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將讓我餘生惦記
01
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展憶還在**熟睡。月牙去世後,他第一次睡得那麽安穩,叫人不忍心打擾。
我走過去,在他額上留下一個吻,然後,拖著行李,去了千裏之外的B市。
原諒我不告而別。
那些累積在心中沉甸甸的過去,我已經超負荷地在承受了。月牙因為我和展憶而去世,我說服不了自己還能當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繼續生活在他的身邊。
來到B市後,我切斷了與他們所有人的聯係。
陌生的城市讓人想哭,孤獨一直徘徊在我的身邊不肯離去。初到B市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恍惚的,我不知道遠方的他們發覺我不見了之後會是什麽樣的心情,風芝會不會怨我?展憶會不會怨我?
可是風芝有了徐睿和小六月,應該不會那麽難過吧?
在B市,我租了套簡單安靜的一室一廳,暫時沒有去工作,心神不寧,顧慮不到其他事情。
出去買菜回來的時候,遇見了一對情侶在吵架,我本無意觀戰,但是吵架的內容落入我的耳朵,刺得我的心硬生生地疼。
“那你告訴我,你跟她在一起出去喝咖啡,瞞著我那麽晚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麽?”女孩兒指著男人,委屈的眼淚鋪滿了臉龐。
男人煞費苦心地解釋:“寶貝兒,你聽我說,這件事情暫時還不能告訴你,你隻要相信,我跟她之間沒有不幹淨的事情就好了。”
“你怎麽讓我相信啊?”女孩子咆哮著,“我已經看到好幾次了,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要我怎麽相信你的話啊?你別把我當傻瓜看好嗎?”
男人無力地抓著女孩兒的肩膀,歎道:“我現在真的不能告訴你。”
“你到底還瞞著我些什麽啊?壞蛋,壞蛋!”女孩兒顯然沒有心情聽男人的話,禁不住握住拳頭一下一下敲打男人的胸膛。
“哎。”我丟下蔬菜,走過去,擒住女孩兒的雙手,說,“你別這樣,給他一點時間嘛,說不定他在給你準備什麽驚喜呢”。
女孩兒見一個陌生人上來攔住她,還是個女的,就更生氣了,一把推開我,吼道:“你是誰呀?我們家的事關你什麽事啊!”
“我什麽都不是。”是的,我什麽都不是,我隻是一個和你有著相同情況的人,曾經因為對喜歡的人不信任,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搖頭道:“對不起,有點多管閑事,但是情侶之間有什麽誤會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不是比吵架更好嗎?”
女孩兒在氣頭上,手一揮,指著我身後的男人,道:“他出軌了還要我心平氣和地跟他坐下來談?你瞎了吧?你說,你是不是就是他背地裏找的人?”
“蓉蓉!你說什麽呢?”身後的男人顯然是動怒了。
蓉蓉一聽男人口氣不好,聲音立刻拔高了:“怎麽了?心疼了?開始維護這個女人了?”
“你不要無理取鬧!”男人的聲音帶著嚴厲。
“我就無理取鬧了怎麽了?”蓉蓉撲上來,一把推開我,然後動手打男人。男人沒有還手,被蓉蓉那麽一推搡,腳下不穩,踉蹌幾步,撞向了我。
身子幾乎是飛出去的,狠狠地砸在了石階上。
“蓉蓉,你傷著別人了!”
“你還敢護著她!你該打!”
我躺在石階上,下身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我感覺整個天地都是昏暗的,情侶的爭吵聲在我的耳邊像是籠罩在空****的房子裏一樣。
身子底下傳來一陣濕熱的感覺,黏著我的皮膚好難受。
路人見狀,吃驚地大喊:“哎呀,你們別打了,撞著人啦!出人命啦!”
我掙紮著站起來,褲子上流淌下了刺目的猩紅。
打架的情侶往這邊看過來,神色異常慌張。
“我的孩子……”我微微啟唇,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然後腦袋一重,昏倒在了地上。
在我以為告別全世界但還有一個小生命生存在我的腹中時,我是該欣慰並為之好好活下去的。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我和展憶之間的小生命,會因為我自己而徹底失去。
江奶奶曾說,她要給月牙以後的孩子縫製許多衣服、鞋子,月牙一個人生活,苦。
現在看來,我所有的遭遇,都是為了還給江月牙吧。
隆冬的風,吹得人心慌。
醒來時,我臉上罩著氧氣罩,蓉蓉和她的男朋友坐在旁邊,神色凝重地望著我。
“她醒了,快去叫醫生。”蓉蓉連忙催促著男友,然後擔心地問我,“對不起,你沒事吧?”
