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一般消散的過往

我可以忍受小泥巴恢複記憶後跟沈若青走在一起,再也不回到我的身邊;

我可以忍受再次變得孤單,忍受沒有人再摸著我的頭,溫柔地喊我“小墨魚”;

可是,我終究無法忍受,我的媽媽,闊別了十三年才找到的媽媽,為了沈若青,把我當成傻瓜一般來欺騙。

【一】

歐陽錦程去機場接沈逸飛了。

或許,我該叫那個男人爸爸。

我一個人坐在臨時給我安排的客房裏,盯著周圍陌生的一切發呆。

腦袋還是昏沉沉的,額頭上的燒雖然退了,可是生病後的身體依舊有些虛弱。

沈若青說我剛發完燒,要多休息,昨晚我一夜未歸,她也猜到我沒怎麽睡覺了。

我看著她深陷的眼眶間蘊藏的黑色眼圈,沉默地點了點頭,卻沒有勇氣問她,你昨晚是不是也沒睡。

突然改變的關係,讓我一時之間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房間裏的空調打得很暖,我藏在被窩裏的手暖暖的,導致凍瘡又開始發癢。習慣性地在這樣的癢痛之後,想找冷水把手放在裏麵浸著,這樣手會舒服些,但是凍瘡也會長得更囂張一些。

想起沈若青臨走前落在我額頭上試探體溫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突然有些羨慕。可是,再看看自己的雙腿,與沈若青相比,至少它們是能自由行走的。

我好像又突然明白了,其實人與人之間,真的沒什麽好計較的。

手越來越癢,我還是忍不住爬起了床,本能地出去找冷水。

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從屋裏出去,轉個彎就能看到一排的水龍頭了。可是,這裏不是孤兒院,我長這麽大,好像頭一次來這種寬敞豪華的地方,四歲前的記憶真的一點兒都找尋不到。

我穿過長長的走廊,憑著印象去找那條做工精巧的旋轉樓梯。

想當然地去樓下找冷水,卻不知道,其實每個房間都有浴室,浴室裏就有冷水。

我對生活的感知都停留在孤兒院,這裏高檔奢華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意想不到的,甚至是無法適應的。

經過樓梯口的那個房間,發現裏麵的燈光還亮著,隱約有談話聲從裏麵傳來。

這裏的燈光要比孤兒院的明亮,我恍惚的思緒因為那不容忽視的名字被生硬地拉向了門內的談話。

“所以說,你找到那個叫許翼冰的男孩子了?通知他家裏人了沒有?他父母要是知道他還活著,也就不會那麽責怪我們家了。”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哦,不,我應該叫她媽媽。

沈若青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言語中帶著無法言明的傷楚:“還沒有,事故後,翼冰腦部受了傷,失去記憶了,甚至連眼睛也受了影響,現在要動手術,不然就會失明。我想等翼冰眼睛好了以後,再通知叔叔跟阿姨,這樣的話,他們也不會太難過了。”

“嗯,也是。不管怎樣,這孩子成了現在這樣,你爸爸也有點責任。若不是他當初那麽強烈地反對你們,你們也不會走投無路,躲到那個山腳下,最後還出了那樣的事故。而且,你的腿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話還沒有說完,便是一陣哽咽。

我站在門外,想象著沈若青的雙腿,目光又落在了自己那雙紅腫不堪、滿是凍瘡的手上。

太陽,你說,我跟沈若青到底誰更悲哀一些呢?

沈若青說,較於我,她是幸運的。

可是,如果說失去雙腿、被昔日戀人遺忘都可以算是幸運的話,那麽什麽才算是悲傷的事呢?

