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幸運

就像天空遇見彩虹,藍天遇見白雲,魚兒遇見溪水,曾經,曾經我遇見了你,是多麽幸運。

【一】

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從清晨開始,C城的天空中就飄起了雪花,像是為了迎接新的一年的到來一般,漫天飛舞的雪花越來越大,越來越密,至中午的時候,外麵已經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了。

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和喜歡的人一起窩在沙發裏,一邊看劇,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我躺在臨窗的貴妃椅上,聽著外麵“簌簌”的落雪,忍不住就回頭對著左邊身側空出的位置漸漸出了神……

那裏,空出來的那個地方,是專屬於喬歡的位置,雖然我現在已經找到了喬歡,他卻並不能出現在這個位置上。

有一種令人絕望的無奈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幾乎快要令我喘不上氣來。我深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安冉,不能著急,不可以著急,盡管我現在心裏想要立刻飛奔到喬歡身邊,但理智告訴我,不可以。

因為,現在,我和那個叫白桐的人,還隻是“陌生人”。

我便是在這個時候收到唐澤逸的微信的。

他在微信裏說:“安小姐,我反悔了,能不能麻煩你把前天我還給你的那張銀行卡,連同之前你答應付的後繼費用,現在送過來給我,我把我現在的位置發給你。”

緊接著的一條微信,便是位置信息,是市中心一家叫原點的書店。聽說,那是一個大神級的著名作家開設的一家私人藏書館,提供免費的紙書閱讀和茶水,是很出名的文藝青年的集中地,但我隻是耳聞,卻從來沒有去過。

我看了看窗外漫天漫地的雪花,很想直接微信轉賬給唐澤逸,事後反悔並不是什麽不能原諒的事,隻是我實在不想在這樣糟糕的天氣裏出門去見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但是,最終,我還是選擇起身,穿上外套,準備出門。無論如何,唐澤逸算是幫我找到喬歡的“恩人”,說他無關緊要,有點不公平,基於最基本的禮貌來說,我應該給予他適當的尊重。

因此,我在大雪如晦的午後獨自開車出門,去往市中心的那家原點書店。

然而,我在那裏並沒有見到唐澤逸,卻意外地遇見了另一個人,喬歡,或者說是白桐。

隔著人群,我一眼就看見了他。他穿一件黑色的高領羊絨毛衣,黑色褲子,藏青色的大衣挽在左手臂裏,右手拿著一本書,立在大幅落地窗旁的書架邊,目光專注地閱讀。全身黑色係的衣服越發顯得他皮膚白皙,緊緊抿直的唇,顯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我站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身邊分明是來來往往的人們,但那一瞬間,好像所有的人和物都慢慢退化成了模糊虛化的背景,我的眼中,唯一清晰又明亮的存在,便是那張早已牢牢刻在記憶深處的、無數個午夜夢回時悄然出現在我腦海裏的英俊臉龐。

我禁不住輕輕走過去,站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偷偷看他手裏書的封麵,那是一本日文版東野圭吾的《白夜行》。

喬歡曾經去過日本留學,能看得懂日文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原來在他失去記憶的同時,那些技能卻並沒有失去。我心裏的擔憂便減少了一分,這至少說明,他現在可以靠以前學過的那些技能很好地生活。

我就這樣立在他旁邊,他看著書,我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圍的人都不時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都沒有發現我,更不曾將目光從書上移開過。

他那樣認真又專注的樣子,令我不忍心打擾。如果我有特異功能的話,真想將時間永遠停滯在這一刻。盡管此刻,我在他眼裏隻是陌生人,但隻要能這麽靜靜地在一邊看著他,就已經足夠了啊!

我想要學他的樣子,也找一本書,站在他旁邊靜靜閱讀,任時間肆意流淌。然後,我就看見了書架最上排的那本《歐洲洋相》。最近剛看完《葉卡捷琳娜二世》,因此對歐洲皇室八卦史十分感興趣,還因此被費浩然嘲笑,無論學識地位如何,女人永遠熱衷於八卦。我卻不這麽認為,閱讀是一種愉悅自己的方式,並不是什麽拿來裝高端的手段。

於是,我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去夠那本《歐洲洋相》,但右手離那本書還是有一大段距離。我全神貫注、竭盡全力地踮腳,固執地要拿到那本書,然後,一隻手突然伸過我的頭頂,輕鬆取下那本《歐洲洋相》。

