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溫軟細語的小時光
01
我和蘇銀生因為出色地完成了SL企業吳秋波的采訪稿,成為新聞社的正式員工。
九月,我去安歌建築找展憶。他和何蕭畢業之後,都在這個集團上班。展憶告訴我,他要從最底層做起,然後成為安歌最具潛力的建築設計師。
我坐在公交車上,看著許許多多的家長護送著自己的孩子前往各個大學,心裏不免有些感觸。當年入校的時候,我也是他們這群人當中的一個。我曾以為時間會在掌心慢慢流淌,但是到畢業後才發現,所謂四年,不過眨眼。
安歌建築在A市是最大的建築工程集團,沒有之一,辦公大樓坐落在市中心,跟個圓蛋似的。
“你好,我找設計部的展憶展先生。”禮貌地跟前台小姐打了招呼後,她讓我先去休息區等待。
等待過程閑得無聊,我拿起旁邊的地產雜誌來看。
“小風箏!”頭頂響起一個聲音。
我頭也不抬都知道是誰:“嗯?好久不見。”
“你怎麽在這裏?”何蕭跳進來,問道。
“找展憶啊。”我收起雜誌,看著他說道。
何蕭立馬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為什麽不找我?”
我笑嘻嘻地道:“看電影、喝咖啡、聚餐找你啊。”
“風箏。”說話間,穿著西裝的展憶從裏麵走了出來。
何蕭撇撇嘴,手拍在我的肩上,說:“你們聊吧,我就先去忙了。”
“去吧。”我朝他擺擺手。
“怎麽了?找我有什麽事嗎?”展憶坐在我對麵問我。
我起身走過去,坐在他旁邊,像初次見麵的陌生人一樣搭訕:“怎麽樣,帥哥,最近忙不忙?”
“不忙。”展憶側頭看著我,一臉笑意。
我有些不知道怎麽開口,緊張得直搓手。
展憶看到我的小動作,說:“你很緊張。”
我不敢看展憶的眼睛,半晌後似蚊子叫般冒出一句:“房子很空啊。”
“你說什麽?”展憶故意裝沒聽見,問道。
我下了巨大的決心,對視著展憶,道:“我說,我那套房子很空。”
展憶笑問:“是想讓我搬進去嗎?”一句話猜中我來此的目的。
我緩緩扭頭,幽幽地道:“其實如果你願意搬進來的話,我是沒有意見的,畢竟我這麽善良。”
展憶沒回答,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一張卡遞給我:“工資卡。”
“嗯?”我歪頭看他,不明就裏。
展憶把工資卡塞進我手裏,說:“拿著啊,既然要住進去,你就給我保管工資卡。交電費、煤氣費,需要買什麽,你就刷卡,密碼是你的生日,剩下的錢你就自己存起來,以後咱們結婚了還可以用。”
我呆愣地捏著手裏的卡,展憶已經起身了:“我還有事情需要去忙,你等會兒先回去啊。”
展憶什麽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我捏著手裏的那張卡,就像是握住了一份承諾,心裏蔓延開無盡的欣喜。
當晚,我特意做了展憶最愛吃的菜。晚上八點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行李帶了過來。
第一次像一對夫妻一樣共進晚餐,他洗碗,我給他鋪床,然後各自洗澡、睡覺。
縱使住在了同一個屋簷下,我也不敢跟展憶睡同一張床,所以,我把以前風芝的臥室留給了他。
我貼著那麵牆,一牆之隔就是展憶。
我輕聲道:“晚安。”
如此好多天之後,我還是迎來了我沒料想到的事情——展媽媽在我們新聞社樓下等著我。
下班的時候,蘇銀生問我:“要不要我幫你叫展憶?”
“不用了,我自己解決。”
我拒絕蘇銀生的提議,朝展媽媽走了過去,禮貌地笑道:“阿姨好。”
展媽媽很溫婉的樣子——如果我不知道她對我和展憶在一起有意見的話。
“介意一起去喝杯咖啡嗎?”展媽媽笑問。
“不介意。”我不避閃。
咖啡廳選在“上島”,挑了個角落的位置。
“你知道我來找你是為了什麽。”展媽媽沒有動剛上來的咖啡,直入話題。
我裝傻:“我不知道。”
展媽媽搖搖頭,說:“我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你和展憶在一起,你是知道的。”
我不解地道:“阿姨,我不明白,為什麽您要插手展憶的終身大事呢?”
