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是我的命運

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別流淚,心酸,更不應舍棄,我願意一生永遠陪伴你。

【一】

光陰像枝頭呼嘯而過的風,時間很快來到九月,C城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而此刻,C城最南角的一間單身公寓裏,白桐正趴在巨大的寫字台前畫著建築工程圖。

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在圖紙上,暈染了鉛筆畫的線條。白桐皺了皺眉,猶豫了兩秒,拿起遙控器開了空調。在省電和完美地完成圖紙間,他選擇了後者。畢竟,下個月的房租和飯錢,全看這張圖紙是否能得到章工的認可。說起來,白桐能接到這種畫圖的工作純屬偶然,他原本隻是一家快餐店的臨時外賣員。

事情要從三個月前說起,五月的某天,他在醫院的病**醒過來,醫生問他叫什麽名字,他想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地答道:“白桐,白色的白,桐花的桐。”

但,這之後,醫生再問任何有關他過往的問題,他便一概答不上來,像是有一堵厚厚的牆橫亙在記憶的長河中,他想不起任何以前的事。而他的身邊隻有一個錢包,裏麵沒有身份證件,隻有幾張銀行卡和一些現金。醫生說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卻又找不出他失去記憶的確切原因。

白桐在醫院裏等了一天,沒有任何人來找他,家人、朋友抑或是警察,一個都沒有。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孤兒,或者根本是個壞人,要不然為什麽連身份證也沒有呢?再住下去,恐怕連身上的現金都不夠給住院費的。於是,在那個黃昏,趁護士換班的時候,白桐將住院費留在了病**,偷偷離開了醫院。

再後來,他用身上僅剩的一點現金租了一間地下室,靠著給一家快餐店送外賣為生,原本在電話裏,老板得知他沒有身份證是不願意錄用他的,但等見了麵,老板也就支吾著同意了。原因很簡單,因為老板覺得他那張英俊異常的臉還有點可用之處。

果然,不久之後,客人們都開始在網上下單的時候點名要白桐送,很快他就得了個“外賣版楊洋”的稱號。因為“點”他的客人多了,工資也就跟著漲了不少,到第二個月,白桐就住上了幹淨清爽的單身公寓。

有那麽一段時間裏,白桐覺得就這樣活下去也不錯,因為沒有過往,所以沒有牽掛,也就沒有煩惱。每天送送外賣,隻要勤勞一點,養活自己也不成問題,日子看起來過得簡單又快樂。但這樣平靜又簡單的日子,漸漸被他自己的意外發現打破了。

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樣給一個在一家建築設計公司工作的工程師送外賣,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那個有點帥氣但因為工作原因不修邊幅的章姓工程師看見他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立刻付錢,而是十分煩躁地將手裏鉛筆扔出去很遠。白桐知道,像他們這種腦力勞動者,有時候更容易暴躁,便安靜地等在一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情緒的原因,那天,章工找錢包的速度很慢,白桐在一邊等得無聊,就忍不住側頭看了看滿是線條的圖紙。他原來也隻是下意識地找東西看看打發時間,並沒有打算自己能看懂那是什麽,但不知道為什麽,在他看見圖紙的那一刻,他悚然發覺,自己好像能看得明白,不僅看得懂,他的手還有點不受控製地伸向一旁散亂放著的幾支鉛筆。

等白桐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捏著鉛筆下意識地在未完成的圖紙上畫了幾條線,那種感覺,就好像有強迫症的人,看見擺放不整齊的東西一定要重新排列一下一般。

白桐畫完了,捏著鉛筆就有點不知所措,正猶豫要不要在章工發現前找橡皮擦掉的時候,就聽見章工有點生無可戀的叫聲:“我靠!你動我圖紙!你為什麽要動我圖紙!你特麽動我人也要不動我圖紙啊!”