大概是因為之前精神太集中,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往後退了小半步,後背就觸碰到了一個溫暖的胸膛。我假裝鎮定地轉身抬頭,就看到了喬歡那張微微笑著的臉。

他笑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啊,一樣好看。

我的心就“咚咚”跳起來,左胸腔裏,像是藏了一頭慌了神到處亂撞的小鹿一般。

“你……”我們同時說話,又同時沉默起來。

窗外,大雪紛飛,我的耳裏是自己極速的心跳聲,我的眼裏,全是他那張眉眼彎彎的臉。

“你要的書。”最終還是他先說了話,並將那本《歐洲洋相》朝我遞過來。

我低著頭,伸手捏著書的一角,輕輕拉了一下,他卻並不鬆手。我詫異抬頭,他那雙細長含笑的眼睛就不期然地撞入我的視線,引得我的心髒又漏跳一拍。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慌張得像個小女生,不知道該繼續捏著書,還是應該收回手。

“《歐洲洋相》?安小姐的品位很特別。”他細長的眼睛仍然是一副彎彎欲笑的樣子,卻隻是一味看著我和他各自捏著一端的那本書,並不看我。

我捏著書的一角,怔在原地不敢動,隻要看一眼他彎彎的笑眼,腦子裏就好像要炸開了鍋,思緒亂又多。

第一,他竟然對我笑了,雖然那笑容並不明顯,雖然我不知道作為白桐的他是否愛笑,但我知道,當他還是喬歡時,他隻對他喜歡的人和事微笑。

第二,他叫我安小姐,那就代表他還記得我名字,作為“陌生人”來說,這應該算是不錯的開始吧?

第三,他捏著這本書不放手,還主動跟我說話,是否……是否說明至少他不討厭我?

書店裏靜謐如夜,窗外,雪花落在篷頂“簌簌”作響,我回神,我知道,我不能錯過與他相處的每一次機會。

“是品味奇差吧?”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強作鎮定地微笑,“我喜歡看這些令人大跌眼鏡的八卦史。”

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奇怪喜好,隻因為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他愛上那個真正的安冉,而不是為了討他喜歡而偽裝出來的安冉。

“噢?你這樣說,我倒想看看這本書了。”他這樣說的時候,一雙細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我,仍然沒有鬆開捏著書的手。

大概是距離太近,又或者是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太好聞,我心跳如鼓,下意識地就鬆開了手,卻沒想到,他同一時間也放了手,那本書便快速下落。

我幾乎要驚叫出聲,他卻突然迅速地伸手一撈,穩穩地接住了那本書的同時,輕輕對我眨了一眼。

我怔住,他對我眨眼了嗎?

一定是我高興過了頭,連眼睛也花了。

“很少有人搶著說自己品味差的。”他說,“安小姐如果不介意,這本書我可以先翻閱一下嗎?”

“當然不介意,”我笑,“這本書本來就是你先拿到的。”

“可我是替你拿的。”

“那……”我偏頭笑笑,“就當是我借你的?”

“那我們交換看。”他說完了,目光沉靜地望著我。等到看見我點頭,他便將手裏那本《白夜行》遞給我。

“那邊有座位,要不要過去?”他眼眸低垂,看似不經意地說,我知道,他看見了我穿著高跟鞋。

“好呀。”我跟在他身後,慢慢朝著座位區走去。

等走到那裏的時候,卻發現隻有一個空位,是一個圓的腳凳。

“你坐啊。”他說,“我習慣站著看書。”

當然是沒有人習慣站著看書的,他這樣說,隻是為了讓我能安心裏獨自坐下。

我並不推辭,將包包放在腳邊的地上,坐下來,看了看腳凳空出來的地方的大小,目測大概還可以再坐一下人,便開玩笑地說:“我體積可沒那麽大,呐,這裏還可以再坐一個人,你也坐吧。”

我這麽說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地側了側身,讓出了左手邊的位置。記憶是多可怕的習慣,大概在我的記憶裏,喬歡就應該是在我的左邊的。

我忍不住仰頭去看他的表情,他發現自己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俊逸的臉上仍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那好吧,我其實並不習慣站著看書。”他落落大方地在我的左邊坐下來,卻又禮貌紳士地刻意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我知道。”我微笑。

“說謊被你發現了。”他輕聲說。

“沒關係。”我打開那本《白夜行》,慢慢翻看,“我也跟你說過謊。”

他似乎並不驚訝,隻是沉默了兩秒,用輕輕的鼻音說:“嗯?”

