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戀
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個夢境。
盛大的舞台,悠揚的鋼琴聲飛揚,少女美麗的容顏如花般綻放。下一刻場景變換為喧囂的街道,忽近忽遠的燈火,穿梭而行的人群和車流。少年穿著潔白的襯衫,衣角在晚風裏獵獵作響。少女就在他前方幾步遠的地方行走,黑色的長發隨風揚起。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隨著景物變換,季節變幻,漸漸地牽著手,並肩前行。他們如此般配,令人豔羨,甜蜜似糖。
夢醒後,我打開旅館的窗簾,拉開窗戶。嘈雜的早市聲竄進耳間,我從林立的建築物間眺望遠方,隻看到一片虛無。
我甚至不明白,我這樣的尋找到底有沒有任何意義。
【1】
那晚,晴天仰著頭靠在長椅靠背上,左手遮住眼睛。我知道她沒有哭,可這樣比悲傷更淒惶。
她靜默地坐在那裏,心在無盡的冰冷裏一寸寸荒蕪。
看著這樣的她,我突然想起了剛失去父母的那段日子。我也曾有無數個夜晚,這樣一坐就是天亮。
突然,心底冒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等到寒假的時候,我一定要去實現。
很快,考試前的忙碌開始了。每天都有做不完的習題,背不完的重點,生活所有的重心除了學習還是學習。
這場巨大的浪潮過後,迎來的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寒假終於到來了。
我迫不及待地在寒假開始的第一天就打電話給文叔叔,希望能和他見麵聊一聊。文叔叔沉吟了半晌,最後同意我去事務所找他。
文叔叔所在的律師事務所在C市中心,被稱為C市第一樓的中信大廈裏。我乘坐電梯直奔17層,來接我的是文叔叔的助理劉小姐,她將我帶進去,讓我坐在會客室,給我倒了一杯溫開水。
文叔叔幾分鍾後推門而入。
上一次麵對麵對話,我憤懣地朝他大吼,還曆曆在目。
此刻見到他,我有些局促站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文叔叔好。”
“小真看起來很不錯。”他語氣欣慰,“坐啊。”
我坐了下來,不想浪費時間直接道明來意:“文叔叔,我這次打擾……是想知道我母親家庭那邊的情況。”
是的,因為那天看到那樣的晴天,我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她那麽年輕就和我爸爸在一起了,應該也是愛情的力量吧!可是,他們後來天天吵架,又是怎麽回事呢?
我想知道得更多。
他愣了一下,才說:“我跟你說過,他們早就跟你母親斷絕了關係,對你並沒有善意。”
“不是的。”我急切地說,緊張地扭動雙手,“是……是我想知道我母親生活的城市是怎樣的,我沒有……沒有要去打擾到那一家人。”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歎了口氣,“你等我一會兒,我把地址寫給你。”
“謝謝。”
上麵的地址有兩個,文叔叔解釋說,第一個D市,是母親念書的城市。第二個長寧鎮則是母親出生的地方,她在那裏長到顯現鋼琴天分的年紀。
與來時的急切不同,我慢慢地下了17樓,還在隔壁的華聯商廈逛了一會兒,最後坐在二層的肯德基靠窗的位置,直愣愣地看著外麵。
還有五天就春節了,此刻街上到處都是人,可熱鬧是他們的,安靜是我的。
我一直耿耿於懷,她不愛我,可實際上她還是選擇將我生下來,這是為什麽呢?
可能到了D市,到了長寧鎮,我都不會有什麽答案,但是這樣會不會離母親近一些?
