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好想你,卻不露痕跡。

【一】

十二月的這場暴風雪來得突然,去得也迅速。江舟說離開C城去往美國的第二天,喬宅的客廳裏,被芳姨插滿了鮮花,暖氣開到最大,一派春意盎然的樣子,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令人驚喜的好消息。我的主治醫生打電話給我,說有人捐獻了眼角膜,我可以進行手術了。

我以為我會趁無人的時候開心得跳起來,卻不知道為什麽,掛掉主治醫生的電話時,突然莫名難過起來,也許……也許是因為知道,有人捐獻眼角膜,就意味著那個我不知道的陌生捐贈者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但我知道,悲傷毫無益處,我現在所能為那個捐贈者做的,就是好好接受手術,替她或他再次好好地看看這個美好的世界,這大約是對她或他最大的尊重。

於是,我讓芳姨簡單收拾了一些衣物和日用品,當天就住進了醫院。

接下來的三天裏,先是做了手術前的各項檢查,然後就是等待著這場重要手術的施行。仿佛是怕我緊張,芳姨一直跟我強調,這隻是一個小手術。

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我都隻是無聲地笑,然後握緊她的手,開玩笑地說:“沒事,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手術不成功,我仍然看不見,可是我現在也看不見啊,所以,芳姨,你看,就算手術不成功,我也沒什麽損失。所以,不要怕。”

她就很不自然地附和我笑,我知道,其實真正緊張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芳姨。

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我知道,芳姨一直是愛我的,視同自己的女兒一般愛著我,所以,她擔心我,她替我緊張,都是我早就預料到的。

隻是,我不曾想,進手術室之前,江碧竟然也趕來了。

這讓我覺得十分詫異。第一,自從江楚謀害喬琦逸和安然的事東窗事發後,我和江碧就幾乎沒有了交集;第二,以前,凡是有費浩然在場的場合,她都會盡量回避。

因此,當江碧風風火火趕來的時候,不僅是我,就連費浩然都似乎有點驚訝。

他幾乎是有點失態地叫起來:“江碧!”

我便偷偷在心裏笑,費浩然這兩年日漸穩重成熟,沒想到,在江碧麵前,還是會一下子被打回原型。

江碧並沒有理會他,她像是知道我的疑惑一般,沉默了幾秒,然後,恢複了她一貫的冷靜,冷然向我解釋來意:“江舟聽說你今天手術,他……他人在國外不能來,讓我替他來看看你。我本來是沒時間來看這種小手術的,但是……江舟是我唯一的弟弟……”

她講到這裏突然頓住,不再繼續往下講。

我便笑笑說:“謝謝。請替我謝謝江舟。”

“你……”江碧像是還要說什麽。

費浩然這時候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突然打斷她說:“碧兒,我有事跟你說,你跟我來。”

我雖然看不見,但我聽力斐然,我大概知道,費浩然已經不由分說地將江碧拖走了。這大概是我進手術室前的另一個好消息,費浩然終於有勇氣開始對江碧采取主動攻勢了,我開心得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就要進手術室的病人。

直到安靜的走廊裏響起清晰的軲轆聲,提醒我護工正推著我走向手術室,我才回過神來,輕輕歎息,十二月,好像一切都慢慢好起來了,所以,我相信,手術也一定會成功的。

兩個小時後,我被推出手術室,一切順利。

醫生說,一周後就可以拆掉眼睛上覆蓋的紗布。

芳姨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說:“謝天謝地。”

我就笑著安撫她:“你看,我都說了沒事的。還有,老人家,真要謝的話,不要謝天或謝地,應該謝的是那位捐贈者。”

“是啊……”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芳姨的語氣裏帶了點不易覺察的悲傷,“是該感謝那個人的……”

但我瞬間便明白了,芳姨信佛,自然也是會為那種已經離開的捐贈者難過的,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在醫院的時光過得很快,大概是我急於回家吧,一周的時間,像是“噌”地一下就過去了。

拆紗布的那天,費浩然一早就來醫院報到,一見到我,便沒心沒肺地開玩笑:“說吧,要怎麽謝我?一會兒醫生拆了紗布,你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我這個長腿男神,高興吧?高興就別裝高冷了,笑一下嘛,反正這裏除了我,沒別人。”

我當然知道他是為了在拆紗布前緩解我的緊張情緒,便配合他說:“什麽長腿男神啊,秋褲男神吧?”