“他是我兒子。”她說得有理有據,卻讓人無法信服。
“如果僅是您的兒子這個原因,阿姨您就做錯了。這麽多年了,您不是不知道展憶的想法,您硬生生掐斷他的感情,讓他和許多他不喜歡的女人相親,這才不是一個母親該做的吧?”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做讓步,讓步的事情我已經做過一次了,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
展媽媽敲著桌麵,道:“我就是為他好才給他找女孩子相親的,見的人越多,選擇就越多,也不至於在你這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說到底您還是在意我的身份。”我早就該想到的。
“是,風箏,很抱歉,我們是個傳統的家庭,我的觀念也很傳統。”展媽媽的語氣裏絲毫沒有讓步的意味。
我吸了口氣,笑道:“我五歲時被父母拋棄,那個時候隻有二十一歲的風芝念我可憐,將我撫養長大。阿姨您永遠不知道兩個女孩子在一起生活需要多少勇氣和智慧。在外人看來,我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被理解,但是隻有我們知道我們是為了生存才這樣的,可就算如此,我們的靈魂跟肉體都很幹淨。現在風芝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愛她的男人,生了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兒子,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庭,那種平凡和幸福,是我為之羨慕的。我和展憶之間錯過太多太多了,我不想再放棄了。阿姨,您總說您是為了展憶好,可是您難道沒有發現展憶這麽多年來心裏想的是什麽嗎?阿姨,您這是在自欺欺人,您認為是為了展憶好,但您這樣做會剝奪掉他的幸福啊。”
“真是好厲害的一張嘴。”展媽媽嗤笑道,“我承認我兒子心裏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但就算如此,你還是配不上他。我兒子任何一方麵都比你優秀太多,他應該找一個更好的人,才配得上他的出身。”
說得好像展憶不是打娘胎裏出來的一樣。
“在中國,除了孫悟空是石頭裏蹦出來的,任何一個人都是打娘胎裏掉出來的,要我離開展憶,抱歉,我做不到。阿姨,您不要白費心機了。”我的臉色終於冷下去,也沒有再談下去的興趣。
“你!”展媽媽氣我的固執。
“媽。”展憶不知道怎麽找到我們的,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兒子,你來得正好。”展媽媽站起來,指著我,“你的這女朋友你要認,媽可不認,簡直目中無人。”
“媽,你就別鬧了。”孰是孰非,明眼人自有分寸。
“我鬧?”展媽媽不可思議地看著展憶,說,“你竟然嫌棄你媽鬧?這還沒娶進門就開始維護了?好好好,你娶你的媳婦兒,你別找媽了!”說著,展媽媽拎起包,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展憶無奈至極,回頭道:“風箏,你別介意我媽媽的話。”
“去看看你媽媽吧,我沒事。”我淡淡笑道。
“好,晚上等我回家。”展憶說完,就隨著他媽媽的腳步追了上去。
我的確沒有什麽事,隻要展憶還在我身邊,無論遇到什麽,我都能勇敢麵對。
晚上九點,我做好晚飯已經一個小時了,牆上時鍾的指針在嘀嗒嘀嗒不厭其煩地走著。
終於,門外傳來開門的聲音,展憶匆匆開門進來換鞋,歉疚地說道:“安慰媽媽太久了,抱歉,風箏。”
“沒事,過來吃飯。”我說。
展憶走過來,沒有坐下去,而是抱住我,輕聲道:“別害怕,一切有我呢。”
我緊緊環著展憶的腰,內心暖流蔓延。
02
展媽媽確實沒有再找我的麻煩,我就當是一場演完的戲,沒有再為這件事情擔心。
我相信展憶,我願意等待他說娶我的那一天。
兩個人的工作都忙了起來,展憶經常早出晚歸。我做好的晚餐有時候涼了又熱,熱了又涼,都等不到他回來吃。
一天半夜十一點,客廳裏有動靜,我從被窩裏爬起來,下床去查看。
展憶躺在沙發上,手臂遮著額頭,似乎很累。
我從臥室裏拿出一張毯子,走過去蹲下,輕輕地給展憶蓋上。
展憶見有動靜,眼睛從手臂縫隙裏望向我:“還沒睡?”