我閉眼,搖了搖頭。
沒事,什麽事都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蓉蓉和男友一直在醫院裏照顧我,直到我的身體恢複起來。
準備出院的前幾天,蓉蓉和男友煲了一碗補品給我送過來,蓉蓉的男友叫程誌,兩個人照顧了我大半個月,我心裏頭也沒有再責怪他們導致我丟了孩子。
因為,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個人哭就夠了。那些不能被談及的過往,就永遠不要談及好了。
蓉蓉跟我講話的時候,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風箏啊,對不起……”蓉蓉咀嚼著這幾個字,聲音裏含著哭腔。
我躺在**,深沉地說道:“過去了,沒事……”
“我和程誌會負責你的生活的,直到你完全好起來!”蓉蓉連忙說,生怕我會一不高興責怪他們似的。
我笑道:“不用了,各安天命,我沒有這個命做母親。”
沒有命。
02
蓉蓉又問:“那你接下來打算去哪兒?”
我閉眼,道:“留在B市吧,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你要找工作?”蓉蓉立即興奮起來,“風箏,你來我們店裏吧?一個花店,正好缺人手,你過來,我們包吃包住,給你雙倍工資好不好?”
“花店?”我疑惑,“什麽樣的花店?”
“嗯,不算太大。”蓉蓉有點羞澀,“是我和程誌大學畢業後一起開的,開了有三年了,上下閣樓的那種,常見的鮮花和植物都有,每年的生意還不錯,現在我們需要一個送花的,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嫌棄……”
我輕聲一笑,道:“不會嫌棄。”
“啊?”蓉蓉的眼睛亮了起來,“這麽說,你願意來?”
我點點頭:“這麽優雅的工作,我現在很需要,包吃包住可以,雙倍工資就不必了,該多少就多少。”
蓉蓉聽後,都快要跳起來了。
我心裏明白她是想贖罪,讓自己心裏安穩一點。
出院之後,我搬到了蓉蓉和程誌家樓下的房子,環境優雅、西方小閣樓式的住所,院落裏還有咖啡桌和金魚池。廚房、衛生間獨用,私密有保障,不會影響對方的生活。
我每天要送很多很多的鮮花,時間久了,也算快活。
至少看見客戶將鮮花送給對方的那種美好與幸福,使得我也覺得很美好。
兩年後,我在店裏修剪花枝,在外麵澆水的蓉蓉喊了我一聲:“風箏,有人找。”
我走出去一瞧,是我的客戶鄒越先生。兩年裏,他每周都要訂一束百合花,要我親自送到。
鄒越是個非常儒雅的男人,事業很成功。
“鄒先生,您親自來了,還是要一束百合花嗎?”我熱情接待。
鄒越笑笑,道:“不了,今天要一束玫瑰,九十九朵的那種。”
我心裏一喜,不禁打趣:“這麽浪漫?”
蓉蓉也很感興趣地問:“鄒先生這是要向心愛的女孩兒表白嗎?”
鄒越大大方方笑道:“算是吧。”
蓉蓉走過來,拉著我,道:“一起準備吧,九十九朵呢。”
送花這種事,我還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麽浪漫的,以前隻有在電視上、小說裏才看得到。
蓉蓉一邊和我準備花束,一邊說:“程誌也沒給我玩過這種浪漫啊。”
“叫他給你玩下就是了,反正你花店的花這麽多,別說九十九朵玫瑰了,就是九百九十九朵,他都可以做得到。”我笑著打趣。
蓉蓉一拍我的後背,道:“你就別調侃我了,倒是你,都已經二十六歲了,還不趕緊找個好男人嫁了?”
“我不急。”將鄒越的玫瑰花包好後,我捧著玫瑰花走過去,“鄒先生,您的花好了,給”。
鄒越沒有接,而是說了一句令我猝不及防的話。
他的笑容很溫暖,聲音溫柔到能滴出水來:“不用了,這本來就是打算送給你的。”
我還沒回過神來,蓉蓉已經在一旁尖叫了起來。
她用胳膊肘撞我,催促道:“人家在跟你表白呢,在跟你表白呢。”
我知道,我不聾,但我要怎麽拒絕?