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我買好了火車票,在網上訂了一個評價不錯的旅館,背著一個簡單的背包出發了。
D市離C市特別遠,火車行駛了快一天一夜,我到達時正好是清晨七點。還未出車站,我就被窗外的積雪驚呆。下車之時,我生怕冷得不行,裹了一層又一層。
出火車站,拒絕了N多讓我住宿的坐車的小販,直接按照網上搜索出的坐車路線,坐上了公交車。
在被季晴川找到時,他神色複雜地問我:“你就不害怕嗎?獨自一個人,離開熟悉的家鄉,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是不害怕的,滿心都被不知名的情緒漲得滿滿的。這是我母親的故鄉,這是我母親生活過的城市,我走進了它,就好像撲進了母親的懷抱裏。
到了旅館,辦好入住手續,對方領我去房間後,好心地提醒我,“先休息一下,再出門比較好。”我精神奕奕,搖頭拒絕了她。
臨近春節的旅館分外的冷清,整座旅館除了我,我都找不出第二位住客。我略微地收拾了下,就直奔這次來的目的地。我不想浪費時間,出了旅館就打了個車。
車子並沒有帶我到目的地,而是將我放在街口,告訴我,“你往前走,就到了。這片小區,出租車進去要登記的,太麻煩了。”
我按照他說的,沿著街道,慢慢地往前走。分岔路口往左,是一所初中。此刻大門緊鎖,守門的大叔遠遠地朝我招手,大聲問我:“你原來是哪個班的?來找哪位老師?”
我說:“我不知道,也許我媽媽念過這所學校。”
他眯起眼睛看了我一會兒,忽然從桌上拿起眼鏡,上下打量我,突然懷疑地問道:“你媽媽……是不是姓言?”
我無法形容我內心的震驚和惶恐。
我媽媽姓言。常有人跟我說我長得很像她。
我來時隱隱地期盼著,我隱秘地想著,在這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我悄悄地、偷偷地替我母親看一眼故人。
可是我沒有想到,過去了十六年,還會有人在見到我之後,認出我的母親是誰。
“進去吧,你媽媽的獎狀還在一樓大廳擺著呢。”他摘了眼鏡,朝我揮手。
我卻步了。我害怕我走一步就會窺見母親的過去,這過去是她不想告知我的,是我難以承受的。
但我最終踏出了那一步。
而隨後,我見識了母親璀璨的前半生。從入學到離開這所學校,全市第一的名譽從未從她頭上離開。而她最喜愛的鋼琴,也僅僅隻是為她光輝的履曆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樣光環下的母親,從未嚐過失敗,必然驕傲、自矜、躊躇滿誌。
命運之弦驟然斷裂開來的瞬間,定然是撕心裂肺般的苦痛。
她最終選擇了我,已經是仁慈,我怎麽能夠要求她愛我憐我護我如珠似寶?
因為我的早早到來,她不得不過早地放棄自己的音樂夢想,付出她的一生作為代價。
和父親結婚之後,她必定有想過重拾少女時代的夢想吧!可是,父親對她的愛是專製的,他希望母親能夠把重心放在家庭,不再去爭奪那些耀眼的光輝,所以,她才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可惜,命運對母親是這般殘忍!發奮練琴,想得到母親一個讚譽的笑的我,竟然小小年紀,就因為練習過度,導致右手習慣性脫臼,無法在鋼琴上取得萬眾矚目的高度。
這些,也就是他們此後很多年裏,終日爭吵不休的緣故吧!
夢想與愛情,家庭與信仰,堅守與放棄,我的母親,到死都處在矛盾掙紮之中。
【2】
這樣的母親,讓我更想多靠近她一點。
一天後,我到達了長寧鎮。
那個小鎮靠著山林,有青石板的路,白色的高高的院牆,有黑色的瓦連綿。冬天裏,風幹燥地刮著,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天色是灰色的,雲層似乎隨時都會跌下來,將地麵的一切碾成薄薄的一片。而雪,終於在臘月二十八的夜晚落了下來,持續了一夜,白天依舊沒有停止的跡象。
民宿老板的女兒敲響我的房門,告訴我:“今天晚上會有煙火大會,後天晚上,也就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年初一零點,可以去山上的寺廟敲鍾祈福。”
我向她道謝,婉拒了她要求同行的建議。
我知道他們一家都是好人,在已經歇業的時候,還願意收留我,我已經感恩,卻不想破壞他們一家團圓的時光。
我隻是想獨自在這個母親出生的小鎮感受她曾經耳濡目染的人文氣息,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看到季晴川。
而他看到我,就直接大步朝我走過來,讓我想假裝沒看到都不行。隻是他來勢洶洶的樣子,終於讓我生出一點不妙。
季晴川麵無表情地看著我,隻是看著我不說話。
我嗬嗬幹笑:“你怎麽來了?”