“在等你。”我輕輕呢喃。
展憶翻了個身,摟著我,將我抱上沙發,然後埋在我懷裏,道:“事情太多了,回來得很晚。”
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展憶的頭發,他的發絲很粗很硬,有點紮手:“你餓不餓?要不我去給你下碗麵?”
“吃過了。”展憶在我懷裏蹭了蹭,說,“以後晚上不要等我了,你早點休息,第二天還要那麽早起來做早餐,會很累的”。
“我不累。”我枕著展憶的腦袋,溫柔如白蘭。
“我也不累。”展憶緊緊摟著我,聲音有種被什麽籠罩著的感覺。
那天晚上,我們兩人相擁而眠,短短幾句話,就撫慰了生活和職場上的疲憊。
原來生活,不僅要嗬護幸福,還要享受疲憊。
我寫了一篇大稿,賺了不少稿費,新聞社還特意給我放了十天假。想到最近展憶的精神不算太好,我打算去超市給他挑一些好的東西做營養品。
滿載而歸的時候,我遇見了何蕭。他開著車,停在超市門口,搖下窗戶喊我。
“你怎麽在這裏?”我訝異地問。
何蕭笑道:“給我媽買點東西,你要回去嗎?上來,我送你。”
我將東西放在後備廂,然後上了駕駛座。
我這才看清,何蕭的臉上又多了一些傷口。我不禁皺眉,問:“怎麽了?是不是你媽媽又打你了?”
何蕭準備開車:“嗯,工作了有錢了,想帶她去醫院看看,但是她不願意。”
“你等一下。”我按住何蕭掌握方向盤的手,問,“車上有藥嗎?先處理一下你的傷口。”
“沒事了,小傷而已。”何蕭不介意,但我執意要給他處理傷口。
何蕭無奈,從後座拿了個小醫用箱出來。
我一邊翻找著止痛消炎藥膏,一邊說:“現在可不是小時候了,有病得看,有傷得治,再說你這麽好看的一張臉,以後還要娶媳婦兒,不能就這麽讓你媽給毀了。”說著,我用棉簽蘸著藥膏,湊上去給何蕭塗抹傷口。
何蕭疼得齜牙咧嘴,然後乖乖閉嘴。
距離很近,我能感受到何蕭的呼吸。
何蕭忽然開口,說:“要是我能娶到你這麽好的人就好了。”
我像一個語重心長的知心大姐一樣道:“什麽要是啊,你一定會的,再說在這個世界上,好姑娘很多啊。”
不知為何,何蕭的心情似乎比較低落,他沉默了半晌,道:“再好的女人,也及不上你的萬分之一。”
我塗藥膏的手停在空中,心緒微微翻湧。
“啊。”何蕭笑道,“可惜你已經是展憶的女朋友了”。
“少貧嘴了。”我重重在何蕭的傷口一按,痛得他立即大叫起來。
“好了,擦好了。”我收起藥膏,道,“開車吧”。
“是是是,女王大人。”何蕭圓滑極了,笑著開車離開。
我將窗戶微微打開,問:“對了,你們公司最近在忙什麽啊?怎麽展憶每次都那麽晚才回來?”
“沒有啊,公司都是照常下班啊。”何蕭不經大腦地回答,然後又後知後覺地說,“啊,可能展憶在外麵接了活也說不定啊,多賺點錢也好養你嘛”。
我皺眉道:“我才不需要他養我,他掙錢,我也掙錢,我們還沒結婚沒有孩子,幹嗎那麽拚啊?每天晚上都回來那麽晚,累倒在沙發上,讓人心疼。”
何蕭幹笑了幾聲,沒有說話。
我下意識想到何蕭的心情,便沒有再說及展憶的話題。
車子停在路口,等待著紅綠燈。
我往窗外一瞥,視線便聚焦在一處挪不開了。
有時候覺得自己會多餘地做一些事情,比如扭頭看見不該看的東西,有時候隻是一眼,就可能將你推進深淵,墜入無盡的黑暗。
“風箏?”何蕭叫我。
我像是隔離了全世界一樣,聽得見外麵那些轟鳴的聲音,卻完全張不開嘴去答應。
“風箏,你在看什……”何蕭忽然停住。
我平靜地問:“你也看見了?”
