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們那遍體鱗傷的愛

再一次摁開手機鎖,我調出快捷方式上的第一個號碼按了下去,卻在一秒鍾後就立刻切斷了它。

那個號碼是沙丘的電話號碼,這是我在半個小時裏給他打的第8個電話。前7次沙丘接了,然後掛斷了。這一次我選擇切斷的原因是,我沒有勇氣等他再一次掛斷我的電話。

長長的玻璃攪拌棒被我拿在手裏,反複地擠壓著汽水裏浮浮沉沉的檸檬。

檸檬塊裏的汁液被擠壓出來,把水和造型優美的杯子一並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明黃。

含著吸管輕輕地小啜了一口,微酸的味道混合著冰雪碧在口腔裏爆炸開來,那是一種帶著淡淡酸澀的甜蜜,就像我現在的心情一樣。

抬頭看了看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我在日記本上隨便寫了幾筆合上了它。

三年前那個隻寫了一點點的日記本,到今天,已經快要被寫滿了。三年裏,我和沙丘的點點滴滴,生活裏的苦辣酸甜,都被我一一地記載了。

茗曾笑著對我打趣說:“清茶,要是畢業的時候你的日記寫完了一本,就找個機會把它出版了吧。叫什麽好呢?《上官清茶狗血戀愛史》,還是《記錄千夜之愛——清茶日誌》?”

我知道茗是在跟我開玩笑,以我那作文長年得B的水平,日記怎麽可能上得了台麵?但是,因為裏麵記錄的點點滴滴都與沙丘有關,每每翻閱著它時,015THE 我總覺得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在裏麵,讓我無法不為之微笑,為之哭泣。

轉過頭,我看著玻璃窗外。淡白色樹皮的法國梧桐樹上冒出了點點新綠,那一抹淺淺的綠色,在這個季節顯得那麽富有生命力,看著它,我本來有些沉重的心情稍微輕鬆了一些。

拿起手機,我翻到了短信箱。

最近的20條短信除開一條是資費通知以外,其他全部都是沙丘發過來的。

隨便點開一條都具有典型的沙丘風格:“好累,暫時不能走,你先回家。”

這是半個月前的短信。

那天他被學生會的事情壓得快喘不過氣來,放學了也要留下來做事。

本來,收到短信後我打算獨自回家,可是沒想到還沒走出校門,他就背著書包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不是說讓我先回家嗎?”

看著他額頭微微的薄汗,我摸出手絹替他擦去。

沙丘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依舊是那副迷人的冷酷表情:“一起回家。”

沒有解釋,沒有說明,隻有結果,這就是沙丘。

想到這樣的他,每每都會讓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越是日期向後,短信內容就越是簡單,他大多數都是用“嗯”、“哦”、“好”來回複我。或許他不知道,我會因為收到這幾個字雀躍,或許他更不知道,我會因為隻收到這幾個字難過。

“丁零……”

懶貓餐廳的大門被緩緩推開,厚重的木框撞到懸在上方的銅鈴,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尖叫,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朝大門方向看過去,沙丘四處遊移的視線正好與我撞到一起。發現他臉上有些不悅的神情,於是,胸口一股說不出來的鬱結讓我難過起來。我知道,剛才連續不斷的電話讓他心煩了,但是我根本沒有辦法克製自己想要知道他在哪裏、在做什麽的衝動。

假裝沒有看到他的冰塊臉,我對著沙丘露出一個微笑,按鈴叫來店員,給他點了一杯熱可可。沙丘不喜歡吃甜的,巧克力除外,每次他喝著熱可可,臉上冰凍的表情都會在瞬間變得溫柔,然後,我就會很開心。

沙丘坐在我對麵的座位上時,麵上的不悅已變成了無奈,微微皺起的眉頭無損他的帥氣,反而讓他本來就吸引人的臉孔上多了一絲令人心折的憂鬱。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感覺到我雙手的冰冷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清茶,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學校裏麵有事的時候你就先回家。你看你,手腳都冷了,臉色也很差。”

“我想問你點兒事情嘛。”我略略地撒嬌,讓他表情柔和了下來。

服務生送上了熱可可,黏稠的棕色**上漂浮著細小滑膩的白色泡沫,隨著騰騰升起的熱氣,濃鬱的香味迎麵撲來。

沙丘端起熱可可輕輕地啜了一口,滾燙的熱可可讓他被凍得蒼白的臉上多了一絲血色。

“清茶,有什麽事情不能在電話裏說嗎?”沙丘的聲音溫柔無比,卻讓我心情更加低落。

沙丘啊,那些話你讓我怎麽問得出口?我好想問你,你是不是已經不喜歡我了?你是不是已經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你是不是為了擺脫我才會放棄學了多年的美術去考以理科見長的M大?