媽媽的聲音繼續傳來,像是在安撫沈若青,又像是在承諾:“小青,既然你回來了,翼冰這孩子也找到了,如果你還想跟他在一起的話,這次無論怎樣,不管你爸有多反對,媽媽也一定會幫你的。我不能讓你失去了一雙腿後還得不到幸福。”

“媽,你不要這樣。我不想跟翼冰在一起了。”

“為什麽?”媽媽的聲音很驚訝。

我的心不由得抽緊起來,我似乎猜到了沈若青會說什麽。

我想,她的放棄必然與我有關。

“媽,翼冰出事後,被孤兒院的姚媽媽救起,帶去了孤兒院。在孤兒院的一年多時間,他天天跟小墨在一起。他完全沒有了之前的記憶,所以一張白紙似的他在那裏喜歡上了小墨,而且他也是小墨在孤兒院唯一的溫暖。我不想插到他們倆之間去了。再說,翼冰的眼睛手術需要錢,他家裏條件不好,肯定拿不出那麽多錢,所以我想幫他。不過,爸爸一定不會同意的。但如果他知道小墨喜歡翼冰的話,說不定就會同意小墨跟翼冰在一起,出錢給他做手術。畢竟他那麽喜歡小墨,不像我……如果他知道當初小墨是因為我不懂事才走丟的話,一定會更加不喜歡我吧!”說到這裏,沈若青黯然地垂下了頭。

“所以,你甘願為了彌補小墨,放棄自己的幸福?那翼冰呢,他是選擇你還是選擇小墨?小青,如果你隻是擔心你爸不給錢救治許翼冰的話,這你完全不用擔心,媽媽這裏有錢。關鍵是,我希望你幸福。你是我從小帶大的,我的整顆心都投放在你的身上,媽媽最想看到你幸福。”

“那小墨,媽媽不希望她幸福嗎?”

“她……畢竟是你這麽多年在我身邊,而且,她和你爸爸一樣隻喜歡設計。對我來說,你更重要。”

有什麽東西像從心裏碎裂了開來,我來不及去細想這突如其來的鈍痛是什麽,那扇門突然就被拉開了。看到僵在門口的我,那個女人優雅的麵孔上出現了慌亂而又震驚的神情。

原諒我,我還是不習慣稱她為媽媽。

在她麵前,我是個不怎麽重要的女兒;而在我心裏,她隻是個陌生的媽媽。

“小墨……”

察覺到媽媽的驚愣,沈若青滑著輪椅走了過來,看到門口的我,清秀的臉上瞬間浮現出跟媽媽同樣的表情。

我來不及整理內心那雜亂的刺痛,慌亂地揮著凍瘡發癢的手,尷尬地解釋:“我想下去洗個手,恰好路過這裏。”

至於聽到了些什麽,我憋在喉嚨中沒有說出來。

“這樣啊!想洗手的話,房間裏就有衛生間的,你其實沒必要出來的。”

話語中,似乎覺得我這樣的行為有些可笑。

我遲鈍地點了點頭,然後漠然地轉身回房。

似乎感覺到了我藏在沉默中的抗拒,媽媽突然朝我追了過來,溫熱的雙手放在我的肩上,攔住了我。

她似乎想對我微笑,可是,站在她麵前的不是沈若青,所以她的笑容很不自然。

“小墨,你別誤會,媽媽不是那個意思。”

我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她,表情帶著些許茫然。

隻是胸口,那疼痛感還在喧囂。

讓我別誤會什麽?別誤會她其實對我沒什麽感情,並不怎麽愛我,因為我不是她帶大的,我沒有繼承她畫畫的天賦?

還是別誤會她覺得我連房間裏有洗手間都不知道很匪夷所思?

“嗯。”

我點了點頭,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然後帶著微微的疏離,從她的手下掙開了自己的肩膀,轉身朝著客房的方向走去。

其實,我還是天真了。

這個家裏隻有我幼時的房間,沒有我現在住的房間,我隻能像個客人似的住在客房中,這裏根本沒有給我這個丟失已久的女兒準備空房。

這裏隻有突然見到我,一時覺得悲傷心疼的媽媽,可是等她從重逢的哀傷中脫離出來,她最疼愛的依舊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喜歡畫畫的孩子,而不是我這個從孤兒院裏突然跑出來一心隻想著設計的孩子。

我對她來說,沒那麽重要。

沒有留給我的空間,沒有疼愛我的媽媽,這樣的家,真的是家嗎?

太陽,為什麽我突然很想回孤兒院?

那裏應該比這裏溫暖吧!