是的,都該看見了吧。
這種時間,本該下班了,但是不遠處的櫥窗裏坐著談笑風生的展憶和江月牙。
真的是談笑風生……
身後傳來按喇叭的聲音,何蕭趕緊發動引擎右轉彎,車子駛上另一條街道,展憶和江月牙的畫麵落在了我的身後,我看不見,也不想看見。
“風箏,你別亂想,他們有可能是下班遇見了,然後好久不見一起喝個咖啡,哎呀,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們可能就是單純地喝杯咖啡,哎呀,風箏,你別亂想。”何蕭慌忙解釋,詞不達意。
我垂著頭,已經分不清心裏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總之是亂的,亂得不可開交。
“風箏……”何蕭一邊喊我,一邊扭頭看我。
我抬頭,說:“把我放在這裏吧,我從這條小路穿進去就到家了。”
“我還是送你到家吧。”何蕭不放心。
“我說了讓你把我放在這裏!”我加重了語氣。
何蕭不敢惹我生氣,隻好乖乖地將車停在路邊,眼睜睜地看著我下車離去。
“哎,風箏,有事給我打電話啊。”何蕭在車裏遠遠地對我說。
我腳步生風,另一隻手從兜裏掏出手機,給展憶打電話。
電話接通後,我立即整理著情緒,問:“展憶,下班了嗎?”
“啊……”展憶說,“晚上要加班,可能八點才會回去”。
我咬著嘴唇,用力地咬著,心裏像是被七擰八揉似的,非常不是滋味。如果不是我撞見了他和江月牙在一起,我就真的信了。
我強迫自己緩和語氣,說:“那好,我今天買了很多菜,你最近這麽累,我打算給你做些好吃的,晚上下班了趕緊回來。”
“好,我會的。”簡單幾字,不會多說。
“那好,你先忙。”我留下一句話,掛了電話。
手機從耳邊滑落,我站在原地不停地喘氣,右手撫上胸口,狠狠地按著那像是被撕裂的地方,疼,真疼。
回去之後,我一聲不吭地洗菜、做飯。跟往日一樣,在網上搜索出美食的做法,然後打印出來貼在廚房門口。做完了之後,我挽起袖子,把家裏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將髒衣服不髒的衣服全部洗了,晾在了陽台上。
即使做了這麽多事情,心裏也還是難過。
沒有辦法不難過,真的沒有辦法。
看著滴滴答答從濕衣服上滴下來的水,我蹲下身,抱著自己,終於感覺到了從裏到外的無力。
03
晚上八點,展憶準時回來了。
我坐在餐桌旁,像極了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展憶徑直坐到餐桌對麵,看著豐盛的晚餐,不禁驚訝:“風箏,你做了這麽多好吃的啊?”
我有很好的演技,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微笑著溫柔道:“嗯,你最近很累,先坐下來嚐嚐吧。”
展憶坐下,拿起湯勺先盛了碗湯:“嗯,讓我來嚐嚐我們家風箏的廚藝。”湯入口後,展憶忽然皺眉,“怎麽是涼的?”
我從混亂的思緒中醒過來,忙道:“你看我,怎麽忘了,我做得太早了,你回來都涼了,我先去熱熱。”說著,我趕緊端起湯碗,回了廚房。
展憶不放心地從後麵跟上來,問:“風箏,你沒事吧?”
“沒。”我慌亂答道,忙說,“你出去吧,一會兒就好”。
展憶走過來,不相信地捧著我的臉:“可你……”
終於沒有等他把話說完,我的心在一次次傷害中變得更脆弱。
淚像是決堤之水一樣泛濫開來。
“風箏……你怎麽了?”展憶呆呆地看著我,然後立即擁我入懷,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不是這段日子陪你的時間太少了?要不從明天起我不加班了,我早點回來陪你好不好?不哭了,不哭了……”
這情話說得真動人,如果換作以前,我真的會相信,相信得很徹底。
我輕輕推開展憶,說:“沒事,我就是覺得很開心。你先出去吧,我一會兒就熱好了。”我努力笑望著展憶,讓他看不出一點破綻。
“你真的沒事嗎?”展憶還是不放心。
“哎呀,沒事了,鹹吃蘿卜淡操心。”我將展憶推出門外,笑道,“馬上就好”。
展憶半信半疑地退了出去。
那天晚上,滿桌豐盛的晚餐,我吃得索然無味。
展憶習慣性地飯後洗碗,我去衝了個冷水澡,出來後瑟瑟發抖。
我早早地上了床,連晚安都沒來得及跟展憶說。
半個小時後,蓋著的被子被掀了起來,身後鑽進來一個人。
我剛想回頭,展憶就伸出手抱住了我,說:“別動。”
我心亂如麻。
展憶緊緊貼著我,手臂環著我,我的手指觸碰到他的皮膚,感知到了他並沒有穿上衣。
“你那種害怕的眼神,我看得好清楚。”展憶將頭埋在我的脖子後,輕聲道。
我心裏麻木著、疼痛著,五味雜陳。
展憶摟著我,溫柔如水:“風箏,如果是我讓你害怕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你原諒我,我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
我沒有說話,眼角淌出了濕熱的淚,令我原本冷卻的身子感知到了一點點溫度。
“我很愛你,很想跟你在一起,很想這樣擁抱著你,彼此的距離很近很近……”展憶喃喃著。
展憶濕軟的嘴唇貼上我的脖子。
我沒有拒絕,心裏的痛更深一分。
展憶將我翻過身來,他高高地爬起,兩隻手撐在我的身體兩側,望著我。
我臉上的淚痕還沒幹,眼睛水汪汪的。
展憶俯下身,輕吻我的淚痕,柔聲道:“風箏,你願意嗎?”