我避而不答,隻是側頭看著他,輕聲卻鄭重地說:“但我一定不會做對你不利的事。”

他看著我,並沒有說話,目光澄澈清亮。我就知道,他相信了我。

我便安心地翻看起那本小說,良久,我聽見他有些詫異地說:“你也會日文?”

“會一點。”我低著頭,不敢去看他,我怕我一不小心就說出那些會讓他覺得混亂的往事來,我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家裏有人曾經去過日本留學,所以我就自己學了一點日語。”

“這樣?”他輕聲喃喃說,“我也是前不久才發現我也看得懂日文,我以為我不會的……”

我不說話,安靜地聽他說著自己的事情。

他頓一頓說:“我這樣說是不是很奇怪?哪有人自己會什麽都不知道的。事實上是,好像有很多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向我說起關於他記憶的事,畢竟,我對他來說,還隻是個“陌生人”。

“嚇到你了嗎?”大概是因為我很久沒有答話,他微微側頭看我,輕輕眨眼,細長的眼角帶著一絲無奈又落寞的笑意。

我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連忙說:“沒有。我是在想,過去、現在和將來,到底哪個重要?”

“當然是現在和將來重要。”他答,然後驀反應過來我話裏的意思,“你是想告訴我,雖然丟失了過去是一件很難過的事,但重要的是現在和未來?”

我不說話,隻是默然看著他,輕輕點頭。

“謝謝你。”他這樣說的時候,好看的眉眼彎起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對著我粲然一笑,那一瞬間,好像陰暗的天都亮了起來。

“你一定很愛那個人。”良久,他突然輕聲說。

“什麽?”

“你家裏曾經去日本留學的那個人。你一定很愛他。”他翻著手裏的《歐洲洋相》,慢慢地說道,“因為我第一次聽說,家裏人去留學,自己也跟著自學語言的。”

他那樣篤定地說,像是曾經親眼見過我多麽努力地學習日語,多麽努力地去了解關於他在日本生活的一切一般。

“嗯。”我點頭,又點頭,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很愛他,很愛、很愛……”

“真好。”他說。

他的嗓音輕又低,像外麵落雪的聲音,似有一股魔力,令人覺得心靈沉靜。

那個下午我們沒有再說話,隻是坐在同一個腳凳上,默然看著手裏的書,時間安靜地流淌,我隻希望它消逝得慢一點,再慢一點。這樣,我就可以多坐在喬歡身旁一會兒,就算彼此不說話,就已經很好。

然而,時光最公平,從不曾因為某一個人的祈求而停滯。傍晚五點過十分的時候,白桐看完了那本《歐洲洋相》。

他合上書,站起來,什麽也沒說,朝著遠處的書架走過去。

他是要離開了嗎?

可是,他都沒有和我告別……

我怔怔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雖然心裏明白,以我和他現在的關係,他確實並不需要向我說告別的話,但是,心裏還是有一點點難過啊!

窗外,依稀有隱約的風聲,我對著那本《白夜行》,再也看不進一行字,眼角的餘光就看見了腳凳上搭著的藏青色大衣。

“喂……”我下意識地想要叫住他,卻又在一秒後,自私地決定收聲。留下他的大衣,至少還可以借著去給他送大衣,再見一次麵啊!

因此,我假裝沒有發現他落下了大衣,假裝專心致誌地繼續看那本《白夜行》,心裏卻因為又多了一次與他接近的機會而雀躍不已。

但很快,一雙棕色的男式皮靴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我認出來,那是白桐的鞋子。想起沒有拿外套,所以又折回來了嗎?

這樣的話,連借送大衣給他,再次見麵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有點失望地暗暗歎一口氣,然後迅速地調整表情,準備抬頭笑著假裝茫然地問他,怎麽又回來了。

但是他搶在我前麵開了口:“給你。”

我抬頭,外麵的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天晴了起來,有霞光透過他身後的窗戶照起來,我看不清他逆著光的臉,隻覺得他的語氣溫柔至極。

他的手遙遙向我伸著,遞過來一瓶冰糖雪梨的飲料。

“嗯?”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原來,他剛才離開,是為了去給我買飲料嗎?