季晴川越沉默,我就越心虛,恨不得縮小成小小的一團,躲到他視線看不到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怒火,盡管他一句重話都沒說,可散發的怒氣也夠可怕的。
突然我的頭上一重,是他伸了手過來,語氣歎息:“你啊!”
滿是無奈,無力。
我一下子就愧疚起來,老實地低著頭道歉:“對不起,我……我隻是……”
“你就不害怕嗎?獨自一個人,離開熟悉的家鄉,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可不敢搖頭,隻沉默不語。
“走吧。”
我抬頭:“去哪兒?”
他看著我,神情複雜:“不是要帶你回去的,你現在住在哪兒?帶我去。”頓了頓,“接下來,你想還去哪兒?”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醒過神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不管我想去哪裏,都願意陪著我一起,不會讓我孤身一人嗎?
鼻子酸酸的,我小心地用圍巾遮住半張臉,不想他看見我感動的掉眼淚的狼狽。率先走在前麵,還開始向他介紹這座小鎮。
“聽說晚上還有煙火大會,明天還可以去寺廟撞鍾祈福。”最後,我以這句話作為結尾。
正在辦理入住手續,聽取注意事項的季晴川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出門之前,他特意發了短信叮囑我一定要戴好圍巾和手套,過了五分鍾才打電話說:“我在樓下等你。”
害怕他等太久,我急急忙忙地衝到樓下,結果還是忘記了明明接到提示拿出來放在鞋架上的手套。躊躇了一下,我看到季晴川坐在大廳裏,昏暗的燈光,打在安靜地翻著雜誌的身影上,側顏美好得令人窒息。隻呆愣了一下,就被他發現了。
“準備好了?”
明明今天之前,都已經開始免疫他的美貌,在他麵前不會緊張了,此刻心跳卻像隻傻兔子,一蹦一跳太歡快。
馬路上的積雪已經清理幹淨,新的卻又漸漸地積了起來。暴露在空氣中的指尖被凍得生疼,才發覺自己不戴手套的行為有多麽愚蠢。悄悄地將手放在嘴前,捂住嗬氣,企圖製造一點溫暖來,卻隻是徒勞。
如此兩次之後,手就被抓住了。
一抬頭,視線就落入了對方不耐煩的眼底。
他脫了一隻手套塞給我,不容拒絕地說道:“戴上。”
我連忙手忙腳亂地將那隻手套戴上,還來不及感受其中的餘溫,空餘的那隻手就被他緊握住塞在了他的大衣口袋裏。
似曾相識的溫暖襲來,在那一個夏日的涼夜,在那一段長長的暗巷,他就是這麽牽著我的手,是我唯一的依靠。
煙火大會設置在河邊,我們到達時,已擠滿了人。
商販早就窺透了其中的商機,一排排小吃攤支起來,還有露天KTV和套環遊戲。路過的許多行人手裏拿著大大的各種樣子各種顏色的棉花糖,小孩子手裏捏著五顏六色的氣球,灑下一路歡聲笑語。
“你要不要?”季晴川停下來,目光示意前方不遠處販賣的棉花糖。
那種小孩子的玩意兒……我絕不承認我有些渴望。父母從未注意過我這方麵的需要,我從沒參加過類似今天這樣的集會,自然不知道此刻的棉花糖會不會比平時更美味。
怔忪間,季晴川已經舉著一隻粉色的星星棉花糖朝我走過來。
煙火大會真正的主角都被拋置腦後,我舉著那隻棉花糖,滿足得似乎已經擁有了全世界。
最後一朵煙花消散在天際,已經淩晨兩點了,我們跟著人群緩慢地往回走。人實在是太多了,接踵摩肩都不足以形容,我時不時地會被人踩幾腳。差點摔跤之後,季晴川將我護在懷中,帶著我往人少的地方走。
“棉花糖被擠壞了。”
“你該擔憂那些發現自己衣服上有洗不掉的糖漬的人,開口詛咒你。”
我後知後覺地想到這一點,頓時覺得十分心虛,自己真是又矯情又傻氣。
但我還是舍不得扔掉這“罪魁禍首”。
回到民宿,跟季晴川道了晚安之後,我又叫住了他,“我知道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可是我卻一點不悔改,除非你不再這麽寵著我對我好……我就是這麽一個自私任性惹人討厭的女孩兒。”我幾乎是顫抖著,“你會原諒我,一直對我好嗎?”