【二】

我帶著眼淚和一顆微涼的心,在看似舒適卻那麽陌生的**不安穩地睡去。

睡夢中,似乎有人坐在我的床頭,粗糙的指腹憐惜地熨帖在我的額頭。

我似乎聽到一抹沉重的歎息,在這漆黑寂寥的夜色中微微響起。

即使關掉了空調,可手放在羽絨被中還是覺得熱,凍瘡還在繼續發癢,所以我隻能任由那雙不忍細看的手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試圖減緩一下手上的癢痛感。

一股溫熱覆上了我**在寒冷中的冰涼的手。

突如其來的暖意讓我覺得不舒服,凍瘡的腫塊被摩挲得有些疼。

我想從那股溫熱中掙開來,可是又被那雙大手緊緊地抓住,兩隻手都被塞進了那熱騰騰的被窩裏,任我怎麽甩都甩不開。

耳邊有人在沙啞地低吟:“回來就好。”

小墨,以後有爸爸在了,就不會難過了。

“你把她趕出逸飛了?”

“老師,我不知道她是小墨,我以為她隻是個為了某些利益撒謊的騙子。”

“嗯,我知道了。明天去跟校方重新說一聲,我沈逸飛的女兒,不待在逸飛學院,那還能待在哪裏。”

“可是,老師,你確定她真的是小墨嗎?”

“歐陽錦程,除了我沈逸飛的女兒,除了兩三歲就可以識別所有顏色的小墨,你覺得還會有誰,什麽專業指導都沒接觸過,就能把設計稿畫得跟我教你的那麽像?是不是我的女兒,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屋內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怕吵醒我一般,門被人輕輕地關上了。

我慢慢地睜開眼睛,望著黑漆漆的房頂,被藏進被窩裏的雙手在發燙,凍瘡又開始發癢了,可我再也沒有伸出手來。

鼻尖有股酸楚,眼淚忍不住地滑落下來。

那個女人對沈若青說,小墨她對我來說沒你重要。

而剛才那個人又說,回來就好。

小墨,以後有爸爸在了,就不會難過了。

在我剛下定決心,度過這一晚後,不管他們怎麽挽留,我都要回孤兒院去,卻突然出現一個人,讓我知道,這個家其實還是有溫暖的。

可是,誰能告訴我,我該相信誰?

留在這裏,是溫暖多一些,還是寒冷多一些?

我究竟該不該留下來?

早上,有人喊我下樓吃飯,是家裏的保姆。

我還是不習慣這樣的生活。

一群人圍聚在餐桌上,都在等我。

沈若青看到我,微笑著幫我拉開身旁的座位,親昵地說:“小墨,來,坐我這邊。”

我窘迫地站在一旁,不知該不該上前。

沈若青的旁邊坐著媽媽,對麵是歐陽錦程。

帶我下樓的保姆說,歐陽錦程也住在沈宅,他的父母都在國外,把他托付給了沈逸飛,也就是那個坐在主座位上,微笑地看著我的中年男人。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Mr.Shen本人,他不像雜誌上那麽嚴肅認真,但也不像是很好接近的人。

即使,他已經很努力地在給我展現一個慈父的形象,可是不擅長微笑的他,臉上的笑容還是很僵硬。

媽媽的目光輕輕地掃了爸爸一眼,抬頭瞥向我,又瞥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沈若青,眉宇間泛起些許憂愁。

看眾人都在等我,我硬著頭皮朝沈若青旁邊的座位走了過去,卻聽到沈逸飛在跟我說話。

“小墨,來,坐爸爸身旁。”

那男人拍了拍自己右手邊、歐陽錦程左手邊的空位朝我說道。

那一秒,我看到媽媽手中的刀叉停了下來,沈若青臉上的笑容瞬間有些掛不住,她那清秀的眉眼裏似乎有股悲傷溢過。

歐陽錦程看了沈若青一言,微微蹙起眉頭,然後伸手幫我拉開了他身旁的空位,隻是卻未曾看我一眼。

我將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裏,心中百感交集。

或許這個家真的不適合我。

我的存在,打破了他們以往的相處模式。

我無奈地坐在沈逸飛的身旁,動作僵硬地使用著第一次接觸的刀叉,想找個機會說我想離開的事。

無奈一直沒有機會開口。

“逸飛,既然小青回來了,我想今天帶她去醫院做個腿部複健。上次你說給小青聯係了一個國外回來的腿部神經複原的專家,你太忙,一時忘了還沒有把他的聯係方式給我的。”