白桐愣在原地就更不知所措了,章工氣急敗壞地一把抓起圖紙,看了一眼,再抬頭看白桐的時候,眼神就有了異樣的東西,像是不可思議,更像是驚恐:“你……你……”

白桐見章工激動得有點說不出話來,連忙道歉:“對不起,我現在就找橡皮擦掉,我記得很清楚我畫了哪些線,保證給你恢複原樣。”

這樣說的時候,白桐已經抓了橡皮伸向圖紙,章工突然就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按住了他的手,像是在保護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一般:“別動,千萬別動……”

然後,白桐聽見他大喘氣一聲說:“你別告訴我,剛才那幾條線是你隨便亂畫的!我一個星期沒解決的難題,你隨手幾條線就輕鬆解決了!說吧,你是哪個設計院的研究生?送外賣隻是無聊沒靈感時候的兼職吧?”

“我想你搞錯了,我不是什麽研究生。那幾條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那麽隨手畫了。”白桐頓一頓,強調說,“我就是一個送外賣的。”

“好吧,我是章淼,重新認識一下。”章淼盯著白桐,忍不住想,真是長江前浪推後浪,前浪死在沙灘啊!

現在的新人,都這樣謙虛又有格調了嗎?

學古人,大隱隱於市?

“白桐。”這種時候白桐仍然不忘替快餐店招攬生意,從外套口袋裏拿了一遝快餐店的宣傳單遞給章淼,“章工如果方便的話,請幫我把這些發給公司的其他同事。”

“沒問題。”章淼笑眯眯地接了,心裏正打著自己的小九九,他覺得這個叫白桐的要不就是大智若愚,要不真實身份是這家快餐店的未來主人——快餐店小開,因為當富二代太無聊,所以學了建築設計打發時間。反正不管哪種,他都是在裝傻。既然他裝傻充愣,他不如就把他當傻子戲弄一下。誰讓他隨手那麽幾下就解決了他章淼解決不了的難題,想他章淼當年也是被人稱為“學霸”來的。對於明顯比自己有天賦的白桐,章淼心裏其實是有點不服氣的。

“白桐,我看你送外賣也挺辛苦的。”章淼不動聲色地說,“我除了公司裏的工作,還在外麵接了些畫圖的活。你看,你要是不嫌棄,替我畫點簡單的圖紙怎麽樣?”

章淼說完了,就好整以暇地抱著手臂,等著看白桐要用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卻不想,對方聽完他的話,眼睛都亮起來,好像還有點欣喜地問道:“我,我,我真的可以試試嗎?”

章淼就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心想,你裝,你繼續裝,就別怪我羞辱你了。

“當然可以。”章淼說,“而且我還會付你酬勞。”

“多少?”

章淼見白桐問價的時候小眼神清亮清亮的,便有點佩服對方的演技了,這人裝得可真像啊!

於是,他也一咬牙,報了一個隻要是學設計的都不能接受的低價:“2000塊一張圖,怎麽樣?”話一出口,章淼其實就有點後悔了,這個價不僅僅是羞辱,簡直就等於指著對方鼻子罵傻子,他有點怕白桐一個忍不住或是裝不下去,會跳起來打他。

然而,下一瞬,他便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壞了,因為他聽見白桐幾乎是有點雀躍地說:“好啊,好啊,那我一個月能不能接四張,這樣的話,一個月可以有8000塊,我就不用再送外賣了。一個月8000,是不是算得上是白領了?”

章淼看著白桐無辜的眼神,下巴幾乎要驚掉了,但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他隻好給了白桐四張圖紙的任務,約定一個月後交稿。

就這樣,白桐從外賣小哥搖身一變,變成了在家畫圖紙的偽白領。

也不是沒有疑惑的,那天晚上,白桐回到單身公寓,一向睡眠很好的他,第一次失了眠。他開始思考那個人類永恒的問題,我是誰?我來自哪裏?