鄒越繼續說:“你知道嗎,風箏,每周叫你送一束鮮花過來,不是我真的喜歡百合,而是想見你。”
我沒有說話。
“我想了很久,怕自己錯過你,所以今天特地給你訂這一束玫瑰花,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今天晚上,可不可以邀你共進晚餐?”
“願意願意!”見我不回答,蓉蓉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們箏箏願意。鄒先生,留個地址吧?”
鄒越走到櫃台,拿起一張卡片將地址寫在了上麵,然後插進玫瑰花裏:“那麽,風箏,今天晚上七點,我等你。”
“我們家風箏都嚇蒙了,鄒先生,你放心,風箏一定會去的。”蓉蓉跟隻嘰嘰喳喳的麻雀一樣,不停地為我答應下來。鄒越點點頭,離開了花店。
蓉蓉搖著我的肩膀,似是比自己被告白還要興奮:“風箏!風箏你走運了,知道嗎,風箏!”
我苦笑道:“我並不覺得。”
蓉蓉捧著我的臉說:“你釣到金龜婿了,鄒越可有錢了。哎,對了,我們打烊,去商場買條像樣的裙子吧?再去做個頭發,第一次約會不能寒酸啊。你放心,這個錢,姐來掏。”
我真是不知道蓉蓉的興奮點在哪兒,被邀約的是我,不是她啊。
於是,一整個下午,蓉蓉帶著我去了最貴的商場、最貴的發廊,從頭到腳地給我包裝了一遍,最後看著被她包裝好的我,她一臉自豪地說:“真漂亮。”
我無精打采。
“風箏你不能這樣,你要有點精神。”蓉蓉見我興致不高,恨不得拿我當木偶似的牽上線來控製。
“是是是。”我毫無生機。
“累了嗎?”蓉蓉問我。
“你覺得呢?”逛了四個小時啊!
蓉蓉趕緊扶我坐下,然後給我捶肩捏腿:“給你揉揉肩膀啊,很快就要到七點了,你準備一下我就開車送你過去啊。”
“現在就走吧。”我不想再聽蓉蓉嘮叨,說個沒完。
蓉蓉開車將我送到了LUKA餐廳,要我隨時給她報告好消息。
LUKA餐廳是B市很有口碑的音樂西餐廳。
在電梯裏,我對著鏡子仔細地打量自己:簡約修身的黑色連衣裙,頭發蓬鬆地紮了個高馬尾,妝容精致淡雅。
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03
進入LUKA,服務生禮貌地問我是否有預約。我想著,來到了高檔的西餐廳,怎麽也要裝裝範兒,於是清了清嗓子,優雅知性地微笑:“二十號桌,鄒越鄒先生。”
“原來是鄒先生的客人,這邊請。”服務生領我去了二十號桌,鄒越已經在那裏等我了。
鄒越起身,禮貌地為我拉開椅子,道:“很高興你能赴約。”
“久等了。”我也不推辭,坐下。
鄒越叫了一瓶紅酒,然後將菜單遞給我:“想要吃點什麽?”
古銅色的菜單上密密麻麻地寫著英文標題,配搭著人民幣符號和價錢。我不由得撇嘴:“這麽高檔的地方,連菜單都是英文的,為什麽價錢不設置為美元?”
鄒越忍不住笑,說:“對,我也覺得。”
“你點吧,我不挑,我看不太懂。”我將菜單遞給鄒越,實話實說。
鄒越很體貼地問我:“喜歡吃牛排嗎?”
