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突然的真相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比悲傷更悲傷的事嗎?

那就是,你原本沉浸在一件讓你難過的事情中,可是你猛然間發現,其實自己連悲傷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有人比你更可悲。

【一】

那晚,我最終沒有見到小泥巴追出來找我。

不知道他有沒有一絲一毫地擔心我,我一個人待在跟小泥巴常待的大榕樹下,從心裏到身體都很冷很冷,冷到幾乎無法承受。

小泥巴會不會來找我?

他知道要在哪裏找我嗎?

他應該知道的啊!

整個孤兒院,除了這棵盛載著我們滿滿幸福的大榕樹下,我還能去哪兒呢?

翌日清晨,我被刮入脖頸的寒風凍醒,睜開疲憊的雙眼,發現整個人都被凍得僵直了。

小泥巴,他始終還是沒有來找我……

我是不是本來就不應該有什麽期待?

淒涼的心情在這尚未大亮的冬日淩晨顯得格外寒徹入骨。

冬日日短夜長。

抬手看了一下凍紅的手腕上那隻戴了好多年的舊手表,發現已經快六點了,忽然想起今天是學校設計大賽結果出來的日子。於是,我隻好收起壞心情,強打起精神,努力將昨晚的一切遺忘,連屋都沒有回,隻是隨意在附近的水龍頭上往臉上澆了一把冰冷的涼水,讓刺骨的寒意瞬間澆醒自己。

嘴裏哈出幾口熱氣,撲散在凍腫的手上,幾根手指癢痛難耐,隱約有幾顆凍瘡印在上麵。

忍不住地彎起嘴角自嘲,嘿,又醜了。

我在學校的大門口等了約莫半個小時,才看到門衛徐徐地趕來開門。

其實是我自己來得太早了,還沒到門衛上班的時間,我就已經在這裏等候了。

因為我不知道除了這裏,還能去哪兒。

暫時不太想回孤兒院,不太想看到小泥巴。

每個人的心裏都存在著一個不容觸碰的點,就算我知道,小泥巴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就算我知道,他此刻對我的感情依賴會慢慢耗盡,就算我知道,我的小泥巴還是會變回人家的許翼冰,可是,這些並不代表我可以接受小泥巴不相信我。

我以為小泥巴很懂我,他能看出我內心的悲傷、我的孤獨,懂我如他。他為什麽不相信我呢?

他真的以為我是那種為了感情會不擇手段傷害沈若青的人嗎?

唉,小泥巴,你第一次讓我這麽失望,這麽難過。

到了教室,久凍的身體才覺得有些回暖。

無人的時候,教室裏的門窗都是緊閉的,所以在冬日,人一走進去就會覺得特別暖和。

而凍了一晚上的我,更覺得這份暖意有些過了,手上的凍瘡開始奇癢難忍。

陸陸續續地有人來上課,有人在嬉笑,有人在打鬧,歡聲笑語縈繞在周圍,不禁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暖了起來。

中午,大家都離開教室去吃飯了,唯獨我一個人還留在教室裏。

身上沒有帶錢,所以不能起身去買吃的。

不過,我也不餓,隻是覺得胃裏空****的,有些冷。

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我忍不住收緊身上的舊棉服,頭枕在雙臂上,微微地閉上了眼。

也許,睡一覺能減輕一下胃裏不舒服的感覺。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做了一個很純粹的夢,夢裏什麽人都沒有,隻有陽光融化著冰雪,身子一半冷一半熱。

我的意識漸漸有些模糊,感覺自己好像生病了,頭重得抬不起來。

最終,我被人推醒。向來被同學們冷落的我,桌前突然圍聚了好多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讚許的光芒。

有人率先伸手,親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咧著嘴大笑:“沈若青啊,你好厲害哦!第一次參加比賽,竟然就拿了第二名,第一名是歐陽錦程學長。可是你要知道,很少有新生能勝過厲害的學長學姐,拿到前三的。”

“是啊!沈若青,你的得獎作品被展覽出來了,太讚了啊!雖然仍然有人說你的設計跟歐陽錦程學長的設計很像,不過我相信歐陽錦程學長,他都覺得你沒有抄襲,那你肯定是沒有抄襲啦!你的確有自己的實力。不然,拿我們這些人來說,就算讓我們去抄,也一定抄不出歐陽錦程學長設計的半分精髓。”

“沈若青,你要轉班了,第二名可以直接轉去A班了,好羨慕啊!”