“是熱的。”他突然像個小孩子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兩隻手抱著飲料瓶子做出暖手的動作,“這裏沒開暖氣,翻書翻久了,手會冷。”

“謝謝。”雖然我從來不喝這種含有糖分的飲料,但因為是他買的,就格外期待。

他將瓶子往前遞了遞,卻又迅速地收回去,擰開瓶蓋,又重新遞到我麵前。

我怔住,這樣的場景,太熟悉、太溫馨,像是刺目的陽光一般,幾乎要將我的眼淚刺出來。曾經,無數次,喬歡都是像現在這樣,先將瓶蓋擰開,才將飲料遞給我。那時候的我,幾乎被他寵壞了,連擰個瓶蓋都不用自己動手。

後來,喬歡離開的日子裏,我漸漸學會了堅強,學會了自己擰開瓶蓋,學會了坦然麵對糟糕透頂的一切,我以為,我已經能夠鎮定自若地接受一切好或壞的事。

卻原來,還是會輕易因為“陌生人”白桐這個擰瓶蓋的習慣,而眼眶濕潤起來。

我接過瓶子,迅速地低頭,不讓他看見我愴然欲泣的表情,並不是難過,隻是因為太開心,開心得要落下淚來。

我緊緊攥著瓶子,心裏有千言萬語,但能說出口的,隻有一句:“謝謝你。”

“不客氣。”他輕聲說,自然地坐在我身邊。

我打開瓶蓋,喝了一小口,清甜清甜的,仿佛要一直甜進心裏,大概是太高興了,我幾乎快樂得有點忘乎所以,不假思索地問他:“可以加你微信嗎?”

我知道這樣問也許有點唐突,卻並不後悔,我說過的,我不會輕易就放棄他。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問,愣了一下,然後抿了抿唇說:“當然可以,把你的手機給我。”

不知道為什麽,他這樣一說,平時別人眼裏氣場強大的我就像個小學生一樣乖乖將手機解鎖,遞了過去。

一分鍾之後,他將手機還給我。我點開微信看,果然多了一個聯係人,名字就是清清楚楚的兩個字“白桐”。

果然還是像喬歡一樣啊,表麵上永遠一本正經,所有的網名都是用真名代替。但我就喜歡這樣的清楚與分明。

我忍不住好奇地點開他的朋友圈,卻發現一條都沒有。

“你在看我的朋友圈?”他發現了我的動作,輕輕側頭過來看。

“對啊,可是你一條都沒發。”

“因為我沒有朋友啊!”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這是個不太高明的冷笑話:“但你現在有了啊!”

我指指我自己。

“噢。”他一邊麵無表情地答,一邊拿起手機打幾字來。

很快,我就看到,微信界麵裏提醒有人發了新的朋友圈,我百無聊賴地點開,赫然發現竟是白桐發的。

是一張雪人的照片,配著一句隻有四個字的話:“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這句話是僅僅對我說的吧?

因為,他說過,他沒有朋友,所以他從來不發朋友圈。所以,“新年快樂”那四個字,是隻對我說的。

“還沒有到午夜十二點,新的一年還沒有到。”我故意挑他的刺。

他並不反駁,隻是靜靜地看著我,頭頂的燈光明亮,我有一絲恍惚,好像他的表情裏分明是帶著一絲寵溺的。

“新年來臨前,你還有什麽安排?”我知道,他應該是一個人,所以想趁機跟他一起跨年吃飯。

然而,沒想到他說道:“有個朋友……應該說是同事,約我一起吃飯。七點鍾。”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竟然並沒有多失落,好像經過這個下午,內心裏慢慢就滋生起一股力量,篤定我和他有的是很多很多的將來。

你問我到底為什麽會這樣想,那大概是因為過去、現在、將來,我都願意去相信,那個叫喬歡的男子他一直一直愛著我勝於生命,就像我愛著他一般,不會停歇,不會終結。

我抬手看看手表,六點十五分。

“那你現在應該出發去見你的朋友了。”我笑望著他,“我有開車來,需要我送你嗎?”