我話音一落,就感覺眼前一黑,鼻尖嗅到雪花的氣息。我被他抱在了懷裏,隻停留了數秒。
“不用擔心。”他在我耳邊說,而後掰著我的肩膀,將我轉了個身,“現在,你該準備休息了。要是你還想明天出發去寺廟敲鍾的話。”
“好。真的晚安了。”
我沒有勇氣回過頭看他的表情,隻知道他的語氣溫柔得不像他。
季晴川一定是上天為了補償我失去父母之痛賜給我的騎士。
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唾棄有這樣想法的自己。
太醜陋,太難看,太不要臉。
可是他給的暖是那麽的暖,恰到好處地熨帖我那惶恐無處著落的心,怎能不讓我想要霸占,想要永遠。
【3】
人生總是由許多難忘的事情組成,而要列一張清單,細數十件最刻骨銘心的事情,認識季晴川是一件,被他帶去看繁星是一件,現在又要添上一件——新年的第一聲鍾響。
為了不遲到,我們十點就跟著民宿老板出發了。為了表示對神靈的敬畏之心,隻能用雙腳爬上位於半山腰的寺廟。
“那為什麽不趁天沒黑就出發呢?”天黑了,去往山上沿途隔十數米遠才有一盞燈,而又下了雪,路濕滑一不小心就有摔跤的危險。
麵對我這樣的疑問,店老板嗬嗬一笑:“外地人才這麽想,雖然聽起來好像是討巧的辦法。實際上寺廟是不提供飲食和用水的,本身寺廟也十分簡陋,大師們都是苦修,隻在佛堂供了香火,一點取暖都沒有的。所以提早到,反而更辛苦。”
我不由得目瞪口呆。
“聽起來,這一點也不像是個觀光的景點啊!”
店老板哈哈笑起來,“本來就不是觀光的地方,早先我還小的時候,廟裏師父們跟村民幾乎不相往來,是相當不理俗事的一座寺廟。後來戰亂,彼此互助,才漸漸多了來往。敲鍾什麽的,本來就是為了慶祝新一年,還有通告喜事。平素師父們可小氣了,根本不會讓外人敲鍾。給錢,也不讓。”
聽起來很憤懣的樣子,店老板大叔卻是笑得誌得意滿,特別驕傲。
“所以這次你們是趕巧了!”
我跟季晴川對視一眼,皆是莞爾一笑。
自空氣裏嗅到香火的味道,很快就走到了寺廟的門口,卻再也沒法往前走了。
踮起腳尖看過去,裏麵堆了許多人頭。明明那麽多人在,卻一點也不嘈雜。目之所及,大家都安靜有序地排好隊。我還看到有小孩子揉著惺忪的睡眼,向自己的母親抱怨,卻被哄得安靜下來。
“好了,我們也排隊吧。”店老板招呼我們,“現在才11點半,還有半個小時,隻能等了。”
在肅穆的環境裏,我也不由得嚴肅起來。12點的鍾聲第一聲響起之後,隊伍開始慢慢地往前挪動。而已經敲了鍾的人們,滿臉喜悅地走出來,我也越發的期待親手敲響新年的鍾聲了。
很快就輪到我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冰涼的空氣在肺葉裏流竄,幾乎透徹心扉的涼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我回頭看了身後的季晴川一眼,他發現了我的目光,給了我鼓勵性質的極淡的微笑。
我一手握住橫木,一手抓著繩子,按照大師的指示,往前一送,卻不料力道過於輕,鍾隻發出了極輕微的響動。
“啊!”我既失望又失落。
這時手上一暖,我抬頭,季晴川站在我身後,宛如抱住我的姿勢,輕輕地幫我將橫木送了出去。
“咚。”
仿佛有什麽順著震顫的嗡嗡聲,從指尖一直震**到了心底。似乎與過去有關,也可能是關於未來的,但終究太短暫,來不及捕捉。
而親手敲出新年鍾聲的喜悅瞬間漫了上來,將那些微妙淺淡的感覺掩蓋住了。
晴川鬆開了手,我也將橫木推給後麵的人。
我們快步地穿過人群向外麵走去,等走到空曠的地方,我忍不住轉身,喜悅像是要溢出來。
“新年快樂!”