“最令人羨慕的是,歐陽錦程學長竟然把你編入他的設計團隊了。代表我們學院參加國際服裝設計大賽的名單出來了,裏麵就有你。你跟歐陽錦程學長他們一組。天哪,真的好羨慕你。”

……

我聽著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話,腦子裏亂亂的,唯一的疑問是,他們在說沈若青,關我什麽事啊?沈若青不是還在孤兒院我那間房間裏嗎?為什麽會在這裏?

然後,茫然了很久,意識才有些清醒,我慢慢地記起,自己進這個學校以來就一直盜用著“沈若青”這個名字。

突然想,如果那些人口中的“沈若青”全部換成“姚曉墨”,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

一定很棒吧!

【二】

摸摸額頭,指尖傳來一股灼燒般的炙熱,怪不得感覺那麽難受,我好像發燒了。

渾身無力地站在歐陽錦程教室的門口,這應該是我第三次主動來找歐陽錦程了吧。

他們班的同學一看到我,就朝我吹口哨,嘴角掛著戲謔的笑容,打趣道:“喲嗬,沈若青,你又來找歐陽錦程啊!”

我手裏拿著剛才導師給我的參賽者詳細信息統計單,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後就聽到有人熱心地幫我喊:“歐陽錦程,沈若青又來找你了。”

歐陽錦程還沒有出來,我兀自一個人頭昏腦漲地站在他教室外的走廊裏,思緒翩躚。

手上這張單子上,需要填每個人的真實資料,包括家庭住址、出生年月日等等。

我是個孤兒,不知道自己何時出生,更沒有身份證,而一旦填寫這個,我必須要用我的真名,借用“沈若青”這個假名的事最終會被戳穿。

比賽能得獎,我很高興,可是我沒想過歐陽錦程會這麽看得起我,將我帶進他的團隊,甚至還給了我參加國際大賽的名額。

這樣突如其來的好運,讓我覺得無所適從。

麵對他的信賴,我更加覺得利用“沈若青”這個名字,既是對他的欺騙,也是對他的侮辱。

我決心跟歐陽錦程坦白,這麽信任我的他,我實在是做不到再繼續欺騙下去了。

我如果再利用他對沈若青的“特別”來關照我,就太無恥了!

然而,我萬萬沒有料到,老天爺竟然連一個悔過的機會都吝嗇地不願意給我。

還未等到歐陽錦程從教室裏出來,我先遇上了很久不見的肖恩菲。

我沒有想到,肖恩菲竟然跟歐陽錦程是同年級的,更沒料到會正麵與她相遇,而她竟也一眼就認出了我。

“姚曉墨,你怎麽在這裏?你上次沒有騙我,你真的在我們學院上學了?”

不明情況的肖恩菲突然朝我跑了過來,表情驚愕地喊道。

她的話瞬間將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有認識我的人驚疑地問肖恩菲:“她不是叫沈若青嗎?你為什麽叫她姚曉墨啊?”

“對啊,你沒認錯人吧?她明明是沈若青啊!這個月設計大賽的二等獎得主,一年級的新生,你不會不知道吧?”

……

我瞬間覺得頭疼得很厲害,我知道,有什麽東西被無意中揭開了。我的目光觸及站在人群背後,從教室裏出來的歐陽錦程,我好像看到了他冰冷的眼眸裏漸漸生起的怒意。

我的耳邊充斥著肖恩菲跟別人爭辯的聲音,手被肖恩菲拉著,不知情的她強迫著我跟大家解釋。

“沈若青?你們說她就是最近學校裏那個很有名的沈若青?不會吧!笑死人了,她明明就是姚曉墨好吧!我姐都認識她好久了!”

“姚曉墨,你快跟他們解釋,你是不是叫姚曉墨?住孤兒院的姚曉墨?”

“姚曉墨,你怎麽會叫沈若青呢?”

“姚曉墨……”

……

肖恩菲不停地搖晃著我的身體,我沒有回答,隻是咬著幹裂的嘴唇,目光緊緊地看著朝我走近的歐陽錦程。

我好像聽到了周圍的人倒抽冷氣的聲音,還有歐陽錦程壓抑著的呼吸聲。

“你說,你到底叫什麽?沈若青?還是,姚曉墨?”

歐陽錦程的身體朝我逼了過來,我的心緊緊地懸起,對於他的質問,我無話辯駁。

“我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可是我無法原諒別人拿著我的弱點來利用我。我隻問你一句,你到底是誰?如果你不叫沈若青,請你就此從我的眼前離開,我不需要你這樣的人留在身邊,提醒著我曾被欺騙。如果你叫沈若青,那麽告訴我,姚曉墨又是誰的名字?”