第一次,他對自己以前的身份產生了興趣,也許自己並不是個碌碌無為的普通人。他想起他被人送去醫院時身上穿著的那件白襯衫,後來他上網查過,那個牌子,價格不菲,光是一件襯衫就抵得上他現在一年的工資了。但那時候,他以為那件襯衫不過是地攤上買來的便宜仿貨。

可是,現在,他有點懷疑那件襯衫可能是正品,因為世事難料,就好像,他今天

才知道,自己居然會畫建築設計圖。那像是與生俱來的技能,隻是因為某種原因被自己遺忘在了大腦的某個角落裏,一紙未完成的圖紙就觸發了他隱藏的技能。

自己的過去,還有多少是現在的自己所不知道的呢?

白桐開始學著觀察自己,然後他發現了很多在過去幾個月裏被他忽略掉的細節。比如,明明是個被生活所迫的快餐店外賣員,他卻從來不吃街邊尋常人吃的油條、豆漿之類的早餐,固執地偏愛咖啡和麵包;又比如,明明應該是個很在乎錢的工薪階層,卻偏偏不屑於巴結客戶。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分明是個體力勞動者,卻沒事喜歡往書店跑,看的還是外文書。更奇怪的是,那些書,他都能看懂。

是的,就在他發現自己會畫工程圖紙後的一周後,他又發現自己竟然看得懂日文書籍。

這一切,像是投進水麵的小小石子,打破了白桐平靜的生活。

他常常想,曾經,他過著怎樣的生活?身邊又有怎樣的人?有人愛他嗎?他也愛著什麽人嗎?

那些問題,像一團亂麻一樣,在他的腦海裏糾纏,卻又得不到任何答案。

【二】

想不通的白桐,在畫圖的空餘時間裏,會試著去外麵走一走。他知道那樣並不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卻可以讓他心情恢複平靜。

白桐常去的是C城南邊最大的廣場——南湖廣場,廣場的旁邊就是C城最大的濕地公園。因此,無論什麽時候,南湖廣場總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模樣。

白桐會選擇在傍晚的時候過去,買點麵包喂喂鴿子,或者什麽也不做,隻是坐著看美術學院的學生畫畫。芸芸眾生,似乎並沒有什麽人、什麽事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直到,他注意到那個女生。

那是九月最後一個周六的傍晚,陽光仍然十分熾熱,即使不時有微風拂過,但仍然濕熱難當。白桐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回神的時候,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女生的背影,長及足踝的白色連衣裙,一頭烏黑的波浪卷發長至腰際。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不知道為什麽,白桐的腦子裏突然就冒出了這樣的詩句。

然後,白桐就突然記起來,這應該是他第二次在這裏看見這個女孩了。上一次,他與她迎麵擦肩而過,下意識回頭的時候,也是隻看到了女生的背影。這樣想著的時候,白桐就有點對這個女生的長相好奇起來。

但也隻是好奇,並不是非看到不可,所以,白桐隻是看著女生的方向,坐在椅子上並沒有動。不遠處的女生微微仰起頭,仿佛直視著天空裏的某處,因為她偏頭的動作,長發滑至一邊,在她側後方的白桐因此看見了女生小巧的下巴和美麗的側臉。

白桐注意到女生一直維持著這個動作,他便像是受了蠱惑一般,也學他的樣子抬頭望向天空,陽光立刻就刺得他眯了眼。

白桐低頭,卻發現女生仍然獨自立在廣場的中央,抬頭做著仰望的姿勢。沒來由的,白桐就有點擔心。她那樣,眼睛不疼嗎?