“咦,你怎麽知道我今天穿了秋褲?”他一副十分驚訝的樣子。

“猜的。”我笑,“也不全是猜的,因為據我了解,費少雖然平時看起來挺有品位的,但那都是表象,你還沒有fashion(時尚)到大冬天不穿秋褲的程度。”

“小看人。”他也笑,“我今天是特地穿了秋褲,但是,我才不是怕冷,因為車裏、房間裏都有暖氣的好吧?”

“那是為了什麽?”

“你先別管這個。”他十分鄭重地說道,“你先猜猜我穿了什麽顏色的秋褲。”

“呃……”費大少難道最近是又為情所困,變得惡趣味起來了嗎,竟然非得強迫別人猜秋褲的顏色?

我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唔……綠色?綠色環保色啊!而且,有時候我覺得你挺像忍者神龜的,居然能忍到現在才對心上人發起主動追求……”

“才不是綠色,我會那麽沒品位嗎?”

我假裝好奇的地問:“那到底是什麽色?”

他就故意賣關子:“現在不想告訴你。”

“我才不想知道。”我正要不屑地吐槽費浩然幾句,主治醫生就帶著一幫實習生奔我而來。

我知道,拆紗布的時候到了。芳姨早被我以要吃小楊生煎支走了,所以,現在除了醫生就隻有費浩然在我身邊。

當紗布一層一層被揭開時,我的手突然被另一隻手緊緊握住,是費浩然。

他的笑聲聽起來很不自然:“沒事,沒事,安冉,一會兒你就能看見我這個秋褲男神了。”

“喂!”我笑,“緊張的是你好吧?拜托,費少,一直在抖的是你的手啊!”

“我是激動。”他狡辯。

費浩然的話音剛落,最後一層紗布就被揭開。我閉著雙眼,感受到微弱的光亮透過眼皮,到達我的視覺係統。

我就知道了,上天太善待我,我又可以看見藍的天、白的雲、粉的花和那個人春風一樣的笑容了。

我慢慢睜開眼睛,如願清晰地看見了這個世界,還有費浩然一張伸到我眼前的碩大的臉。

大概是因為心情太好,我萌生了捉弄費浩然的念頭,故意假裝看不見他,臉上一副茫然的樣子。

他就盯著我的臉,仔細研究著我的表情,然後十分緊張地退後一步,拉起一隻腿腳,神情緊張地看著我問:“快說,我的秋褲是什麽顏色的?”

我就看見了他製作精良的黑色Giorgio·Armani西褲下麵,鮮豔得十分紮眼的大紅色秋褲,努力憋了半天,還是沒有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今年冬天的米蘭流行趨勢是黑西裝配紅秋褲嗎?費少真是走在時尚尖端啊!”

圍在我身邊的那幫實習醫生都忍不住笑起來,費浩然像是大鬆了一口氣,用一種十分瀟灑利落的動作放下褲腳,手插褲兜,睨著我,表情別扭地說道:“聽說穿紅色的內衣褲會一切順利……”

“迷信。”

“那還不是為了你?”他十分委屈,“我在時尚界的一世英名就這樣毀了。”

“好啦。”我眨眨眼,“其實呢,‘秋褲男神’挺適合你的定位的。費少,你以後就朝著接地氣暖男形象一路狂奔吧!”

“滾……”他雖然嘴上這樣說,自己也還是忍不住笑起來。

真好,這個冬天,盡管寒冷異常,盡管狂風呼號,但,至少我們還笑得出來。

冬天來了,春天應該不會太遠了吧?

【二】

後來,回憶起來,關於那個特別的早晨的細枝末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是我從醫院回到喬宅的第二天清晨,玻璃窗上附著煙白色的水汽,客廳裏有暗暗的花香,芳姨在案幾的花瓶裏插了大把的芍藥花,音響裏是吳青峰清亮的吟唱:

“生命隨年月流去,隨白發老去,隨著你離去,快樂渺無音訊,隨往事淡去,隨夢境睡去,隨麻痹的心逐漸遠去,我好想你,好想你,卻不露痕跡……”

我跟著輕輕哼那句“我好想你,好想你,卻不露痕跡”的時候,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我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桌上的手機,顯示來電人“唐澤逸先生”,那一瞬間,我的心沒來由地“怦怦”跳起來。

我迅速地關掉音樂,全神貫注地接聽手機。

手指滑過接聽鍵時,我就聽見手機裏傳來唐澤逸略顯焦急的聲音:“安小姐,你現在在哪裏?”

