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絕望

從前有個牧羊人,他虔誠地祈禱,希望能見到神。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漸漸地蒼老,卻還不忘祈求。

神終於被感動,降臨凡間,現身在他麵前。那一刻,牧羊人幸福嗎?他當然幸福。

如此巨大的幸福驟然降臨,讓他滿足到下一秒就死去。

我們都是卑微的牧羊人。

【1】

再也看不下眼前闔家幸福的一幕,我眨了眨幹澀得生疼的眼睛,決絕地轉身。

才走出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驚訝且驚喜的聲音。

“齊真!”

晴天看到我了?

心下一滯,我隻得假裝沒聽到,快快地走。

突然手腕被抓住了,來人用力將我抓住。

她跑到我身前,喘著氣:“齊真!我還以為你不會來送我了!”

不過這麽一會兒,她額頭上就布滿了汗。眼睛明亮,因為我來送她,所以很開心嗎?那天最後氣氛十分沉悶,道別的話也沒有說。

她總算喘勻了氣,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表情的異樣,抓著我的手就走:“走,走,我帶你認識我爸爸媽媽。”

“等……我……還是不要……”我想掙脫她,卻又不忍她生氣難過。

畢竟這一別,可有大半年見不到她。

“爸爸,媽媽,這是我的好朋友,齊真。她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晴天驕傲地介紹我,特意強調了“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卻分外難受起來,勉強地笑了笑:“叔叔,阿姨,你們好。”

“好……好。”季叔叔笑嗬嗬地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來送晴天,很好。”

“爸!”晴天嬌憨地跺腳。

“你像什麽樣子?”季阿姨假意地嗬斥了晴天一句,“還不快讓你朋友坐下。”

晴天甜蜜蜜地笑著:“知道啦,媽。”她親熱地挽著我的手,坐在她媽媽身邊,“你什麽時候來的?我也不知道你願意來送我,不然就讓哥哥去接你好了。”

“我自己來挺方便的。”我察覺到她媽媽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好似審視著什麽,又好似隻是單純的不喜。

我唯有盡力淡然,不讓自己的憤怒怨恨決堤。

突然季叔叔說了一句:“啊——你是言妍的女兒吧?你跟你母親長得很像。”

口氣訝異又懷念。

我差點就跳起來了,震驚地看著他:“您……您認識我媽媽?”

“不僅認識。”他的語氣沉痛,“你父母的事情,我也很遺憾,沒想到你跟晴天成為了好朋友。”

他說,你父母的事情,我也很遺憾?

僅僅隻是,很遺憾?

既然他認識我的媽媽,那想必她也是認識的。她怎麽可以如此自然地若無其事?就一點都不心虛嗎?還是說,出了事之後,她壓根就沒有去關注下,出事的對方是誰?

有錢有勢,就可以囂張至此嗎?

我用力地咬住下唇,拚命地告訴自己,這是在公眾場合,是季晴天要去英國的好日子,千萬不能失態,不能讓晴天難堪。

他滿是懷念地說道:“你長得真的跟你母親一模一樣,她16歲的時候……”

突然,“啪”的一聲,隻見季阿姨無辜地攤手:“手滑了,沒扶住行李箱。”

季叔叔尷尬地笑笑,“嗬嗬,嗬嗬。晴川怎麽辦個登機手續那麽久還沒辦好,晴天……齊真,你們去看看!”

我“嗖”地站起來就走。

晴天連忙跟上來。

“我哥應該在那邊,那邊!”等走出了一段距離,她吐了吐舌頭,“剛剛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爸媽會當眾吵起來呢。”

我閉了閉眼,將眼底的恨掩蓋住,才睜開眼:“晴天。”

“啊?”

“我就不送你上飛機了。你在那邊,好好照顧自己。一個人,凡事都要注意。”快速地說完,我不給她任何拒絕的機會,轉過身就走。

走著走著,不顧身後的呼喚,我跑了起來。

【2】

我跑出了大廳,走到街上。

攬客的出租車靠近問我走不走,我卻完全不理會,徑自往前跑。

我不知道除了走,我還能做什麽。

唯有不斷不斷地走,最好走到腿都斷掉。

胸口翻騰的情緒就要爆炸,如果不一直走的話,我懷疑自己隻會軟弱地滾在地上難看地大哭。

那樣多麽可怕,要是事情變成那樣。

然後我突然地就被季晴川抓住了。

甚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身處何方,隻是看著天邊的晚霞,才知道我已經不停地走了近乎一天了。