“喜歡,孜然味,七分熟。”我道。
鄒越心生佩服,道:“好,爽快。服務員。”
等鄒越點好牛排後,我徑直進入話題:“還有更爽快的,鄒先生。”
“哦?”鄒越交叉放在餐桌上的手隨意一抬,微笑道,“洗耳恭聽”。
我說:“謝謝你的玫瑰花和晚餐,但是你所說的機會,我不會給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鄒越偏頭,略帶遺憾地道:“真是令人難過的結果,不過沒關係,我喜歡知難而上。”說著,他端起高腳杯,敬我酒。
我知事理地與之碰杯。
跟鄒越在一起的感覺,永遠是壓抑的。就好像他錦衣玉食,我粗茶淡飯一樣,我們倆永遠不可能是同一條線上的生物。
更加不可能的原因是,我心裏還深深念著一個人。
就算時間如何衝淡往事,也都衝淡不了他在我心裏的位置。不想之,則安穩;一想之,則泛濫。
用餐的時候,鄒越還給我準備了單獨的小提琴演奏,可奈何我是個音癡。
兩個小時後,用餐結束。
“要看一場電影嗎?”鄒越問我。
“不用了,托你的好意,那束玫瑰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束鮮花,但是我對你的謝意僅是這一頓晚餐,我要回家了。”我拒絕道。
鄒越無奈道:“真是好有銳氣的一個女人。”
我沒有理會他的話,走向旁邊的便利商店,說:“我去買瓶水。”
在超市選水的時候,裏麵播放的電視聲音將我的思緒攪亂。
“這個在A市別具一格的小區來自兩位年輕的設計師,展憶和何蕭,聽說,對於這個小區的設計,兩位有很多的話想要表達……”
展憶……何蕭……
我從貨架邊探出腦袋,眼睛死死地盯著電視屏幕。
已經兩年沒有聽過這兩個名字了。
屏幕上的何蕭還是那副傻乎乎笑著的模樣,然後他驚奇地看著鏡頭,問道:“采訪我,是不是每個電視台都能看見?是不是還能上微博熱搜啊?”
記者笑道:“是的,可以。”
何蕭正經起來,滿懷期盼地說:“那麽要是風箏看見了,請你趕快回來吧,我們大家,都好想你啊……”
心裏平靜了兩年的感情被瞬間翻攪起來,我捂著嘴,快要哭出聲來。
何蕭眼睛裏閃著亮晶晶的淚花兒,說:“給你的城快要修建好了,你怎麽還不回來呢?”
我背對貨架,泣不成聲。
鄒越疑惑地看著我,然後又看看電視屏幕,似乎明白了什麽。
“哎呀,設計初衷這種事情別問我啊,問展憶,問展憶。”
我急忙又撇過頭去,屏幕上的那張臉龐烙在我的心裏,燙出了一個大大的傷口。
“你又瘦了……”我喃喃道,眼淚順著眼角淌下。
展憶瘦了,皮膚黑了不少。他穿著幹淨的灰色西裝,坐在沙發上,似是在回憶什麽令他幸福的往事:“因為曾經有個女孩兒跟我說,她是一隻斷線的風箏,早就失去了飛在空中的勇氣,所以我想,如果她真的一定要墜落在地的話,我希望迎接她的是座城堡,而不是泥濘。”
我望著屏幕上的那個人,臉上浮現出了久別重逢的笑意。
展憶垂著頭,歎氣道:“那個我深愛的女孩兒,帶著深深的愧疚離開了我們,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所以,如果這則新聞她能看見的話,我希望她能夠回來。我很想她,風芝也很想她,小六月現在已經六歲了,老是會問姐姐去哪兒了,月牙的照片本來是笑著的,但是她走後,感覺月牙都要哭了……所以,風箏,你快點回來吧。”
話到末時,展憶捂住了臉。
二十六歲的男人,在鏡頭麵前不自覺地掉下了眼淚。
我恍然回神,眼前遞過來一張潔白的紙巾。鄒越笑看著我,說:“回家吧,風箏。”
我疑惑地看著他,臉頰上淌過一滴又一滴熱淚。
鄒越捧著我的臉,給我擦拭著眼淚,說:“是的,我認輸了,我也明白,為什麽你不願意給我機會。風箏,回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久久沉寂冰涼的心被別人打了一劑興奮劑,我破涕為笑,然後從便利店狂奔回去。
我脫下了礙事的高跟鞋,赤著腳,在柏油馬路上奔跑,升騰起火熱的溫度。
回到花店的時候,蓉蓉和程誌看著電視發呆。見我回去,蓉蓉立馬抱住我哭了起來,問:“風箏,你是不是認識展憶和何蕭?”