但我卻不能不問。

你的大學誌願就像一根刺,紮在我的胸口,讓我日夜都不能安寧。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埋下頭避開了他那雙如同旋渦般吸引著我的眼眸,隻有這樣,我才能把話說出口。

“沙丘,聽茗說你想考M大,這是真的嗎?”

沙丘捧著的白瓷杯被放到了桌上。

我下意識地看向他的臉,看到的卻是眉間化不開的憂愁。

他說:“是真的。我父母一直希望我能考上M大,根據這次摸底測驗成績來看,我應該有很大的希望被錄取。”

M大,和我誌願所在的那所藝術類學校相隔萬裏……我不是沒有想過跟著他去M大,因為對我來說,要讓我和他生生地分離兩地,那比讓我去死更難過。但是問題在於M大的分數線比我的摸底成績高太多了,沙丘是或許考不上M大,但我,是絕對考不上。

“可以不去M大嗎?”我放軟聲音,帶著一絲哀求。

我不想要沙丘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生活,不想要沙丘因為分離喜歡上其他人。我很清楚,對女孩子來說,沙丘身上有著太多吸引人的地方,但我自私地希望,他永遠隻喜歡我一個人。

沙丘停頓了很久,再開口時,聲音裏帶著我從未聽過的認真:“清茶,M大是我讀書的目標和夢想。如果能去,我是不可能不去的。”

我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手,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左手,然後端起了杯子。

他語氣中的堅定讓我有些著急,我脫口而出地說:“那你可以為了我放棄M大嗎?”

陶瓷杯被重重地放到了桌上,漾出的熱可可濕潤了桌布,畫出了一塊黑色的奇怪圖案。

沙丘的眼神有些受傷,緊緊抿起的唇角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話:“清茶,你不能這麽自私。”

他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被我聽在耳朵裏。這句話像一把刀,捅在我的心上,痛進了我的骨頭裏。我知道這種情況下不應該與沙丘爭吵,可我卻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

“我自私?沙丘,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一想到你要去我無法跟隨的地方,我就快瘋了!”顧不得是否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吼了出來。他說得對,我是很自私,可是我喜歡他,所以沒有辦法讓自己不自私。

“我們不在一個學校又怎麽了?我又不會另外找女朋友!”沙丘用手大力地捋了一下頭發,帥氣的臉孔上也蒙上了一層慍怒,“清茶!你能不能信任我,信任我們的感情?”

“我不信,不信!我知道,你想考M大就是為了跟我分手!你早就嫌我煩了!我都知道!”

沙丘氣得滿臉通紅,他猛地站起身,差點兒掀翻了桌子。

“你愛信不信!”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我知道他生氣了,這個時候我不應該再跟他吵,但是我卻控製不了自己——我緩緩地站起身,看著沙丘的眼睛,輕輕地說:“沙丘,我們這樣總是吵有什麽意思?我們分手吧……”

我最後的話在他滿是憤怒的眼神裏消弭無蹤。我捏緊的掌心在等待中滲出了薄薄的汗,我在等著他的回答。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對他提出分手,但每次他都是以沉默來回答我,用他的方式告訴我他不願意跟我分開。不知不覺中,我習慣了用分手來讓他屈服,不知不覺中,他在我說分手以後的沉默成了我的定心丸。

這一次,沙丘卻沒有和之前的107次一樣保持沉默,他麵色鐵青著點了點頭,從錢包裏麵摸出50塊放到桌上,然後起身離開了。

我木然地看著他離開,看著他消失在窗外的街道上,直到感到臉上一片濕熱,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麵。

