口拒絕唐澤逸的,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答應了唐澤逸。

那邊已經滿意地掛了電話,白桐卻舉著手機久久不能回神。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開始期待看見那個女生,是從第一次在南湖廣場的驚鴻一瞥開始的嗎?還是從她突然出現在他家裏,來給他送一盒永生花開始的呢?

白桐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他內心裏,其實是十分期待再次與她相遇的,當徹底明了這一點之後,白桐沒有再糾結,他穿上大衣,欣然去趕赴那一場“邂逅”。

去往美院的路上,下了地鐵之後,白桐注意到,有路人紛紛看向自己,路過玻璃櫥窗的時候,他就好奇地朝櫥窗裏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然後就愣住了。

櫥窗玻璃裏映出的那個影子,是自己嗎?臉還是那張臉,大衣也還是那件藏青色羊絨大衣,隻是好像又有什麽地方不同。

今天的自己,眉目飛揚,嘴角竟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揚著的,他甚至聽見自己竟然輕輕哼著十分古怪的歌:“如果世界漆黑,其實我很美,在愛情裏進退,最多被消費……”

那一瞬,白桐知道,這樣的英氣勃發,這樣的變化,不過都是因為那個叫安冉的女生,她像是個有魔力的火種,輕易就點燃了如一潭死水的他。

他邁著輕快的步子,一路向美院而去,路過一個糖炒栗子的攤子時,看見有女學生圍在那裏買糖炒栗子,他的腦子裏就浮現出安冉那張美麗的巴掌小臉。

今天早上落了很重的霜,她來見他,會不會冷呢?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走到了糖炒栗子的攤位前。

他以前覺得一個大男人跟一群小女生一起擠在零食攤位前,是一件十分不體麵的事,但是,現在做起來卻覺得自然又幸福。

明知是“陷阱”卻還是欣然來見她,路上為她買糖炒栗子,看見她眉頭皺一皺就老實回答“嗯,因為想見到你,所以來了”,其實這些都在白桐的預期之內,他雖然並不記得自己以前有沒有談過戀愛,但作為一個成熟男人,他知道,愛情會讓男人的行為變得瘋狂與匪夷所思,並且,以他的心智,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這些看似很奇怪的變化。

但是,真正令他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打開車門,坐進了她的車裏,並說出了什麽“我家就在附近”的鬼話,明明他家離美院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啊!

真是令人措手不及又讓人變傻的可怕愛情!

而讓白桐覺得更傻的是,當他煮好兩杯咖啡端到她的麵前時,他竟然忍不住向她講起了自己的事。在並不知道她想不想知道的情況下,他就這樣忍不住向她說起了自己,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讓她了解全部的自己,即便連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全部的過往。

“我是一個沒有記憶的人。”他聽見自己說,“準確地說,去年五月我突然從醫院醒過來,那之前所有種種,我就都不記得了。”

白桐這樣說的時候,女生正像個小兔子一樣,雙手抱著咖啡杯,慢慢地啜一口咖啡,神色極其淡定地說:“真的嗎?”

白桐突然就想笑,麵前的女生果然是與眾不同的,一般的女生聽見他這麽說,甚至會露出一臉懵圈的樣子,但她隻是神色無異地說了句“真的嗎”,然後也不再追問,好像他們剛才隻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如何一樣。

這樣的女生無疑是吸引白桐的。他像是故意要試試她到底能淡定到什麽時候:“真的。所以,我也不敢保證,在你麵前的我,以前是不是一個壞人。”

“哦。”女生又滿足地喝了口咖啡,然後看著他,眨眨眼說,“也許我也不是什麽好人呢。”

白桐愣了愣,又突然覺得豁然開朗,這個叫安冉的女生無疑是聰明又通透的,既然已經說到了這種地步,那就不如說得更徹底一點。

他說:“也許我以前愛過什麽別的什麽人。”

“誰沒有一點過去呢?”她笑,“我甚至可以確切地告訴你,我曾經很愛很愛一個人。”

“所以算是扯平了嗎?”白桐也不是十分詫異,像她這樣可愛又有趣的女生,怎麽會沒有人愛呢?

“嗯,既往不咎。”女生這樣說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就開心地笑起來。

她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無聲地漾開,令白桐有一種錯覺,好像……好像她口中說的那個曾經很愛很愛的人,就是他自己一般。

白桐甩甩頭,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想法。

這一次倒是女生先開了口:“我沒有家人,是個孤兒。”

她這樣說的時候,臉上看不出一絲哀傷,白桐卻莫名心痛起來,要有多堅強,才能雲淡風輕地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我好像也是,至少目前看來是的。”他看著女生的眼睛,有那麽一瞬間,他心中升起一股想要握住女生手的衝動。

真想保護她啊,告訴她,從此以後,她的世界裏,會有他一直陪著她。

但白桐清楚,越是在乎,便越要慎重,或者說,越應該尊重對方,越應該鄭重對待。

“你看到了,目前我很窮,房子是租的,沒有車。”白桐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就變得這樣庸俗起來,但他固執地認為,經濟狀況也是個人情況的一部分,而女生有了解的權利,“但是,我會努力的。我會畫圖紙,或許還有什麽還沒發現的技能。”

這次女生倒是有點驚訝:“你缺錢?”