這樣的念頭冒上來的時候,白桐才注意到女生手裏捏著的牽引繩,牽引繩的另一頭是一隻身著工作服的拉布拉多犬,工作服上寫著“導盲犬”三個字。

那一瞬間,白桐的心像是輕輕被扯牽了一下,這樣美麗的女生,居然是看不見的,真讓人覺得可惜又心疼。

因此,白桐的目光就在女生的身上多停留了幾秒,就在那幾秒之後,女生突然轉過頭來,仿佛隻是下意識地一般朝著白桐的方向微微一笑,像是輕風拂麵一般,白桐覺得整個世界都清涼了。因為那個好看的笑容,就連這個殘酷的世界好像都變得溫柔起來。

隻一眼,白桐就牢牢記住了女生的樣子,白皙如玉的皮膚,隻有巴掌大的瓜子臉,笑起來的時候,櫻粉色的嘴唇勾成好看的弧度,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尤其醒目,迎著光時,像是盛下了整個宇宙的璀璨星辰一般。

偏偏是這樣漂亮的一雙眼睛,卻看不見。

白桐呼吸一窒,左胸腔裏,像是有針刺一般疼。他被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應嚇了一跳,呆坐在原地發了很久的神。

良久,他聽見女生說:“玫瑰,我們回家吧,明天再出門找他。”

白桐回神,女生的背影已然遠去。暮色四合,天邊的玫瑰色的晚霞絢爛異常,白桐坐在椅子上,有些恍然,原來,她的導盲犬叫玫瑰。原來,她帶著她的導盲犬出來,是為了找或者等什麽人。

嗯,那至少說明,她的身邊應該是有人照顧著她的吧!不像他自己,做什麽都是一個人,多孤單,他不想她孤單。白桐因此輕輕鬆了一口氣,然後才驚覺,自己這樣的想法很奇怪,明明是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為什麽要去在意那些呢?

真是杞人憂天啊!

書上說,愛笑的女孩,運氣都不會太差。白桐想,那個有著好看笑容的女生,也一定會有幸運女神眷顧著她吧。這樣想的時候,白桐就不自覺地微微揚起了嘴角。

因為那個外人幾乎不可察覺卻久違了的笑容,白桐的心情好起來。他又坐了一會兒,決定回家去一鼓作氣完成剩下的圖紙。離開的時候,他注意到旁邊有一個美術生打扮的男生在專心致誌地畫著一幅畫,隻是匆匆一瞥,他便注意到了畫裏的內容,然後就停住了腳步。

畫裏,那個穿長長的白色連衣裙,有一頭長卷發的女生,偏頭仰望著烈日,執著又倔強的樣子。遠處,作為背景存在的,是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望著女生的自己。

白桐先是覺得耳尖微微發燙,自己的小小心思,竟被外人捕捉到,然後,又不自覺得彎起了嘴角,能這樣和女生出現在同一個畫麵裏,好像也不錯啊。

白桐準備悄然離開,正在畫畫的男生卻突然轉頭對他說:“馬上就畫完了,怎麽樣?你要不要買下這幅畫?”

白桐愕然。

“可以算你便宜點。”男生說,“我看你好像挺關注那個女生的。”

白桐不知道該怎麽說,男生又笑笑說:“不買也沒關係,反正我的畫,不缺買家的。”

聽他這樣說,白桐幾乎沒有猶豫地問:“多少錢,這幅畫多少錢?”

男生就好笑地看著白桐,一副“我就知道最後你會買”的表情:“一千,不還價。”

“用色基調其實淺了一點,遠景的比例更小一點會更好。最重要的是,女生的眼睛才是重點,她迎光而立裏眼裏亮著的光,那才是精髓所在。但你好像並沒有畫出……”白桐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立刻停住。

原來,自己還會畫畫嗎?不過,既然會畫圖紙,想來會畫畫也並不奇怪。

“要還價就直接還價好了,故意挑缺點這一招對我可沒用。”男生看著白桐有點不悅,“我跟你不熟,請不要輕易評判我的畫。不好意思,這幅畫我不賣了。”

麵對男生的無禮,白桐並沒有生氣,反而覺得男生這種性情才是藝術從業者該有的風骨。因此,他二話不說,從錢包裏拿出一千塊遞給男生。

男生卻不接:“我說過,不賣你了。”