姚曉墨是誰的名字呢?

姚曉墨是我的名字,屬於一個跟沈若青有著完全不同人生的孤兒。

在一片斥責聲中,我沉默著離開了。

每走一步,都萬分沉重。

事已至此,我還能為自己說些什麽呢?

我的確撒了謊,欺騙了大家,不是嗎?

“肖恩菲,原來你早就認識她啊,你怎麽不早說?害我們被騙得那麽慘。”

“你們又沒問我,我怎麽知道你們老說的沈若青就是姚曉墨啊?”

“她是孤兒院的孩子啊?怪不得沒錢交學費。”

“不過,她看上去也很可憐啊,那麽瘦,臉色也不怎麽好。”

……

“歐陽錦程,你怎麽了?”

“哇,怎麽追上去了?不是翻臉了嗎?”

……

身後一陣混亂,我腳步虛浮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孤兒院回不去了,教室也回不去了,我該怎麽辦?

該去哪裏?

突然,手臂被人用力地攥住,我驚愕地抬頭,看到歐陽錦程一臉陰沉地站在我的麵前,嘴角掛著陰冷的笑。

“你是欣欣孤兒院的?”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歐陽錦程突然說這個是為了什麽。

姚媽媽的孤兒院的確叫“欣欣”,可是這跟歐陽錦程又有什麽關係?

“姚曉墨是吧!嗬,你早知道她在你們那裏對吧?你明知道我在找的那個人在哪裏,卻隱瞞了我這麽久,以後也不打算告訴我,對嗎?你是怕人知道你假用了沈若青的名字,所以隱瞞了這一切嗎?你以為自己不說,就可以用謊言瞞天過海了嗎?以為隻要你不告訴我,我就找不到她了嗎?姚曉墨,你怎麽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歐陽錦程冷笑了一聲,每句話語裏都帶著尖尖的刺,直刺著我的心。

我呆愣地望著歐陽錦程冷漠的眉眼,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找到沈若青了!

他知道沈若青最近一直待在孤兒院了!

他也知道,我向他隱瞞了沈若青在孤兒院的事,而且隱瞞了這麽久。

這一刻,歐陽錦程是徹底討厭我了吧!

我既是個騙子,又是個虛偽的隱瞞者。

【三】

整個人如火燒般難受,想找個地方靠一靠,可是放眼望去,隻有車水馬龍的馬路,沒有可以閑坐的長椅。

歐陽錦程說:“姚曉墨,你走吧,不要再來逸飛了。”

心中有股強烈的惡心感,我扶著路邊的梧桐樹,拚命地幹嘔著,可是什麽也吐不出來,隻剩下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其實我很想跟歐陽錦程說,能不能不要趕我走?我真的很喜歡這裏,我喜歡學服裝設計,我喜歡聽他講那些我從未接觸過的專業知識。

我好不容易從懼怕這裏變成喜歡上這裏,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夢想,好不容易朝我的夢想跨近了一步,好不容易了解到服裝設計的真諦,好不容易讓討厭我的同學開始有點喜歡我。

所以,能不能別趕我走……

我不想在失去愛情的同時,連夢想也失去。

心,好難過,好難過,好想哭……

可是,哭了又怎樣?能改變什麽嗎?能讓小泥巴相信我沒有傷害沈若青,能讓歐陽錦程同意我繼續留在逸飛學院嗎?

不能,什麽都不能。

太陽,怎麽辦?

我現在真的好難受。

用力地呼吸了幾口,我勉強撐著疲憊而又發燒的身體,渾渾噩噩地朝孤兒院的方向走。

雖然不想看到小泥巴,但是,想來想去,我能去的地方也隻有那裏了。

誰叫我是個孤兒?誰叫我是孤兒院裏的姚曉墨呢?

可是,我怎麽越走步子越沉?越走越覺得身邊的事物在旋轉呢?

就在我以為會就此支撐不住地昏倒在路上時,抬頭看到了太陽那耀眼的光芒,我的太陽定是在天堂眷顧著我,所以,才會讓我在墜地的那一秒,沒有觸碰到冰冷的地麵,而是被深深地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吧!

我仿佛聽到有人在我的耳邊焦急地呼喊:“小墨魚!小墨魚!你醒醒!姚曉墨!你給我醒醒!”

是誰在呼喚著我?這聲音怎麽這麽耳熟?