“謝謝。”他也笑,“今天路上應該會很堵,我坐地鐵過去反而會快點。”

“那麽,再見。”我對他輕輕擺手。

他點頭,微微笑著看我,退後一步,然後轉身大步離開。

他走出去幾步後,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麽,又轉身快速走到我麵前:“呐,這本書,你應該會更喜歡。”

那是一本同樣講歐洲皇室八卦史的書,書名叫《瘋子、傻子、色情狂:歐洲皇室另類史》。我就有點莫名地想笑,很難想象,我所認識的喬歡會向人推薦這樣一本書,雖然這本書內容其實很正式,並不像書名那樣嘩眾取寵。

我沒有跟他說,我已經看過這本書,隻是微笑著接過那本書,再次揮手與他告別。

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離去的背影,直到他拐過一個書架,消失在人群裏,才起身收拾包包,準備回家。

【二】

我回到家時,喬宅已經被芳姨布置得張燈結彩,一派溫馨。今晚跨年,芳姨並沒有回去和兒女團聚,而是選擇留下來陪我。

這樣的情意是難以用話語和財物回報的。我看著頭發已然花白的芳姨,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但今天這樣高興的日子自然是不能哭的。

於是,我下車後,兩手還拎著購物袋就飛撲上去抱住芳姨。

芳姨被我抱了個滿懷,假裝埋怨道:“這麽大個人了,怎麽還像隻小狗一樣撲人呢?”

“因為今天開心啊!”我將購物袋裏買給芳姨的禮物一一拿出來給她看,如果我有尾巴的話,我想現在它一定是搖擺著的。

芳姨一邊歡天喜地地試戴我給她買的圍巾,一邊隨口問道:“什麽事這麽開心啊?”

“芳姨!”我扶著她到椅子上坐下來,慢慢深吸一口氣,壓抑住內心的興奮,緩緩說道,“芳姨,這是個好消息,所以,你先不要擔心,但是也不要太激動……”

芳姨愣了愣,一雙眼裏慢慢就泛起了淚光,她雙唇微微顫抖,臉上卻是笑著的:“是小歡,是小歡對不對?你找到他了?你找到小歡了對不對?”

“嗯。”我點頭,在芳姨身邊坐下來,握著她的手,將喬歡的事仔仔細細地說給她聽,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包括喬歡現在的名字叫白桐,包括他不再記得我們所有人的事實。

我以為芳姨會因此覺得難過,沒想到反而是她先安慰我:“沒事,沒事,七七,找到小歡就好,其他的,慢慢來,慢慢來……總會好的……”

“嗯。會好的。”我重重地握住芳姨的手,仿佛要借此給她勇氣一般。當然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因為我們連最壞的都已經經曆過了啊!

“吃飯。”芳姨抬手擦擦眼角,站起來向廚房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今天跨年,小歡又有了下落,該高興高興。七七,你去拿瓶紅酒來,今晚我們喝兩杯。”

“好。”我應聲而答,手機微信聲音響起來,點開來看的時候,笑容就忍不住爬上了嘴角,是白桐,應該說是喬歡發來的,雖然隻有簡單的三個字“到家了?”,但已經足夠我開心得忘乎所以。

我抱著手機在無人的客廳裏轉了個圈,甜蜜又糾結地不知道應該如何回複這條微信。既要假裝是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又不能太疏離,這樣的要求一下子難住了我。

因為回想起來,好像從一開始,我和喬歡就彼此熟悉,從未做過陌生人。

因此,一條微信寫了刪,刪了寫,等芳姨將所有的菜都擺上桌的時候,我才下定了決心,按下了發送鍵。

“嗯。你呢?”我選擇這樣回複他,看似普通的句子,但也足夠表達了作為剛認識的普通朋友的關心。

微信剛發送出去,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是費浩然。

我連忙接起來:“費少,今天跨年,你是不是又一個人孤獨寂寞呀?”

“你怎麽知道?”費浩然佯裝十分驚訝的樣子。

“得了吧,你每年不都是這樣嗎?”

“好像是噢,我爸媽忙得連農曆年都不過,更何況是今天呢。”他自嘲地笑,“不過,這樣也有好處啊,這樣本少就有時間去陪你跨年了。”

“嘁——”我心裏雖然感動他要來陪我,卻仍然嘴硬地說,“是你一個人孤單寂寞冷吧?所以才要到我這裏來蹭飯。”

“有一點你說對了。”費浩然在電話裏笑,“那就是蹭飯,誰不知道芳姨的手藝一流啊?”

“那你早說不就行了?”我也笑,“趕緊過來吧,晚了菜就沒有了。”

“不過——”費浩然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十分鄭重地問,“安冉,我可以再帶一個人來嗎?”