“錢你收下。”白桐說,“畫我不會拿走,但是,我有一個請求,請你不要再向其他人出售這幅畫。”就連白桐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緒。但有一點,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想畫著女生的這幅畫,被別的什麽人買走。

白桐說完了就目光專注地看了一會兒那幅畫,又看看男生,男生愣了一下,沒說話,卻接過了白桐手裏那一千塊錢。

白桐見此,默然無聲地轉身離開。

男生便在他身後說:“你放心,既然收了你的錢,我就一定會遵守承諾的,不會再出售這幅畫。”

“我知道。”白桐不回頭,身影漸漸融進夜色裏。

“什麽時候後悔了,隨時可以來找我取回畫。”

“不會後悔。”

男生盯著白桐遠去的背影,搖頭兀自說道:“真是個怪人。”

然而,當天夜裏,嘴硬的怪人白桐就後悔了。他知道,也許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那個女生了,這樣想的時候,心底竟然會有一種莫名的、隱隱的恐慌感一直升騰起來,然後,他就開始後悔,沒有將那幅畫帶回家。

第二天,白桐畫圖的時候就有點不能集中注意力,他知道症結所在,因此,傍晚的時候,他又去了南湖廣場。他仍然坐在那張樹蔭下的長椅上,從日暮一直等到夜色濃重,都沒有見到那個女生,就連那個畫畫的男生也沒有出現。

夜風驟起的時候,白桐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故作瀟灑地起身往回走。第一次,他覺得其實做一個“空心人”也很好,至少不會像現在,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深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牽掛。

【三】

大概,上天終究是憐憫執著又堅定的人的,九月末的時候,一場雷雨過後,便有好消息傳進了喬宅。

那是暴雨過後的傍晚,芳姨說天邊正掛著美麗的彩虹,我躺在窗戶邊的貴妃椅上,一邊聽著歌,一邊想象著雨後的彩虹會有多美,然後,就聽見門鈴聲急促地響起來。

芳姨剛將門打開,來人就快步衝了進來,他一直跑到我麵前,因為速度太快,竟將些許的水滴帶到了我的身上。

我驀地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冒雨趕過來的,此刻想必已是全身透濕。

這樣冒失,我想必然是費浩然,我正要挖苦諷刺他時,卻聽見芳姨追過來叫著:“江家少爺……”

噢,原來是江舟。

“江舟?”我有點疑惑,我以為自上次分別後,我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見麵。

“安冉,我……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江舟的氣息聽起來有點不穩,語氣卻十分堅定。

“嗯?”

“我找到他了。”

那一瞬間,仿佛有煙花爆開一般,“轟”的一聲,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歌聲、屋簷滴水的聲音、江舟的呼吸聲都漸漸褪去,我的耳邊反反複複,響著江舟那句話。

他說,我找到他了。

他口中的那個“他”,我自然知道那是誰。那個他,不是喬歡,又會是誰呢?

“你!”明明聽起來是個好消息,我卻突然遲疑起來,不敢去確認,“他……”

“沒錯,沒錯,安冉。”江舟的聲音聽起來比我還要激動,“我找到他了,我找到喬歡哥了,他就在C城,你看啊……”他這樣說的時候,已經將自己的手機塞到我的手裏,然後,驀然頓住。我猜,他因為太激動,剛剛才意識到,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

但這些並不能影響我的心情,我緊緊握著他的手機,著急地問:“這是什麽?你讓我看什麽?你怎麽知道喬歡就在C城?你看見他了嗎?你看見他,怎麽不帶他回來呢?”我聽見自己的聲線有微微顫抖的聲音,我知道,那完全是因為太高興了,因為太開心了,才會這樣啊!