他離開了我,用堅定的姿態,從我身邊離開了。

不敢相信事情已經發生,我捂著嘴抽噎著,看著已經沒有他的身影的街道。

我還記得,三年前他把我擁在懷裏,對我說永不離開,甚至閉上眼睛,我還能從周圍的空氣裏感覺到他的存在。

可他離開了,他被我親手推出了我的世界。

微微埋低頭,大顆大顆的淚水沿著臉頰滑落,掉到桌上摔得粉碎。看著被眼淚模糊的桌麵,我伸出指尖摸了上去,觸到的是一片冷到骨頭裏的冰涼。

無力地坐回座位,我扯了一大團紙捂在臉上,讓柔軟的白紙將鹹濕的眼淚吸幹。

我後悔了,後悔自己用這樣的方式去肯定我們兩個人的感情。

沙丘……沙丘……沙丘……

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這個名字,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眼淚就像決堤的水一樣,無法控製地肆意蔓延。

從心髒一直痛到骨髓,失去沙丘的痛苦讓我無法呼吸,那種世界幾近崩壞的絕望**著我的神經。我嗚咽著,直到一股熟悉的**從胃部攀爬上來,劇烈的嘔吐感讓我推開了過來詢問的店員,衝進了衛生間。

“呃……啊……”

等沙丘時喝下的檸檬水伴著胃酸和食物殘渣一起被我吐了出來,措手不及之下,沒有束好的發絲垂在耳邊,被散發著酸臭氣味的嘔吐物弄得一團糟。

伏在洗臉池邊,我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臉色蒼白,雙眼紅腫,因為嘔吐下巴浮出了淡淡的青紫色的血管,頭發髒兮兮地貼在臉上。這副樣子要多落魄就有多落魄,連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又怎麽希望沙丘能看得下去?

極力地克製自己想嘔吐的欲望,我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帶著寒意的氣流被吸進肺腑以後,雖然刺激得心口陣陣難過,但總算將想吐的欲望給壓抑了下來。

轉身走到清洗池,我用力地擰開水龍頭,想著至少把頭發清洗幹淨。誰知道擰開的水龍頭剛一鬆手,便被激射的水流噴得掉了下來,重重地砸到了我的腳趾,痛得我猛地一退。

後背抵在冷冰冰的牆壁上,挫敗感幾乎擊倒了我。這個水龍頭早就壞掉了,我知道的,但我還是跟一個笨蛋一樣去擰開了它,然後被它砸痛腳趾。

離開了沙丘,我就連這麽一點兒小事也做不好嗎?這個認知讓我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如果我有用一點兒,能跟沙丘一起上M大就好了,如果我有用一點兒,不會因為沙丘的出色感到自卑就好了,如果……“如果”又有什麽用?沙丘已經離開了。

伸手掬起一蓬冰冷的水潑到臉上,刺骨的低溫讓我的情緒終於有了一絲平複的趨勢。我撩起被弄髒的頭發,動作笨拙地清洗著。

突然,我想到了三天前,我們也來了這個餐館。那天是情人節,我們還在一起……很幸福。那一天,第一次發現這裏的水龍頭壞了的時候,沙丘把我抱在洗漱台上坐好,用手絹幫我擦弄髒的鞋子,他的表情和動作是那麽溫柔。

心髒猛地一痛,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整個世界都在我的眼裏扭曲變形了。甚至,我都看不清那個鏡子裏麵的自己是什麽樣子了,隻能茫然地用冰冷的水反複衝洗著頭發。

等整理完,我從頭到腳都像被泡在了冰水裏麵一樣,僅有的溫度較高的部位,就隻有兩個跟桃子一樣的紅腫眼泡。我用冷水浸泡過的紙巾小心翼翼地敷著眼眶,想讓自己看起來好一點兒,但一陣情侶爭吵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動作。

“你給我一點兒信任感很難嗎?我生活在地球啊,又不是生活在真空世界,怎麽可能完全不跟其他人接觸!”

極其熟悉的話語讓我忍不住從衛生間返回了大廳。順著聲音找過去,我發現了爭吵的源頭,那是一對年紀與我相仿的情侶。

女孩激動地拍著桌子怒吼:“我想信任你啊,可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你是不能接我電話,還是不想接我電話?”