我站在一個陌生的十字路口,也看不清到底是紅燈還是綠燈,隻想穿過去。就是這樣的一個時刻,我被拉住了。

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我向他揮出了一爪子。

“我受夠你了!你抓著我做什麽?讓我走!”我呼吸急促,眼神銳利,聲音很大,語氣質問,口氣激烈像個瘋子。

季晴川皺起眉看著我,似乎完全不明白我到底在發什麽瘋。

“你放開我!放開!”我大聲地朝他吼叫,我用力地甩他的手。腦袋一陣陣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模糊。

頭痛得快要死掉。

怎麽還不去死?

季晴川不管我發瘋,拽著我往旁邊的巷道疾步行走。

他的步伐那麽快,幾乎將我拖著往前走。

我自然不樂意,隻想擺脫他。

僵持了十幾秒之後,我除了被迫跟著走之外,再無他法。

我們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直到暮色四合,輕微的嗤一聲後,路燈一盞接一盞次第亮起。

晚餐的香味從道路兩旁傳出,我的肚子發出巨響無比的一聲咕嚕。

我尷尬地紅了臉,忽然就失去了前行的力氣。

季晴川停了下來,轉身看著我。

“不發瘋了?”他的口氣冷硬得就像冰箱冰凍層裏零下幾度的冰塊。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然後,突然淚如泉湧,哭得像個傻孩子。

“你不要對我那麽好……”

對我那麽好,那麽好,讓我怎麽去怨恨?讓我怎麽去放棄?

【3】

半個小時後。

中間是燒得滾燙的鴛鴦火鍋,蒸汽不斷地上升,氤氳模糊了眼前。

在等待菜被煮熟的途中,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店裏播放著悠揚的音樂,我們就算都不說話,也不顯得氣氛尷尬。

用餐的過程裏,我卻像是無法停止一般,拚命往肚子裏塞食物。

季晴川緊皺著眉頭,忽然道了一聲抱歉,離開了座位。

他一消失在視線中,我一下子就癱倒在桌子上。不會尷尬才怪,我整個人都不好了,羞恥得無以複加,胃也隱隱作痛。

沒一會兒,季晴川回來了,他拿著一瓶胃藥擺在我麵前。

我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老實承認自己錯誤:“對不起,我錯了。”

“不要拿自己身體開玩笑。”

我想對他笑一笑,卻發現完全笑不出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父親認識你母親的事情。”他似乎難以啟齒,眉頭緊皺,說完這句,他死死閉上了嘴。

他幫我倒了一杯熱水,“先吃藥。事情可能不是我們想的那樣,你……”

他最終什麽也沒說下去。

出了火鍋店,我卻不想回家。

季晴川似乎察覺到了我這種情緒,看了看手表,才說:“先坐車離市區近一些,我們再走路回去。”

他一副“就這麽定下來了”的表情,率先閑閑地邁步走向前方不遠的公交車站。

我也隻好跟了過去。

天越來越黑了,這一處地方,路燈壞了好幾盞,巷子似乎又深,幽深黑暗仿佛一張可怖的大嘴,隨時將路過的人吞下肚去。

車上隻有我們兩位乘客,一路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他低著頭將手機夾在手指間翻來覆去,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我放空了腦袋,盡量什麽也不去想。也許是行走了一天,精神的亢奮到此刻變成了沉重的疲憊。我小心地挨著窗戶,漸漸地睡著了。

汽車的一個急刹車,身體隨著慣性往前一衝,失重感瞬間傳入神經,下意識地醒過來。心髒還在怦怦亂跳,目光所及卻是另外一個人的手臂。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越過了界限,靠在了季晴川的肩膀上睡得安穩。

熱氣一下子在臉上炸開,我慌忙想從他懷中退出去,卻發現他垂著頭,似乎也睡著了。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清晰可見他纖長得如蝶翼的睫毛。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從他的懷抱裏抽出來。

意識清醒得可怕,我轉頭看向窗外,卻隻注意我跟季晴川倒映在窗戶上幾乎成一體的影子。

呼吸無端地滯了好幾秒。

而後我長長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胸口卻在刹那尖銳地疼痛起來,雙肩似壓了千斤的重量,難以承受地垂下。我忍不住蜷縮著,將自己深深地埋進雙臂間。