我問完了,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太多了,便好笑地對江舟說:“我的問題是不是太多了?沒關係,你一個一個地慢慢回答。”

反正,我的喬歡一定會回來的,那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堅定的事,所以,我並不急在一時,而以後,我們還有大把的時光去浪費。

“安冉,你別著急,我可以確定的是,喬歡,他就在C城,並且,他很健康。”江舟總是最懂我最在意什麽,所以,他先說這些讓我放下懸著的一顆心。

然後,他才慢慢向我說起來龍去脈:“我今天經過美院旁邊一間小店的時候,無意間看見了櫥窗裏的一幅畫。在那幅畫裏,你牽著玫瑰仰頭對著天空,最重要的是,不遠處的長椅上坐著的那個男生,白襯衫,牛仔褲,一張醒目的臉。我第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喬歡……”

一直靜靜聽著的我,忍不住打斷他:“你怎麽確定他就是喬歡?”

畫畢竟不是照片,有時候看走眼也是正常的。

“長相、神韻……”江舟頓一頓說,“還有,還有那幅畫裏,他看向你的目光……”

然後,他又鄭重地說:“我確定,他就是喬歡。”

我默然點頭,江舟這樣肯定,我便知道了,那一定就是喬歡了。

“從那幅畫裏,我大概看出來,地點是在南湖廣場的,”江舟停下來問我,“你最近有去過南湖廣場嗎?”

“有。”我下意識地答,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麽,“你、你是說……我去南湖廣場的時候,喬歡也剛好在那裏?而我和他被人畫進了同一幅畫裏?”

“現在看來是這樣的。”

“原來是這樣……”我緊緊捏住衣服的下擺,有一種莫名的沮喪與失落感排山倒海而來。原來,我早已經遇到了那個我苦苦等待與尋覓的人,卻又一次與他擦肩而過。隻是因為,我沒能看見他,隻是因為我的眼睛看不見,又一次錯過了他。那種無力與沮喪幾乎要將我湮滅。

“不要難過,安冉。”江舟總是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心思,安慰我說,“不要因此責怪自己,這並不是你的錯。我們現在已經有了線索,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找到他了。”

“一定會的。”仿佛是為了堅定我的信心一般,他又再次篤定地強調。

“嗯,他會回來的。”我想起他說的那幅畫,“那幅畫,你帶來了嗎?在哪裏?能拿給我嗎?”

即便看不見,摸一摸,也會安心一點吧!

“那幅畫是非賣品,所以,拍了一張照片,就在手機裏。”像是怕我失望一般,江舟又連忙說,“不過,我打聽到了那幅畫的作者,是美院的一個學生,叫唐澤逸。我向老板要了他的手機號碼,聽說最近他外出寫生了,手機是關著的。你放心,聯係唐澤逸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我想從他那裏總能打聽到點線索。”

“你把他的手機號碼也發給我吧。”即便我是再冷靜的人,在尋找喬歡這件事上,我也不可能坐到靜待消息。

“好。”江舟答完便長久地沉默起來。

良久,他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似的,突然說:“安冉,尋找喬歡這件事,不要大張旗鼓地進行,我……”他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我怔一怔,瞬間就明白了他在說什麽。江氏集團倒了之後,有很多依附江氏生存的小公司和企業也因此紛紛倒閉。那些失去工作和公司的人,便因此恨上了令江氏破產的喬歡。之前,更有人趁著黑夜砸爛了停放在喬宅門麵的汽車。因此,喬歡失蹤後,我並沒有登任何尋人啟事,因為我怕那些恨喬歡的人會先一步找到他。

更何況,我知道,江父雖然進了監獄,但他手下仍有一批死忠擁躉在尋找喬歡,好為自己的主子報仇。江舟想要說的,大概就是這些吧。

“嗯,我明白。”我知道江舟夾在我和江父之間有多難做,便搶先說,“放心吧,我知道怎麽做。”

他就突然嗓音艱澀地說:“安冉,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我笑一笑,眼角卻濕潤起來,隻好假裝去拿茶幾上的咖啡,將頭側向一邊,“再說,你不是又幫我找到他了嗎?”

