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是我的驕傲

雨滴是天空的眼淚,陽光是洞穿宇宙的思念,而你,你是我的驕傲。

【一】

六月來臨的第一天,C城毫無征兆地下起了很大的雨。那應該是清晨時分,我被雨聲驚醒,獨自下樓,下到第十個台階的時候,有個毛茸茸的腦袋輕輕觸碰了一下我的小腿。

我知道,那是我的導盲犬玫瑰。

我俯身,摸摸玫瑰的腦袋,任由它領著我下樓。

下到樓梯最後一階,右轉,向三點鍾方向走五十步,便是那張我最喜歡的貴妃椅。我整個身子蜷縮在貴妃椅上,用毯子將自己包裹起來,臨窗聽雨,享受清晨這靜謐的一刻。

窗戶應該是半開著的,我微微仰著臉,便可以感受到清冷的風和微濕的雨點;輕輕吸吸鼻子,便可以嗅到滿是芳香的空氣。

我知道,這個時節,喬宅裏的薔薇花開得正盛。而我所麵對的大幅落地窗外,就應該有一架正開得花團錦簇的粉團薔薇。

喬宅依然還是那個我所熟悉的喬宅,即便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見,即便我的世界隻剩下一片黑暗,但喬宅的一草一木,我已經熟悉得如同知道自己右手無名指上那個疤痕的位置和形狀一樣,如同我知道喬歡微微笑望著我時,嘴角彎起的弧度一樣。

喬歡。

清晨,風微涼,雨淒清,可是,隻要一想到那個名字,我的心裏便有暖意一直浮上來,然後,好像真的就有了一室暖陽。

“玫瑰……”我向前伸出手,然後便有一個毛茸茸的腦袋蹭過來,我輕輕笑出聲,“玫瑰,喬歡一定會回來的吧?因為他知道啊,他是我世界裏唯一的太陽。”

我這樣說的時候,平時極安靜的玫瑰突然配合似的輕輕叫了一聲。

“你也覺得他一定會回來吧?”我笑著說道,“可是,你都沒見過喬歡啊,你又怎麽知道的呢?”

玫瑰好像爭辯似的又叫了兩聲。

我伸手安撫它:“好了,好了,知道了,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玫瑰好像聽得懂我的話,又看得透我的內心一般,臥在我身邊,安靜下來。

雨聲落在窗外的芭蕉葉上,滴滴答答,似最好的安眠音樂。我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漸漸睡去,彎起嘴角,期待那個人入我的夢來。

然而,直到芳姨下樓打掃衛生,我聽到動靜醒過來,我期待的那個夢境也沒有出現。

我從椅子上坐起來,芳姨便十分抱歉地說:“七七,我又吵醒你了?”

“沒有,已經睡飽了。”我朝著芳姨的方向微笑。

我知道她已經夠輕手輕腳了,隻是失去視力後,我的聽力越來越靈敏,一點點響動便足以將我驚醒。

“那先吃早飯吧,已經十點多了,每天這麽遲吃早飯對胃很不好……”芳姨將一個暖呼呼的杯子塞到我的手裏,像嘮叨自己的孩子一樣嘮叨我。

我突然覺得眼角微熱,她將喬歡視為自己的孩子,因此也將我當成親人。在喬歡不在的日子裏,她舍棄天倫之樂,獨自來到喬宅照顧我。這樣的情意,我竟不知道有生之年該如何回報,能不能回報。

大約,我快樂一點,再快樂一點,於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回報吧!

我低頭握緊手中的杯子,幸福地笑:“今天的早餐是什麽?”

“是你喜歡,但我沒眼看的咖啡和蛋糕。”大概是看我笑了,芳姨又“抱怨”起來,“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喜歡什麽不好,偏偏喜歡喝這種苦兮兮的東西。還有啊,天天喊著要減肥,說什麽‘女人要麽瘦,要麽死’,話音剛落呢,又津津有味地吃起這種全是奶油和糖分的蛋糕來。要我說,饅頭就小米粥最養胃。”

“是是是。”我順從地說道,“是我們年輕人沒見識。”

芳姨並不上當,嗔怪道:“你心裏才不是這麽想的!”