我緊閉雙眼,心裏並無一絲觸動。
我願意,你就能屬於我嗎?我真的沒有安全感,一點也沒有。但即便是這樣,我對展憶的任何要求,幾乎都無力抵抗。
我摟著展憶的脖子,以行動回答他的問題。
窗外的月光清冷清冷,透過玻璃窗灑落進來。
展憶緊緊抱著我,我以為,這將會是對這一生的詮釋。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無論什麽事情,我們都不會再分開了。
那個時候的我,天真如孩童。
展憶累倒在**時,還不忘擁我入懷,在我額前落下一記吻,說:“晚安。”
“晚安”二字,有時候是種不得已的奢求。
晨間醒來的時候,展憶還是擁著我,未著一絲的肌膚緊緊相貼,讓我有些羞澀。
展憶熟睡的樣子很好看,眉頭微皺著,嘴角卻輕勾著。
我望著他,不禁心生淘氣。
我伸出手指頭,輕輕地滑過展憶薄薄的嘴唇,然後使勁兒捏著他的下唇。
忽然間,手指感到一陣濕濕的綿軟感,展憶趁我不備,輕輕地咬著我的手指,睜開了雙眼。
我臉上閃過一抹紅暈,忙垂下頭去。
展憶細細地舔舐著我的手指,待我羞赧到埋入他懷裏的時候,他才罷休:“淘氣。”
“該起床了。”我羞澀不已。
“好。”展憶給我好好蓋上被子,然後起床,偏頭問我,“洗澡,要一起嗎?”
我抬頭,看見他,忙又低下頭:“你先洗!”
展憶不禁寵溺地笑了,道:“好。”
等展憶去了浴室之後,我才緩緩地從被子裏探出腦袋。
心裏頭,還是膽怯的。
初嚐這種味道,就像偷腥的貓咪。
我先穿好睡衣,於展憶之後去洗了個澡。出來時,展憶坐在沙發上,搖著遙控器,說:“老婆,我好餓啊。”
我臉紅於他的稱呼,急忙道:“我去給你做飯。”
我忙躲進廚房,麵紅耳赤地開始下麵條。
潛到廚房的展憶從後麵伸手摟著我,說:“別動,我抱抱你就好了。”
他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抱著我,跟著我的腳步挪動,然後黏糊糊地說:“老婆,你真賢惠。”
如果我知道我們後來的遭遇,我一定會好好地珍惜這一天。
用餘生回望,對我來說,最幸福的一天。
04
我以為,我們能就這樣,一直不溫不火地過下去。
我不求天天平安,但求爭吵之後,我們不會離開彼此,但我終究是太天真了,想得太美好了。
同一年的冬天,下著很大很大的雪,晚上的時候,雪終於停了,我出去給展憶置辦一些過冬的衣服。
在路上,遇見了很久不見的江月牙,她上了輛出租車,而我,鬼使神差般也攔了輛出租車,跟了上去。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下意識地就那樣做了。
車一路往山上開,直到停車的時候,已經到了山頂。站在那個地方,可以遠遠地眺望A市。
我借著手機的手電筒光,四下找尋著江月牙的位置。
我一開始隻是因為好奇她這麽晚了要去哪兒,但是我的好奇心卻讓江月牙失去了生命,讓我跟展憶從此遙遙分離。
找到月牙的時候,她站在眺望A市最有利的位置,同時身邊還有展憶。
我根本就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月牙環抱著自己的時候,展憶將自己的圍巾取下來給月牙圍上,然後伸出一隻手,將月牙圈在懷裏,以此來溫暖她。
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雪地上。我掏出手機,撥通了月牙的電話。
既然抑製不住哭腔,那就不要抑製了,有些話,藏著掖著並不能解決什麽。
“你在哪兒?”我話一出口,哽咽就無處遁逃。
月牙聽出了不對勁,忙問:“我在外麵啊,風箏你怎麽了?”