“因為江家,喬歡才失蹤的。”他慢慢一字一字地說道,“所以,我一定會把他找回來,還給你的。”

“好。”為了讓他心裏好過一點,我鄭重其事地與他約定,“我等你把他找回來。”

很久很久以後,回憶起來,也許,彼時,他向我做出那個約定的時候,就有孤注一擲的決心吧!隻是,那時候我並不明白,那是一個多麽重要的約定。

【四】

時間來到C城多雨的十月,初秋的微雨清涼異常,令人心情莫名地好起來。而此刻,美院大三學生唐澤逸剛下飛機,正坐在機場的咖啡廳裏,看著窗外的朦朧細雨,享受這片刻的寧靜。大概隻是因為咖啡廳裏放了他愛聽的音樂,唐澤逸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但這樣的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幾秒,就被再次響起來的手機鈴聲迅速扼殺掉了。

唐澤逸眯起眼看一看桌子上仍在響個不停的手機,又是那一串手機號碼。這是對方第幾次打過來了?二十?還是三十?唐澤逸已經記不清了,他隻記得,近來的一周,他在偏遠的山區寫生,隻要手機有一點點信號,這個號碼就會像幽靈般地打進來。

這個號碼第一次打進來的時候,他並沒有接聽,因為那時,他正想要趕在暴雨來臨前畫下深山峭壁上悄然綻放的野百合,而另一個他沒有接聽的原因是,那是一串陌生的號碼。

但對方似乎有著執著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在他專心致誌畫那株野百合時,手機鈴聲一直一遍一遍地響著,直到幾分鍾後才歸於平靜。

那一刻,唐澤逸竟然有些好奇,對方為什麽就此放棄了?他禁不住瞄了一眼手機,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又沒有信號了。唐澤逸因此勝利地朝手機挑了挑眉。

在這個世上,除了家人,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是比畫畫更重要的人和事了。

一個小時後,唐澤逸完成畫作,冒著大雨下山時,手機鈴聲再次響起來。彼時,唐澤逸因為濕滑的山路剛剛摔了一跤,正滿身泥水地坐在地上,因此,當他看見又是那個號碼的時候,忍不住皺了皺眉,按下接聽鍵時,心情幾乎糟糕到了極點。

但還沒等他說話,對方已經有點迫不及待地說:“你好,打擾了,請問是唐澤逸,唐先生嗎?”

唐澤逸怔了一下,第一次聽別人叫自己唐先生,有點別扭,他懷疑對方是不是從什麽古代電視劇裏穿越過來的。那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明明說的話禮貌又周到,但嗓音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感。

“我是。”雨越來越大,唐澤逸耐著性子說,“哪位?”

電話那頭靜默了幾秒,然後,他聽見女生說:“你應該不認識我,我叫安冉……”

“什麽事?”唐澤逸隻想盡快結束通話。

對方卻突然問:“唐先生什麽時候回C城?”

“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你。”唐澤逸並不是故意回避對方的問題,他一向是個任性的人。如果山水風景不入他的眼,也許他連一天也不想留;但如果遇見他想要畫的風景,逗留一個月也是說不定的。

因此,他實在沒辦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有一件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要向唐先生打聽,所以……”

“既然是很重要的事,你可以現在就問,隻要是我知道的,一定會如實告訴你。”唐澤逸覺得奇怪,既然是很重要的事,為什麽又吞吞吐吐呢?

“因為這件事在電話裏一時也說不清,所以,我想當麵問唐先生,如果方便的話,還請唐先生告訴我回C城的確切時間。”

“不方便。”被雨水濕透的唐澤逸因為對方的不屈不撓而感到莫名的煩躁。

但對方似乎並不打算就此放棄:“那唐先生方便告訴我,您寫生的地方嗎?我明天就飛過去見您。”