被揭穿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喬歡,你看見了嗎?你不在的時候啊,我和芳姨一直這樣,快樂又堅定地等著你呢!

打開杯子,咖啡香醇的味道撲鼻而來,是我愛的香草拿鐵,而蛋糕不用嚐也知道,一定是抹茶慕斯。

“芳姨,以後下雨天就不要出門給我買這些了。”我說,“下雨的時候我就陪你吃饅頭和小米粥好了。”

“那個啊……”芳姨猶疑了一下,又立刻說,“外麵下這麽大的雨,我當然不會出門啦,是在手機APP上叫的外賣,放心吧!”

“噢……”我將信將疑地說道,“我記得這個品牌的咖啡和蛋糕並不提供外賣服務的啊!”

“你知道什麽啊?”芳姨快速地解釋道,“現在是服務致勝的時代,他們以前不提供外賣,不代表永遠不提供啊,要與時俱進嘛!”

“噢,是這樣?”

“嗯,不然呢?難道咖啡和蛋糕會自己長腿走過來嗎?”芳姨答得飛快,我就知道了,她一定是在故意隱瞞著我什麽,但我實在猜不出那會是什麽,隻好作罷。

“芳姨,最近有人來找過我嗎?”

“沒……沒有啊!”芳姨一邊打開吸塵器,一邊高聲說道,“我都和別人說你需要在家靜養,讓他們不要來打擾你。”

“別人?”我抓住了芳姨話裏的重點。

“我就是……舉個例子。”

“噢,那平板電腦裏那本我喜歡的有聲讀物,你是怎麽在網上幫我下載到的?”我試探性地問,“我以為是費浩然幫你弄的。”

“小費不是在英國還沒回來嗎?”

我暗自發笑,芳姨果然還沒老,並不上我的當。

我隻好直截了當地問:“芳姨,我記得你並不會用電腦,那你是怎麽幫我下載那個文件的?”

仿佛是故意的一般,芳姨將吸塵器開得“嗡嗡”作響,然後在噪音裏,假裝很是不滿地說:“七七,你今天的問題真多。”

“是啊,是啊!”我並不放棄,“我們年輕人就是應該趁年輕,勤學好問嘛!”

“你說什麽?我聽不見!聽不見……”芳姨開始裝傻。

我無奈地笑笑,隻好暫時放棄“拷問”,但芳姨這樣的反應,我便確定,一定有不對勁的地方。

【二】

那天的午後,雨後初晴,當我瞞著芳姨,帶著玫瑰走出喬宅後,我終於知道,芳姨隱瞞了我什麽。

那是一個十分安靜的午後,一向乖巧的玫瑰在領著我走了不到五十米後,突然停住了腳步,但它並沒有出發任何警示的聲音。

我以為玫瑰隻是累了,便停下來耐心地等待,果然片刻之後,玫瑰又開始領著我前行。隻是,我可以感覺到玫瑰似乎不時地回頭望向我身後。

有了這樣的直覺後,我開始注意起身後的動靜。然後,我便聽到了似有若無的腳步聲,有人在跟蹤我!

於是,我牽著玫瑰,改變了往常的路線,直行,左轉,再右轉,那個腳步聲仍然不緊不慢地跟著,慢又輕,並不急於上前,但似乎又不會放棄。

不知道為什麽,我直覺對方並沒有什麽惡意,所以雖然看不見,我也並不覺得恐慌。

再向前,玫瑰停下來,示意我前麵有台階,我便趁機假裝上台階的時候被絆了一下,做出要摔倒的樣子。果然,身後的人突然快跑幾步,緊張地從身後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臂。

“謝謝。”我聞到淡淡的煙草味,對方應該是個男生。

男生並不說話,卻也並不鬆開我。

我試探著叫他:“費浩然?”

對方並不答話,慢慢鬆開我,然後蹲下來仔細地用手檢查我的膝蓋有沒有受傷。那片刻的靜默裏,我突然意識到了他是誰。

“江舟……”我想起上一次與他見麵時的情景,想起我用怎樣的話狠狠傷害過他,有些艱難地叫出他的名字。

對方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噔噔”地踏著台階而去。

“江舟!”我站在原地,高聲叫他,“是你吧?我知道是你。”

我叫完了,便立在原地耐心等待,大約有一分鍾的寂靜後,我又聽見下台階的腳步聲,然後,他站在我麵前說:“是的,安冉,我是江舟,我回來了。”

他說得那樣若無其事,我似乎還聽見了他輕淺的笑聲,就好像不久前那個對他說出那樣決絕的話的人並不是我。

那時候,我是怎樣對他說的呢?