嗬嗬,想不到女生心神不寧的方式都那麽雷同。我不禁想到,如果我今天沒有打那幾個被掛斷的電話,沙丘會不會那麽生氣?

“算了,我不想再跟你吵,我們需要冷靜。”

“冷靜?我現在很冷靜!”

我看著雙眼發紅的女生臉上那受傷的神情,就像看到另外一個我,倔強且蠻橫。

“我跟你說,要成就愛情,需要兩個人的努力和堅持,但是毀掉它,隻要一個人的猜疑就夠了!我現在已經受夠你了!”

說完,男生拋下開始小聲哭泣的女生,離開了懶貓餐廳。

就像翻拍的電影一樣的情節,如出一轍的結局,唯一不同的是,一個男主角對女主角說出了自己的感受,而另外一個則沒有。

快步坐回自己的桌位,我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掉了下來。我真蠢,要看到別人的時候,才會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過分!我為什麽沒有看到我們兩個人相守的三年裏麵,沙丘是以什麽樣的態度包容我的任性?

三天前,我也見過這對情侶,在和沙丘來懶貓吃情人節大餐的時候。

當時這對情侶也坐在靠窗的地方,那天他們也吵架了,但男生沒有離開她,而是柔聲地安慰她。

情人節那天,我送了一盒手製巧克力給沙丘,沙丘則送了我一個小小的墜子。

想到那個墜子,我把手指探進衣服,將那顆墜子拉了出來。

淡灰色的晶體嵌在銀色的四葉草上,很好看。四葉草的背麵,有幾個字母,刻痕粗糙——“SLQ”,沙丘愛清茶。

指尖摸著那些淺淺的刻痕,我心裏浮現的卻是沙丘笨手笨腳地用一把小刀在上麵篆刻的樣子。

那天我和沙丘很安靜地享用著甜心披薩和鴛鴦牛排,吃飯的時候,隻有刀叉與白磁盤接觸時發出的清脆響聲。看著粉紅色的蠟燭被火焰一點兒一點兒舔舐,我們原本因為爭吵而生的焦慮心情也慢慢地平和下來,變得溫暖而親密。

回家的路上,沙丘用寬大地手掌包裹著我的手,很溫暖,一路走在風裏的冷全被他的溫暖和溫柔融化。我覺得我很幸福,甚至我以為,我和他最近緊張的關係會在這之後逐漸變好。

如果今天沒有跟他吵架,我們之間會慢慢變好吧?沙丘明明這麽努力地對我好,修複著被我破壞了的感情……可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為什麽他會毅然地跟我分手?

揚起頭閉上眼睛,將淚水噙在眼角,腦海裏不斷回放著沙丘離開的背影,我的心好痛好痛……手機驀地響起,我來不及看便將它接通,緊張地問:“喂?是沙丘嗎?”

電話另外一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出聲了:“清茶,我是影傷。”

不是他的電話……強烈的失落感讓我無所適從。

要快點兒掛斷電話,不然沙丘會打不進來的……我心裏想著或許會發生的可能,對著電話說:“影傷,對不起,我現在心情很亂,能不能晚一點兒聯係?”

“好,那我晚上給你打電話。”

聽得出來,在電話另一頭,秋影傷的心被我的敷衍刺痛了,但我卻沒有想要去挽回的念頭。

此時此刻,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隻有沙丘。

天空漸漸地被染成黑藍色,橙黃色的路燈亮了起來。被路燈照亮的街道上,行人拖著長長短短的影子來去。

我伸出手摸到玻璃窗上,冰涼的不隻是手,還有破碎了的心髒。就算再怎麽欺騙自己,我也隻能接受不管再怎麽等下去,沙丘也不會回來的事實。

手機從掛斷秋影傷的來電之後就沒有再響起。

直到7點半,我終於確定這一次沙丘是真的想要離開我了。

被人再次拋棄的現實讓我突然失去了感知能力,甚至就連一直翻湧的胃部也沒了感覺。被沙丘丟下的震撼,比當年媽媽的拋棄給予我的打擊更為沉重。

靈魂與肉體好像在這一刻被分離開了,我似乎遊離在軀體之外,看著自己像個人偶一樣機械地結賬。

站在懶貓的門口,冷風迎麵吹來,讓我有些暈眩。看著周圍行色匆匆的人,我腦海裏麵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對自己說:“回家,清茶,回家。”

