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
手腕上割開的血口被寒氣漸漸凍結,我的意識已經模糊。我朝著陽光艱難地前行,最光明的地方是最靠近沫沫的地方,縱使我永遠到不了那光芒最盛處,那麽縮短一些距離也好。
靠得越近越好……
(1)
我住院了,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
身上多處骨折,幸好沒有傷到內髒,不過我還是需要躺在醫院休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正趕上期末,毫無意外地我又錯過了一次大考,隻能等到明年開春,新學期開學的時候進行補考。
這是我度過的最悲慘的寒假,整天在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醫院中度過。我想起了今年的暑假,那段充滿淚水的歲月。我在外婆家的小屋裏自我幽禁了大半個月,抱著沫沫的遺像情緒低迷。等我願意出小木屋後,我又變成了孤魂野鬼,動不動地就光著腳在大馬路上遊**,尋找著沫沫的影子。
人家都說我瘋了,就像現在,那些人又都一致地說我瘋了。其實我的腦袋清醒得很,我記得每天的日子,生活能夠自理,我能跟其他病人一起聊天喝茶,我很正常。
然而,我在我的病曆本上,清晰地看到了“精神失調”幾個大字。
“來!然然,該吃藥了!”外婆端著水朝我遞過來,手裏還拿著幾粒藥。
出車禍後,醫院的人第一時間通知了外公外婆,住院的這段時間大都是外婆待在醫院裏照顧我,外公也隔三差五地看看我,順便帶些補品跟生活用品。
住院近一周了,我沒有見到我的爸媽。我想就算我死了,他們也不會在乎的,因為他們已經不要我了。
我望著外婆手中的藥,有些酸楚。
“然然,來,快把藥吃了!”見我不動,外婆又一次催促我道。
我搖搖頭,看著外婆拒絕:“這不是安眠藥嗎?我現在還不想睡,天還沒黑,我睡不著。”
那藥我認識,就是我平常吃的安眠藥。每次吃完,我的神經就鬆弛下來,渾渾噩噩地睡著。我不喜歡那樣的狀態,太混沌了。
外婆望著我,臉上盡是傷楚,老眼頓時紅了起來,聲音哽咽著:“然然,這不是安眠藥。這是你的藥,治精神失調的。然然,沫沫走了之後,你精神出現了一些問題,得吃藥。你外公怕你害怕,才告訴你這是安眠藥的。然然,你聽話,乖乖吃藥啊!吃完藥,病才會早點好!”
外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擦淚。我頓時像被雷劈了似的,整個人僵硬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幾粒白色的藥片。
那是治精神病的藥?
我都吃了那麽久了。難道我真的病了嗎?為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
神經病?我真的是瘋子嗎?
“然然,你做什麽?好好地幹嗎把藥扔了?”外婆大驚,望著被我甩到地上的藥片驚愕地朝我問道。
我雙手插在烏黑的長發中,頭低著,聲音沙啞:“我不是瘋子,我不要吃這個藥!”
他們怎麽可以這麽對我?竟然騙了我這麽久。我竟然糊裏糊塗地吃了好幾個月治神經病的藥。
我不是神經病!我為什麽要吃那種藥!
“然然,你不要這樣,乖,吃藥,不吃藥的話你的病就不會好的!外婆不是說你是神經病,你別誤會,你隻是精神不太好,這藥能讓你放鬆一些。”外婆苦口婆心地勸著我,手裏又重新拿了幾粒藥。
“不……”我紅著眼號叫,不等我反抗,一個蒼老卻健碩的身影從門口走了進來,二話不說就將我壓倒在**。
“老婆子,還等什麽,喂藥!”
突然出現的外公冷著臉壓著我亂動的手腳,朝僵愣的外婆命令道。
外婆擦了把淚,唯唯諾諾地點頭,走上前來,無奈地捏著我的下巴,強行掰開我的嘴,將藥片塞進了我的嘴裏,又猛灌了我幾口水。
在他們眼裏,我瘋了。瘋子就得吃藥,哪怕是強迫也得吃。
我被強迫吞下藥片,滿嘴都是苦澀的藥味,外公終於鬆開了我,我無力地躺在病**,號啕大哭起來。
瘋子!我是瘋子!原來我是個瘋子!