“我認識我認識。”喜悅轉化為悲傷,心中的思念愈發明顯起來。
“風箏,我支持你回去!”蓉蓉亮晶晶的眼睛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煞是可愛。
我拍拍她的肩膀,說:“祝我好運吧。”
然後我掏出手機以及記滿了他們電話號碼的本子,猶豫再三後,先試著打給了蘇銀生。
電話接通三秒後,蘇銀生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遲遲沒開口。
蘇銀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在電話那頭問我:“是風箏嗎?”
我壓製住情緒,顫聲道:“是我……”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激動的呼吸聲,然後蘇銀生故作平靜地說:“你可算聯係我了。”
“你們……”話一出口,思念崩潰,“還好嗎?”
“不好。”蘇銀生的語氣有微微責怪之意,“都不好,尤其是展憶”。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蘇銀生歎了口氣,道:“說什麽對不起呢,快回來吧。”
“我……我害怕。”
是的,我害怕,逃避了兩年,我不知道怎麽去麵對展憶,怎麽去麵對風芝,怎麽去麵對大家。
蘇銀生勸道:“說什麽傻話呢?大家都在盼著你啊。你快回來吧,別在外麵了,你一個女孩子,多不容易啊,回來吧,風箏。”
我不知該怎麽辦。這麽多年來,我就像是一個任性的小孩子一樣,所有人都在遷就我、忍讓我,而我卻一直那般固執,那般讓他們受傷。
沉默許久後,我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好。”
我決定回去了,無論遇到什麽都要好好地勇敢地麵對。
逃兵,是我曾經最討厭啊。
我讓蘇銀生先不要告訴展憶,我想給他一個驚喜,就當是他給我的驚喜的回報。
回去那天,程誌和蓉蓉將我送到了機場,我們擁抱不舍,依依作別。
04
兩個小時後,我抵達了A市的機場。
出口處,戴著黑色框架眼鏡的蘇銀生等在那裏,遠遠看見我,朝我揮手。
我一路跑過去,然後緊緊抱住蘇銀生。蘇銀生被我的衝擊力撞得退了一步,然後摟著我,道:“你這丫頭,是不是變胖了?”
“才沒有!”我放開蘇銀生,然後仔細地看著他的臉龐,說,“你變胖了。”
蘇銀生扶了扶鏡框,說:“吃得太好了。”
“我們先回去吧。”我要好好休息一下,再洗個熱水澡。
蘇銀生拖著我的行李箱,邊走邊問我:“先回哪兒?”
“對了,先住你那裏,我那間房子展憶有鑰匙,我怕碰見他。”
“好。”蘇銀生答道。
在蘇銀生家休息了一天後,我拉著他陪我逛商場,買了許多漂亮的衣服。
既然要去見展憶,就要準備妥當,一絲不苟地去見。從內衣到外套,從頭發到腳趾,從皮膚到妝容,每個地方都要精致到極點。
蘇銀生笑話我是相親。
何妨呢?就當是相親吧。
一切準備妥當,我等著第二天的到來。
我在想,為什麽人類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為什麽人類通常都是失去後才知道珍貴?如果我知道我即將麵臨那麽大的一場傷痛,我當初就不會執意離開了。
我不知道我的執意,對於展憶,到底是多深的一種傷害。
或許是永久的,或許是失去生命的,但無論哪一種,都不是我想要的。
第二天上午,蘇銀生帶我去了建築工地,說展憶和何蕭都在視察工作進展。樓棟已經修建好了,隻是還沒有裝修。
工地上,許許多多灰頭土臉的建築工人戴著安全帽,忙得不可開交。
我從來沒有一刻覺得他們那麽可愛過。
不遠的地方,戴著紅色安全帽的身影在指揮著別人工作,神氣的模樣活脫脫一個戰地指揮者。
我心中的興奮發酵,不禁尖叫:“何蕭!”
那人回頭,遠遠地看著我,愣了三秒鍾,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風箏……”
“是我。”我小跑過去,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裏,“好想你們,好想你們!”
何蕭還處於發蒙的狀態,我抬頭看著他,他愣愣地望著我,兩隻手在我的頭頂上方揮舞。
許久,何蕭的五官扭曲起來,抓著我的肩膀跟個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風箏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是活的!不是做夢啊,你可回來了,風箏,你可回來了!”
我被晃得有點想吐,連忙說:“是我是我,你別晃我,我暈啦!”