“嗯,一會兒寫給你。反正去醫院,把小墨也帶上,她手上的凍瘡,你也找個醫生給看看。”

媽媽的目光朝我投射了過來。

我覺得有點難堪,望著桌上一雙雙細膩白皙的手,連吃早餐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放下手上的刀叉,將那雙拿不出台麵的雙手藏在了桌下。

“好。”

媽媽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可是我覺得,空氣中氣氛變得很僵硬。

麵對著爸爸近乎偏執的關懷,“我要離開”這句話哽在喉嚨口,怎麽也說不出來。

按現在的情形看,沈逸飛,那個是我爸爸的人,應該不會同意我離開吧。

【三】

早餐過後,爸爸和歐陽錦程一起去了學院,媽媽將我跟沈若青帶到了醫院。

我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巧,爸爸介紹的專家正好在離孤兒院不遠的公立醫院,也就是孤兒院的孩子們經常來的這家醫院。

媽媽帶我看皮膚科,讓醫生給我長凍瘡的手上了很多藥,然後還開了一堆藥膏回去搽。

看著她替我忙前忙後、仔細詢問醫生的樣子,心有那麽一瞬間,被溫暖填滿。

所以,早上的不愉快,隻是我自卑敏感的心態作祟吧!

取完藥後,媽媽就讓我一個人在醫院的大廳裏坐著等她。

她說:“小墨,媽媽現在要帶小青去做腿部複健,你乖乖待在這裏,不許亂走。不然你沒有手機,我回來都找不到你。”

我乖乖地答應,抱著一大堆各種各樣的藥膏,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等著她們。

看著醫院熟悉的環境,我突然想到,小泥巴現在還住在這裏吧!

昨天跟著沈若青他們回沈家的時候,我都沒來得及跟姚媽媽道別,因為姚媽媽還在醫院裏照顧小泥巴。

最近小泥巴的身體讓姚媽媽操了不少心,眼看著她最近又增添了好多白發,走路的時候,背駝得有些明顯了!

回到沈家後,直到早上我都一直在猶豫,自己是不是要在沈家待下去,可是想到姚媽媽,我就知道了,我應該待下去。

一開始願意跟沈若青回沈家,也是為了小泥巴,希望沈家能出錢幫小泥巴治眼睛……

雖然昨晚在媽媽的臥室門口,聽到她明確跟沈若青說了,如果爸爸不願意,她可以掏錢為小泥巴醫治,隻要沈若青能幸福。但難保這件事不被爸爸知道,遭到爸爸的阻止,所以,在還沒有看到小泥巴動手術前,我暫時還不能離開沈家。

我一直跟自己說,不管小泥巴心裏有沒有我,我都會幫他治好眼睛的。

可是我能力有限,那筆錢我真的湊得很艱難。而現在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有這樣的一個家庭,或許說服他們拿錢要比我自己傻傻地去存要好多了。

就是不知道他的身體現在怎麽樣了!

昨天為了找我,暈倒在了路上,現在應該醒過來了吧?

最近他老暈倒,眼睛的狀況是不是更加嚴重了?

不知道他還可以撐多久……

小泥巴還不知道我不是姚曉墨而是沈曉墨的事吧,他如果知道了,會怎麽看待我、沈若青和他三個人之間的感情呢?

正思緒萬千地想著時,醫院的感應門裏好像走進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提著飯盒、精神略顯疲勞的姚媽媽。

我趕緊起身,朝她走過去。

姚媽媽看到是我,眼裏閃過一絲驚喜,問道:“小墨,你是來看小泥巴的嗎?”

看樣子,姚媽媽昨晚很晚才回孤兒院,一大早就忙碌開了,還不知道我昨天已經回沈家的事。

我本來想搖頭的,可是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

反正在這裏也是幹等,不如去看看小泥巴也好,看看就回來這裏等沈若青和媽媽,應該不會耽誤太久的。

自從吵架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小泥巴了。

昨天他在路上找到我後,先是我暈倒,接著又是他暈倒,都沒顧得上說話。

明明才一天多沒見,可是感覺隔了好久好久。

姚媽媽興奮地挽著我的手,邊帶著我朝小泥巴的病房走,邊跟我說話。

“小墨,小泥巴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我走的時候他還沒有醒,不過醫生說藥效過去後,他就會醒了。我們去看看他醒了沒有。”

“姚媽媽,沈若青說小泥巴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是真的嗎?你有沒有問過醫生是什麽原因呢?”