“然然,你別怪外公外婆,我們也是為你好。醫生說你這病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你真的會瘋的。趁這場車禍,你好好在醫院把病治好。這裏清靜,不受外界幹擾,你也不會再受到大的刺激,對你的病比較好。你外公前幾天打電話給你爸了,說了你的事,他跟你媽過幾天就趕回來看你。然然,你別怪你爸媽當初心狠不要你,聽到你出事,你爸媽也心疼。你媽後悔了,她知道對你那麽狠是錯的,沫沫的死對你打擊很大,你媽又那麽刺激你,害得你壓力太大,得了這病。你媽她現在懊悔得很,想彌補你。他們就快回來了,等你病好了,咱們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外婆抹著淚朝我說道。
我目光呆滯地看著她,仿佛她說的一切都跟我無關。
原來我真的是個瘋子,所以才會做出那麽多惡毒的事。陷害白芷,害死她肚子裏的孩子,讓她跟林若彤反目,原來都是因為我瘋了。
“然然啊!你振作點,快點好起來。外公外婆老了,不能陪你多久的。你得快點好起來啊!然然!”
“是啊!然然!你看你爸媽都要回來了,你以後就有家了,你得快點好,才能享福啊!”
……
外公外婆你一句我一句地勸我,我望著床邊熟悉的藥瓶,眼淚忍不住從眼角掉了下來。
沫沫啊!你聽到了嗎?爸爸媽媽要回來看我了,拋棄我的他們要回來了,就是因為我瘋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再也沒有反抗吃藥,這藥我已經吃了很久了,再多吃點又有什麽關係呢?吃一天也是神經病,吃一輩子也是神經病,無論怎樣,我蘇然是瘋子已經是事實了。
(2)
爸媽從北方趕回來的第二天就來醫院看我。離上次我見她們不過隔了兩三個月的時間,媽媽的肚子又大了一圈,小腹隆起的高度越來越明顯。爸爸依舊是老樣子,隻是臉上帶著些滄桑。
他們第一次出現在醫院,買了很多補品給我。爸爸帶著外公去看新房,因為打算長時間定居,當初買的新房子還沒來得及好好打掃。外婆則忙著回家燒菜煮飯,給我燉補品調理身體。至於我從未提到的爺爺奶奶,是因為我自己也沒多大印象。爺爺我從小就未見過,聽說他在爸爸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守寡的奶奶一個人帶著爸爸跟其他幾個兒女生活,爸爸結婚沒兩年,奶奶就因為長期勞累也去世了。
一家人各自忙活著,醫院裏就隻剩下躺在病**的我還有留下來照顧我的媽媽。
我半躺在**,低頭望著潔白的床單,心裏很是壓抑。媽媽坐在一旁,手裏玩弄著手機,身子不安地動來動去,看得出來,她也覺得很不自在。
病房裏的氣氛變得很尷尬。原諒我,我真的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來麵對這個曾經狠心拋棄過我的人。我忘不了沫沫出殯那天,我的頭磕在玻璃渣和石渣上的痛楚。忘不了那個夜晚,我被趕出外婆家,一個人躺在公交車站那冰冷的椅子上含著安眠藥的感覺。哦,不!現在應該叫做精神病藥。
我坐在**,額頭上的疤生疼,我的手緊緊地揪住棉被,眼淚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掉到了被上。
媽媽終於有些坐不住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看著我,聲音顫抖著:“我……我出去給你買點吃的,你先一個人待會兒。”
她說得很艱難,拉開門離開的時候,她幾乎是奪門而出,狼狽地逃離。
我看著她慌亂離去的背影,心裏酸得發苦。