“帶一個人來?那個人是江碧,對嗎?”我這樣說的時候,目光就有點擔憂地望向芳姨,畢竟喬琦逸和安然是因江父而死,而我也不敢保證芳姨一定會歡迎江碧。

“江家阿碧啊……”芳姨望著我,神情依然慈祥,沒有悲傷,亦沒有怨恨,“讓她過來吧,反正就是多添雙筷子。”

“你聽見芳姨說的啦?”我對著電話裏的費浩然說,“你們一起過來吧,快一點啊!”

掛了電話,芳姨就笑眯眯地看著我。

我被她看得有點心虛,隻好先認錯:“芳姨,我錯啦,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度您君子之腹。”

“你知道就好。”芳姨雖然這樣說,卻一點都沒有責怪我的意思,“要說我這心裏沒有恨,那是假的。怎麽會不恨呢?可是那些恨都是衝著江楚去的。江家小阿碧啊,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那些事都跟她沒關係,不能因為她是江家人,就要連著她一起恨是不是?”

“嗯嗯。”我點頭,鼻腔驀地酸楚起來,沒人能選擇誰做自己的父母,所以,江碧和江舟又何其無辜?

遠處,有絢爛又璀璨的煙花在夜幕中爆開,芳姨怔怔地看著一桌的菜,慢慢就出了神,喃喃地說道:“小舟……那孩子要是也在就好了。”

“江舟?”我輕拍芳姨的背安撫她,“他啊,現在正在美國和美女一起嗨皮呢,您老就別擔心他啦。”

“是啊……是啊,在美國呢……”芳姨連忙點頭說,但不知道為什麽,恍然間,我好像看見芳姨的目光裏閃過一絲深切的悲痛,待我要仔細去看時,她卻低下了頭,仿佛不敢看我的眼睛一般。

我隱隱覺得芳姨的眼神裏似乎隱藏了什麽,但我來不及細究,費浩然和江碧就已經到了。我聽見有人按門鈴,立刻過去將大門的開關打開,就看見了江碧。

她走在前麵,費浩然跟在她的後麵。江碧通過大門,走過曲折的石板小路,輕車熟路地向著一樓的大廳而來。

恍惚間,我想起很多年前,江碧也是這樣輕車熟路地來喬宅找喬歡的。

那時,她穿著簡潔的灰色連衣裙,經過院子裏時,俯身折了幾枝牆邊的薔薇花。

因為好奇和莫名的敵意,我躲在窗簾後麵悄悄地觀察她。她並沒有發現我,徑直走進大廳,將手裏的鮮花插到大廳矮幾的花瓶裏。她做這一切的時候都顯得很自然,自然得好像這裏是她的家一樣。

那時候的我,因此便對她有了戒心,大概是小小的我已然隱約感覺到了她對喬歡的心意。但奇怪的是,後來,我們竟然因為愛著同一個人而和解,甚至為了守護那個人而攜手共同戰鬥過。

這大概就是愛的力量吧?

能讓看似敵人的兩個人,包容、妥協、和解。

我陷在回憶裏,回神的時候,江碧已經站在我的麵前。她不說話,隻是默然地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

雖然江家經曆了一場巨變,但女強人江碧的臉上仍然一副冷靜自製的模樣,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她看著我的眼神裏,似乎有一絲隱秘的悲傷。

但是,轉瞬,她就望著我的眼睛,微微笑起來說:“安冉,謝謝你。”

我怔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她謝我什麽呢?

江父入獄,江家一夕破產,雖然那都是江父咎由自取,但江碧也實在沒有謝我的必要。

“嗯?”我有點茫然地看著她。

費浩然就上前一步挽住了江碧的胳膊說:“她是說,謝謝老天,讓你重獲光明,又可以看看這世界,看看我們這樣的帥哥和美女。”

“對吧?”費浩然說完,目光灼灼地看著江碧。

江碧並沒有反駁,更沒有抽開被費浩然挽著的胳膊,我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暗自開心,這兩個人一起經曆過種種之後,終於要走在一起了嗎?