姚媽媽無奈地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說道:“唉,這個,我也不清楚。醫生說,後遺症本來就是潛在性的,誰也沒法預料什麽時候會惡化。小泥巴這已經是緩慢性的了,趁眼睛還沒有瞎掉之前,還是趁早做手術的好。可是,孤兒院哪裏有錢給他做手術呢?”

我想安慰姚媽媽,手術費已經不需要擔心了,就算媽媽沒法幫沈若青負擔小泥巴的手術費,我也會求爸爸救治小泥巴的。

可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我們就已經來到了小泥巴的病房外,我的話被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嚨口。

病房裏那相擁的兩個人,不是本該在做腿部複健的沈若青和小泥巴又是誰!

或許,那個人,已經不再是小泥巴了。

我看到了沈若青眼裏那激動而又喜悅的淚水,看到了“小泥巴”臉上那激動的神色。

我突然意識到什麽事發生了。

這次因頭痛而暈倒,醒過來的小泥巴,什麽都想起來了。

他跟沈若青的過去,他們的愛恨糾纏。

我站在原地,像個傻瓜般看著房裏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

他們用熱情的擁抱來宣告著記憶中的甜蜜,仿佛這個世界上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他們的眼裏隻有彼此,沒有其他人。

我的視線一片模糊,我似乎看到了那個曾在孤兒院內的榕樹下親吻我額頭的少年,身影漸漸淡去。

我想伸手抓住他,可是怎麽抓也抓不住,他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我的手心。

最後,我是被尷尬的姚媽媽拉走的。

瞬間,我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掉,哭得像個淚人。

姚媽媽拍著我的肩膀,安慰道:“小墨不要哭,小墨不要哭……”

姚媽媽終究隻會說這一句,她無法再像上次那樣跟我說:小墨為什麽不給自己一個機會,說不定小泥巴選擇的是你呢?

我給過自己機會,也給過小泥巴機會。

我真的給了,即使隱隱已經知道了答案,可我還是給了。

當答案真正揭曉的那一天,心卻還是痛了。

“小墨,你要去哪裏啊?小墨!”姚媽媽在身後擔心地呼喚著我。

我回頭伸手擦了擦眼角不斷湧出的淚水,擠出難看的微笑,指著不遠處站在走道中的女人,對著姚媽媽說:“再見了,姚媽媽,我要回家了。那個人是我的親生媽媽,他們終於找到我了,原來我姓沈,我叫沈曉墨。”

姚媽媽呆愣地站在原地,再也沒有力氣呼喚我。

我轉身離去的時候,還能看到她開始泛紅的眼眶,聽得到她微笑卻苦澀的呢喃。

她說:“小墨,回家好,回家好啊!”

我倔強地擦著不停要滲出的眼淚,朝媽媽走了過去。

一路上,就連心髒裏都在流著淚。

姚媽媽,你不知道,家裏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好,我的媽媽沒有姚媽媽你那麽愛我。

你知道嗎?她今天特意來這所醫院,其實根本就不是帶沈若青來複健的,而是帶她來看許翼冰的。

她們把我一個人留下來,讓我等著她們,其實卻是丟下我,去看小泥巴了。

她欺騙了我,因為她怕我搶了沈若青的幸福。

同樣是女兒,因為我走丟了,因為我不是在她的身旁長大的,因為我所鍾愛的不是畫畫,所以,在她的眼裏,我沒有沈若青重要。

傷害我,她不會心疼的。

可我會啊!

姚媽媽,我的心會疼啊!