是的,我必須回家。如果不回家,我不知道自己會因為失去沙丘做什麽蠢事。

我讓所有人都失望了,所以我不能讓他們更加失望。

“清茶,你一定要戒掉想太多的毛病。”

沙丘,想太多已經成了我的病,醫不好的病。不管跟你在一起有多快樂,隻要一閉上眼,我就會想到或許你會離開我,那種全心依賴著對方卻最終被拋棄的想法成了我的夢魘,翻來覆去折磨著我,讓我不知不覺中也傷害你。

17路公交車緩緩地停在了我麵前,我隨著人群擠上了車。站在車廂靠後門的位置,我看著窗外的路燈緩緩地向後退去。

站在開動的車上向外看去,行人和道路兩側的樹木在路燈的照射下,披上了一層曖昧的光暈。視線裏,他們被飛奔的車拋在了後方,逐漸被夜色融合成為城市的底色之一。

在沙丘的世界裏,我被他寵溺著,那時,我就是那個小小世界裏唯一的顏色。現在呢?他決然地離開了,是不是意味著我也和窗外的風景、行人一樣,成為了他世界裏的底色之一?

無法形容的孤寂從內心一角逐漸蔓延,我越是想要禁止自己胡思亂想,越是想得更多。太陽穴滾燙地跳動著,一陣陣的隱痛讓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公交車逐漸減速,停在了站台上。旁邊的人下了車,我向右邊小小移動了一步,靠近了不鏽鋼的長杆。身後的那個座位上,一個兩歲多的寶寶正放聲大哭,尖銳的聲音刮著我的耳膜,讓我的偏頭痛更為嚴重了。

想要將額頭抵在長杆上,讓金屬的冰冷減緩我的頭痛,但額頭碰觸到的,卻是一雙驀然出現的冰涼大手。

嚇了一跳,我猛地一扭頭,卻看見沙丘冷著一張臉站在我的背後。

我嘴巴張開,想要把一直盤旋在口中的名字說出來,但張開嘴之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也沒有說話,靜靜地待在我的身邊,默默無言。就算是這樣,聽著耳邊的呼吸,我也有一種安心和狂喜——原來他沒有離開我,拋棄我。

本來顛簸的公交車,因為有了他的陪伴,仿佛也變得平穩起來,就連那讓我偏頭痛的小孩哭聲也從耳邊消失了。

我隻聽得見他的聲音,隻看得見他的臉,他就是我的世界。

伸手握住了沙丘的手,他的手冷得讓我以為握住的是冰塊,一股無法形容的懊惱讓我幾乎想要哭出來。我為什麽那麽笨?他生氣沒有給我打電話,沒有回來,難道我就不能給他打電話,去找他嗎?

一站又一站過去,沙丘的手在我的手心裏終於暖和起來,緊抿的嘴角也沒有繃得那麽厲害了。我想要跟他說話,卻始終不知道如何開口。一路上,我們就這麽沉默著,身體依偎在一起,卻無話可說。

我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然後跟平時一樣,沙丘送我回家,我們之間的矛盾被刻意漠視,隻要我不再去提起這個話題,我們便能小心地保護好相安無事的假象。

但在還有幾個站到我家的時候,沙丘說話了。

“清茶,我知道,你所有的懷疑都是因為寧雨柔,對不對?”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我的身體情不自禁顫抖起來,但隨即占據心髒的卻是一種莫名的悲哀。

在沙丘麵前,我永遠沒有秘密可言,他永遠是第一個知道我想什麽的人。

寧雨柔是學生會幹事,一個漂亮活潑的女孩,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喜歡沙丘,從第一次在學生會辦公室門口,無意間看到她凝視沙丘的眼神時起,我就知道了她心裏的想法。

那你呢?沙丘,你的想法呢?

我抬頭看著沙丘,那雙漆黑的眸子裏醞釀著陌生的情緒,是痛惜,是難過,是煎熬。

你讓我說什麽……說我嫉妒一個愛慕著你的女孩,說我因為她的愛慕而無法確定你對我的感情?