“是是是,我看見你們倆站在一起,眼睛都亮了呢。”我笑著將他們帶進客廳裏。

芳姨就迎出來拉住了江碧的手,氣氛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那一頓飯大家都吃得很開心,一邊喝酒,一邊看著跨年晚會,一邊聊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時間慢慢就走向了十二點。

芳姨、費浩然、江碧坐在電視機前,跟著晚會主持人一起倒數十秒,我悄悄走到一旁,發了一條隻對白桐可見的朋友圈:“2015晚安,2016明早見啦。”

然後,我抱著手機默默數了五秒,再假裝淡然地解鎖,點開微信,赫然看見朋友圈有新的評論提示時,我的心跳得像是要飛出來一般。

會是白桐的評論嗎?如果是他,他又會說些什麽呢?

我迫不及待地點開來看,在看到消息提示區裏出現的是白桐的頭像時,好像連呼吸在那一瞬間都停止了,我生怕是自己看錯了,或是這隻是我夢中的一個場景,於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點開來看。

“晚安。”他在我最新發的那條朋友圈下麵這樣評論。

晚安,還是陌生人的白桐。

晚安,親愛的喬歡。

我捏著手機,看著簡簡單單的“晚安”兩個字,心裏像是開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兒來。

這個冬天好像並不太冷,而春天很快就會來了,對嗎?

【三】

像是有神助一般,兩天之後,我又再次偶遇了白桐。這一次是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先發現了我。

他像是十分詫異,但轉瞬便換了一副微笑的樣子,衝我微微點頭。

那是夕陽特別美麗的傍晚,玫瑰色的光從窗戶外落進來,照在他英俊的側臉上,他整個人都像是在閃閃發光。而我就像那撲火而去的飛蛾一般,徑直朝他走過去,早已忘了來這裏的目的。

“你好。”我站在他麵前,心裏有些緊張與無措,但仍然微笑著說,“真巧啊!”

他微微抬頭,眯起細長的眼看著我,像是在研究什麽有趣的東西一般:“好像是很巧,安小姐。”

他雖然這樣說,但他的表情分明是一種並不相信這隻是一場偶遇的樣子。

我因為問心無愧,因此仍然能自然地微笑著對他:“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我省去了對他的稱呼,因為私心裏實在不想叫那個陌生的名字——白桐。

“當然可以。”他這樣說的時候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愣在了原地,他已經走到我身邊輕輕替我拉開椅子,側頭一笑,溫暖如陽:“你喝什麽咖啡?”

我注意到他沒有再叫我“安小姐”,這是否代表,我們又朝著“朋友”走近了一步呢?

“香草拿鐵。”

“你在這裏等我。”他轉身朝著櫃台走過去。

我像是得了命令的士兵一樣,乖乖地坐下來,已然忘記了我來這裏的原因,隻知道一心扭著頭去看他站在櫃台前的背影。高而瘦的他穿著藏青色長大衣,立在人群裏是那樣顯眼。

驀然,我就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詩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他買好咖啡往回走的時候,我沒來得及收回視線,不期然地,我的視線就撞上了他的目光。他像是也怔住了,停下腳步,立在人群裏,遙遙朝我看過來。

那一瞬間,好像嘈雜的人聲都消失了,遠處的景物和近處的人都模糊成了背景一般,仿佛天地間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也許隻有幾秒鍾,也許是幾分鍾,他對我粲然一笑,然後那些人聲、音樂聲就又都回來了。他端著咖啡慢慢走過來,將咖啡和另一碟蛋糕放在我麵前:“今天外麵有點冷,甜點可以補充熱量。”

“謝謝。”我笑望著他,心裏在盤算著要找什麽借口可以再一次名正言順地見到他,“謝謝你的咖啡和蛋糕。隻是……我今天沒有帶錢包出門,下次要怎麽還你咖啡和蛋糕的錢?”

我的謊言說得一點都不高明,他卻並不拆穿,隻是輕輕笑起來說:“不用還。”

“那怎麽行!”說完了,我才發現自己聲音突然提高了很多,大概是害怕錯失一次見他的機會吧。

他見我這樣,怔了怔,然後輕輕笑出聲來,說:“我的意思是不用還,你下次可以回請我喝咖啡啊。”

噢,原來是這樣啊!

剛剛還懊惱的心情,現在立刻就變得雀躍起來。

難怪書上說,戀愛中的人心情就像沙漠裏的天氣一樣多變。

“那……那明天我請你喝咖啡。”我迫不及待地要將下次見麵的時間確定下來,“我知道C大旁邊有一家咖啡館的咖啡很好喝,我現在就把地址寫給你啊!”