晴川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新年快樂。”
我不明所以地接過來,一看居然是一個紅包,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準備的,但還是開心,“謝謝!還有剛剛也是,新的一年,新的氣象,新的鍾響!”
而晴川的反應卻隻有一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很快就高三了,為了畢業考努力!”
我不由得泄氣,新年第一天,就說這麽嚴肅的話題,實在太掃興了。
不過,我聽他的。
“嗯,我會好好加油努力的!”忽然我想到一個問題,“你念的是C財大嗎?”
晴川點了點頭。
“重點中的重點,難點中的難點啊!”我長長地呼了口氣,“是必須得努力了。”
大年初三,我們就從長寧鎮回到了C市。
晴川送我回家,嚴肅地跟我約定了一件事:“絕對不可以獨自一人擅自離開C市。”然後強調,“尤其是,如果你想知道你父母的事情,想去他們的城市,一定不能一個人。”
我也趁機跟他要了一個獎賞:“要是我考上了C財大,那你也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嗯……”我故意想了想,“我還沒想好,總之你先答應我。”
他看了我一眼,估計在想我能出什麽幺蛾子,最後點頭:“好,我答應你。”
【4】
新的學期,我先是辦了轉班手續,而後一頭紮進了學習中。我跟晴天成立了學習互相監督小組,每天一起行動,兩點一線,宿舍到教室,周末也不放過。
真奇怪,原來我們在一個班、形影不離的時候,大多數時間,我們在吃飯、逛街、參加音樂社的周末表演活動。我以為我們可能不會適應這種新關係,卻發現並不需要,晴天比我拚,有這麽一個壓力山大的參照物,我自然也不敢落後。
今年的六一兒童節正好周日,周六補習班的課程結束,周日老師們幾乎都要陪伴自己的孩子,故而放一天假。
在之前,萬安楠打了好多通電話,想要見麵。
我一直忙學習,屢次拒絕,已經令她很不滿。這次趁著節日,我決定表明我還是在乎她這個朋友的,便打了電話,準備約她去歡樂穀玩一玩,放鬆放鬆。
結果這次是她時間不配合:“對不起啊,齊真,周日的話不行……”她似乎難以啟齒,“我……要補考。”
我吃了一驚,萬安楠的成績雖然不至於拔尖,但怎麽會落到補考的程度?
“考試差不多四點半結束,要不你來學校找我?”