“喬宅。”我隱約覺得事關重大,簡明扼要地回答。

“好的。”他說,“我現在就打的過去接你,麻煩你把喬宅地址發給我。”

“好。”

沒等我問,他突然說:“安冉,我想我應該是找到喬歡了,我帶你去見他。”

我想我應該是找到喬歡了,我帶你去見他。

像是平地裏的一聲驚雷,我愣在原地,有點反應不過來。雖然接到唐澤逸電話的那一刻,就隱約感覺到了可能跟喬歡有關,但是,當親耳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仍然有點不敢相信,害怕隻是美夢一場。

我怔在原地,舉著手機,不敢動,也不敢說話,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清淺起來。電話另一頭的唐澤逸沉默兩秒後,像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猜透了我的心思一般,篤定地說道:“沒錯,我幾乎可以確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下意識地捏捏胳膊,微痛,而窗戶上的水汽,空氣裏的花香,一切都還在,所以,這並不是個夢……

兩分鍾後,直到我給唐澤逸發送過去喬宅的地址時,我才徹底反應過來,也許兩個小時,或是一個小時後,我就可以見到那個人了,那個牽著我的手將我從黑暗裏一步步拉出來的人,那個在我失去世上唯一親人時,像暖陽一樣照耀著我的人,那個我一直一直深愛著的,叫喬歡的男生。

我像是初次戀愛的小女生,要去赴心儀的男生第一次約會一般,莫名緊張又急切地期待起來。

因此,在等待唐澤逸到來的時間裏,我幾乎試遍了我衣櫥裏的所有衣服,又一遍一遍地反複在腦子裏演練著,一會兒見到喬歡,要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他,跟他說些什麽樣的話……

對,他一直就在C城卻沒有回來,在南湖廣場明明有看見我卻沒有認出我,所以,他應該是已然失去了全部的記憶吧!

那麽,我就這麽貿然前去,會不會嚇到他?他的病……

以前江碧就說過,如果強行喚起他的記憶,會讓他的狀況更糟糕。雖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喬歡是假裝失憶的,但是這次是真的,那麽萬一真被當時的江碧說中了呢?

所以,我是不能直接對著失去記憶的喬歡說出過去的一切的吧!

那麽,我該怎麽做才是最好的呢?

想到這裏,我看到了梳妝台前一盒漂亮的永生花,那是出院那天,費浩然為了慶祝我重見光明而讓C城最好的花店送來的,甚至還有一張空白簽收單好好地擺在了旁邊。

我靈機一動,隨手把它們裝進了袋子裏,想著待會兒的說辭。

我還沒有完全想好的時候,唐澤逸就到了,我像個小女生一般滿心雀躍地坐上出租車。一路上,唐澤逸一直在跟我說著些什麽,然而,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很快,出租車停在了一棟公寓前,車剛停穩,我便迫不及待地打開車門,提著袋子下車,快步跑向公寓大門,跑了兩步才反應過來,我還不知道喬歡住在幾單元幾室。

我急切地轉身,問身後的唐澤逸:“他住幾零幾?”

“308。”唐澤逸輕聲叫我,“安冉……”

我已等不及聽他說什麽,隻是一邊快步向前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謝謝你,唐先生,之前說好的酬勞會打到你的卡裏。”

“308,308……”我一路默念著,著急得忘了坐電梯,從樓梯一路跑上三樓。等真的到了308室的門口,我卻突然遲疑起來。

我立在308的門口,慢慢深呼吸,彎起嘴角,想要在他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以最燦爛的笑容迎接他。我甚至有些不安地對著手機屏幕練習了幾次揚起嘴角的弧度哪個最好看,才最終下定決心,努力平息著內心洶湧的情緒,假裝鎮定地去按門鈴。

“丁冬,丁冬……”清脆的門鈴聲像是每一聲都敲在我的心上一般,我心跳如鼓,門鈴響到第三聲的時候,門應聲而開。

我站在門口,屏住呼吸,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然後,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張魂牽夢縈的臉,就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裏。

挺拔的身姿,黑色高領羊絨毛衣,藏青色大衣,清亮細長的眼,眉目如畫。我聽見外麵狂風肆虐的聲音,但那聲音跟我內心的歡欣雀躍聲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好久不見,喬歡。

好久不見,我的愛人。

這個異常清冷的冬日早晨,我立在空****的公寓走廊裏,目不轉睛地看著站在門內的男生。他看見我,漂亮的細長雙眸裏也閃過些許驚訝,我的心跳因此就快了一拍。

難道……難道他認出我了嗎?