她說她內疚,因為逼瘋了我。但那隻是內疚,她並不愛我。從小到大,頑皮的我一直給她惹事,她不喜歡我,她喜歡的永遠是乖巧聽話的沫沫。沫沫因為我而出事,她又更加恨我了,怎麽可能愛我?要不是聽說我瘋了,她不可能回來看我的。因為她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心裏認為我發瘋的原因有她逼迫的成分,所以她才回來的。她隻是想要彌補我,並不是因為她心裏還有我這麽個女兒。
她肚子裏又有了孩子,她不再要我了。這些都是她曾經說過的話,現在還清晰地在我的耳朵裏回**著。
我的手指攥得發疼,身體忍不住地顫抖著。我想號啕大哭,卻發現此刻連眼淚都沒了喧囂的力氣。
我跟媽媽之間一直處於那種尷尬的氛圍中,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經常都沉默著不說話。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媽媽的躁動與不安。
又是新的一天,我低著頭默默地吃著媽媽買的早餐,一聲不吭。媽媽改了以往的狀態,今天的她縱使一個人跟我在一起,也沒有了往常的不安和尷尬,反而隱隱地讓人感覺到興奮。好幾次她都站在病房前眺望,好像在等人,但等的人肯定不是爸爸他們。
她又一次從門口退回來,轉過身來對上我訝異的目光。突然,她笑了,抓著頭發有些窘迫地朝我笑著,主動朝我開口說話。
“然然,你記得周阿姨嗎?以前住我們家隔壁的。你跟她女兒玩得很好的。她不是前陣子搬家了嗎?我今天在早市竟然又碰到她了。我跟她說起你的事,她說要來看望你。你也知道,她是媽媽的好朋友,我們以前玩得很好的。”
媽媽笑道,我端著粥碗的手猛地一陣顫抖,碗掉在了地上,脆裂的聲音響起,瓷碗碎了一地。
我感覺心口被人抓住了一般,又悶又疼。
周阿姨!
我抬頭望著媽媽還僵在臉上的笑容,眼睛被狠狠地刺痛了。
我怎麽會不記得那個周阿姨?她有個女兒叫黃菡如!我怎麽可能不記得!
為什麽媽媽可以笑得這麽開心,她難道不知道她好朋友的女兒害死了沫沫嗎?
“她來看我幹什麽?看我是不是真的瘋了嗎?”我陰狠地笑了起來,朝媽媽冷冷地質問道。
媽媽的臉色頓時慘白了下來,手抓著門把,身體有些站不穩。
“然然!你怎麽這麽說話?周阿姨隻是好心想來看看你。你這樣說話,被人家聽到了別人會怎麽想?周阿姨又沒哪裏得罪你,你幹嗎把人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媽媽生氣地朝我吼道,突然她的聲音停了下來,滿臉驚愕地望著站在門口的表情尷尬的中年婦女。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雙眼死死地盯著那個婦女身旁低著頭的少女,胸口猛地被人狠捶了一下,嘴裏一股腥味,我竟然咬破了自己的唇。
這是沫沫出事後,我第一次見到黃菡如。她的頭慢慢地抬起來,黑亮的眼眸艱難地望著我,目光愧疚而又帶著同情。
她在愧疚什麽?愧疚害死了沫沫嗎?愧疚逼瘋了我嗎?
真是可笑!她在同情我嗎?同情我什麽?毀容還是發瘋?她有什麽資格同情我?一個因為一己私欲,拋棄朋友,害死沫沫的凶手,她憑什麽同情我!
我的內心在憤怒地喧囂著,眼眸死死地盯著躲在周阿姨身後的黃菡如,仿佛要將她看穿。
恨!
我是有多麽恨啊!
恨不得立刻衝上去扇她耳光,抽她的血,剁她的肉!我恨不得立刻將我現在承受的痛全部還給她!
(3)
“如美,你來了!來,快進來坐!”媽媽率先開口,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
媽媽拉著黃菡如媽媽的手將她帶進了我的病房。看到周阿姨手中拿著的禮品時,媽媽又激動地驚叫起來。
“呀!你說你還買這些東西幹嗎?你人能來,就已經很好了!我們是什麽交情啊?你看你還這麽客氣!”
“這是給然然的,她剛出了車禍,這些東西能強健骨骼,也不值幾個錢,你就收著吧!”