要是,沒有認識就好了。

要是,沒有喜歡上就好了。

要是,時光宛如快進般快點走到長大成人就好了。

好痛苦。

【4】

最後也沒有按照事先說好的,到了市區,再慢慢走回家。我們默契地沒有提起這一茬。在中途下車,季晴川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時,我順從地跟在他身後上了車。

“不用擔心,我會弄明白是怎麽回事的。”目送我回家的時候,季晴川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隻點了點頭。

回到屋裏,我就把手機電池摳了出來,又把家裏的電話線拔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很早就出門,隨便坐上一輛公車,隨便它帶我去什麽地方。一路磕磕碰碰,一路走走停停,許多人與我擦肩而過。

他們的臉孔鮮活漂亮,我卻木著一張臉,像是要枯萎的樹。

很突然地,我遇到了齊賢。

與最後一次見麵不同,他頭發染成暗紅色,T恤衫上是一個鮮血淋漓的骷髏。他戴著耳塞,單手插在口袋裏,鶴立雞群地矗立。

也許是我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淡漠地朝我瞟來一眼,下一刻他就朝我的位置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喂!”他朝我揚了揚下巴。

我伸出手掌搖了搖。

“你考哪兒了?”他吊兒郎當地問。

我抿了抿嘴:“C財大。”

“我C科大。”他簡短地說,“我要去科技園,你來不來?”

“啊?”

“看你一臉無聊的樣子,給你找點事做,來不來?”

就這樣,我有了人生第一份工作,是給一家辦公麵積不會超過90平米的科技公司當打雜小妹。工作內容很簡單,辦公室誰有需要,都可以找我幫忙,諸如打印、複印、掃描,甚至泡咖啡、倒茶。工作時間是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半,但需要配合加班部門。一旦有人加班,我就需要留下來。

工資也很低,說好是做滿一個月給我八百塊錢。

簽臨時合同的時候,我看了看桌上一側擺的日曆,才發現離晴天去英國倫敦過去了才不過四天,連一個星期都沒有。

這份工作很無聊,第一天的上午我學習了怎麽使用打印機、複印機、掃描儀,怎麽煮出可口的咖啡,下午我則枯坐在位置上,無所事事地玩著電腦遊戲——這還是齊賢看我實在不知道做什麽,幫我安裝,手把手教我玩的。

齊賢在所謂的開發組,到了下午五點半,他們就開始開會。中途把我叫進去,讓我幫忙訂外賣,還讓我煮了幾次咖啡進去續杯。

而公司其他部門的同事,早早就下班了。我和前台女孩坐在外麵。她問我電話號碼,我在口袋裏掏了個空,才想起我把手機電池摳出來扔在家裏了。

“手機還是得帶上,而且充電器也拿好。加班老大在的話,會把我們送回家,平常的話都是自己回家,沒有手機很不方便,萬一出事也沒處求救。”她不讚同地看著,語重心長地告訴我。

我連連點頭,保證從明天開始,手機絕不離身。

我沒有預想到的是,手機一開機,短信就像轟炸機一樣擠滿了收件箱。我掃了一眼發件人,一溜的“季晴天”,還有部分“季晴川”,我居然還看到了萬安楠的名字,不由得咋舌。我一條短信都沒有打開,隻是一鍵清空了事。

就在我洗澡完畢,擦著頭發走出浴室時,手機猛然淒厲地響了起來,嚇了我一跳。

來電顯示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摁掉了,沒有理會。

可它不依不饒起來,一遍遍打過來。

我怒了,對方不怕浪費電話費,那我還怕啥,接起來語氣不善:“喂,哪位?”

“齊真,你總算接電話了!”電話那頭傳來季晴天喜悅的聲音。

我突然害怕起來,害怕季晴天,害怕她將會說出口的話,我幾乎直接掛斷電話。但我最後忍住了,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的聲音隔著空間時間傳來,顯得有些空曠的遼遠,“那個……你看了我發給你的短信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我怔了一下,“什麽?”

“啊——”她短促地叫了一聲,突然語速加快,“我知道這讓人很難接受啦!我開始知道的時候,三觀都要碎成渣渣了!天啊,地啊!我的神啊!你媽媽居然是我爸爸的初戀,這到底是什麽事啊……最搞笑的是我爸媽啦,從我記事起,他們一直為這件事吵。我媽總是哀怨地說,我爸爸不愛她啦。我爸爸還附和,說對啊,愛的不是你啊。簡直太幼稚了!讓人沒法忍!”