“你們到底在幹什麽……為什麽總要背著我單獨在一起?有什麽事告訴我不好嗎?”我的鼻子凍得通紅,心裏的溫度跟地上的積雪一樣冰涼。
月牙在那頭沒說話,她那麽聰明,當然知道我說的話什麽意思。
遠遠地,月牙和展憶偏過頭,看見了我。
我哭著搖頭,不停地搖頭,然後轉身,往回跑。
“風箏!”月牙在後麵呼喚著我。
失去理智和自尊的我,哪裏還有時間去聽她的解釋?撞見太多次了啊,每次都不說清楚,每次都對我隱瞞著,每次都是這樣!每次!
“風箏,你等等我。”月牙還在身後喚著我,有幾分祈求,有幾分無助。
我邊跑邊抹著眼淚,眼淚剛一流出,就瞬間冰冷。
腳下一滑,我整個人往前撲去,摔在了地上。我爬起來,不顧一切地逃離。
“風箏,啊——”
身後傳來月牙的尖叫聲,還有樹枝折斷的聲音。
緊接著,展憶的一聲“月牙——”響徹夜空。
我的心,忽然間像停止了跳動一般。我的身後,聽不到月牙的呼喚了,感覺不到月牙的呼吸了,就像一顆隕石,忽然墜落,忽然破裂。
“月牙……”我顫顫巍巍地轉身,生怕看見最不好的畫麵。
慘白的路燈下,積雪被照得閃閃發亮。展憶從上麵衝下來,徑直緊張地從馬路旁邊尋下去,嘴裏還顫抖地叫著月牙的名字。
那裏的護欄像是之前因車禍被撞開了一大截,難道月牙她……
我思及此處,熱淚湧上,聲音沙啞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月牙……”我的腳步紊亂起來,連滾帶爬地跑過去,“展憶!展憶!”
展憶沒有聽見我的聲音,摸著黑往滿是柏樹、雜草、荊棘和亂石的山坡下找去。他聲音撕裂般喊著月牙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我的胸口。
我的身體不停地顫抖,幾乎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撥通了110和120,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話說清楚的,寒冷和恐懼令我牙齒打戰。
“月牙!”展憶的聲音在底下響起。
我不顧一切地衝下去,荊棘的刺劃傷了我的手背、我的臉龐,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因為心裏的疼痛,遠遠超過了這些。
展憶站在不遠處,直直地站著,臉色煞白。
就在他的腳邊,躺著穿著白色羽絨服的月牙,羽絨服被刮裂了許多口子,而月牙的腦袋枕在一塊石頭上,身下流淌著在這黑夜顯得鬼魅和令人驚魂的鮮血。
我身子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我像是失去了意識一般,連警察和救護車什麽時候到的我都不知道,恢複意識的時候,我看到了手術室亮著的紅燈。
我蹲在手術室外,椅子上坐著展憶、何蕭和蘇銀生,甚至後來風芝、Shala和吳秋波也趕了過來,每個人臉色都很凝重。
一個小時後,手術室門打開。
我和何蕭瘋一樣地撲上去,等待著醫生宣判。
穿白大褂的醫生取下口罩,歎了口氣問:“你們誰是死者的家屬?簽個字吧,無力回天了。”
無力回天……
這四個字就像是死神一樣在我頭頂盤旋,我的心像是被誰挖空了一般,像行屍走肉,又肝腸寸斷。
何蕭抓著醫生的白大褂失去理智般地吼道:“什麽叫無力回天?啊?我姐她還那麽年輕,怎麽就救不了了!你再去試!再去試啊!”