周阿姨抿著嘴笑道,隨手將手中的禮品放到了一旁閑置的病**。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相處融洽的她們,眼裏帶著冷笑。
媽媽並沒有理會我,自顧自地拉著周阿姨的手話家常。周阿姨雖然對我的冷漠有些驚訝,但一會兒就被媽媽帶動,兩個人有說有笑起來。
我半躺在**,眯著眼睛望著僵在一旁的黃菡如。看著她臉上局促的樣子,我的心冷冷地笑了。
“然然,你周阿姨說附近商場在打折。我跟她出去給你買幾件新衣服,就讓菡如在這裏陪你一會兒,好嗎?你和菡如也有一陣子沒見麵了,肯定有很多話想說。你們就先聊聊吧!”媽媽牽著周阿姨的手朝我說道。
我望著她那張幾日不見笑容的臉上突然露出的明媚微笑,心裏一陣惡心,頓覺諷刺。
望著媽媽跟周阿姨互相勾搭著親密離開的背影,我眼裏的光越來越冷。
她怎麽可以笑得那麽開心?那個女人的女兒害死了沫沫,她怎麽還能笑得這麽開心?怎麽可以連走路都搖曳生姿,她不怕沫沫在天上傷心嗎?
心裏突然冒出一個惡毒的想法,我不想告訴媽媽真相,我想讓她後悔,遭報應。
“蘇……蘇然,你還疼嗎?”
長久的靜默,黃菡如終於被我詭異的目光盯得按捺不住了,她站在我的床邊,小手緊張地絞著衣角聲音顫抖地朝我問道。
“你問哪個疼?被車撞的傷嗎?”我望著站在床尾處怯懦的女生,冷聲反問道。
黃菡如驚愕地看了我一眼,忽又別過臉去,嘴裏輕喃:“阿姨說你被撞得很嚴重,斷了好幾根骨頭。我想你應該很痛。”
“想知道我有多痛嗎?過來,我給你看!”我笑了。
黃菡如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估計看我的笑容沒有惡意,最終還是邁開了腳步,朝我走了過來。
她一靠近,我就跟瘋狗似的一把抓住她細嫩的胳膊,怒紅著眼咬了上去。
“啊!”
黃菡如淒厲地慘叫著,哭喊著,我依舊不放手,牙齒緊緊地咬著她的肉,嘴裏都是她的血,但我就是沒鬆口。
痛嗎?這種痛根本抵不上我身上痛苦的一分一毫,更抵不上沫沫死前所受的一丁點兒。
她怎麽有臉問我痛不痛?我再痛也不及沫沫的痛!因為她死了,她痛得死了,而我還活著。
“蘇然……你別這樣!蘇然!嗚嗚!我知道我錯了,你別這麽對我,蘇然!”
黃菡如哭著朝我乞求道,我死命地抓著她的手,繼續啃咬,咬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我還是不解恨。
我滿腔的憤恨依舊。
“放手!快給我放手!你瘋了!蘇然!”
門外突然衝進兩個身影,我被人重重地推倒在**,黃菡如被拉出了我的手心。她的小臉一片慘白,靠在從子清的懷裏,望著我不停地哭。
從子清一邊急著給黃菡如止血,一邊咒罵著我。
瘋子!這是他罵我罵得最多的詞。
我狂笑著,突然哇的一聲吐了起來,將黃菡如的血跟她被我咬下的肉吐得一幹二淨。
望著我吐出來的那灘血肉模糊的惡心物,從子清的臉一陣慘白,像看到鬼似的看著我,他懷裏的黃菡如更是尖叫連連。
我擦了把嘴角的血,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蘇然,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耳邊忽然響起一陣顫抖的詢問聲,我抬起頭循聲轉過去,看到了站在另一個方位,全身僵硬的敕封翊。
我不知道他跟從子清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我的病房裏,不過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蘇然!你說話啊!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說話啊!蘇然!”敕封翊突然朝我撲了過來,雙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肩膀,奮力地吼叫著。
我依舊咧著嘴笑著,看著他發紅的眼睛,他好像要哭出來了。
臉上突然一陣冰涼,幾滴淚水打在我的臉上,我驚愕地意識到,敕封翊是真的哭了。眼淚一滴一滴地打在我的身上,灼痛了我的心。
我想伸手幫他擦眼淚,卻發現自己的雙手早已沒了力氣。原本插著針孔的左手因為剛才的瘋狂,針拔了出來,隻留下滿手的血汙。
“蘇然!你以前多好,你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說著,又掉了滴淚。
以前嗎?他還記得以前的我嗎?我以前是什麽樣子,連我自己都快忘了!