我著急地去包裏找紙和筆,他就那樣站在我的旁邊,默默地笑望著我。

大概是離得太近了,我的心“怦怦”跳起來,著急地將包翻了個遍也沒能找到紙和筆。

“你在找這個?”他嗓音輕柔地說道。

我抬頭,便看見他眉眼彎彎地笑望著我,朝我遞過來一支筆。

“但我沒有紙……”他側著頭好笑地望著我,“你其實可以直接告訴我地址,我記憶力很好……”他這樣說時,卻突然頓住,眉頭微蹙,好像想起了什麽難過的事。

我大概猜到了他是想起了自己不記得以前的事了,連忙說道:“我知道你的記憶力很好,可是,寫下來我才會放心啊!”

“那好吧。”他笑,向我攤攤手,那意思是“可是沒地方寫啊”。

然後,我的目光就停在了他的手上,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愣了一下,有些無奈地乖乖將手心向上伸過來:“那……要不,你寫在我的手上?”

我寫完了,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生怕寫錯了一個字讓他找不到地方。因為他給我的是一支鋼筆,因此寫在掌心上,字跡就有些暈染,我害怕沒幹的墨水會讓字模糊掉,幾乎不假思索地湊上去,輕輕地對著他的掌心嗬氣,想要吹幹那些字跡。

我這樣做的時候心無旁騖,心裏隻是想著,千萬不能讓字跡模糊了,直到感覺到他下意識地輕輕往回縮了一下手,我才意識到這樣的動作有多親昵和曖昧……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好,現在突然停止一切動作,坐回原位,一定會更奇怪吧?

而這時,他下意識地縮回去的手,又慢慢朝前伸過來,恢複到了原來的位置。我隻好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專心致誌地吹著那些字。

咖啡館裏,浪漫的音樂輕柔得像詩在流淌,我的心跳如鼓,臉頰像是著了火,燙得嚇人。

“好了。”我坐直身體,卻不敢抬頭看他,一秒後,又忍不住悄悄去看他。

他正看著掌心裏的字,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來,仿佛是微笑著的模樣。我那樣小心還是被他發現了我在偷看他,四目交接,明明前一刻看起來還沒有什麽表情的他突然耳尖就紅起來,有些不自然地看看表,站起來說:“我約了朋友,快到時間了……”

喬歡他是害羞了嗎?

那樣冷靜自持的男人,原來也有害羞的時候嗎?

那是否代表,現在,作為白桐的他,至少對我是有一點點好感的?

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心跳就更加快起來,像是下一秒就會飛出胸腔一樣。我其實有點不太喜歡此刻像小女生一樣的自己,因此,連忙說:“那你去吧。”

“那……”他似乎有話要說。

我也同時說:“那……”

“你先說。”他拎著包站在我旁邊,已然恢複了鎮定,目光專注地看著我。

“那我們什麽時候見……”一向鎮定的我在他的目光注視下開始變得語無倫次起來,“我是說……呃,一起喝咖啡。”

“你定好時間告訴我,我隨時都有空。”他頓一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又補充說,“我盡量隨時都有空。”

他說他盡量隨時都有空,是因為一起喝咖啡的對象是我,所以才會“隨時都有空”,對嗎?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跟著咖啡館裏的音樂輕輕哼著歌,窗外的天空已然完全暗了下去,我的心裏卻像是有一盞琉璃燈一般,明亮璀璨。

之後的兩天裏,我都在十分鄭重地思考要約喬歡什麽時候出來喝咖啡才好,在我還沒有最後做好決定時,我卻再一次偶遇了他。

他看見我,俊逸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訝表情,別說是他,就連我自己都十分詫異。幾天之內接連偶遇三次,這樣的事情好像是用“上天幫忙”的借口都說不通的。

“啊,真巧啊……”我走過去這樣跟他打招呼的時候,連自己都有點心虛起來。

他側著頭,探究似的看著我,臉上仍然是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卻清楚分明地看向我,說道:“我想,可能並不是‘巧遇’,事不過三。這個城市其實很大,不同的時間和地點,我們都能‘恰巧遇到’,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好像是啊……”我呆呆地答,將他說的話在腦子裏又過了一遍,仿佛醍醐灌頂般,終於明白了,那些“巧遇”是如何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