蘇銀生抱住失控的何蕭,眾人心頭像是壓著千斤閘一樣沉重。
風芝走過來,環著我,輕聲道:“想哭就哭吧,別憋著了。”
我望著風芝的臉,牙齒在不停地顫抖,一開口,眼淚滾滾而下:“媽……都怪我,都怪我你知道嗎?要不是我鬧脾氣,月牙……月牙就不會為了追我而……而……”我大口喘著氣,跌進風芝的懷裏。
風芝安慰著我,也強迫著自己平靜:“乖,哭吧,哭完了,我們送給月牙一場最美的葬禮。”
可是,我想要送給月牙的,明明是婚禮,而不是葬禮啊……
世界忽然一片空白,月牙的身影在遠遠地朝我招手,我一走近,她就滿臉淚痕地對我說:“風箏,我和展憶之間真的是幹淨的……”
然後,月牙的身影化為泡沫,在天地間孤零零地飄**。
月牙,我信你,我信你了,你回來好不好?我求你了。
月牙的離開,有許多人難過,有許多人傷心,可我沒有一點勇氣去安慰。
本來這種事,安慰並沒什麽用,難過,哭就好了。
05
月牙去世後,展憶再也沒有回來過。
不回來也好,他們兩個,我一個也沒臉見。月牙沒有親人在世上,她的葬禮,是風芝和徐睿操辦的,何蕭跟蘇銀生打著下手,個個都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是的,明明一個活生生的、那麽美好的人啊。
我去了月牙住的地方,打算收拾一下她的東西,把她喜歡的全部收好,到時候跟著一起火化。
月牙的床頭貼著許多她和我的照片,我含著眼淚一張一張撕下來,然後全部藏進自己的包裏。
對不起,月牙……真的很對不起。
我撕扯著照片的手終於停了下來,然後趴在**放聲大哭。
“月牙……我誰也不要了,你回來好不好?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好不好?月牙……月牙!你回來……”
枕頭被染濕,我那顆已經殘缺不堪的心疼痛不已。
腦袋忽然被輕輕揉著,我的哭聲戛然而止。
“月牙?”我輕聲喊道,“是你嗎?”
我轉過頭,月牙的臉龐映入眼簾。她仿佛被籠罩在光環裏,讓人看不真切,我坐在**,身體似乎要被那束光芒吸走。
“月牙……”我喃喃道,望著她笑意盈盈的臉。
“風箏?”
不同於月牙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我揉了揉眼,看見何蕭一臉關切地看著我。
“何蕭……”我像極了抓著繩子的垂死者,一下子撲進何蕭的懷裏,大哭不止,“我好想月牙……我好想她!”
何蕭摟著我,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我的頭發,柔聲道:“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乖,不哭。”
哭了好一會兒,我才慢慢平靜下來,何蕭坐在我旁邊,看著牆上的照片發呆。
我緊緊抓著自己的手指,抽噎道:“媽媽結婚的那天,月牙還搶到了捧花,媽媽還說,以後月牙結婚的時候,她來給月牙辦婚禮……”
何蕭伸出手,緊緊握著我的手,道:“人死不能複生,別太難過了,月牙泉下有靈,也不希望看到我們這樣。”
我闔目,抑製住了哽咽。
不難過,怎麽可能?
做不到啊!