我不想記起以前,因為每次一想起,心都會很疼很疼。
以前的蘇然很好,但她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間接害死了沫沫。
所以,我不要回到以前。
我朝敕封翊搖搖頭,看到他,我又想到了另一個人,現在應該在遙遠的大洋彼岸用蹩腳的英文孤獨求生的那個女生。
“敕封翊啊!你還記得白芷嗎?她真的走了。我沒有告訴你,她英文很糟糕,她連26個英文字母都拚不全,她不該去美國的。她爸爸媽媽根本不管她,她去了美國就跟孤兒完全沒有區別了。她平時大大咧咧的,但其實她是個很孤獨的人。你不該這麽恨她的,所有的事都是我幹的,我讓人家打了林若彤嫁禍給了她,我還天天給她吃慢性墮胎藥,害她沒了孩子。都是我幹的,你原諒她,去把她找回來吧!她一個人在美國會死的!”我抓著敕封翊的手激動地說道。
敕封翊的臉色越來越白,望著我難以置信地搖頭:“蘇然,你不會的,不是你做的,你不會做這些的。”
他說,他不相信。
不,他要相信,他一定要去找白芷。
“真的是我做的,還有林若彤,你記得林若彤吧!她告訴你她是被白芷害的,其實也是我,真的是我,我又買通了流氓去害她,然後告訴她是白芷派的,她相信了。你不相信是嗎?讓我想想,我花了多少錢,對,一萬,我給了一萬,哦,你想問我哪裏來的錢?我偷的,偷哪裏的我忘了,我偷了好幾家店。所以敕封翊,你要恨就恨我吧!把白芷找回來吧!我已經沒了沫沫,我不能沒白芷的!我好孤獨,你不知道我有多孤獨!”
我語無倫次地朝敕封翊說道,眼淚滑進嘴裏,跟黃菡如的血混在一起,我好惡心。
敕封翊抱著我哭,他不相信,他不停地搖頭。
“別再說了,蘇然,你別再說了,我不會相信的。”敕封翊哀求地望著我哭吼道。
我從他的手裏掙紮出來,赤著腳跑到床尾,將上麵的病曆扯了下來,指著上麵的字給他們看。
“你看!看到了嗎?神經病!因為我是神經病!我有病啊!我是瘋子!所以那些事都是我做的!都是我!”我瘋狂地喊道,叫得歇斯底裏,直至聲嘶力竭。
敕封翊終於受不了地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板,哭紅著眼衝了出去。
我望著他瘋狂離開的背影,終於無力地癱軟在**,嗬嗬大笑著。
他最終還是相信了,他會去找白芷的,他會原諒白芷的。我已經無路可逃,沒了沫沫,沒了白芷,外加一個瘋子的稱號,我已經沒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了。
對於白芷,我的愧疚終於少了一分。
“還不走嗎?你想讓她血流幹死了才開心嗎?還是想讓我再咬她幾口!”
我坐在地上,朝望著我表情哀傷的從子清冷笑道,然後用手擦了把嘴角的血,當著顫抖的黃菡如的麵,放進嘴裏舔了一下。
那是瘋子該有的舉動,黃菡如再次被我嚇到,躲在從子清的懷裏尖聲驚叫著。她的哭喊聲早就驚動了周圍病房裏的人,有人去通知了醫生,很快我的病房裏多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架著瘋狂的我上病床,所有人壓著我的手腳不讓我亂動,鎮定劑被注射進我的體內。我依舊望著被人帶去包紮傷口的黃菡如笑。
從子清離開的時候又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說過我一直不喜歡從子清,因為他太聰明,那雙黑色的眼眸仿佛能看穿一切,讓我不安。
我撇開臉去,不去與他對視,望著手上的針管,停止了喊叫,眼淚不由得落了下來。
很快,一切都會結束了。
沫沫,我真的累了。
(4)
周阿姨跟媽媽回來後,得知黃菡如被我咬傷的事,當場跟媽媽翻臉,罵罵咧咧了好久才被黃菡如跟從子清拉走。
從子清跟敕封翊突然出現的原因也漸漸明了。
從子清跟黃菡如本來今天要約會的,黃菡如聽說她媽媽要來看望我,躊躇再三,最終還是跟著她媽媽一起來看看我。於是她就讓從子清在市區等她一下,說她看完朋友就來。市區本來就不大,寒假裏幾個同學相遇是常有的事,從子清正好碰到了敕封翊,兩個人就玩在一起了。因為看黃菡如很久都沒出現,從子清跟敕封翊索性來醫院找她,他們也好奇黃菡如看望的朋友是誰,哪知道一進樓層就聽到黃菡如的慘叫,他們就追了過來,於是就看到了我發瘋咬黃菡如的那一幕。
明白得再多也沒了意義,不管他們出現的原因是什麽,現在我們都不會再有瓜葛了。
媽媽挺著大肚子對我不停地罵著,我被綁在**,眼閉著,仿佛什麽都聽不到似的,沉睡。
“淑芳,你別這樣,小心動了胎氣。你也不是不知道然然的情況,她精神出了問題,你就別怪她了!”趕過來送飯的外婆正好撞見媽媽罵我,趕緊勸慰道。
媽媽哭得聲嘶力竭。
“媽,你說我造了什麽孽!一個乖女兒死了,現在留了個又是神經病!媽,我怎麽這麽命苦啊!”