她的聲音可憐兮兮的。

“所以,你就原諒我媽媽那天的失禮吧,她也不是故意針對你的,她就是生我爸爸的氣。”

我忽然就腦袋一片空白,我聽見自己的冷酷的聲音。

“那她就可以害死我爸媽嗎?”

有一瞬間的沉默,她驚叫:“什麽?”

“因為我媽媽是她的情敵,所以害死了我爸媽就一點不愧疚對嗎?完全沒有反省過,對不對?”

“你說什麽?”晴天著急地問,可憐又可悲。

她怎麽會知道自己的母親居然是這樣的人呢?害死了兩個人,卻依舊站在陽光下,坦然地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無知多麽的幸福。

“你問你的母親,問問看,她做了什麽?”

我掛了電話,整個人撲到**,然後翻了個身,拿手擋住眼睛。

沒有什麽好可惜的,我們本來就不該是朋友。

【5】

突然地,時間就好像被上了發條。日子在重複的工作中,過得飛快。再沒有人短信電話打擾,我過得很安靜。

八月初,我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應齊賢的要求,我請他吃飯。

在這近一個月的相處時間裏,齊賢這個人在我心目中逐漸變得立體起來。

以前,我隻知道他愛好電子,不愛學習,籃球打得超級棒,比起講道理更喜歡用拳頭證明,還長著一張俊朗的麵孔,一米八五的身高讓他總是垂下眼角四十五度看人。後來,我發現了他的認真。

在我看來,開發組的工作比我的工作更無趣,但他們總是樂此不疲,甚至隻因為一個小字母而歡欣雀躍。

他認真的時候,專注的側顏,讓人驚豔。仔細想來,雖然不知道他的家世如何,卻一直活得肆意自由,做什麽就能快速地投入,可一旦說放棄也會幹脆地放手,瀟灑得令人羨慕。

雖然我們的關係還跟以前一樣,說不上多好,卻成為了真正的朋友。

我沒想到他會向我告白。

但他自己也相當苦悶的樣子,擰著眉頭,說:“要不是你喜歡我一直不說,我也不會先說。”

地方是他要求的,本市相當高檔的一家西餐廳,我的工資,剛剛夠叫兩客最低消費的牛排。他很是不滿意,自己叫了一瓶葡萄酒。

喝了兩杯之後,他忽然就說:“我們交往吧。”

我吃驚地看著他,切牛排的動作一個不穩,那塊牛排就飛了出去,幸好沒出什麽事故。

“你那什麽眼神啊?我也不想要跟你在一起啊?”

我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而且:“我什麽時候喜歡你一直不說啊?”

“你跟蹤我,為我擋刀,還故意跟萬安楠做朋友,難道不都是喜歡我的表現嗎?”

“你誤會了吧?”

“你的意思就是我自作多情?”他目光殺氣十足,雙手舉著刀叉,大有“你敢肯定我就滅了你”的架勢。

“事實就是這樣好不!”我才不怕他!

我們像紅了眼的鬥牛和鬥牛士,隔著餐桌怒目相視。過了會兒,我發現這樣太傻,又開始切牛排。

他生氣了,把刀叉一扔,“喂,不許吃了,說清楚!”

“沒什麽好說的,不可能,我不跟你交往!”

“說個理由。”他雙手環胸,像個痞子一樣。

“不喜歡你啊。”

“這個理由不成立,換個可信的。”

我煩不勝煩,也把刀叉扔了,“那你說說看,我為什麽要跟你交往?”

“那還用說,不是你喜歡我喜歡得不行嗎?”

“做夢吧你!”

這一場飯吃得不歡而散。

我覺得齊賢不可理喻,齊賢覺得我無理取鬧,根本沒法溝通。也許是太多人喜歡他,為了他不擇手段了,他完全無法接受我不喜歡他這個事實。

“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喜歡上你了,你怎麽能這樣呢?”他特別不明白,“說吧,你到底想我做什麽?不過分,我都答應你。”

我也特別不明白:“你哪裏來的自信,就認定了我喜歡你這一點呢?”