似乎不久前,它還在我的耳邊憤怒地叫囂著:“姚曉墨,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是小泥巴嗎?他不是不相信我的嗎?為什麽還會來找我呢?

他真的來找我了嗎?

我無力地躺在小泥巴的懷裏,貪戀地閉上了眼,心裏疼痛地喟歎了一聲。

我的小泥巴,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呢?

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對我心軟,都會讓我再一次地對你死心塌地,自欺欺人地以為,我的小泥巴回來了,我的小泥巴不會再離開我了。

可是,我明明就知道,許翼冰必然會離開姚曉墨。

必然的。

既然終究要走,為何不走得幹脆一點兒呢,小泥巴?

不知道睡了多久,整個人好疲倦,連夢都不會做了。

迷迷糊糊中,隻覺得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著,尋找著,找誰呢?

好像是在找小泥巴,可是他在哪裏呢?

周圍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摸不到,觸不到,看不到,聞不到,眼淚就這麽忍不住地從眼眶裏滑落了下來,臉上一股溫熱,好像有人在為我擦眼淚。

“小泥巴!小泥巴!”我緊緊地抓著那隻手,拚命地呼喊,像個怕被丟棄的孩子,哭得像個傻子。

然而耳邊響起的卻不是小泥巴的聲音,那個聲音柔柔的,軟軟的,悲悲的,涼涼的,是動聽的女聲。

“不要哭,不要哭,小墨。”

是誰在勸我不要哭泣?

可又是誰自己把淚水落在了我的臉上?

就這樣,我在黑暗中睡了很久很久,喉嚨幹渴極了,然後拚命地掙紮,用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躺在孤兒院那間熟悉的小屋裏,四周沒有任何人。

沒有小泥巴,也沒有夢中在我身旁哭泣的女孩。

一切都仿佛是我的幻覺。

然而,很快外麵響起一陣喧囂,告訴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小青,你必須跟我回去!你身體弱,需要好好休養,你怎麽能待在這樣的地方?看看你現在穿的衣服,看看你現在做的事情!你什麽時候過過這樣的日子啊?你現在不但穿著別人穿剩的舊衣服,還給其他孩子洗衣服,你看看你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像我認識的那個小青了!小青,回家吧,師母找不到你,天天都躲著哭,師傅也很生氣。你還是回去吧。就算那個人還活著那又怎樣?他記得你嗎?就算記得你,你們能在一起嗎?他的父母一直去你們家鬧,說是你害死他們兒子的,現在就算他們的兒子活著,也不會再同意你們在一起的。而且,師傅也不會同意的。小青,你別傻了,跟我回家吧!”

歐陽錦程的聲音很特別,我一聽就能聽出來。

他還是找到了這裏,也對,他找了這麽久,沒道理在得知她在孤兒院後還不過來找她。

我就這麽坐在**,望著頭頂昏暗的天花板發呆。

歐陽錦程找過來了,那小泥巴呢?

把暈厥的我從馬路邊帶回來的是小泥巴嗎?

我記得他的聲音,那個人,一定是小泥巴吧!

可是現在小泥巴在哪裏呢?

他既然沒有陪在我的身邊,那不是也應該和沈若青在一起嗎?

我兀自遐想著,門外的爭論聲並未停歇。

“不管怎樣,我是不會走的。歐陽錦程,求你別再管我了好嗎?隻要你不告訴我爸我在哪裏,他就不會知道。你知道我這一年多來一直在找翼冰,我既然找到了他,就不會輕易放棄。我不管他記不記得我,不管以後我們能不能在一起,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這個情況,我根本不能丟下他。他的眼睛已經開始時不時地看不見了,我不能丟下他不管。何況,沈曉墨也在這裏。”

“沈曉墨?”歐陽錦程的聲音充滿了訝異。

沈曉墨?沈曉墨是誰?