他還記得我嗎?

我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想從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裏猜測他此刻內心的想法,然後,我才注意到,他英俊的臉好像消瘦了很多,就連眉間似乎都藏著不易覺察的憂傷。

我的鼻腔就酸澀起來,親愛的喬歡,這些我見不到你的日子裏,一定經曆了很多我所不知道的苦難吧?

真想伸手撫過他的眉間,替他趕走那些憂傷啊!

回神的時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抬手伸向那張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裏的臉。

他看著我愣了愣,卻並沒有躲開,隻是有些茫然地問:“你找誰?”

原來,他並沒有認出我,那麽,我之前的所有猜測都是對的,他是不是已經完全忘了自己是誰?是不是,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我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安冉,沒關係的,沒關係的,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就算他什麽都不記得,隻要他平安歸來就好了啊!

這不是你一直以來就有的心理預設嗎?

我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以陌生人的姿態,默然微笑著說道:“你好,我是安冉。平安的安,柳枝冉冉的冉。”

“你好。”他朝我點頭,我從他的目光裏看出他的詫異與不解,但他仍然禮貌地說,“我是白桐。”

白tong,白tong,我在心裏輕聲地念,原來,我的喬歡,現在他叫白tong嗎?是童?還是佟?

我就那樣微笑望著他,他便好脾氣地學我的樣子補充說:“是白色的白,桐花的桐。”

白桐,白桐,原來,是俗稱“五月雪”的那個白色的油桐花啊!

“那麽,你?”他側頭看著我。

“噢。”我反應過來,連忙從紙袋子裏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永生花,飛快地說著已經在心裏練過無數遍的謊話,“白先生,我是附近花店過來送花的,請你簽收一下。”

“花?”他好看的眉毛微蹙起來,“可能你搞錯了,我並沒有訂花。”

“沒有錯,白先生,我們店裏電腦的訂單係統裏寫著簽收地址308室。”我明知故問地說,“這裏,不是308嗎?”

“是308。”他微微點頭,嘴角慢慢揚起來,幾乎跟我想象中的弧度一模一樣。

“那麽,麻煩白先生簽收。”我空白簽收單遞過去。

他伸手接過去,並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我。兩秒之後,我才反應過來,他是在等我遞筆過去。然而,百密一疏,我忘記隨身帶一支筆了。

我正不知道要怎麽辦,他已然看出了端倪,微微笑起來說:“外麵很冷,請先進來吧。”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那間小小的公寓,雖然地方不大,但入眼一片幹淨整潔。客廳是灰白的色調,令我不禁想起喬宅裏二樓喬歡的臥室,那裏,也像這樣,全是灰白的搭配。

原來,即便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有些東西已然成為植入血脈的習慣,我是不是也屬於融入他血脈裏抹不掉的習慣了呢?

我不禁動容,差點因此落下淚來,然後,便聽見他說:“請稍等一下,我去找一支筆來。”

他雖然這樣說,卻先走進了廚房,出來的時候,手裏就多了一杯溫開水,是給我的。

“我這裏沒有開空調,很冷吧?”他用那種對著陌生的溫厚有禮說,“不好意思啊,沒有茶和咖啡,這杯白開水,你暖暖手吧。”

我接過水杯,觸手一片溫熱,那熱度奇異地迅速蔓延,一直蔓延,然後,整個左胸腔裏暖暖的,就連眼睛也熱起來,像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我暗自怔忡,他已經轉身去書桌旁拿筆,我的視線不由得跟了過去。大大的書桌上,放著幾卷稿紙,我好奇地探頭過去看,那是幾張建築設計圖。

那一瞬間,我的心情複雜又惆悵。喬歡他,雖然沒有記憶,但還是本能地會那些他曾經學過的東西嗎?

沒有開空調的單身公寓裏,有些清冷,像極了喬歡曾經麵對陌生人時的氣質與態度。我忍不住偷偷看向那個現在自稱白桐的人,他低著頭,在散亂的稿紙間翻找著筆。陽光從窗戶打進來,落在他的側臉上,像是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光,我看見他微微抿緊的唇,嘴角翹起我十分熟悉的弧度。

呐,喬歡,那些你不在的日子裏,那些我看不見的日子裏,那些仿佛暗無天日的日子裏,我有在心裏一遍一遍複習你的樣子喲!