他騎車送我回家,一路碎碎念,最後還威脅我要是不答應他,他就把我隨便丟下車,讓我走路回去。

我賭氣地說:“扔就扔,我自己走回家去。”

到了我家,攀著院子生長的薔薇花怒放得特別好看。

他突然就折了一朵下來,遞給我,“喏,鮮花也有了。”

敢情,他還覺得我是在矜持,無理取鬧呢?

我怒極反笑了,直接就開鎖進屋,咣當一聲把他扔在身後。

之後,在公司看到他,我也當成沒看到。他讓我泡咖啡、複印、掃描等,我當然不會推辭,就是不給他好臉色看。

因為,他得寸進尺,居然在公司宣布,我是他的女朋友,讓其他人悠著點。前台女孩調侃我的時候,氣得我差點給他一根中指。

我現在過得很好,我相信未來隻會越來越好。

曾經有過的不適當的愛戀,一定會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地消散,隻餘下需要的時間長短的問題而已。

這一天難得五點半就全員下班了,我跟前台女孩約好一起逛商場,很快就收拾了東西下了樓。

路旁停著一輛奧迪A6,車前門站著兩個我認識的人。

一個是季晴川。

還有一個是他的母親。

他母親朝我微微躬身,“能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6】

她作為一個長輩,放下身份向一個晚輩低聲請求,我如果不接受就是太不知禮數。

我跟前台女孩告別,跟著她上了車。一路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到達目的地時,我吃了一驚。

警察局。

車停在路邊的停車道,她讓季晴川留在外麵,然後請我跟她一起進去。

我躊躇了一下,決意跟著她。猜不透我被帶來警察局的意圖,也沒有心思參觀它的內部構造。一進門,就有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

她笑著跟對方打招呼,時不時地說一句:“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對方則表示一點不麻煩,為人民服務。

我們被帶到一間小小的房間,還給我們倒了茶。

很快,就有人帶著手提電腦走了進來,他將電腦打開,屏幕對著我,然後播放了一段視頻。

“這是前年4月17號的監控視頻。”對方如此說道。

攝像頭設置很高,俯拍了一場車禍的發生。灰色的畫麵,顯示事故發生在一個拐角。

數秒前,車來車往,秩序井然;數秒後,右前方一輛車突然失控搖晃著越過車道,與從另外一邊行駛過來的車發生碰撞後,還衝出了一段距離撞上了路邊的圍牆,整個車前身都深深地嵌進了牆壁裏。

他拉近畫麵,給我看那輛車的車牌號。

其實不必要這樣,我也能認出來,那是我父母的車。

“後來,我們根據痕跡猜測,當時車內的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執。車子突然失控脫離車道,是因為坐在副駕駛座的人突然控製了方向盤導致。司機試圖糾正,卻還是與這一輛車……”他將另外一輛車放大,“發生碰撞。但也正是因為他補救了,才沒有發生連環車禍,造成的死傷都極低。”

他解說完畢,關掉電腦,而後帶著電腦走了出去。

直到此刻,她才開口說話:“事情就是這樣。車禍發生後,我隻暈了一會兒,並沒有受嚴重的傷害。120趕到時,我就已經醒過來。當我發現車上是你的父母時,相信我,我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巧合。”

她的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語速不急不緩。

“早上我跟晴川的父親還因為你的母親吵了一架,晴川勸了我幾句……我氣急了,聽不進任何人說話,罵了他一頓,就開車跑了出來。我很多年沒自己開過車了,踩下刹車沒多久,我就有些膽怯了,但我不想這麽回去……我心煩意亂地開著車,沒想到你父母的車會突然從一個岔道口衝出來。我來不及刹車,就跟他們撞上了。後來交通處的警察判定你父母的車逆向行駛,所以小真,我從來沒有想傷害過他們。那個意外,誰也不想發生。”

她態度真誠,目光哀傷。

“我們一直都知道你媽媽在這座城市居住,但她太高傲了,放不下當年的事情,始終不肯跟我們來往……”

我還記得媽媽酸爸爸的原話:“這樣的大人物,我們家雖然略有薄產,卻沒有門路能勾搭上——”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出了什麽問題,但我還記得他們有個你。你出生的時候,我還去醫院抱過你。他們這麽狠心,說走就走了……”她似乎想到了什麽,微微側開頭去,“警察來調查時,我放棄了申訴,也放棄了索要賠償。晴川來醫院時,我拜托他去照顧你。”她停了停,“但是,我跟晴川他父親還有跟你母親之間的事情,我不願意讓晴川知道。因此,我在跟晴川說的時候,話說得很含糊。我隻說,因為我,你成了孤兒,我想要補償你。我沒有想到的是,晴川誤解了我的話,認為我才是車禍的過錯方。”

她說到這兒就止住了,目光柔和地看著我。

我避開她的目光,心裏想著,她希望我接什麽話呢?說謝謝你的不追究,感謝你還記得我?