我敞開思路,想了很久,腦子裏也沒有印象,這孤兒院裏還有個叫沈曉墨的孩子?然而,很快沈若青便解答了我的困惑。

上帝還在跟我們開玩笑,命運還沒有玩夠我們,所以才會讓我們知道,這世界上,悲哀是沒有止境的。

【四】

“姚曉墨就是四歲時走丟的小墨,我的妹妹。我看到了她剛來這裏時穿的衣服,還有媽媽親手給她做的小包。我也找姚媽媽問過了,姚媽媽說是在飛機場附近的那條大馬路邊看到小墨,帶她回來的。媽媽就是在飛機場弄丟了小墨。這個孤兒院太偏僻,所以爸爸從來沒想過要來這裏尋找,就像你沒有幫我找到在這裏待了一年的翼冰一樣。歐陽錦程,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比悲傷更悲傷的事嗎?那就是,你原本沉浸在一件讓你難過的事情中,可是你猛然間發現,其實自己連悲傷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有人比你更可悲。”

我震驚地聽著這一切,之前的各種難受瞬間消失不見了,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心情繼續聽下去了。

“當我剛找到翼冰的時候,我看到失憶的他愛上了姚曉墨,心裏覺得難過,覺得自己很悲哀,空缺了一年,卻失去了我最愛的人。然而,當發現翼冰慢慢記起我,從一開始拒絕我的靠近,到後來適應我的存在,我的心開始快樂。就算在這狹小的孤兒院,就算跟姚曉墨住在一起,就算翼冰的心裏大部分裝著姚曉墨,就算我隻是他零星破碎的記憶,就算穿破衣服做雜事,我也覺得快樂。因為我知道,翼冰總有一天會將我記起,就算那時候他選擇的依舊是姚曉墨,也沒關係,最起碼他的回憶中有我。可是,當我在悲哀的同時,我沒有看到姚曉墨的一再退讓。她一直在把翼冰推向我這邊,她看我的眼神充滿愧疚,她甚至都不敢跟我對視,因為她覺得占著翼冰對不起我。有時候我也曾想過,我為翼冰而受傷,跟爸爸翻臉,拋下了一切,姚曉墨隻是照顧了失憶的翼冰一年,與我相比,她的確不該跟我爭翼冰,最起碼她四肢健全,就算沒有家人,她還有孤兒院這個大家庭。可是,你知道,我現在多討厭那時的自己。那個想要跟姚曉墨爭搶,等待著翼冰回到我身邊的我,那個曾覺得自己雙腿殘疾放棄一切很悲哀的我,現在看來有多討厭。在我們三個人這可笑的愛情中,最悲哀的那個人不是我,是小墨。她是我妹妹,她與我出生在同樣的家庭,可是就因為媽媽一時的疏忽,她整整過了與我完全不同的十三年人生。沒有漂亮的衣裳,沒有想吃就能吃得到的食物,沒有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母,甚至沒有朋友。姚媽媽告訴我,小墨一向很孤獨,這麽多年來,在孤兒院她隻有過一個叫太陽的朋友。可是,就連那個女孩,也在翼冰到來前因為先天性心髒病而去世了。如果不是翼冰的到來,小墨恐怕到現在都走不出失去唯一朋友的傷痛。對小墨來說,翼冰不僅僅是一個突然出現在她人生中的戀人,還是僅存的溫暖。”沈若青一邊說著,一邊吸了吸鼻子,像是強忍著讓自己不哭。

而一門之隔的我,雖然看不到沈若青說這番話的表情,但是我能猜到,她現在臉上一定是滿滿的心疼吧!

姐姐……

她是我的姐姐嗎……

原來,我也是有家人的嗎……

伸手一摸,我的臉上早已經潤濕一片。

可是,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門外的聲音繼續響了起來:“我和小墨是異卵雙胞胎,我比她早出生幾分鍾。從周歲抓鬮那天,我抓了媽媽的畫筆,小墨抓了爸爸的設計稿起,爸爸就明顯偏於疼愛小墨,而媽媽則偏於疼愛我。可是,當小墨遺失後,我連爸爸對她的那份愛都占了。即使爸爸對我很嚴厲,可是我知道,他心裏還是愛我的。在還未遇到翼冰的那十幾年,我過著與小墨完全相反的生活,我要什麽就有什麽,而小墨什麽都沒有。她甚至連上學都沒錢,還要自己想辦法籌錢交學費,最後弄得隻能去當旁聽生。一年多前,我失去翼冰,小墨遇到翼冰。可是他們還未相處多久,她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就願意為了一個暫時遺失在孤兒院的少年,賤賣自己的設計作品,隻為籌錢給他治病。她遺傳了爸爸在服裝設計上的天賦,如果她沒有走丟的話,爸爸一定會很寵她,她也肯定會順利地得到爸爸的專業指導,成功地成為設計界的翹楚。姚媽媽說,小墨之所以想方設法要進逸飛也是為了翼冰,她想拿獎學金,想當設計師,想給翼冰治療眼睛。過去的一年,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可是比起小墨,最起碼我在意外發生前過得很幸福。而小墨,在遇到翼冰前的十六年,她的心一直是悲傷的,遇到翼冰的一年後,我的出現,又將她推回了那深淵。”