你微笑的樣子,你認真的樣子,你難過的樣子……那些一顰一笑、低眉回眸的樣子,我都有記在心裏。

“鉛筆可以嗎?”他有些抱歉地說,回頭的時候就明顯愣了一下,我才意識到,我盯著他的目光太過直接,直接得不像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可以啊。”我連忙將簽名的單子遞過去,掩飾自己的慌張,“可以的。”

他便接過去,在單子上認真地寫下“白桐”兩個字。我看著那兩個字慢慢就愣了神,陌生的名字,卻是熟悉的字體,漂亮的行草。記憶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可以讓一個人失去對至關重要的人和事的印象,卻獨獨讓人本能地記住了一些無關東西,比如,字體,比如,曾經學過的專業……

“好了。”他將簽好的單子遞給我。

我立在原地,莫名地慌張起來,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辦?

作為一個花店的“送花員”,我這個時候就應該走了吧?可是,真的不想離開啊,也不敢離開,好像一旦離開,他就會突然再次消失一般。雖然心裏明知道那樣的事並不會發生,可是,就是有一股深徹的恐懼感一直從心底湧上來。

“白先生,能留個電話號碼嗎?”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他的聯係方式,話一出口,才知道說錯了話。

“嗯?”他側頭,漆黑的眸子看著我,那裏麵閃過一絲明顯的詫異,但他轉瞬便點頭說,“好。”然後俯身,在我手上拿著的單子上快速寫著他的手機號碼。

大約隻有幾秒的時間,他低著頭,捏著筆,在我手上的單子上寫著數字。我與他之間近得觸手可及,我屏住呼吸,需要努力克製自己的意念,才能控製住不讓自己的另一隻手去觸碰他的臉。

他寫完了,直起身來看我,漂亮的眼睛裏仍然有疑惑。

我連忙解釋說:“嗯,是這樣的,白先生,我們店裏最近在搞抽獎活動,到時候要是您被抽中了,我會打電話通知你去領獎品的。”

他便彎彎嘴角說:“噢,原來是這樣。”

“那……”我站在他的麵前,看著他漂亮得不像話的眉眼,想要沒話找話,想要多拖延一點時間,想要再多看他一眼,然而,平時那麽聰明伶俐的我,此刻卻笨拙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鮮花……”他側頭看我,像是一眼就洞穿了我的心一般,說,“我現在能打開看看嗎?”

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那樣固執地認為,他是因為洞察了我的心思,才這樣貼心地為我解圍。

“嗯。”我點頭,搶在他前麵,打開花盒,那是一盒芍藥永生花。永生花是經過脫水保鮮處理的鮮花,能保存1到2年。芳姨送我的時候,是希望我的眼睛複明之後,每天都能看到讓人幸福的芍藥花,所以才選了這個作為禮物。

我想,她如果知道我把這個在轉送給了喬歡,應該會很開心吧!

因為,喬歡就是那個能讓我永生幸福下去的人啊!

“這是什麽花?”他的眸子垂下來,看不清裏麵的情緒是悲還是喜,隻能看到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那些花瓣時,嘴角下意識地彎起來溫柔的弧度。

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出這樣的表情,因為下一秒,我看見他抬頭發現對麵書櫃鏡子裏自己的影子裏時,似乎有一絲不可思議,但轉瞬便恢複了那副清冷的樣子。

“是芍藥花。”我想一想又補充道,“芍藥永生花。”

“永生花?”他漂亮的眸子裏映著陽光,閃閃發亮的樣子。

“嗯,一種經過特殊處理的鮮花,可以永不枯萎,所以叫永生花。”我迎著他的目光,慢慢說。花可永生,那麽思念與愛情呢?

“原來是這樣。”他並不躲避我的目光,直視著我說,“聽起來很特別。”

“你喜歡嗎?”他的目光那樣純淨,不帶絲毫感情,令我不敢再直視他,我怕從他的神情裏看出對待陌生人的疏離,我低頭看著那盒花,“我是說這盒永生花。”

他偏著頭,不說話,似乎在認真思考,片刻後,他輕輕點頭,又慢慢搖頭,臉上露出幾不可覺察的茫然無措的表情來。

“並不討厭,但……好像也不是喜歡。”我隻是隨口問問,他卻十分認真的思考,然後回答,“我可以確定的是,我不喜歡芍藥花,但是,好像,有一種花,我是喜歡的,隻是,我突然有點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麽花。”

我愣在原地,像是瞬間被雷電擊中一般,那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

白殘花,你喜歡的是白殘花。我親愛的喬歡,你唯一喜歡的花,是萬物生長的四月,野外的河邊或是山坡下隨處可見的白殘花。

雖然看起來不太起眼,卻清新淡然,自有一股氣韻。

“……唔,那到底是什麽花呢?”他低著頭,用手指輕輕劃過額頭和眉間,一副認真思考又苦於得不到答案的樣子。

然後,他突然抬頭看著我:“我這樣說,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怎麽會呢?我怎麽會覺得奇怪呢?我隻會覺得心疼啊,喬歡!