“我也沒想到,晴天也會被扯進這件事來,就連她也懷疑我。我陪她去英國,她卻整日對我怒目相視,問她她卻什麽都不肯說,最後還衝我吼,說她恨我。我真是個失敗的母親,竟然讓自己的孩子恨。要不是我發現她偷偷地跟她的哥哥交流,查當年的那件事,我怎麽也都不會想到,她恨我的,竟然是因為這樣一件事。”

她微微歎息,滿懷傷心難過,似乎難以置信,她親愛的女兒為這麽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恨她。

我極慢地挺直了腰,從看完監控錄像,聽完警察的解說後,第一次正視我麵前的這位夫人。

她還非常年輕,一點也不像是擁有兩位孩子的母親。她穿著精致考究的時裝,手腕上戴著價值不菲的玉手鐲。她的一舉一動,放大來看,都無從挑剔的雅致。想必她家世優渥,名門淑女,嬌生慣養。

可能,這一世唯有自己的先生初戀不是自己,這一挫折,因此耿耿於懷。但她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就連憐憫也是。

她今天,並不是來像我解釋說明什麽,而隻是向我施壓。她溫柔地指責我,輕輕地往我心口捅了一把刀子。

她是多麽寬宏大量,慈悲為懷。

我不該不知好歹,破壞她家庭和諧,令她在她女兒心目中的地位跌落塵埃。

我應該感激涕零跪地大呼謝謝,感激她的大度寬容,感謝她伸手援助之恩,感動她的無私奉獻。

可是,我從未求過她的憐憫。

我母親也沒有。

他們發生爭執最終出了車禍死去,咎由自取。接下來,就算有任何禍事發生在我身上,都是有因有果,我願意承擔一切,卻不願意接受這一場施舍。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直視她的眼睛。

“我謝謝您的仁慈,但我請求您,收起您泛濫的憐憫。”

我用盡全部的自尊,站直著說完這一句,之後我朝她深深地鞠躬。而後打開門,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

突如其來的光刺到我眼底,我卻沒有閉上眼睛,而是任由那疼痛刻上視網膜。唯有疼痛讓我感覺真實,唯有苦痛讓我活著。我不會忘記母親的教導,自尊、自愛、自強,就算卑微但我依舊坦然。

晴川低著頭,指間夾著一支煙,腳底下一堆煙蒂。原來他也會抽煙,我忍不住嗬嗬一笑,那又與我何幹!

迎上他詢問關切的目光,我目不斜視地與他擦身而過。

【7】

周末陽光特別好,我起了個大早,伸了個懶腰,然後決定開始大掃除。

先是將床單枕套通通抽出來,窗簾也收下來,扔進洗衣機慢慢地洗。然後,從二樓開始,花瓶、牆上的畫、衣櫃的死角,一一擦拭幹淨。沒有用的東西都整理出來,紙箱試卷之類的全部打包——稍後再拖去小區門口的廢品站好了。

將一樓的沙發、茶幾都挪一個位置,將底下的灰塵痕跡拖幹淨,而已經擦幹淨的窗戶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院子裏長滿了雜草,早先因為害怕招來蛇蟲,所以一劑除草劑下去,寸草不生。可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想著有時間打理院子了,就一直沒再灑除草劑。可是——我看著倉庫裏笨重的除草機,擺弄半天,最終決定還是灑除草劑吧。就是靠牆生長的薔薇花,要好好剪除掉枯枝了。

看著打理得井井有條的院子,我得意地直起身,準備去廚房,將水管拖出來,給花澆澆水。

隻是,我一轉身,我就看到站在門口的季晴川。他就這麽安靜地站在那,靜靜地看著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們的目光碰觸,他的眼底多了很多我看不明白的複雜情緒。