那時候,我對他說,不會原諒的,永遠、絕對不會原諒。你的父親一定會受到法律的製裁,而你,江舟,如果有來生,如果可以選,我絕對、絕對不要再遇見你。

我突然就覺得難過又憤怒,難過的是,即便我曾經那樣傷害過他,卻仍然當成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站到我麵前,跟我說一聲“我回來了”;憤怒的是,他怎麽可以對我這麽好,在我對他這麽不好的時候?

“我說過,我不想再見到你的。”我是那樣狠絕,隻因為我知道,我不這樣,他大概永遠不會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知道。”他輕輕歎息道,“可是,怎麽辦呢?我不放心你,即使知道你可能過得很好,也還是不放心。安冉……”

我打斷他:“有什麽不放心的呢?我有玫瑰,有芳姨,還有喬歡,我過得很好很好,隻要你們江家人不出現在我麵前,我會一直好下去。”

“對不起……”他說,“如果這是你的心願,那麽,我以後一定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麵前。”

“是,這是我的心願。”我拚命忍住眼淚,將決絕發揮到極致,“不僅是不想再見到你,還有你的咖啡和蛋糕,我也不希望它們再出現在我的麵前。還有,有聲讀物,我會自己下載,你就不用再偷偷來喬宅幫我做這些了。”

江舟不說話,我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還有,請不要再裝快遞員來偷偷看我。”我想起前幾次,芳姨聲稱是快遞員而全程一句都沒有說過的可疑人物,故意這樣說。

江舟靜默片刻,終於承認道:“嗯,這些都是我做的,你都知道了?”

“我現在知道了。”我麵無表情地說道,“你知道的吧?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別人不夠坦**,更不喜歡別人鬼鬼祟祟的。”

“我知道的。”江舟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知道你不願意見到我,更知道你不喜歡不夠光明磊落的人,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明白,我這樣偷偷去看你,你會不喜歡。可是,即使知道你會不喜歡,即使知道你可能會因此厭惡我,我……我也還是忍不住想要去看你,想知道你每天都在做什麽,有沒有不開心,有沒有因為我送去的咖啡和蛋糕而高興。哪怕隻是看見你的嘴角微微翹起,我也覺得,就算被你討厭,也值得了。”

我想要再說些讓他卻步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江舟便繼續說道:“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我的出現,帶給你的痛苦遠比快樂多,所以,安冉,我答應你,我以後一定會忍住的。即使很想見你,我也不會再去喬宅偷偷看你。”

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嗓子眼,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便小心翼翼地說道:“我知道,你也許覺得我這個人說話不算話,可是,這一次,我保證一定會做到的。安冉,你相信我啊……”

他那樣謹小慎微,我眼角便毫無預兆地濕潤起來,那些狠心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我抿緊唇,什麽也沒說,隻是領著玫瑰沿原路返回,豎起耳朵聽身後的動靜。還好,江舟沒有再跟上來,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像江舟那麽好的男生,我又怎麽能讓他繼續在我身邊浪費寶貴的青春呢?他應該去愛更好的姑娘才對啊!

這樣想的時候,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喬宅的大門,我剛要按門鈴讓芳姨幫我開門,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我以為是江舟,開口便問:“你怎麽又……”

對方笑嘻嘻地打斷我:“不要自作多情,剛才那個被你狠狠教訓了一頓的小跟班並沒有再跟過來。”

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我所認識的人裏,如此毒舌的,非徐玨莫屬。

“徐大少?”我毫不示弱地說道,“這年頭,自作多情的又豈止我一個?我可聽說一向冷傲的徐大少最近也犯了這樣的毛病。”

我們這位一向眼光奇高的徐大少近來不知道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喜歡上了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自視甚高的徐大少以為愛情對自己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事,偏偏那個叫蘇茉莉的小姑娘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徐大少那真正叫一個自作多情,有時候連我都替他感到尷尬。

“咦?他們都說你因為視力問題才休學,怎麽我覺得你不僅可以看得見,好像還有了千裏眼呢?”徐玨不僅沒有像往常一樣反擊我,反而自我調侃起來,“不如,你用千裏眼幫我看看,現在蘇茉莉在做什麽?”