我當然知道,你不記得那個答案的原因,隻是,我卻不能將真相告訴你。就好像現在,我和你,我們,曾是那樣深愛著對方勝於生命,而現在,現在被隻是“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他的眉頭就輕輕皺起來,我的心髒便跟著一抽一抽地疼。

“是白……”恍惚間,我就要說出答案,又悚然驚醒,腦子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告誡自己,安冉,不能說,不能說!

江碧說過的,她說過的,貿然喚醒喬歡的記憶,或許會讓他有生命危險……

“嗯?”他好看的眼睛看著我,眼神裏閃過一絲茫然與無助,仿佛他苦思不得其解的那個問題令他很苦惱。

真想告訴他那個答案,以及,他怎樣愛著我的事實,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

“對不起,白先生,我還有別的事,先告辭了。”我飛快地說完,幾乎是用奔跑的方式,逃離般離開了那間小小的單身公寓。

不曾回頭,不敢回頭。

我怕我回頭,看見他微蹙的眉,或是看見他嘴角熟悉的弧度,便會不顧一切地告訴他,我是誰。

寒冷異常的十二月末,室外狂風呼號,似我內心翻湧的情緒。我一口氣跑下樓,站在無人的單元樓門內,慢慢喘息,將臉上那些悲傷的情緒慢慢掩去,然後,麵帶著笑容,腳步堅定地走出去。

【三】

是冬日裏陽光最燦爛的上午十點左右,唐澤逸看見那個叫安冉的女生不緊不慢地從單元樓門內走出來,彼時,陽光分明很明媚,他卻覺得冷。

因為他已經像個傻瓜一樣,在凜冽的風裏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

一個多小時前,女生從他口中得知她要找的人住在308室後,就仿佛已經忘記了他這個人的存在,迫不及待地衝進了樓裏,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唐澤逸知道,她根本不關心他是否會離開。唐澤逸更明白,在她眼裏,他不過是接受報酬、幫她找人的陌生人,現在任務完成,他應該識趣地消失。

然而,明白這一切的唐澤逸,卻選擇留下來,傻乎乎地站在冷風裏等她。

到底是因為什麽呢?唐澤逸站在風裏苦笑,上帝好像專業幹打人臉的事,不久前,他還覺得是她在纏著他,現在,纏人的那個人卻變成了他自己。

想到這裏,唐澤逸就有點猶豫,要不要離開,但他這一猶豫不決,時間就悄悄過去了一個多小時。當他遠遠看見女生從樓梯上跑下來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留下來了,直到這時候,他才終於肯承認,自己擔心那個叫安冉的女生。

刺目的陽光裏,他站在女生看不見的角度,目光遙遙地落在樓道口,然後,他就看見奔跑下來的女生。

他眯了眯眼,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因為他所認識的女生安冉,似乎從來都是從容不迫的,仿佛沒什麽人和事能令她悲傷,也沒有什麽人和事能令她展顏。

但是,就在此刻,他卻清楚分明地看見女生好看的臉上有著掩藏不住的深切哀傷,那哀傷似薄而利的刀,輕而快地劃過他的心髒。更令他覺得心疼的是,他看見女生站在無人的角落裏,慢慢深呼吸,然後微笑著,一步一步走出來。

真是一個固執又倔強得令人心疼的女生,固執又倔強地不願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悲傷。

唐澤逸便配合她,假裝什麽都沒有看見,微笑著迎上去。

女生看見他,似乎很詫異,但也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唐先生還沒走?”