“淑芳!你不要這樣,然然也是可憐的,你不能老怪她啊!淑芳!”
“媽……”
……
我緊緊地閉著眼,不去聽她們的對話,心口悶悶地疼著。放在棉被下的手緊緊地攥成拳,我驚愕地發現,原來我還會感到心酸。
媽媽一直認定是我的錯,從不想想她是怎麽對我的。我的偏執,我的瘋狂,我的病,難道真的全是我的錯嗎?
算了,我不想再追究誰對誰錯,這些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過幾天我就要被轉進專業的精神病院治療,醫生說我的病太嚴重,再留在普通醫院,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傷到人。
我笑了,我還沒有瘋得徹底,我知道我咬黃菡如,不是因為發瘋而是因為內心的恨。
在離我進市裏最大的神經病院隻剩下兩天的那晚,我逃出了醫院。
所有人都覺得我瘋得無可救藥了,但我知道我除了經常夢見沫沫,並沒有瘋得太厲害。這個世界,我已經沒有任何留戀,我要去找沫沫了,就算是死,我也不會死在精神病院的。誰都知道,市區那精神病院是個比監獄還可怕的牢籠。
一旦關進去,我會真的瘋了的。
我赤腳走在冰冷的地麵上,腳板凍得發紅,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慢慢凝固,呼出的氣息越來越淡。昨晚下了場大雪,整個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我在冰天雪地裏一路前行,朝著升起的朝陽,含著笑就這麽走著。
我知道無論我走多遠,我都到不了沫沫所在的天堂。我滿身都是肮髒的罪孽,我隻能用這冰冷的雪水洗滌,妄圖洗淨我的靈魂,然而我這時才發現,自己非但洗不幹淨,還將那冰雪染汙了。
白皚皚的雪上落滿了我掉落的血珠。
手腕上割開的血口被寒氣漸漸凍結,我的意識已經模糊。我朝著陽光艱難地前行,最光明的地方是最靠近沫沫的地方,縱使我永遠到不了那光芒最盛處,那麽縮短一些距離也好。
靠得越近越好……
撲通!
我終於雙腿凍僵地跪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陽光離開我的身體,向其他地方移去。
不……
我乞求,我哀鳴,眼淚凍成了無數冰晶。
請不要把沫沫帶得太遠,我怕我再也找不到她。
“蘇然!蘇然!你不要這樣!不要這麽折磨自己!”