我不理會他,直接按了門鈴,鐵門打開,玫瑰領著我往裏走。

我知道徐玨會跟上來,便說道:“不好意思,要讓徐大少失望了,我沒有千裏眼。至於視力嘛,醫生說隻是暫時性失明,也許要不了多久,我的視力就會自行恢複了,到時候就可以回學校上課了。屆時還要請徐大少多多關照。”我說的關照當然是指,我和徐玨一見麵就互掐的日常。

徐玨心領神會:“你這樣一說,我已經有點開始期待了。隻不過,你要抓緊時間,要不了多久,我就要離開C大了。”

“離開?”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原來傳言是真的?”

“傳言?”徐玨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後,輕聲笑起來,“安冉,你有點讓我失望呢,我以為像你這樣的女生應該是遠離八卦的。”

我聽得出來,他笑得很開心,一點都不像失望的樣子,他不過是像我一樣,有點口是心非罷了。

我便以我的方式“回擊”他:“嗯,我讓你失望沒關係。最重要的是,蘇茉莉有沒有讓你失望,或者,你有沒有讓蘇茉莉失望。”

我說完了,等著徐玨變本加厲地反擊,然而,我等了很久,他都沒有出聲,身後,隻有他的腳步聲清晰又分明。

果然,蘇茉莉,是傲嬌又玩世不恭的徐大少的軟肋。我開始有點後悔,不該在他麵前提起這個名字,卻又不肯輕易認錯,隻好默不作聲。

這樣想來,我和徐玨,其實算是同類人。

玫瑰領著我轉了個彎,雖然視線裏一片黑暗,但我知道,在我的前方有一大片盛開的薔薇。雨後的空氣特別清新,薔薇的芳香隱隱而來,我輕輕吸吸鼻子,驀然想起那個曾經和我一起照料這些薔薇花的人,內心突然柔軟起來。

因此,就連對徐玨說話的語氣都變得好起來:“傳言說你會提前拿到博士學位,七月就會離開C大;傳言還說,你居然不想進入徐氏,而是打算去做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建築工程師。”

“建築工程師幾個字也許普通,可是我徐玨做的建築工程師怎麽會普通呢?”徐玨仍然保持著一貫的嘴硬風格。

“這麽說,那傳言都是真的了?”我問完,等了一秒,他沒有出聲,我就知道是真的了。

“為什麽?”我當然知道他那樣做是為了什麽,我這樣明知故問,不過是要幫他再次深切地看明白自己的心意罷了。

他卻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道:“我就知道我這趟沒來錯。要說這個季節,哪裏的薔薇最好看,當然是喬宅,是這裏了。”

正當我以為他要以這樣的方式避而不答時,他又說道:“為什麽?因為,家有千金,行止由心。簡單點說,就是有錢,任性。”

“行止由心啊?”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沒想到徐大少也有老實承認自己心意的時候。那不如讓我幫你分析得更透徹一點啊!你不進徐氏,我猜,大概是不是蘇茉莉說了她配不上你之類的話?因為聽了她這樣的話,所以有些傻瓜就開始想辦法自降身份了,我說得對嗎?”

“安冉,你怎麽不去擺攤算命呢?”被戳中了心思的徐玨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反擊,“以你現在的情況,連墨鏡都不用戴了。”

“咦?這個提議不錯,哪天我沒飯吃了,真可以去試試。”我笑,“不過,像你說的,家有千金,行止由心,我現在啊,還沒淪落到需要擺攤算命的地步。”

“你是沒有,不過,我看有人就要去擺攤了。”

我不以為然:“你嗎?”