“嗯。”他坦然點頭,“我曾經還送過外賣。”

女生的眉頭就皺起來,像是還有點難過:“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呢?白桐不說話,隻是微笑。

女生像是發現了自己說錯了什麽話,連忙補充說:“我是說,你看起來並不像會缺錢的樣子,你……你看起來會很多東西,你甚至還會日文。”

“嗯,也許……也許並不缺錢。”白桐低頭想了想,拿出錢包,將裏麵的兩張銀行卡抽出來給女生看,“從我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這兩張卡就在我的錢包裏,但我不知道密碼,也沒有身份證,所以我不知道卡裏到底有多少錢。”

白桐說著說著就笑起來:“也許我真是個有錢人。”

“世上的事,誰也說不準的。”女生說,“如果你相信我,可以把這兩張卡給我,我有朋友在銀行,我可以找他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回密碼。”

白桐想都沒想,就將兩張卡遞到女生手裏。

“不怕我是騙子嗎?”女生歪頭看著他,調皮又可愛。

“不怕。”他說,“你認識我的時候,可並不知道我有這兩張卡。”

“謝謝你。”女生突然說。

“嗯?”白桐就有點詫異,“謝我什麽?”

“謝謝你,讓我又遇見你。”

“又?”

“嗯。”女生鄭重又認真地說,“書店,咖啡館,以及今天在美院門口,謝謝你明知道是一場‘偶遇’的局,卻還是去到那裏,讓我又遇見你。”

女生默然微笑,謝謝你,喬歡,身為喬歡時,在繁花盛開的五月讓我遇見你;謝謝你,作為陌生人白桐,願意再次與我相遇。

室內溢滿咖啡的醇香,窗外卻不知道什麽時候飄起了小雪。白桐側頭看看窗外飄然而落的雪花,又看看眼前那個因為一小包糖炒栗子就很滿足的女生,突然覺得該說“謝謝”的是自己。

謝謝你,安冉,路過我的世界,闖進我孤寂落寞的生活。

【三】

印象裏,那個飄著雪花的周六,是近年來我最開心的日子。

回喬宅的路上,路過ATM機時,我將白桐給我的兩張卡插進去試了試。我想了想,按下密碼930707,看著ATM機上瞬間顯示的取款界麵,眼角不覺得濕潤起來,喬歡他的銀行卡密碼果然是我的生日。

那天之後,仿佛春天花就會開一樣,我和白桐開始不自覺地做著一切戀人之間會做的事,吃飯、逛街、看電影,但我還不敢將銀行卡的事告訴他。

我知道,現在的他,是喬歡,也不是喬歡,我需要有一點點耐心,慢慢來,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以為,我們會像所有普通的戀人一樣,從相識到相知,再相戀,然後,牽著彼此的手走進婚姻的殿堂。

他以為,我是那個他平生第一次在南湖廣場偶遇的女孩,而我,就當他是重新認識的陌生人白桐,就當我們從來沒有相依為命過,就當我們曾經沒有愛彼此如生命過。

就那樣,像普通人一樣,溫馨平淡地過一輩子,也很好。

可是,事情卻突然發生了我沒有預料到的轉折,那是草長鶯飛的四月天,我和白桐看完電影後準備散步去吃城南那家很有名的重慶小麵,不知不覺,就誤入了桐花巷。

正是人間芳菲的四月天,桐花巷兩旁高大的油桐樹都開了花,密密匝匝的油桐花積在枝頭,像皚皚白雪,連綿一整條街道。

風輕輕吹過的時候,潔白的花朵便像雪花一般落滿我和白桐的肩頭。

我開心地快走幾步趕到前麵,轉身一邊倒退著走,一邊看著他:“春日遊,杏花落滿頭。雖然不是杏花,但是白色的油桐花好像更浪漫啊,對不對?”

我這樣說的時候,又一陣風過,白色的油桐花“簌簌”落在地上,像是一場盛大的四月雪,我看得呆了。白桐也怔怔發了神。

然後,我聽見他突然說:“安冉,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以前的事了……”

有風輕輕吹過,身後是“簌簌”而下的白色油桐花,我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該落淚,但最強烈的情緒還是害怕,害怕他想起更早的時候他不曾愛的那段時光,更害怕他想起那一段他用生命守護我的日子,恐懼感一點點自心底升騰起來,像是死神一般慢慢扼住我的脖子,令我不能呼吸。

如果,如果恢複記憶是以損害他的健康為代價,我寧願,我寧願他永遠都是陌生人白桐啊!