我整個身體埋在雪堆裏,有人朝我奔來,將與冰雪融為一體的我用力地拽了出來。與冰雪分離的那一刻,我感覺全身一陣撕裂的疼。
“蘇然……”
有人在奮力地拍我的臉,想要將我拍醒。
我艱難地睜開眼,望著眼前模糊的身影。我伸過手去,摸向那張清俊帥氣的臉,聲音幹澀。
“敕封翊,我要死了,我還沒告訴過你,我有多喜歡你。”
“三年前初一開學,你坐在我的身後,手每次拿書時都會不小心碰到我的頭發,那時,我的心就有了悸動。
“初二,你坐在我的身旁,我們隔了一條走道的距離。放學時,匆忙的我不小心把圍巾弄到地上,你幫我撿,不小心碰到我的手,你的臉紅成一片,你跟我說對不起。那時,我的心都亂了。
“初三,你老讓我罩著你,像個孩子般跟著我,你不知道,那時的每一天,我的心都是狂跳的。
“敕封翊,如果命運能夠重來,我一定不會再喜歡你。
“不,如果真的可以再活一次,我一定會把健康讓給沫沫。然後我做個體弱多病的孩子,一直待在家裏,聽著沫沫說你的故事,幻想著你。
“敕封翊……”
我的聲音越來越弱,我聽到耳邊響起的哽咽聲。
那個人告訴我,他叫“從子清”,不是“敕封翊”。
我笑了,我知道他不是敕封翊。因為我永遠不會告訴敕封翊,我有多喜歡他。
我想老天爺是嫌我受的懲罰不夠,不願收我這條命。我沒有死成,從子清將我送回了醫院搶救,我活了下來。
昏迷不醒的我最終還是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療,那個比監獄還恐怖的牢籠,一關就將我關了一年半。
(5)
一年半之後,我出院了。
那段癲狂的歲月在我的腦海中消失得一幹二淨,我隻知道我叫蘇然,一個重生的蘇然。
“外婆,我爸什麽時候買的新房子,我怎麽都不記得了?”
“外公,沫沫呢?為什麽媽說沫沫死了,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爸,我不是還沒中考嗎?為什麽突然上高三了?”
“媽,你怎麽不理我啊!媽!這個小孩是誰?家裏怎麽突然多出了個孩子?”
……
我好像睡了很久,一覺醒來,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外婆看著我動不動就哭;外公喜歡抱著家裏多出來的“子沫”出去玩;爸爸一時老了很多,兩鬢冒出了好幾根白發;媽媽好像更加不喜歡我了,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厭惡。
還有沫沫……
我那乖巧善良的雙胞胎妹妹徹底消失了,隻留下一張遺像,上麵的她像極了我,笑得很是燦爛。
每次我問及沫沫是怎麽死的,家裏的人都會一致保持沉默,媽媽會用憤恨的目光瞪我,仿佛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外婆偷偷告訴我,初三畢業考之前,我跟沫沫出了車禍,沫沫死了,而我常常昏迷,記憶時好時壞,車禍後的事都記不大清了。
至於車禍發生的原因,外婆說得支支吾吾。大體就是爸爸開車帶我們去外婆家,途中出了車禍。一般來說沫沫不會出門,出車禍的幾率近乎為零。然而這個原因倒也說得通,因為每逢節假日,爸爸都會開車載我們全家去外婆家看望他們。
我看過沫沫的遺照,上麵的死亡日期的確是兩年前我中考前的日子。
外婆沒有騙我,因為我腦海中經常會閃過車禍的剪影,我的胸口偶爾也會感到刺疼,我的雙腿也不如以前那般靈活。我跟沫沫好像真的出過車禍,我的記憶裏好像有張帶血的臉,好像是我的,可又像是沫沫的,總是揮之不去。
“那子沫呢?”我又追問外婆那個突然多出來的嬰兒。
外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歎了一口氣,艱難地笑道:“那是你的弟弟,沫沫走了之後,你媽跟你爸又生的。還記得嗎?你媽大肚子的樣子。”
外婆試探性地問我,我冥思了一會兒,點點頭,跟外婆低喃:“我好像有點兒印象……”
外婆欣慰地朝我點點頭,然後起身去找外公。
子沫該吃奶了,但媽媽沒有奶水,所以經常是外婆喂奶粉給他喝。
子沫現在才七個月大,因為沒有母乳喂養,所以看上去很是瘦小。
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我總感覺哪裏不對。哪裏不對?我問自己,看著捧著奶瓶大喝的子沫,我感覺胸部漲得很是難受,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溢出來。