他默一默,輕輕說出一個名字,我愣在原地,驀地意識到,也許他並不是在開玩笑。

他說:“江舟。”

【三】

那個午後,應徐玨的要求,我們坐在薔薇花蔭下,喝茶,賞花。我喝茶,他賞花。彼時的陽光應該很明媚,因為落在我的身上竟讓我覺得微微有些出汗。我急於知道江舟的近況,而徐玨似乎故意對於此事突然閉口不提。

我細想起來,自那次雨夜與江舟一別後,我就不再特別關注江家人的消息。我隻知道,江父受到了法律的製裁,而江氏集團也因為喬歡之前的操作破了產。

但是,仔細想來,江家還有江碧在,不應該淪落到沒飯吃的地步。

我內心焦急,卻不肯主動問起。徐玨明知如此,卻一心假裝認真賞花的樣子。

“安冉,這個薔薇不錯,感覺種在我的新房子裏會很應景,這是什麽品種?”徐玨饒有興致。

我沒好氣地答:“徐大少,你忘了,我看不見。”

“噢,就粉色的那個。”

我心不在焉:“粉團薔薇。”

“那這個呢,黃色的這個。”

我終於忍不住:“能不能先說正題?說完了我可以把這裏的薔薇品種都給你介紹一遍。”

徐玨終於肯從花架前走回來,好整以暇地問道:“正題?正題是什麽?”

我無奈:“江——舟……”

“咦?”徐玨誇張地提高聲音,“我以為你一點都不關心他,所以才沒再提啊,原來你是關心他的啊!”

“好了,算你贏了。先別挖苦我了。”我知道,跟徐玨這種人“互掐”,明知道贏不了的時候,認輸是最快結束此回合的辦法。

“你不知道嗎?江家那個小屁孩也脫離了家族企業呢,還學我,他以為自己是我嗎?大學還沒畢業,做慣了大少爺,哪有自食其力的能力?離開江家,他不就得去擺攤嗎?”徐玨頓一頓,又補上一句,“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為了誰,我想你是知道的,對吧?”

我當然是知道的。因為我,因為我曾經說過的那些話。大約是因為我曾經說過,此生最恨江家人,所以他一心想要脫離江家,又或者,那樣善良的他接受不了自己的父親曾經了為商業利益而謀財害命。

但無論是哪一種,讓他承擔這樣的後果,其實一點都不公平。

“他離開江家,江碧也不管嗎?”我想起那個冷靜果斷的女孩,差點成為喬歡妻子的女孩。

“江氏集團破產,一大堆亂攤子等著她去收拾,再說……”徐玨往自己的茶杯裏添了點茶水,直截了當地說道,“再說,你也知道,她對喬歡也算是真愛,結果,發現喬歡一直以來隻是把她當仇人的女兒看待,就連和她結婚也是假裝的,一開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她,最壞的是,最後,喬歡連人都不見了。再堅強冷靜的人啊,也受不了這一連串的打擊吧!我猜她現在自顧不暇,哪還有空管自己的弟弟。聽人說,江碧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我在桌子下麵輕輕捏緊拳,如今,不管是誰在我麵前提起喬歡時,我已經能夠做到表麵上不動聲色,冷靜自持。

“但據我所知,江舟名下有教育基金……”

徐玨打斷我:“當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江氏集團破產,曾經的江家少爺也不會沒飯吃,或者說,可能比一般中產過得還要滋潤。可是,症結在於,小屁孩一心要與江家決裂,又怎麽會用他名下的那些江家財產呢?”

我默然低頭,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隻是因為我的一句話,江舟就真的要跟江家徹底撇清關係嗎?

真是個大傻瓜啊!

“你知道根源在哪裏嗎?”徐玨坐在我對麵,突然變得嚴肅認真起來。

“什麽?”

他一針見血地說道:“根源在於,他愛你。”

“因為愛你,所以羞於做江家人。因為愛你,所以寧願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姓江。然而,這不是他所能選擇的。所以,他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就是離開江家。”一向玩世不恭的徐玨突然輕輕歎息一聲,“可是,像我們這種人,很多時候,是沒得選的。”

是啊,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甚至,有時候連自己所愛的人都不能選擇。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好像什麽選擇權都在自己手裏,但往往最做不了主的就是你自己。

“謝謝你。”我頓一頓,突然有點想笑。

很多年前,我絕對想不到,會有一天,能和徐玨這樣心平氣和地坐著喝茶,誠心誠意地向他說一聲“謝謝”。

徐玨似乎並不驚訝,我便接著說:“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嗯?說來聽聽。”徐玨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

“溫和地疏遠,而不是決絕地拒絕。前者更能湮滅一個人心中的希望。”我捏緊茶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讓徐玨覺察我內心裏突然翻湧上來的悲傷。

“孺子可教。”徐玨站起來,告辭道,“下次來的時候,希望你不需要我描述,就可以向我介紹這些薔薇花的品種。”

我笑笑,不答話,這個人總是把話說得這麽含蓄,直接說希望我視力早點恢複不就行了嗎?