“對啊!”唐澤逸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學別人玩起了自己十分不擅長的幽默,“因為怕收不到報酬,所以一直在這裏等著‘債主’,怕‘債主’跑了。”

女生聽了並沒有笑,幾乎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過,唐澤逸就覺得自己實在太蠢了,為什麽要沒頭沒腦地說這種一點都好笑的“笑話”,或許,是想讓極力掩藏情緒的女生開心一下吧,又或許是因為,他分外介意“唐先生”這個稱呼,無端就將他與她的距離拉開了十萬八千裏。

他隻是想借此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哪怕隻是一點點。但現在看來,他快要搞砸了。

唐澤逸有點懊惱地摸摸鼻子,沒話找話地說:“那個,那個人怎麽樣?”他不知道該稱呼那個人現在的名字,還是以前的本名,更不知道這樣貿然在女生麵前提起他,會不會不妥。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女生並不會回答他的問題的準備。

然而,下一秒,他卻聽見女生說:“白桐,他現在叫白桐。”

唐澤逸點頭,他當然是知道男生現在的名字的,隻是沒想到,女生竟然並不稱呼男生的本名——喬歡。

“那麽他……”

“他不知道我是誰,當然更不知道自己曾經是誰。”女生這樣說的時候,眉眼間竟然並沒有一絲憂傷,甚至好像是微笑著的,好像萬分篤定,總有一天,那個人會再次回到她身邊一般。

唐澤逸便暗自歎息,女生身體裏那股強大的力量,大概就是來自那個以前他從不相信的,叫做“愛情”的東西吧?

唐澤逸隱隱為女生覺得難過:“已經……變成對過去完全沒有記憶的‘空心人’了嗎?”

“嗯?‘空心人’?”女生停下來,轉身,抬頭迎著刺目的光,看向公寓樓三樓的方向,“這個稱呼還挺有意思的。記憶裏完全剝離了以前的人與事的空心人。他不是沒有心,隻是他的心空了,所以,需要有人一點一點將它填滿,對嗎?”

唐澤逸愣了愣,慢慢明白了女生話裏的意思,他的心就又輕輕抽了一下。

一點一點填滿空心人的心,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那應該很難吧?”唐澤逸下意識地說道。

說完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小小私心,暗自臉紅起來。

“難嗎?可能在很多人眼裏看來是這樣的吧。強行喚起他的記憶可能會危及他的生命,這當然是無論如何我都不願去做的;但如果不喚醒他的記憶,沒有記憶的‘空心人’就可能會愛上別人。這對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十分艱難的抉擇,對嗎?你說的是這樣的意思嗎?”女生看向唐澤逸,眼神堅毅。

“這確實是個很難的題,尤其對於深愛著對方的人來說,不是嗎?”

“對我來說並不是。這道題,我幾乎不需要考慮,就已經有了答案。”女生停頓了一下,大概也很奇怪,自己為什麽會對陌生人唐澤逸說起這些,“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將他當成陌生人白桐。”

假裝今天是她和他初次見麵,假裝他們從沒有共同生活在喬宅裏,假裝他們從沒有互相扶持渡過那些艱難歲月,假裝……假裝他們從來沒有相愛過,假裝他是她剛剛認識的陌生人——白桐。

因為,即便作為“空心人”的他終其一生不再記得她,即使他愛上了別的什麽人,她也不願讓他有一丁點的生命危險。

大約就像書上說的一樣吧,真正愛一個人,並不一定必須擁有他,而是要極盡所能地讓他過他想要的生活。

女生那樣說的時候,語氣聽起來並沒有任何的波瀾起伏,唐澤逸便暗自驚訝,雖然女生從未曾向他提起,但他能感覺到,女生愛那個人勝於自己的生命。

“你……就這樣放棄那個人了嗎?”唐澤逸突然替女生覺得難過與惋惜,雖然,內心深處,他隱約是希望女生不要再去接觸已然變成“空心人”的喬歡的,因為那樣女生會很辛苦,而他不願意看見她辛苦。

“放棄?”女生兀自笑笑說,“不是放棄。當然不會放棄的呀。”不到萬不得已,她怎麽會放棄喬歡呢?就算是放棄自己的生命,也不會放棄喬歡的呀!

“不是放棄,是重新開始。”女生眯眯眼看向遠方,目光堅定,神情裏卻流露出一絲少見的溫柔,“像初次見麵就心動的陌生人一樣,我會努力試著去和‘空心人’白桐談一場戀愛。如果他重新愛上我,那就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如果他不愛我,那就退到足夠的距離,不近不遠地看著他結婚生子,看著他安然地度過一生。”

唐澤逸聽完,很久沒有說話,他沉默著去聽風聲,“呼啦,呼啦”,那凜冽的風,像是吹在他心裏一樣。

明明是曾經那樣熟悉、彼此深愛過的人,卻要假裝像初次見麵就心動的陌生人一樣,去重新一場“生死未卜”的戀愛苦旅,那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呢?