“好。”
這樣的話,我又打電話給晴天,告訴她我們第二天早上八點市圖書館見麵。市圖書館離原來的學校博美學院隻有幾站的路,複習到四點鍾我再過去也來得及。
再次踏入博美學院,看著似乎熟悉又陌生的建築物,我忽然生出一種“滄海桑田”的時光流逝感。
我是初中直升高中的,盡管我一心撲在學習上,可學校還是給我留了不少印象深刻的記憶。我人生的許多第一次,幾乎都發生在這裏。
第一次拿到全校第一,在周一升旗結束之後,當著全校師生的麵,談學習感受和對老師對學校的感激。
第一次交到朋友……
第一次被人陷害……
我聽到考試結束的鈴響,看著人漸漸地走光了,才慢慢地走上原來的班級所在的教室。
夏日的傍晚,火燒雲燃燒了半邊天空,人去樓空的教學樓顯得異樣安靜。
教室裏不隻是萬安楠一個人,還有一位男同學,我已經想不起來他的姓名。萬安楠看到我,示意我再等等,她很快就打掃完了,一會兒再去倒個垃圾。
她跟那位男生一人提著兩大包垃圾走出了教室,我看著他們隨手扔在地上的打掃用具,最終沒忍住走過去整理擺放好。
萬安楠的座位我一眼就認出來,桌麵上貼了一幅動畫片《夏目友人賬》裏的人物圖,白發的少年肩上蹲著笑起來詭異的圓滾滾的喵咪,在晚風中笑得溫柔。
隻是,她的桌麵跟隔壁的桌的桌麵一樣,觸目驚心,一片狼藉。
反正我都整理了打掃用具,再幫她整理下桌麵也沒什麽。
我將亂七八糟疊放在桌上,也不知道是誰的課本拿起來,突然一張夾在其中的字條飄落。我以為那是記錄的課堂筆記,連忙蹲下身尋找。
隻見,字條上寫了一句話:“齊賢,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字跡娟秀,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萬安楠的筆跡。
【5】
以前,我隻知道,萬安楠跟齊賢是鄰居,他們青梅竹馬。我一直不知道,萬安楠喜歡齊賢。
為什麽她不說呢?
她明明喜歡齊賢,為什麽會跟另外一個人交往?
“你看到了?”
我嚇得直接把那張字條扔了出去,一抬頭,就看到萬安楠陰沉沉地站在我身邊。
“你走路都沒有聲音的啊?”
她卻徑自重複:“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你也不用這麽嚇唬人吧?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她嗬嗬笑了兩聲:“你看到了沒用,這不是秘密。”
我這時才真正嚇一跳:“不是秘密?”
“我跟齊賢告白過,就在去年暑假,他帶著樂隊駐唱的時候。你不知道,站在舞台上唱歌的齊賢多麽令人著迷,在場的女生都為他尖叫,不停地喊他的名字。這就是我喜歡的人,那麽多人喜歡著他。”萬安楠的語氣宛如夢囈,“我一直想跟你說,我喜歡齊賢,所以你不可以喜歡他。”
“我……對他沒這個意思。”我有點尷尬。
萬安楠生氣地瞪我,“你怎麽可以不喜歡他?他那麽好,你怎麽會不喜歡他?”
喜歡也不行,不喜歡也不行,那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麽答案?
很快我就發現,她需要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傾訴。
“演出很成功,我跟著他們去慶功宴。大家在一起,又笑又鬧的,他還抱著我,我們一起唱了一首情歌。我以為他也是喜歡我的,所以我就告白了。他卻說,我搞錯了,他隻把我當朋友。我不甘心,你有什麽好?隻會學習,陪不了他玩遊戲,也不會為他的籃球比賽交友,甚至不為他的表演喝彩。”
她的聲音低下去。
“我就隻喜歡他一個人啊。我不怕被他傷害,也不介意被他傷害,為什麽他就是不肯跟我在一起?”
這樣的問題我沒法回答她。
如果這是一部電視劇的台詞,也許我會為主人公抱不平,為她難過,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卻隻有心酸可以形容。
一個人愛另外一個人,低到塵埃裏去,也開出花來,這樣矯情,其中暗藏的痛苦,隻能自己品嚐吞咽。
我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感情,我甚至沒法說出附和的安慰的話語。
“秦思哲一直勸我,愛情沒有什麽非誰不可,嗬嗬——他既然這麽說,那我就讓他知道,喜歡一個人,就非得是那個人不可。他不是喜歡我嗎?那我就成全他,跟他在一起。齊賢警告我說,不喜歡秦思哲就不要跟他在一起。他憑什麽管我的事情,我是不喜歡秦思哲,我就是要跟秦思哲在一起,要麽他跟我在一起,我就放過秦思哲。”
她冷笑了一聲。
“他既然不肯跟我在一起,憑什麽要管我跟秦思哲的事情?我就是要一麵喜歡著他,一麵跟他最好的兄弟在一起。”
我目瞪口呆:“可是……可是……”
我完全理解不了她的邏輯。
“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的是齊賢,人人都知道我願意為了他做任何事。秦思哲既然喜歡我,就得忍受這一點。”
我隻有一個感覺,她瘋了吧!