徐玨走出去幾步,我衝著他的方向說道:“我也送你一句話,女孩子說我不配的時候,通常的潛台詞是,我也愛你,但我不想拖累你。加油!”

“我當然知道。”徐玨嘴硬地回道,我卻分明聽出了嗓音裏的驚喜,“蘇茉莉當然是愛我的。”

我衝他的方向擺手,恨不能給他一個超級大白眼。

他要是知道才奇怪呢!

【四】

徐玨走後,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去想,要怎樣麵對江舟,以怎樣的語氣將自己的想法向他表達清楚,又不至於太傷他的心。

第二天一早,我讓芳姨幫我撥通了江舟的手機,幾乎是在響第一聲的時候,他就接了起來,卻沉默著不說話。

我以為是手機信號有問題,輕聲說:“喂……”

那頭就立刻傳來江舟幾乎有點顫抖的聲音:“安冉……是你嗎?安冉?我以為,我以為有生之年,你再也不會打電話給我了。”

他那樣小心翼翼的樣子,突然就讓我鼻腔泛酸:“江舟,你能來一趟喬宅嗎?我有話對你說。”

“好。”他立刻答,“我現在就過去。”他那樣緊張的樣子,仿佛我打電話給他是向他求救一樣。

驀地,我就將前一天默默在心裏演練好的一切說辭徹底推翻。我又讓芳姨打電話叫了江舟最愛吃的太白樓的外賣,還讓她把我最喜歡的紅酒拿了出來。

因此,江舟到來的時候,我正守著一桌子的菜和紅酒發呆。

他大約有些蒙,不知道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以至於進了客廳之後,他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江舟不出聲,我就分辨不出他在哪個方向,隻好側頭對著一個方向說:“叫你來喝酒,你不介意吧?”

他就立刻配合地走到那個方向來,向著我說:“你隻準備了一瓶酒嗎?可能不夠我喝哦!”

說完,他兀自輕聲笑起來。

窗外有陽光照進來,落在我的臉上,暖暖的,他的笑聲溫暖如陽,我就知道了,經曆了這一切之後,我和江舟之間,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任何隔閡。

一整個上午,我們像是心有靈犀一般達成了默契,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一心喝酒品菜,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時光中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裏。

在那裏,我們之間沒有愛恨情仇,隻是老朋友把酒言歡。

客廳的時鍾敲響兩下的時候,一瓶紅酒見了底,江舟站起來,我聽見他的腳步有些踉蹌。

他說:“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去拿酒。”

我剛要說話,他又說:“我知道酒窖在哪裏,我馬上回來。”

五分鍾後,江舟回來,我窩在沙發裏,他往我的杯子裏倒了一些酒,坐在我旁邊說:“呐,你最後一杯。”

“好。”我笑眯眯地仰頭,向著他的方向說,“喬歡最不喜歡我喝醉……”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好像已經有七八分醉意了。否則,我又怎麽會主動向人提起喬歡呢?

江舟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我聽見他舉杯大口喝酒的聲音。

然後,他嗓音含糊地輕聲叫我:“安冉……”

“嗯?”酒意漸漸上湧,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沙發裏,耐心地等著他的話。

他卻長久地沉默起來。就在我幾乎快要睡著的時候,我聽見他輕聲問我:“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

“當然記得……”我笑,掙紮著坐起來,去摸茶幾上的酒杯。我剛一抬手,江舟就貼心地將酒杯遞到了我的手裏。

我捏著杯子,輕輕啜一口,紅酒回味甘醇,就像彼時我們青澀又令人懷念的年少時光,還有那些時光裏,令人永難忘記的人和事。

“我記得,那是有一年的三月……C城櫻花盛開的時節,到處都是煙粉色,橫穿城中的那條河,水上都是凋落的櫻花瓣,河麵上鋪鋪了厚厚一層粉,就像是一條巨大的粉色絲帶……”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我沉浸在遙遠又美好的回憶裏,好像曾經經曆的那些苦難都不曾存在過一般。