對方這樣說的時候,正有轟隆隆的雷聲在遠處炸開,唐澤逸就有點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這個叫安冉的女生,一開始,話雖然說得客氣,但他聽得出來,她嗓音裏的冷清疏離,分明並不是個好脾氣的女生。但剛剛,她居然用了“您”字,語氣裏更是添了幾分忍耐與小心翼翼,這讓唐澤逸有點蒙。明明自己剛才的回答已經算得上很不客氣,對方卻態度變得更好起來。那麽,也許她要問的那件事,對她來說確實是件很重要的事。

“不好意思,我寫生一向沒有固定地點。”唐澤逸說的其實是實話。

“這樣?”對方停頓了一下,似乎還在絞盡腦汁地想著要怎樣見了自己,然後,唐澤逸就聽見手機裏傳來“嘟嘟嘟”的斷線聲。

這讓唐澤逸有點措手不及,滂沱大雨裏,手機屏幕有點模糊,他用手擦了擦,才發現,原來是又沒有了信號。

“安冉?”唐澤逸盯著手機,自言自語,“莫名其妙……”

彼時的唐澤逸雖然對對方的意圖有點好奇,但很快他就將這件事拋之腦後。接下來的幾天,他獨自帶著野外露營設備,穿梭在大山裏,尋找那些令人驚豔的美景,因為手機徹底沒有了信號,他得以全神貫注地完成了那次寫生的目標。

等到唐澤逸寶貝似的抱著那些畫稿下山的時候,手機的短信鈴聲就接二連三地響起來。雖然並沒有存那個號碼,但是唐澤逸隻掃了一眼,就知道了,那些短信都來自那個自稱安冉的女生。

唐澤逸手機沒有信號的這幾天,她發來了無數條短信。唐澤逸猜想,那麽多短信,目的無非隻有一個,千方百計地打聽他的行蹤。

唐澤逸翻到最後一條短信,點開看。

“你回C城的時候,我會第一時間去見你。”唐澤逸注意到,對方對自己的稱呼已經從“您”變成了“你”,他甚至可以從字裏行間,感覺到對方有一股隱忍的怒氣。

唐澤逸看著最後一條短信,突然就有點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如此死纏爛打又不肯說明意圖,隻是一心要求與他見麵的女生,大概不過是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諸多追求者中的一個吧?隻是這個叫安冉的女生,比其他人稍微高明一點而已,先是裝出一副疏離的樣子扮“特別”,見此招不成功後,又態度空前得好起來,可惜他並不上當,所以,下一步是不是就該是氣急敗壞地死纏爛打了?

真是無聊又無趣啊!

唐澤逸忍不住搖頭,他實在想不明白那些女生,明明是大好的時光,為什麽要浪費在像他這種眼裏並沒有她們的人身上?就是把睡覺的時間,拿來畫畫,他都還覺得不夠用呢。

因此,唐澤逸看都沒看,就將那些短信全部刪除了。他以為,他不回複,女生便會知難而退,但顯然他的想法是錯的。

否則,此刻坐在機場咖啡廳裏的他,就不會再看到手機屏幕上一直閃爍著的那個手機號碼了。

又是那個安冉!

唐澤逸有點煩躁地掛斷手機,但很快對方就將短信發過來。

“已落地?我去機場見你?還是在美院等你?”

果然像粘皮糖一樣死纏爛打啊。唐澤逸正準備刪除短信,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對方是怎麽知道自己今天回C城的?而且,自己剛剛落地不到二十分鍾,電話就追了過來。

唐澤逸突然就有點沒法理解,執著的追求者,他並不是沒有遇到過,隻是像這位這樣神通的,他還是第一次遇見,居然費盡心思打聽到了他的行蹤,她不去做偵探真是很浪費。

唐澤逸不得不承認,這個叫安冉的女生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隻是,他恰恰最不喜歡這樣的女生,他甚至認定,對方應該是個胸大無腦、毫無氣質內涵的花癡女。

然而,一個半小時後,當他在美院的校門外,被一輛賓利堵住的時候,他才知道,他的種種猜測都是錯的,並且,錯得十分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