“齊賢他不知道這一點,那我就不厭其煩地向他證明這一點,秦思哲他也願意幫我,可他就是不願意接受。”
……是個正常人都不會樂意接受的吧?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我喃喃地問出聲。
“我怎麽了?我不過是喜歡一個人,又沒有犯錯,我又怎麽了?”萬安楠尖叫,不過頃刻,萬安楠的眼淚布滿整張臉。
我嚇了一跳,她麵色猙獰地抓緊我的手臂,指甲直接陷進我的肌膚中:“都怪你!你為什麽要引起他的注意!他不注意到你,事情就不會到這種地步!都怪你!我變成現在這樣,全是你的錯,你為什麽要搶走他,搶走齊賢?”
“我沒有……”她掐得我太疼了,我辯解著,試圖掙脫她,她卻死死地抓著我。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沒有你就好了!“她一遍一遍地說著,咬牙切齒地恨不得我當即就消失在她麵前。
我怕極了,拚命地叫她:“安楠,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但她完全失去了理智,我的胳膊被抓得鮮血淋漓。
本能讓我掙紮,課桌被帶著翻倒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
她總算安靜了下來,極緩慢地鬆開了我的手,沙啞著聲音:“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我就是控製不住自己。”
我心軟了,上前抱住她:“沒事了,現在沒事了。”
“他不肯原諒我,說什麽也不肯原諒我。就算我跟秦思哲分手了,他也不願意見我。你知道我有多久沒跟他見麵了嗎?他連電話也不想接我的……我沒辦法了,我真的沒辦法了……”她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緊緊地抓住我,“齊真,你幫幫我好不好?幫幫我啊!”
我滿嘴苦澀:“你想要我怎麽幫你?”
“你跟他在一起就行了,這樣,我們三個人就會像以前一樣了。”
可是親愛的,事情如果能像你說的,蒙住雙眼,大聲地說“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然後現實就真的如你所願,這麽簡單,人們就不會有那麽多悲傷了。
人生不可能淌進同一條河流,還有一句話叫“覆水難收”。在你任性地以齊賢最好的兄弟要挾他時,你就該想到今天這苦果。
我多麽希望你不再難過,我們再回到從前。可是親愛的啊,我從沒有看到一條路通往過去。
“對不起,我不能幫你。”我可以幫你向齊賢道歉,希望他能夠原諒你。
她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她用力地將我推倒在地,朝我大吼:“你說什麽?”
“我……”
我才說了一個字。
就看到她激怒地抄起一樣東西朝我砸過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本厚厚的英語字典,尖銳的棱角劃破了我的眼角,血流了我一臉。
萬安楠一下子就僵住了,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去找醫生——”
我躺在地上,用手捂著傷口,等了很久都沒有人來。
【6】
我眼角的疤痕,很久以後都還存在。
許多人問我,你這條疤怎麽來的,我隻笑笑說:“是一個教訓。”
人們都識趣地不再繼續追問細節。隻有晴天,總是勸我做一個除疤的小手術,破相多難看。我隻是搖頭拒絕。
我跟萬安楠徹底變成了陌路人,她將我的手機號碼、QQ、微信都拉到黑名單,我也不在意。隻是我跟齊賢也格外客氣起來,由原來的時不時聯係,一起去吃個飯看個電影,變成了偶然在街上遇到,也不再打招呼。
高中最後一年,完全沒有在我記憶中留有深刻印象,我能夠記住的,就隻有高強度學習帶來的疲憊。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操場上許多人大聲尖叫,還有人當場把教科書燒了起來——盡管很快保衛科的人拿來滅火器滅了火,臨時廣播不允許燒課本,可大家很快就想到了新的方式——撕課本,撕成細碎的一條一條,然後撒花般撒得到處都是。
最後,我們這幫瘋狂的高考生被學校老師哄趕出學校。
成績很快就出來了,我發揮正常,分數在我意料之中,如無意外,進入C財大的願望是可以達成了。但誌願才填上去,分數線還沒有下來,還沒有完全確定被錄取,我還是持保守的態度。
但這無損我的高興,之後,我打電話去問晴天的成績。
她的語氣很淡:“有點慘,可能念專科都有點勉強。”
“怎麽會?”我的喜悅一下子就被衝沒了。
我們還說好,一起上C財大,賴著她哥哥不放的。
“我大概要複讀了。”她倒是無所謂,“考試前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做噩夢,考成這樣我也不意外,就是要違約了,不能跟你去同一所學校了。”
“沒事。沒事。你明年再考進來,我‘罩’你啊!”