原來,所有的這些,她都打聽到了……

“歐陽錦程,其實我是最沒有資格悲傷的那一個,因為導致小墨遺失的那個罪魁禍首是我。如果那時不是我不懂事纏著媽媽跟我玩,媽媽就不會疏忽照看小墨,導致小墨在機場走丟,成為孤兒了。所以,我不能就這麽走了。要走的話,我也要帶小墨、翼冰一起走。翼冰的眼睛要治,而小墨也該回自己的家。”

最後,沈若青斬釘截鐵地說道。

原來,看似柔弱的她,強硬起來,是這樣容不得別人辯駁。

可是,回自己的家……

我一直以為孤兒院就是我唯一的家……

突如其來的真相差點將我擊倒,我呆呆地坐在**,沒有了思考的力氣。

太陽,你聽到了嗎?

那個女孩說,要帶我回自己的家……

她還說,我叫沈曉墨,是她四歲時走丟的妹妹……

我怎麽會是沈曉墨呢?

我是姚曉墨對不對?

我是姚曉墨!

我是孤兒院的姚曉墨,這十三年來一直都是,一直都是。

【五】

“小墨,你醒了?”

沈若青推門進來,驚愕地看著坐在**沉默的我,她的身後跟著我上午見過的歐陽錦程。

這兩個人,一個是突然出現在我跟小泥巴生活中的輪椅少女,一個是讓我不要再出現在逸飛學院的,我曾欺騙過的少年,突然因為剛才的那些話,一個變成了我的親姐姐,一個變成了我爸爸唯一的徒弟。

我覺得這個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一定是我發燒燒糊塗了,才會有錯覺,覺得沈若青的話說得好真。

“既然她是沈曉墨,那就帶她一起走,反正你不能待在這裏。你失蹤這麽久,你媽都快急瘋了。”

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歐陽錦程用他慣有的漠然眼神掃了一眼坐在**無聲的我,然後對沈若青說道,語氣中是遮掩不住的擔心。

沈若青的目光朝我投射過來,她的輪椅靠到了我的床邊,那雙蒼白纖細的手,覆蓋在了我的手上。

“小墨,你都聽到了吧。跟我一起回家吧。我,我是你的姐姐。”

我抬頭看著她,心裏很是疑惑,她臉上的表情為什麽那麽真?

現在的人撒謊都喜歡投以真心了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視線黯然地垂下了頭,喉嚨艱澀地問道:“小泥巴呢?怎麽不見他?”

是啊!要是小泥巴在就好了,他比我聰明,一定能知道沈若青有沒有說謊。

“你昨天晚上突然跑了,翼冰找了你一夜都沒找到。你也知道,他近來身體不大好,中午在馬路上找到你的時候,他抱著你還在半路上就又頭痛暈過去了。他現在在醫院,姚媽媽去陪他了。小墨,其實你別怪翼冰,他不是不相信你,他隻是……”

沈若青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我打斷了。

“我知道,他隻是太緊張你了。”

沈若青訝然地看著我,然後忙著解釋:“不是的,小墨,翼冰心裏更關心的人是你。你不知道,他昨晚找不到你有多著急!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他哭過,可是現在找到他後,他哭了兩次,都是因為你。一次是在醫院,一次就是昨天。他哭著跟我說,他的小墨魚肯定躲在哪裏哭,一定在偷偷責怪他。小墨,其實翼冰真的很在乎你。”

“你不用為了彌補我什麽,就把他強行推給我。我不是傻子,看不懂感情。或許小泥巴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是很在乎我,但我也知道,他心裏放不下你。我是不是你妹妹,這事還沒確定,你別急著對我好,我不需要同情。”

我很想假裝不在意,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被沈若青的“謊言”給動搖了。

我的心裏開始恐慌,如果我真的是沈曉墨怎麽辦?

我該如何麵對這一切?

不,我不要做沈曉墨。我已經習慣做姚曉墨了,我已經習慣沒人要了,我已經習慣把孤兒院當成家了,我不想改變,一點兒都不想。

“小墨,跟我回去吧,爸爸要是知道找到你了,一定會很高興很高興的。姚媽媽說你很愛設計服裝,把Mr.Shen當偶像,現在你知道了,沈逸飛就是你的親爸爸,他每十年公布一次的設計作品其實都是為你做的。他很愛你,你知道嗎?”