我可以忍受小泥巴恢複記憶後跟沈若青走在一起,再也不回到我的身邊。

我可以忍受再次變得孤單,忍受沒有人再摸著我的頭,溫柔地喊我“小墨魚”。

可是,我終究無法忍受,我的媽媽,闊別了十三年才找到的媽媽,為了沈若青,把我當成傻瓜一般來欺騙。

姚媽媽,人心是肉長的,我真的會疼。

【四】

回去的路上,坐在媽媽的車子裏,誰也沒有說話。

沈若青坐在媽媽旁邊的副駕駛座位上,我則一個人被甩在後麵的位子上。

路邊的白樺樹不停地往後退去。

為了抵禦整個寒冬,樹身上被塗滿了白色的顏料。車馳騁的瞬間,一條條白色的身影被遠遠地甩在後麵。

從跟姚媽媽分別,走到媽媽身邊的這一刻起,我就一直沉默著。

我沒有問媽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就算她偏愛沈若青,也能不能別把我當成一個可以隨意糊弄的傻子?虧我還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她給了我從未有過的親情的溫暖。

可是我沒有開口。

對我來說,她依舊隻是個陌生的媽媽,一個陌生且不愛我的媽媽。

好幾次沈若青朝我轉過臉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幾次,她看著我,眼裏充滿了抱歉與愧疚。

她一定是想告訴我,許翼冰終於恢複了全部的記憶,終於記起了她,也選擇了她。

可是她開不了口,因為她覺得我比她更悲哀。

她的內心,是多麽想成全我跟小泥巴啊!

那次她跟歐陽錦程的對話,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麵對記起她且如此愛她的許翼冰,她真的忍心再次放手嗎?

我想,任誰都不會吧!

回到家的時候,爸爸正一臉陰沉地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他的身旁站著表情嚴肅的歐陽錦程。

看到我們回來,爸爸從沙發上豁地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挺立在我們的麵前,渾身散發著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不明情況的我站在了一旁。

媽媽迎上去,嘴角掛著僵硬的笑容,輕柔地問:“你們師徒倆不是去設計學院了嗎?怎麽會在家呢?”

爸爸沒有回答媽媽的話,而是怒氣衝衝地掃了我們一眼,將手中握著的文件重重地甩在了沙發前的水晶茶幾上。

“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我?我說過的,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那個騙子就休想跟我女兒在一起。你以為偷偷拿十萬塊給他付手術費,我就不知道了嗎?他騙了我的女兒,害得我的女兒雙腿殘疾,成天為了他茶飯不思,這還不夠嗎?還想讓我掏錢給他治眼睛?嗬!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你就是這麽疼你女兒的?巴不得把她送給那個什麽都沒有的臭小子?”

看來沈若青沒有說謊,爸爸的確很討厭許翼冰,很反對他們倆在一起,即使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了,他仍然不同意他們在一起,更不惜遷怒於幫忙牽線的媽媽。

“所以呢,你想再毀小青一次嗎?沈逸飛,我告訴你,這次無論你怎麽反對,我都會一直站在小青這邊的。許翼冰這孩子有什麽不好?他那麽有繪畫天賦,是美術界難得的奇才!你不能因為他家庭條件不好,就忽視他本身的優秀。當初如果不是你逼他和小青分手,害得他們走投無路,他們也不會遭遇泥石流,發生那場意外。如果不發生意外,小青的腿就不會癱瘓,許翼冰也不會又失憶又要麵臨失明,再也拿不起畫筆。有些話,我憋很久了,正好,趁今天全部說出來。從小到大,你到底有沒有把小青當成是你的女兒?你的眼裏隻有小墨。難道非要會識別各種色調,會設計服裝,才算有才華嗎?在繪畫上那麽有天賦的小青,怎麽就比不上小墨了?她腿不方便,失蹤了那麽久,也沒見你多擔心她,隻是讓小程出去找找,自己照樣忙工作,忙設計。可是一聽到小墨找到了,你就連夜趕回來了。就連今天,大家一起吃早飯,你沒有問小青的腿怎麽樣了,隻提小墨手上的凍瘡。沈逸飛,你覺得你自己偏心不偏心?不管怎麽樣,你可以不喜歡許翼冰這個孩子,你可以依舊不讚同,不過我喜歡,他有才,品行又好,又喜歡我們小青,小青也喜歡他。就算小青現在腿變成這樣了,他還是願意選擇小青。這就夠了,你不喜歡小青可以,我也不希望小青被你毀了。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年走丟的不是小墨,而是小青,你會不會這麽難過。如果喜歡上窮小子許翼冰的不是小青,是小墨,你會不會也這麽反對。如果雙腿癱瘓的這個人不是小青,而是小墨,你是不是還能這麽冷血。沈逸飛,既然你疼愛的女兒小墨回來了,你就隻顧著你的小墨,別管小青了好不好?讓她跟許翼冰在一起吧!”