子沫捧著奶瓶朝我笑,我的心跳猛地停止了。對,就是這點,子沫長得跟爸媽都不太像。
烏黑的眸子,小臉,尖下巴,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看得人心裏暖暖的。
外婆說子沫是媽媽為了填補沫沫的位置特意生的孩子,但是媽媽並不喜歡他。我不明白,按照外婆的說法,媽媽應該疼子沫入骨啊!可是我醒來的這陣子,看到的都是外公外婆帶子沫,媽媽根本懶得抱他,爸爸下班回來,偶爾也會抱抱子沫,唯獨媽媽,對這個兒子深惡痛絕。
我不明白媽媽為什麽這麽討厭子沫,子沫雖然長得瘦,但看得出來他是個標致的孩子,長得也很討人喜歡。
我喜歡抱著子沫親他的小臉,每次媽媽見到,都會急忙從我手中搶下子沫,眼神控訴地望著我。
我看得出來,她不喜歡我接近子沫,原因依舊未知。
今晚的晚飯跟平常一樣,爸爸一下班就開始上菜吃飯。子沫早就喂了奶,外婆給他擦完身後就放他到搖籃裏睡覺了。餐桌上隻有幾個大人,還有一個18歲的我。
18歲,這個年紀本該算個大人了,可我的記憶依舊停留在16歲那年。我的年齡在增長,但我的記憶跟不上。
餐桌上氣氛不怎麽對勁,我感覺得到。果然,吃了一半,爸爸突然放下筷子,抬頭看我。
“學校那邊我幫你把關係疏通好了!你不用從高一開始念了,直接上高三,隨便混混就好了,我也不求你考什麽大學。考不上的話直接去專科待幾年,等年紀大點去你舅舅公司混混日子就好了。”爸爸說完,抿了一口酒。
外婆外公各自埋頭吃飯,媽媽的臉色很不好看。
“這次又砸了多少錢?她反正考不上,幹嗎不索性不讓她念了?老這麽糟蹋錢,你不心疼自己賺錢辛苦,我還心疼呢!”媽媽怒著臉將碗筷一丟,朝爸爸氣吼道。
我覺得那些話就是說給我聽的,心裏很不舒服。
我不記得我失去記憶的那段日子裏有沒有上過學,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我對高一高二的知識根本沒有印象。爸爸竟然可以直接讓基礎這麽差的我上高三,鐵定是在學校砸了重金。
雖然還不知道具體是哪所學校,但我知道市內的幾個高中破格招收的學生的要價都不低。爸爸雖然在銀行工作,剛升了職,薪水不算低,但一下子拿出那麽多錢,媽媽心疼生氣也是情理之中。
我對媽媽的憤怒表示理解,可是聽到媽媽不讓我念書,我的心還是咯噔一聲響。我在初中的成績並不差,如果爸爸真砸錢讓我上高三,我想不管怎樣,我都會努力把前兩年的知識補上去,盡全力考個好點兒的大學。然而媽媽竟然一口咬定我沒有前途,覺得這筆錢白砸,讓我著實心寒。
我剛想開口解釋,爸爸突然也滿臉怒意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睜大著眼睛瞪著媽媽。
“你鬧夠了沒有?都說了之前的事不要再想了,好好過日子!你幹嗎還走不出來?我已經忍你夠久了,以前什麽都遷就你,你想不要孩子就不要,結果呢,你看看你把孩子逼成什麽樣了?孩子犯錯我們做父母的難道沒有責任嗎?你以母親的角度想想,你做的事有道理嗎?說出去還不怕人家笑話!”
媽媽被罵得全身都顫抖起來,眼睛通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哭著跑進了臥室。
一頓晚飯吃得很艱難,爭吵過後,所有人都沒有了食欲。外婆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被外公拉走,隻留下我一個人跟抽煙的爸爸坐在餐桌旁。
“爸,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事了?我雖然不記得這幾年的事,但我不傻。我看得出來媽不喜歡我了。爸,你別罵媽,我做錯事我改。要是媽不同意,我可以不念高中的。在家自學也可以參加成人高考的!”我低著頭朝一臉煩悶的爸爸開口道。
兩年的記憶空白,我一無所知。兩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我清晰地意識到我忘記的兩年裏,一定發生了什麽。
這個家突然變得好陌生,整天都籠罩著一層詭異的氣氛,讓人感到很壓抑。
“然然,你別多想,你沒有做錯事。是你媽更年期到了,整天胡思亂想,你隻要好好念書就行了!”爸爸掐滅了煙,摸著我的頭,悵然地歎了一口氣說道。
我望著爸爸眼中的那抹心疼,沉默了。
真的不是我的錯嗎?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