明明是四月和暖的天氣,我立在漫天花雨中,手心卻一片冰涼。

要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平淡才是幸福的真正含義。

如果可以,我寧願和麵前的男子波瀾不驚地度過一生。

然而,我卻清晰分明地聽見他說:“安冉,我想起來了,我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

那一瞬間,仿佛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我愣愣地看著他,期待從他嘴裏聽見某些話,又害怕聽見他說起某些過往。

【四】

“安冉,我想起來了,我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白桐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他的腦海裏也隻是有一些並不連貫的片斷。

“我說過,我的名字是白桐,白色的白,桐花的桐。”他向女生說,“但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為什麽叫白桐。那其實,是因為,我在醫院醒來的那一天,當醫生問我叫什麽名字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海裏突然就蹦出一幅畫麵,那幅畫麵就像現在的情景一樣,潔白的油桐花漫天而落。所以,我就給自己取了這樣一個名字,白桐。因為我堅定地認為,那個畫麵,那個油桐花落如五月雪的畫麵,於我而言,應該是一個我不記得,卻十分重要的時刻。”

這樣說的時候,白桐腦海裏那些模糊的畫麵便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依稀是某個細雨蒙蒙的天氣,濕潤的空氣裏有淡淡的油桐花香。他仿佛剛下了飛機,風塵仆仆,匆匆趕來桐花巷。

漫天飛揚的油桐花,熙來攘往的人群裏,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女生,她穿一件長及足踝的紅色連衣裙立在人群裏,微微仰起蒼白小巧的臉,一陣清風拂過,那些純白的油桐花便像雪花一般紛紛揚揚落在她美麗的長卷發上。

此後的畫麵像是突然斷了篇,他隻想起來,他好像輕輕牽起嘴角朝著她的方向笑起來,那分明是幸福的笑容,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眼淚卻洶湧地流下來。

回憶裏的自己好像十分痛苦,白桐的心也跟著一抽一抽地疼。然後,腦海裏最後一幅畫麵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畫麵裏,他看見自己迫不及待地穿過人群,奮力朝著女生奔跑過去,奔跑過去……

可是,就在他一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了,他的頭仿佛被一把利劍劈開了一般,他疼得彎下腰,踉蹌地倒在地上。

有人朝他圍過來,他努力地透過人群,朝著她的方向微笑。他張著嘴,似乎想要說什麽,卻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音。他倒在地上,努力地向她的方向伸手,用盡全力地伸著手……

然後,一切,仿佛慢鏡頭一般,他看見她在導盲犬的帶領下慢慢走過來,又一步一步就要與他擦身而過……

畫麵裏他和她相互交錯的那一瞬間,白桐記起來,那個女生,那個穿長長的紅裙子,有一頭長卷發的女生,她的臉赫然與安冉的臉一模一樣。

“對啊,沒錯。”白桐慢慢走向呆呆立著的女生,“那就是你,安冉。曾經,我在這裏遇見過你。”

女生的睫毛輕輕顫了顫,低著頭,良久沒有說話。

白桐就有點緊張起來,女生會不會以為他是編了謊話來騙她呢?

“真的。”白桐有點著急地解釋,“在我的記憶裏,就是在這條街上,也是這樣落花漫天的情形,你穿一條長長的紅色連衣裙,還有……還有牽著一隻導盲犬。那時候,你的眼睛看不見,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你才不記得曾經我們有相遇過吧?你相信我呀!”

“我相信你的話。”女生終於抬起頭來,眼中卻有晶瑩的淚花,“你……你還想起了什麽?”

女生說完了就目不轉睛地看著白桐。

還想起了什麽呢?

白桐極力思索,但記憶的大門像是再次被關閉了一般,他再也記不起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隻好如實回答:“隻想起了這些,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這裏遇見過你,但沒能跟你說一句話,你就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麽,白桐總覺得自己說完這句話後,女生像是輕輕鬆了口氣,甚至他仿佛看見她蒼白的臉上似閃過一絲深切的悲傷,但等白桐去細究時,她卻微微笑起來說:“曾經……我們……在這裏遇見過,又……生生錯過了嗎?”

“沒有關係的啊。”女生輕聲笑起來,“書上說,有緣的人終是會相遇的。你看,我們不是又相遇了嗎?”

“可是——”白桐想一想,總覺得哪裏不對,“可是,我總覺得,記憶裏,我好像是認識你的。”

“怎麽可能呢?”女生看著白桐,眯一眯眼,就真的笑出聲來,“如果我們早就認識,即便你不記得我,我又怎麽會不認得你呢?”

白桐隻好點頭。

女生想一想又說:“我猜,那隻是一場偶遇,你在人群裏一眼就看見了我,而我那時……我那時眼睛不好,看不見,所以沒能看見你。我在想啊,如果那時候,我們就相遇了,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是啊,那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白桐不覺就出了神,他曾經看到過一句話,大概是說,有緣的人不要遇見得太早,因為出場太早的人很容易錯過。

現在想來,他忽然覺得有點慶幸,慶幸沒有在那個時候就與這個女生相識,慶幸後來又遇見了這個女生,慶幸終於還是沒有錯過她。

隻是,這個油桐花漫天飛揚的午後,他看著將某些他不能明白的情緒刻意隱藏在笑容之後的女生,內心深處總是有一股奇怪的預感升起來。

也許事情並不像麵前這個女生說的那樣簡單,但他已經不想去深究,因為,於他而言,和這個女生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結果,不是嗎?

人間四月天,一場盛大的油桐花雨,令他想起塵封在記憶裏的舊事,那或許,也標示著,他與這個女生的緣分早已深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