媽媽步步緊逼地朝爸爸哭訴道。

我看到爸爸的拳頭緊緊地攥起,目光冷冷地望著坐在輪椅上咬著唇瓣沉默的沈若青,又看了看一旁被忽視的我,最後目光落在了身旁的歐陽錦程身上,然後不顧媽媽地懇求,麵色冷凝地拒絕。

“我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想出錢給那小子治眼睛,這事就這麽算了。但是,我告訴你,沈若青休想跟他在一起。我答應過歐陽錦程的父母,你也知道,在兩個孩子很小的時候,我就對他們做出過承諾,以後會讓這兩個孩子在一起。無論怎樣,沈若青隻能跟歐陽錦程在一起,我已經決定了。為了讓你們死心,過陣子我就讓他們倆訂婚,正好歐陽錦程的父母也要從國外回來了。”

爸爸的冷漠拒絕,讓媽媽跟沈若青徹底絕望了。

我終於聽到了沈若青淒厲的哭聲,我看到她瘋狂地用手劃著輪椅的輪子,奔向爸爸,伸手抓著他筆挺的西裝,流著眼淚哀求。

“爸,算我求你,你就讓我跟翼冰在一起吧!我不能跟歐陽錦程訂婚啊,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麽配得上他呢?求你放了我,成全我跟翼冰吧!”

“歐陽錦程不會在意你的腿的,沒有配得上配不上,是不是,歐陽錦程?”

爸爸不顧沈若青的懇求,冷漠地揚起眉眼,轉頭問歐陽錦程。

歐陽錦程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對於爸爸的質問,他眼裏閃爍著痛苦的神情。

這樣的痛苦,不是因為他不願意娶沈若青,而是高傲的他被置於這樣的境地,應該覺得難堪吧。

任何人看到自己喜歡的人這麽狼狽可憐地哭求著不願意跟他在一起,都會覺得難堪吧!

在爸爸的逼視下,歐陽錦程的拳頭用力地攥起,努力地壓抑著內心的情感,艱難地回答:“是。”

我突然覺得他很可悲,明知道這樣的回答隻會讓沈若青對他產生反感,隻會讓自己墜入更難堪的境地,可是他還是選擇了這樣的回答。

因為他的心應該就是這麽想的。

“歐陽錦程,我又不喜歡你,你為什麽要答應?你跟我爸說啊,說你不想跟我訂婚。說啊!你明明知道我喜歡的人不是你啊!你知道的!”

沈若青的手仍然抓著爸爸的西裝,可是臉朝向了歐陽錦程,眼淚從她楚楚可憐的眼眸中迸射出來。我看到歐陽錦程艱難地別過頭去,狠著心不去看她眼底的淚水。沈若青不知道,在愛情麵前,很多人都是傻瓜。

明明知道結局是什麽,明明知道強扭的瓜不會甜,可就是說服不了自己,還想自欺欺人地爭取一次。

歐陽錦程就是這樣的傻瓜,而我,也是這樣的傻瓜。

這場扯不清理還亂的紛爭,隻有我置身在事外。

媽媽說爸爸不疼沈若青,說爸爸偏心。沈若青求爸爸不要這麽傷害她,她也是爸爸的女兒!

可是,她們誰也不知道,爸爸正是因為愛她,才把他認為最好的男孩留給了她。歐陽錦程是爸爸最疼愛的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甚至是他設計理念的接班人,可是,爸爸讓這麽優秀的人娶他雙腿殘疾的女兒。

不是因為他不愛這個女兒,而是因為太愛,不忍她再受到傷害。

每個人都有自己對愛的表達方式,所以,很多時候,很多愛都被蒙蔽的心給忽視了。

或許爸爸比愛我更愛沈若青。

畢竟,那個女兒,也是他看著長大的。

怎麽可能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