他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麽。

但我飛快地撇開頭,跑進了屋。

我站在屋中,心中卻憤憤不平。我就在我自己家裏,還要被逼得東躲西藏,憑什麽啊?我又沒有欠他什麽。

於是,我按照我本來的打算,從廚房拖了一根長長的水管出去。從左往右,提起水管,微微捏住口子,讓水成噴霧狀灑下。

可是季晴川輕易地從我手中拿走了水管,取代了我的位置,並且比我做得更好。

我被晾在一旁,兩手空空,無所事事。

“不要走。”

既然他願意幫忙,那我求之不得。我要回到陰涼的房間去,從冰箱裏拿出我昨天就冰上的西瓜享受。

就在我打定主意,還沒轉身,就被季晴川識破了意圖。

我隻瞪大眼睛,發現自己對他的要求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我可悲地,還喜歡這個人。也是,喜歡一個人又不是買東西,說不喜歡了,就可以退貨。

“我欠你一個道歉。”他很快就澆完了一片薔薇,轉向下一片。

“你沒有什麽好道歉的,你對我很好,我就像個小偷一樣,偷走了你的好。”他的語氣那麽平淡,我也不能落人身後,故作輕鬆地說道,“說起來,是我欠你一個抱歉,還有晴天也是。我一直沒臉跟她聯係,之前說了那麽過分的話。”

“她不介意。”晴川飛快地說,“我母親行事一直都是簡單粗暴,我希望沒有嚇到你。”

我搖了搖頭。

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我完全平靜了下來。

其實這一切,跟季晴川、季晴天,甚至他們的母親,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才是被無辜牽連進來的路人。

“我母親很喜歡你。”季晴川突然說,“她責罵我愚笨,令你尷尬,令你恥辱。”

“你母親真客氣。”

水淅淅瀝瀝地落在花叢,季晴川突然地停下了澆花的動作,轉頭看向我:“你會生氣多久?”

“我沒有生氣。”

他平靜地看著我:“我們認識三年了,前不久你還學會了向我撒嬌。”

一股羞憤湧上心頭,我控製不住自己朝他嗆聲:“我沒有!”

他看著我,就好像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我那一腔火就像遭遇了暴雨,一下子熄滅了。我扭過頭,看著我晾在院子裏的床單窗簾。

“我沒法不生氣,盡管我覺得這很無聊,可是我自尊受到了傷害。”

“可是你學會了不再關機、不再故意不在家,也不再躲避任何人。”

羞赧占據了全部情緒,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逞強地說:“我隻是……我隻是有了工作,不能任性。”

“你也知道你原來很任性。”

今天的季晴川毒舌、坦白得讓我難以招架,我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前段時間,電話打不通,來你家找你,永遠都是鐵門緊鎖,沒有人在家。雖然我知道你就是這樣,可是我還是很擔心,每一次都是。”他說。

我頓時啞口無言。

很長時間他都沒有再說話,我忍不住偷覷他,卻發現他已經移步到另一側的薔薇花叢處,繼續澆花。

我頓時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吐血感。

“那你現在肯定很高興,擺脫了我這麽一個大麻煩。”我咬咬牙,把我的心裏話說了出來。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很獨立,能夠處理大部分的問題,不用人操心。很多時候,我都希望你能夠柔弱一點,這樣比較可愛。”

忍住羞恥心,我終於忍不住了:“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在感冒發燒?說這樣的話,太不像你。”

“因為經過這一次我發現,對你就該有什麽說什麽,否則你一定會誤會,一個人躲起來生悶氣,不見人,也不想被人發現。雖然不會鬧脾氣,但這樣更糟糕,因為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氣消。”他的話鋒一轉,“水龍頭的開關在哪裏?”

他話題轉換的速度太快,我完全跟不上。

“花已經澆完了。”

“哦。”我聽話地進屋去把水關掉,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季晴川正一臉嚴肅地卷那長長的一根管子。

這麽好看的人,做這樣的事情,我竟然不覺得暴殄天物,反而心裏暖暖的。

我忽然就想通了他來找我的原因,他在試圖跟我和好。我再抗拒下去,隻顯得我矯情和不可愛。

大度原諒他其實很簡單,隻要我不再拘泥於個人的小情緒上,不去想我喜歡他這件事,我就對他沒有任何怨言。

我請他進屋休息,然後把冰凍好的西瓜切片擺在盤子裏,放在他麵前。

“味道很不錯。”他評價道。

“謝謝。”我笑著眯起了眼睛。

離開的時候,他忽然說了一句:“對我來說,你從來不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