三天後,月牙的屍體在我們麵前火化,風芝請了人來做法事,七天之後,月牙下葬。
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孤零零的墓碑前,幾個人撐著青黑色的雨傘,肅穆莊嚴。
墓碑上貼著月牙的照片,笑容燦爛如煙花,仿佛她還在我們的身邊沒有遠去。
蘇銀生在我身邊,艱難啟唇,道:“月牙走了,去了天堂,還好那裏沒有傷痛。”
我微微轉身,目光落在一身黑色葬禮服的展憶身上,他麵無表情,雙眼無神,這樣的表情,從月牙出事那天起,就一直未曾改變過。
過了半晌,展憶離開了,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徑自離開了。
我黯然,沒有追上去。
何蕭不停地歎氣,許久之後,才緩緩開口:“蘇銀生,我瞞不住了啊,月牙已經成了一個代價了。”
蘇銀生閉眼,臉色凝重。
我心裏大致已經猜到了八九分,等著何蕭自己說完。
何蕭歎氣道:“風箏,月牙跟展憶之間真的是清白的。其實這五年裏,展憶很多次偷偷地通過月牙來看望你,你都不知道。一開始的時候,是你拒絕了他那次聚會時的表白,他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講話,所以他通過月牙,通過我們,通過一切方式了解關於你的事。我們也很煎熬,可是,展憶來求我們,我從未見過他那麽卑微的樣子,我雖然平時老嚷嚷著要跟他爭你,但我知道,你心裏隻有展憶,他心裏也隻有你,你們都是我朋友,你們能在一起,我樂意,我心裏頭高興。後來,他是純粹為了給你一個驚喜。”
我心裏猜到了,八九不離十。
蘇銀生接過何蕭的話,說:“展憶說,他無法修建一座城,但是可以設計一座城,一座隻屬於你的城,供你停靠。因為要給你一個驚喜,所以他不想讓你知道,便多次暗地裏聯係月牙,他覺得月牙跟你關係好,所以一定能在她那裏打聽些什麽,知道你喜歡什麽,按照你心裏的想法,去構建屬於你們的幸福城堡。月牙心裏其實也挺難,可她還是願意成全,願意為你做一點點事。或許曾經的我們都自私過,但風箏,我們自私的謀算裏,不包括你,我們做的一切,出發點都是為了你和展憶能圓滿,所以,這次月牙出事,其實最難過的,應該是展憶……”
就像所有我能預料到的事情一樣,我平靜得驚人。
我從來沒有告訴展憶,我需要的城市,不是他修建出來的,我需要的城市,就是他自己,就是他這個人。
我沉默良久,說:“這座城,我永遠不可能停靠了。”
是的,中間隔著一個死去的江月牙,我和展憶,永遠都回不去了。
當天晚上,我給展憶打了個電話,希望他能回來一起吃頓飯。
展憶的確回來了,喝醉酒回來的。
我做了一桌很豐盛的晚餐,他坐在對麵,我們相顧無言。
“吃點吧。”我說。
展憶拿起筷子,又無力地放下,再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菜,我清楚地看見他握著筷子的手在空中不住地顫抖。
“怎麽了?”我問。
展憶放下筷子,說:“我吃不下。”
“吃不下,喝酒就喝得下了嗎?”我又問。
展憶站起來,從冰箱裏拿出兩瓶啤酒,遞給我一瓶,說:“陪我喝。”
“你以前不是挺能喝的嗎?”展憶的酒瓶還伸在我的麵前。
“我不喝。”我還是拒絕。
展憶動怒地將啤酒砸向桌麵,酒瓶碎裂後,他就這樣拿著破碎的啤酒瓶飲了起來。
我的嘴唇跟著心髒一起哆嗦,眼睛裏不斷往下掉淚。
我任由展憶喝酒,不阻攔。
喝到一半的時候,展憶又拎起酒瓶砸向自己的額頭,還不停地自責:“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死的不是我!為什麽死的不是我!”
“你夠了!”我搶過展憶手中的酒瓶,摔在地上,哭罵道,“人都已經死了你再這樣有意思嗎?再說了造成這樣後果的不隻是你,還有我!我心裏也很自責!”
是啊,我們兩個都是罪魁禍首。
展憶失控間,蹲下去抱著自己,像個小孩兒似的哭出了聲。
他喃喃道:“風箏,我們回不去了是嗎?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很愛你,很想跟你在一起,很想這樣擁抱著你,彼此的距離很近很近……
我腦海裏盤旋著展憶的這句話,心痛得無以複加。
我蹲下身去,從身後緊緊摟著展憶,說:“沒事了,明天醒來就好了,明天醒來就好了,去休息吧。”
展憶轉過身,坐在地上看著我,不停地搖頭:“風箏,我害怕極了,我怕那樣失去了月牙,又怕因為這件事情失去你,你知道嗎?我怕極了,我甚至都不敢回來了……”
我捧著他的臉,心痛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起來吧,我們去休息。”
展憶聽話地站起來,我扶著他,往臥室走去。
“等等。”展憶忽然叫住我。
他渾身戰栗,雙手貼著我的臉頰,像是在尋找些什麽東西。他低下頭來,在我臉上尋尋覓覓,膽小著卻又渴望著,害怕著卻又固執著。
我抓著他的手,踮腳吻上了他的唇,使他得以心安。
“睡吧。”我將展憶扶上床,給他蓋好被子。
睡吧,一切都過去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離開臥室,關上門,雙手撫上漸漸隆起的小腹,含淚低聲說:“再見了,展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