“五月……”江舟醉意朦朧地糾正我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是五月……”

他這樣跟我爭辯,讓我想起那個十四五歲時,時常想方設法逗我開心,偶爾與我針鋒相對的小小少年——江舟。

我便舉著酒杯笑嘻嘻與他爭到底:“是三月。”

“五月……”他也毫不相讓,“安然婚禮那一天……”

“不對,”我搖頭,“那是我們第二次見麵……”

我說完了,安靜地等待他的反應,果然,他似乎怔了一怔,然後有些許驚訝地說:“你……”

我便開心地搶先說:“哈哈,呐,我就知道你忘了!其實,一開始我也沒想起來,後來……應該說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記起來了。小時候我們就見過了,應該是在某個宴會上,七歲還是八歲?我記不太清了……”

江舟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八歲……”

“嗯?”

他連忙說:“你說七歲還是八歲?我隨便猜的,八歲。”

“噢。所以,你果然不記得了?”我開心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向他炫耀,“就記憶力而言,你已經是個老人家啦,而我還是個青少年。”

他也跟著笑,卻並不回答我的問題。

良久,他突然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說道:“小櫻花……”

“嗯?小櫻花?”我詫異,“你是在叫誰嗎?”

“沒有……”他說,“你聽錯了,我隻是在說,C城的櫻花確實很美,小時候的櫻花應該更美吧,人要是一直不長大該多好啊……”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煩惱啊!”我想起小時候和姐姐安然相依為命的那些苦日子,眼角不知不覺就濕潤起來。

江舟大約是覺察到了我的情緒,輕輕與我碰杯說:“也對,成年人和小孩子都有各自的煩惱,不同的是,成年人有能力改變自身處境,也可以保護他想保護的那個人,不像小孩子,對什麽都無能為力……”

“為無所不能的成年人幹杯。”我向他舉杯。

他卻突然說:“安冉,我今天才突然明白一個道理。”

“什麽道理?”

“書上說,人生的出場順序很重要。”他自嘲般地笑道,“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不是這樣的。最重要的不是出場順序,而是你的心意所屬。你不喜歡一個人,即使他第一個出現在你的生命裏,也不過隻是持續時間最長的過客而已;你喜歡一個人,即使他姍姍來遲,最後出現,你也會堅定不移地等著他,對嗎?”

我醉意朦朧,幾乎快要被他的話給繞暈了,正想著要如何回答他。

他卻又鄭重地說道:“安冉,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他那樣嚴肅的樣子,讓我不得不認真起來。

我坐直身子,放下酒杯,安靜地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靜默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道:“安冉,我想好了,我要去走我自己的路了……”

我愣住,失神的片刻,原本想要放在茶幾上的酒杯就掉在了地上,還好地毯夠厚,杯子並沒有碎,但杯子落地,發出“叮”的一聲的瞬間,我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扯了一下,悶悶的疼。

我知道,我立刻就知道了,他為什麽要這麽說,為什麽會這麽說。

聰明如江舟,又怎麽會猜不到我邀請他來喬宅的意圖?他大約一早就猜到,我是要借此與他告別的。他也早就明白,今日一別後,我會漸漸地疏遠他。他知道,我希望他遠離我,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他知道,這是我的心願。所以,還未等我開口,他就搶先說了出來。

他那樣善良體貼,明了我一直灌自己酒不過是開不了那個口,因此,他先替我把話說了出來,隻因他不願意讓我為難,哪怕隻是一點點。

我愣在原地,什麽也看不見,但我知道,他此刻應該正笑望著我,眉梢微挑,嘴角是個大大的弧形,一定還是那個我所熟悉的江舟式的笑容。

“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他說,“我以前說過,我會陪你一起等喬歡,不過,我現在知道了,我認識的那個安冉,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足夠強大,足夠勇敢,她已經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了。或許,一直以來,不夠勇敢的人是我,需要陪伴的那個人也是我。謝謝你,安冉,謝謝你這麽多年的陪伴。”