她話語裏帶了笑:“好啊。”
暑假開始了。
不同於以往的假期,這一次沒有暑假作業、沒有學習負擔,是完全的狂歡。班上許多同學聯合起來,組織了一次畢業旅行,目的地定在丹麥。
晴天跑去了英國,就連聽說正在擴大公司規模,忙得不可開交的季晴川都撥冗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跟朋友約好的旅行計劃。
我隻是苦笑。
埋頭苦讀的結果就是,至今為止,我都叫不全班上同學的名字,算得上朋友的不過就是晴天一人而已。
“我報了遊泳班,之前一直想學遊泳但是沒時間,現在正好。”我又補充了一句,“是念補習班的學校開設的,教練口碑很好,訓練也很有耐心。”
“好,那你加油!”
我忍不住微笑。兩年多前我第一次見到季晴川,怎麽會想到我們會像今天這樣的交談,好看得快要不食人間煙火的季晴川,也會說出這麽平常的鼓勵話語。
“嗯。你要記得我們的約定。”我提醒他。
“隻要你說出你的要求。”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都幹勁滿滿,浮在水麵上,聽從教練的指導,恨不得變身美人魚瞬間學會在水中閃電般穿行。
周六的時候,晴天回來了。
我們約在人民廣場的冰激淩屋見麵。
一天前的上午,我得到消息,我被C財大錄取,他們正準備給我寄通知書。至此我開始煩惱,我要怎麽向季晴川提要求。
晴天像隻蝴蝶翩翩入座,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黑色的大墨鏡遮住大半張臉,一頂遮陽帽——她分明剛從熱帶海灘回來。
她點了一杯黑莓冰激淩,我看著透明的玻璃櫥窗半天,最後點了一隻香蕉船。
我告訴她我被C財大錄取,得償所願。
她笑著恭喜我,然後毫無預兆地說:“下個星期我又要出發去英國,這一次不是旅行,我申請了那邊的學校,已經通過了。”
夏天的燥熱在那一瞬間被放大無數倍,令我煩躁難當。
可是我再舍不得她,多厭惡分別,我也要祝福她:“那很好,不用複讀,也不用再那麽辛苦。”我這話真不中聽,最後我放棄了假裝,故作不在意地問她,“是哪所學校?去那邊都安排好了嗎?你一個人,有沒有人照顧?”
那一個下午,就在沉悶的空氣中度過了。
她離開的時候,我去機場送她。在那之前,我去商場逛了好幾天,想挑選一個送別的禮物,最終我卻兩手空空等在機場。
晴天由她的家人簇擁著來,隔得遠遠的,我看著晴川幫她辦理各種登機手續,她坐在長椅上,與身側的中年男子低聲交談,偶爾抬起頭,衝對麵的女士笑得燦爛。
明明是那麽溫馨幸福的場景,卻令我渾身發冷。
——“你好,我姓季,全名季晴川。”
——“我是來幫你的。”
最後他說:“我是這起車禍肇事者的兒子。”
——“清晨的時候,因為小事跟家母發生了口頭爭執,家母憤而開車出走……當時我也沒有多加在意,我沒有去想家母已經20多年沒有自己開過車了……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很抱歉。”
我真可笑。
跟季晴天做了好朋友,還喜歡上了季晴川。
是啊,我喜歡上了季晴川。我還醜陋地妄圖利用“那件事過後,他對我的好”,讓他答應我一件事。
我不敢承認,隻要不說出口,就不是真實的。
我想讓季晴川答應我的事情,是一輩子隻對我好。
我真不要臉,不知廉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