沈若青不死心地繼續用動人的語言迷惑著我。

要是換成剛來孤兒院那幾年的我,得知自己有親爸爸、親媽媽和親姐姐,還突然找到我,要帶我離開這裏,我一定會很開心,開心得歡呼雀躍。但是,原諒我,現在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開心,怎麽釋懷。

“我是姚曉墨,不是沈曉墨。”

我還在堅持,可連我自己都迷惘了,我到底是誰。

“是沈曉墨還是姚曉墨,回去驗一下DNA就知道了。先回沈家再說吧,大家找了你們好久了。”

許久不曾開口的歐陽錦程突然冷漠地開口道。

我眼神淡漠地抬起頭看著他,嘴角微微勾起笑,說:“你們找的人是她,不是我。我不會跟你們走的。”

我指了指坐在我床邊的沈若青,然後不再看她們,側著身子鑽進被窩裏,閉上了眼睛。

沈若青終於哭了出來。

她拉著我的手,哀求道:“小墨,好小墨,你就跟姐姐回家吧!看在翼冰的麵子上,你跟我回家吧!姚媽媽打電話來說翼冰從醫院醒來的時候眼睛看不見了,其實前陣子他就出現這種狀況了。但是,他不讓我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你。他怕你擔心,怕你因為要給他賺錢治眼睛而有很重的心理負擔。可是,再不動手術,他就真的要瞎了。小墨,你不是一直很想幫翼冰治好眼睛嗎?隻要你跟我回家,爸爸那麽喜歡你,一定會答應出錢幫翼冰治療的。小墨……”

翼冰,翼冰,許翼冰……

許翼冰從來不是我期盼的,我一心想對他好、想他健健康康的人隻有小泥巴而已。

然而,不管他是小泥巴還是許翼冰,我不得不承認,那個躺在醫院裏的溫潤少年,是我心中最不可觸碰的傷。

想起小泥巴,那原本堅定的心便開始動搖了。

如果我真的是沈曉墨,沈逸飛會願意出錢幫小泥巴動手術嗎?

“回家吧,小墨!”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著坐在我床前的沈若青,內心迷惘了。

【六】

“小青,你去哪裏了?你這孩子,你知道這一個多月,媽媽有多擔心你嗎?”

當我再次從困頓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跟著沈若青他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一個優雅的女人從別墅中走了出來,在門口抱著坐在輪椅上的瘦弱女孩,哭得眼眶都紅了。

被摟抱在懷中的沈若青,眼裏也藏滿了眼淚,艱難地從那美麗女人的懷中掙紮了出來,然後指著站在歐陽錦程身旁的我,激動地說:“媽,你看我帶誰回來了!”

被沈若青叫媽媽的女人,困惑地朝我看來,眼裏滿是疑惑。

“小青,她是?”

那女人目光又一次落回了沈若青身上,表情茫然地發問。

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有些說不出來的悲哀。

如果我真的是沈曉墨,那麽眼前的這個女人,不應該是我的媽媽嗎?可是為什麽,我站在這裏這麽久了,也未見她的視線在我身上停留幾秒?

然而,最令我感到悲傷的是,有媽媽會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女兒嗎?

即使相隔了十多年,可是,真的會認不出來嗎?

“師母,她是你丟失的小女兒,沈曉墨。”

見沈若青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而我又沉默著不說話,站在一旁的歐陽錦程便兀自跟那個女人解釋我的身份。

“沈曉墨?”

當這個名字被眼前的女人喊出來的時候,實在是包含著太多太多的複雜情感了。

我根本無法細細揣摩此刻她見到我到底是何種心情。

原諒我,這裏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麽陌生,包括這個說是我“媽媽”的女人,我同樣覺得好陌生。

這種陌生,帶著一股蒼涼感,讓我覺得鼻尖酸楚,有些想哭。

“應該是沈曉墨沒錯,我已經打電話通知了師父,他會立刻坐飛機從美國趕回來。”

歐陽錦程繼續說著,這孤寂的夜裏隻聽得到他一個人的聲音,還有我們三個人濃重而又壓抑的喘息聲。

“媽媽,她就是小墨,你看這些,你還記得嗎?這個小包上的字是你親手繡上去的,這套洋裝也是你買的,我也有一模一樣的小包和洋裝,隻不過我的小包上繡的是一個“青”字。這些都是從她櫃子裏找到的。我問過孤兒院的姚媽媽了,她說找到小墨的時候,小墨身上就穿著這些。所以,她肯定就是我們的小墨啊!你跟爸爸丟失的女兒,我可憐的妹妹,沈曉墨。”

沈若青從身上的背包中拿出我小時候的衣物,遞給了她的媽媽。

那女人望著手中的小包和那套因為藏的時間太久而有些發黃的白色洋裝,憂鬱的眼眸瞬間染滿了晶瑩的淚水。

我突然被她用力地擁進懷裏,鼻尖盡是濃鬱的香水味,木然地聽著那陌生的女人哭著喊我“小墨,小墨”,不知道為何,我卻想起了孤兒院的姚媽媽喊我“小墨”的樣子。

這別墅真的是我的家嗎?