何蕭趕緊扶正我,然後忍著哭腔說:“回來了,回來了就好,我這就去找展憶,告訴他你回來了。來,把這個戴上。”何蕭取下自己的安全帽戴在我的頭上,扭頭就往建築樓裏麵跑,“他在裏麵。展憶!展憶!風箏回來了!”
我跟著何蕭跑過去,聽著他興奮到變調的聲音,忍不住覺得好笑。
剛要到門口的時候,建築樓裏麵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原本充滿吆喝聲的工地瞬間安靜了下來,靜謐得有些可怕,讓我的心咻地一下像是跳了出來一樣。
“怎麽回事?”我疑惑著,邁開步子,往裏麵走去。
何蕭從裏麵跑出來,攔著我,聲音哆嗦:“風箏,你先別進去,先別進去。”
直覺告訴我,是很不好的事情。
“我為什麽不能進去?是不是展憶啊?”我趴在何蕭的肩頭往裏喊,“展憶,展憶!你能聽得見我說話嗎?展憶!”
並沒有人回答我。
我慌了,開始手足無措。我掙紮著想要離開何蕭的懷抱,卻被他緊緊地箍住:“風箏,你聽話,別急,我們一會兒才過去好不好?一會兒才過去。”
“什麽一會兒才過去!”我朝何蕭嘶吼著,抬頭間淚眼婆娑,“告訴我,是不是展憶出事了?是不是展憶出事了?我喊了他那麽久,他都沒有回答我,是不是展憶出了什麽事啊?”
“小事小事。”何蕭仍舊不願放開手,安慰著我,“已經叫了120了,沒事的啊,沒事的”。
我也很希望沒事,可是何蕭顫抖的聲音和身體令我恐懼極了。
他從來沒有那麽害怕過,我也從來沒有一刻感覺到那麽窒息過。
蘇銀生從我後麵跑了進去,再也沒有出來。
身邊的人一片慌亂,隻有何蕭死死地箍著我。在他懷裏,我感覺天旋地轉。
120過來了,急切的鳴笛聲在遼闊的天空裏不停地回響,一陣又一陣刺激著我全身的肌膚和血液,我的身體,由裏到外,冷到了極致。
擔架被抬了出來,上麵蒙著一塊白色的布,有黏糊糊的鮮血從擔架上滑落下來。
我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那麽大力氣,將何蕭推開,失去了理智般衝向了那抬擔架。有人在拉我,我不知道是誰,我跌跌撞撞摔倒在工地上,絲毫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
那一刻,全世界都是寂靜的,隻有擾亂人心的救護車的聲音在孤零零的我的世界裏響徹天際。
05
展憶被高空墜落物壓在了底下。
何蕭去叫展憶,把我的喜訊帶給他的時候,展憶回頭,丟下手中的圖紙,往外跑。承載水泥磚頭的高架車滑到了四樓的高度,從上麵墜落了下來。
車子壓在展憶的身上,水泥和磚頭悉數散落在他的頭上、腳上、身上的每一個部位。
急救室外,我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好多人都在外麵等著,我就像一隻渺小的不起眼的螻蟻一樣,失去了展憶,我就什麽都算不上了 。
我緊緊攥著拳頭,從不迷信的我一直重複地念著:“求求老天保佑展憶,我可以不要自己的生命。求求老天保佑展憶,我可以不要自己的生命……”
如果說月牙進入手術室的時候讓我的生命變得灰暗的話,展憶進手術室就足以讓我的生命支離破碎。
高高亮著的手術燈熄滅了,一群人一窩蜂衝上去詢問著展憶的傷勢。
我是這個世界的矮子,在孤單空曠的角落裏等待著神的旨意。
“病人暫時脫離了危險,現在就要看他自己的承受能力了,如果他能挺過去,就是一個奇跡。”
我靜靜聽著醫生說出這句話。
然後,內心的悲痛洶湧而上,安靜的世界瞬間嘈雜起來,我痛不欲生。
隨後展憶被送進了重症看護房。
他的媽媽拒我千裏之外,不允許我去看他。
我回到自己的家中,方才看見家裏的陳設一點也沒改變。
展憶的牙刷、牙膏、拖鞋等,全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原位。我伸出手指摸了摸牙刷上的纖維毛,還是濕的。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錐心疼痛。
“你走後,他一直住在這裏呢。”身後忽然傳來風芝的聲音。
我回頭,風芝倚靠在門框上,臉色有些憔悴。
“媽……”
風芝寬容地笑著,似乎在告訴我,沒關係,什麽事情都可以過去。
“我知道你很想去看展憶,沒關係,展媽媽那邊,我替你出馬,你就準備一下去看他吧,說不定有你在,展憶能好得快一點。”風芝每次都能準確無誤地猜中我細微的心情。
我含淚點頭,沙啞地道:“好。”
然後,我在臥室裏一夜無眠。
展憶的笑聲、展憶的情話,現在還在我的耳邊回響,清晰如昨日。
我甚至還能感知到他的呼吸,他在我耳邊輕聲的呢喃:“風箏,我愛你。”
我思及痛處,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落。
我撫摸著小腹,失落地道:“寶寶,你聽得見媽媽講話嗎?爸爸是不是太想你才會那樣想到你身邊去?你在九泉之下,保佑爸爸好不好?保佑他快點好起來……”
快點好起來!