唐澤逸突然發現曾經的自己是多麽狹隘,曾經的他,以為這世界隻有畫畫是最美好、最純淨的事,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麽值得傾注太多精力的人和事。但現在,他遇見了這個叫安冉的女生,知道了她和別人的故事,他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很美好、很美好,值得終其一生去做的事,那便是,終其一生,去愛一個人。

“傻瓜,真是傻瓜呢!”唐澤逸喃喃地說道,在女生用疑惑的眼神看過來時,他立刻假裝什麽也沒說一樣,將一張銀行卡遞了過去,“呐,你們之前付給我的錢,我不想要。”

“不為什麽。”唐澤逸直接將卡塞到女生手裏,賭氣般大步離開。

他怕他再不離開,就會失態地大聲質問女生,在你眼裏,難道我隻是個愛錢的人嗎?

但他知道,即便女生真的這樣想,也並不能怪她。所以,他生氣地走出去幾步,又回頭,好脾氣地解釋道:“因為你傻啊,我不忍心再騙傻瓜的錢。”

十二月末的正午,風聲好像漸漸遠了,陽光落下來的時候已然有了些暖意,唐澤逸回頭的時候,似乎看見女生輕輕彎了一下嘴角,他便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心。

真正愛一個人,就是要讓她過她想要的生活。那麽,這個女生想要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唐澤逸自然再明白不過。

【四】

而此刻的單身公寓裏,同樣暗暗作了一個決定的白桐正站在窗前對著樓下慢慢走遠的兩個背影發著呆。

幾分鍾前,他就是這樣站在窗前,目送著那個叫安冉的女生從樓道出來,慢慢走遠的。然後,他就看見了那個男生,很快他就認出了男生,是那個很多天前在廣場上畫畫的男生。

原來,他和安冉是認識的嗎?

白桐十分不解,他仔細回想著那一天在南湖廣場發生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那天的情形,分明那個男生是並不認識被他畫進畫裏的安冉的。

可是,為什麽,他們今天會一起來到了這裏?

第一次在南湖廣場遇見女生的時候,她分明是看不見的,現在為什麽又恢複了視力?是長得像卻不同的兩個人嗎?女生假裝花店店員接近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白桐的腦子裏有無數個問題,找不到答案。但他清楚地知道,女生是有目的地接近他的。

就在半個小時前,當他聽到門鈴聲,打開門的那一刹那,當他看見女生的那一瞬間,他還以為這是自南湖廣場驚鴻一瞥後再一次的無意邂逅,他甚至因此差點驚叫出聲。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這並不是一次偶然的邂逅,而是女生有“預謀”的相遇,因為她手裏那份花店的簽單名顯然是改過地址的。

他曾經兼職為花店送過花,一眼就辨了出來。

然而,令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揭穿她。

是因為並不討厭對方嗎?還是因為那樣冷的天裏,她匆忙而來,看起來並沒有其他目的,隻是為了送他一盒芍藥永生花而已?又或者,隻是因為女生看向他的眼神,澄澈悠遠,仿佛洞穿了一個世紀,為他而來?

因此,在她說著漏洞百出的謊話,向他要手機號碼的時候,他竟然像是被另一個人控製了身體一般,不由自主地在她的簽名單上寫下了他的手機號碼。

更可笑的是,在女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匆忙離去時,他竟然有了想要追出去的念頭,盡管那念頭隻是在腦子裏一閃而過,但那已然足夠令除了工作、生存,其他一概不在乎的白桐感到驚訝。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念頭呢?那個女生,不過長得好看一點而已,不過是氣質出眾一點而已,為什麽會讓心如止水的自己這樣舉止反常呢?

白桐找不到答案,卻不由自主地在女生離開時,立刻來到了窗戶旁,靜靜地立在那裏,看著女生從樓道裏走出來,看著她和那個男生說著什麽,看著她回身,抬頭,朝著公寓的方向看過來,看見她麵朝陽光,揚起嘴角微笑的樣子。

那一瞬間,他竟然有種錯覺,他覺得那個女生是在看他,甚至是在對他笑。

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間,他深信,女生是帶著某種特別的目的接近他的,而且,他預感,在不久的將來,他們還會再次相遇。

白桐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驗證,因為,一天後的傍晚,在市中心那家著名的書店,他就再次看見了那個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