為什麽此刻我好想念孤兒院的那個家?

我被帶到了樓上走廊盡頭朝向很好的那個房間裏。

推開門,裏麵的擺設還是兒童房的樣子。

房間裏擺設的大多數是小孩子的玩具,裏麵有著可愛卡通人物的小床,牆紙是藍色的,像一望無垠的天空,又像是碧波**漾的海洋。

我的目光從進房間的第一秒,就落在了那擺在床頭上方牆壁上的被精心裝裱起來的設計圖成品上。

我竟然一眼就認出了它。

那曾經轟動一時的“永恒”原版設計圖,此刻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被擺放在我的房間中,讓我突然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沈若青說——

“小墨,爸爸很愛你。你知道嗎?外麵的人都以為他寵愛的女兒是我,其實我知道,他心裏最寵愛的孩子是你。”

“自從你不見後,他就沒有放棄過找你。他原本跟媽媽的感情很好,可是,因為媽媽弄丟了你,他連最愛的媽媽都冷落了。”

“‘永恒’是為你設計的,在你我十歲那年,他真正想慶生的對象是你,不是我。”

“用‘藍色漸層’的手法表現出‘永恒’,代表著在爸爸的心中,你就是他的‘永恒’,他一生夢想的傳承。”

“你不知道小時候的你有多聰明,你一出生就對顏色有著異常的敏感,對服裝有著獨特的審美,你很小就知道纏著爸爸要穿什麽樣的衣服,怎樣好看。”

“周歲抓鬮,你不知道當你抓的是爸爸的服裝設計圖時,爸爸有多高興。媽媽說,她從來都沒有看過那麽快樂的爸爸,仿佛他此生的幸福都被凝聚在了那一刻的微笑中。因為,他找到了可以幫他延續這一生信仰的人。”

“後來,你走丟了,爸爸很難過,雖然他嘴上不說,可是我知道,他很傷心。”

“小時候,我常常看到爸爸一個人躲在你的房間裏,對著這裏的一切發很久的呆。有時候看到我,他會神色哀傷地對我說:‘小青,你知道嗎?小墨三歲就會分辨出所有色調,她是個天才。為什麽你不喜歡設計服裝,而是跟你媽媽一樣喜歡畫畫呢?’如果小墨在的話,爸爸就不會那麽孤單了。”

“媽媽不懂爸爸對服裝設計投注的感情,就像爸爸不理解媽媽鍾愛繪畫的心情一樣。在爸爸眼裏,隻有兩三歲的沈曉墨懂他,可是那孩子不見了。”

“可是,你知道被那麽多人高價競拍的‘永恒’在哪裏嗎?”

緩緩的語調聲中,沈若青推著輪椅走到了那張小床旁邊的藍色櫃子前,眼眸哀傷地望著我說道。

她拉開門的那一刻,我又一次見證了“永恒”。

十歲那年,在雜誌上看到用一層又一層純淨的藍色、通過漸層手法表現出來的禮服裙的那一刻,我瞬間被吸引,驚歎那個設計者巧奪天工時的心情,依舊如此真切地在記憶的深處湧動。

此刻,那條世上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裙子,就這樣被掛在這無人居住的房間中一個狹小的櫃子裏。

我的心被重重地震撼到了,眼裏忍不住迸射出了眼淚。

我一直以為,我是沒有人愛的孤兒,十幾年來,沒有人找過我,或許是因為我早就被遺忘了,或許是因為我的父母其實並不愛我這個孩子,所以就算我走丟了,他們也不會找我。

然而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從未被遺忘。

這裏真的是我的家嗎?我真的是沈曉墨嗎?

Mr.Shen真的是我的爸爸嗎?那“永恒”真的是給我設計的生日禮物嗎?

我真的這麽被人寵愛著嗎?

太陽,你看到了嗎?我回家了。

原來,我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