我低頭,假裝去撫平衣服,不讓他看見我的表情。從十四歲到二十一歲,七年時間,是麵前的這個男生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他看過我開心的樣子,也見過我最狼狽的模樣,我以前不以為然,甚至並不認為他在我身邊是一種陪伴,現在想來,那卻是年少時光裏最珍貴的情感。

我抬頭,用力地微笑:“不,這麽多年,一直是你在陪伴著我。謝謝你,老友。”

他默一默,突然開心地笑起來,伸手來揉我的頭發,然後手就僵在我的發頂。我明白,他一定也跟我一樣,想起,這是自那次雨夜告別之後,我們之間最親近的動作。

“原來,你還願意當我是朋友。”

“為什麽不願意?我可是個遵守承諾的人。”我像往常一樣,假裝嫌棄地偏頭躲開他的手,“小時候就說過啊,做朋友,是要一輩子的。”

“是啊。”他的手執著地追過來揉了揉我的發心,“是要一輩子的。”

我聽見他的笑聲,那樣輕鬆又愉悅,好像徹底放下了什麽重負一般,心裏卻十分明了,這樣的決定於他而言是多麽艱難。

但即便如此,他也隻願意為難自己,而不願意看到我皺一下眉。

眼淚仿佛下一瞬間就要湧上來,我隻好拚命地微笑,微笑,一直笑出聲來。然後,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風很輕,天很藍,笑聲很肆意,我們還很單純。

後來,我已經不太記得那個下午,我和江舟都說了些什麽。我隻記得,我們不停地說,不停地笑,不停地喝酒,就像第二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樣。

很久之後,即使仔細回想,也記不清,那天下午的種種細節。隻是,我一直記得,江舟與我告別後,走出去幾步,又轉身走回來,一直走到我麵前,蹲下來,輕輕將手搭在我的肩上,仿佛要將自己體內的力量傳遞給我一般,說:“安冉。”

“嗯?”

“要等下去啊,要一直堅定地等下去。”他說,“以前,我一直勸你不要再等,那時候我以為等待對你來說是一種痛苦與折磨。但是,後來我明白了,要你放棄,才是最殘忍的做法。所以,這一次,請一定要等下去。”

“好。”我鄭重地點頭,“我會的。”

“好。”我點頭,鼻腔泛酸,眼淚就要掉下來,“好好的,幹嗎這樣?又不是演電影,搞什麽生離死別?”我用嘴硬掩飾自己的情緒。

“因為他回來的時候——”他說,“我希望他可以看見健康、快樂的你。”

“好。”我點頭,又點頭,我當然知道他說的“他”是誰。仿佛為了向他證明,我一定會做到一般,我仰起頭來,朝著他的方向,咧開嘴努力微笑。

“江舟。”我叫他的名字。

“嗯?”他輕聲答,“我在。”

“醫生說我的眼睛有可能複明。”

“會的,一定會的。”他那樣肯定,仿佛他是這世界上最好的醫生一般。

“呐!”我說,“那我們來約定一下啊!”

“好。”

我笑:“我都還沒有說是什麽,你就說好?”

他沉默了一瞬,慢慢說:“隻要是你說的,我的答案裏就沒有‘不好’這個選項。”

“嗯。”一早就料到他會這樣做吧,我得逞地點頭,“那個約定就是,忘掉我以前說過的那些話,回到江家,以江舟的身份生活。因為我希望,我再次能看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希望我所見到的你,還是那個優雅、帥氣的江家二少。可以嗎?”

他不說話,我便有點著急:“呐,你剛剛已經答應過我了,你說過‘好’的。”

“好。”他說。

然後,我聽見他轉身離去的聲音,我聽見他越來越遠的腳步聲。我朝著他的方微笑,一直笑。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的笑容,但我知道,此去之後,他也會像我一樣,努力認真地生活,珍惜生命裏的每一分鍾,感激每一天可以醒來看見升起的太陽,篤定又堅定地等待那個生命中的注定之人的到來。

世事也許艱難,但我們仍然心懷美好地一路前進,因為,即便是荊棘叢生的前路上,也會有別樣的風景,更有我們所至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