展憶,你還沒有見到我,你還不知道我變成了什麽樣子,你甚至還不知道我是長發短發,你要快點好起來,不然,我一定不會原諒你的……
深夜,好冷。
我蜷縮在**,抱著展憶的枕頭,就像抱住他一樣。
第二天,我去看望了展憶。
風芝把展媽媽說服了,也許,隻有當過媽媽的人,才能理解彼此的心情。
展憶躺在病**,監護儀上的心率線跳得很微弱。
我守在展憶的床前,深吸了口氣,然後放鬆,睜大眼睛不想讓眼淚掉下來。我捧著展憶的手,輕聲道:“展憶,你能聽得見我說話嗎?一定聽得見的吧?我是風箏,我現在回來了,所以你快快醒來見到我好不好?”
我重重地吐了口氣,高高抬起頭,還是沒能抑製住眼淚從眼角滑落:“展憶啊……你說你這輩子是作了什麽孽,為什麽你偏偏遇上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你那個時候,第一次見麵的那個時候,真是傻得可以你知道嗎?但是……但是我從來沒想過,你居然那麽固執,你怎麽那麽固執?你當初要是不來招惹我,你現在一定會過得好好的,你這個笨蛋!笨蛋……”
——她要打你你看不出來嗎?
——我會一直跟著你,直到你聽話為止。
——被你拒之門外,趕也趕不走的展憶,也會一直像現在這樣陪在你的身邊啊。
——我很愛你,很想跟你在一起,很想這樣擁抱著你,彼此的距離很近很近……
現在回想起來,展憶的每句話都像在我心裏紮根了似的,清晰不已。
我緊緊握著展憶的手,笑著說:“你呀,趕快醒過來,醒來了之後我就好好地纏著你,你打不走、罵不走,像塊牛皮糖一樣讓你生厭好不好?”
心頭感激和悲傷混雜在一起,令我悲喜交替:“你知道嗎?展憶,我還學會了做好多好多的菜,你醒來我做給你吃,好不好?你都累得這麽瘦了,我一定會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對了,咱們還沒完成婚禮呢,咱們還要結婚呢,我一直都不敢告訴你,我們其實有一個孩子的……但是我很沒用,我沒有好好保護他。我想,如果那個時候,展憶你在就好了……”
戳到了最痛心的地方,我貼著展憶的手,抽泣了起來。
我不想要你們一個一個,接二連三地以這種再也無法挽回的方式離開我。
眼瞼忽然被一根手指輕輕觸碰,我心裏一驚,連忙看著握著手裏的這隻手。
指頭在緩緩蠕動,我下意識望向展憶,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像是要說什麽話。
我連忙湊過去,將耳朵貼在氧氣罩上。
展憶竭盡全力,溫柔地道:“別怕……”
我心頭哽咽,再抬頭時,他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這個男人,窮極一生為我付出,憂我之憂,樂我之樂,而我……
我大聲喊道:“醫生!有醫生嗎!病人剛剛醒了!他醒了!”
我難掩激動的心情望著展憶,道:“展憶你撐住,我們馬上……”
“嘀——嘀——”
我心裏空了,再度空了,展憶的手從我的手中滑落下去,重重地砸在了病**。監護儀上的心率線,連成了一條足以扼我性命的直線。
我的靈魂和身體跌入深淵,帶著那顆我來不及說喜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