麵對我的沉默,沙丘終於用我生平沒有聽過的慎重口吻問:“清茶,我最後一次問你,你相信我和寧雨柔什麽事都沒有嗎?”

他話裏的難過和悲痛,即便是旁人也聽得出來,我又怎麽會不知道,他因為我的不信任感到痛苦和難受?但沙丘並不知道,我要麵對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一想到之前看到的,學生會辦公室裏與寧雨柔一起開懷大笑的沙丘,我心就說不出地難過。那張適合在陽光下的臉,在我的身邊時,永遠會因為我而冰凍,甚至記憶裏麵,我已經想不起上一次他在我眼前開懷大笑是什麽時候了。

我們在一起,隻會冷戰和鬧別扭,往日的甜蜜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消磨殆盡,這樣的關係連我都覺得累,更何況是一直包容我的沙丘。

沒有戒掉想太多的毛病的我不會像寧雨柔那樣,溫柔地關懷你,隻會一次次因為小小的事情就間歇性發作。沙丘啊,你或許能為了我們的感情一時委曲求全,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

看著沙丘因為站在寒冷風中等我被凍紫的嘴唇,我心疼地想要用手撫平他眉間的皺褶,卻遲遲沒有動作。

等著我回答的沙丘有些不耐,又重複問了一次:“清茶,你到底相信不相信我!”

相信,一千一萬個相信!

心裏雖然這麽大聲地說著,我卻條件反射地大幅度搖頭。

對不起,沙丘,在我戒掉自己的壞毛病之前,我不想再傷害你……刹那間,沙丘的表情從焦急到憤然,一向感情內斂的他居然紅了眼圈,瞬間光芒盡失的眸子裏透出的痛苦幾乎滿溢得讓我窒息。

沙丘緊咬著下唇,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麽用力,用力得讓我以為胳膊會就此斷掉。但隨即,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放開我的胳膊衝到公交車的後門,捏緊拳頭用力捶著車門大吼起來:“開門!我要下車!”

“同學,現在還沒到站,我們不能隨便開門。”

“開門!”

他嘶吼著,像受傷的野獸,聲音裏的痛苦讓我從靈魂深處顫抖著。看到他用力捶打後紅起來的拳頭,我上去拉住他的手臂,不讓他繼續捶打車門。

“沙丘,你不要這樣……”

他沒有理我,隨手推開了我繼續敲打車門,大吼大叫著要求下車。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生氣的沙丘,從來沒有看過他失態到如此地步,看到這樣的沙丘,我知道我又下了錯誤的決定,而這個愚蠢的決定比之前我犯的任何一個錯誤都要傷害沙丘。

心裏突然慌亂了起來,一個聲音在我腦海裏不斷重複地說著:“清茶,如果你讓沙丘下車,你會永遠失去他!”

不行,我不能讓沙丘這樣離開我!

雖然是我任性地下的決定,但故事的發展卻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沙丘!”

在我喊出他的名字那一刹那,罵罵咧咧的司機打開了車門,沙丘毫不猶豫地跳下車,沒有回頭朝路邊跑去。我正準備跟著下車,不料車門卻在眼前合了起來,車也緩緩啟動了。

我朝司機也大喊起來:“叔叔,我也要下車!”

司機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一道強烈的光從公交車前方照射過來,我轉頭眯著眼睛一看,一輛滿載物品的大貨車歪歪扭扭地疾速向這邊衝來。

車門外的沙丘也看到了疾馳而來的大貨車,腳下加快了兩步,但不知道他踩到什麽東西,竟然一個趔趄摔倒在了馬路上。

大貨車速度絲毫沒有變慢,但司機很顯然已經看到了摔倒的沙丘,急忙扭轉方向盤,大貨車車頭朝另外一個方向甩去。

急速下的強行改變方向,貨車的車輪在水泥路麵上擦出了‘吱吱’的響聲,留下兩道寬闊的擦痕。

麵對突然發生的狀況,公交車緊急刹車,所有的人,包括我,都險些被甩得倒下,但這並沒有能吸引住車內人的注意力,因為在我們的車外,公路上已經混亂了……“啊!”

坐在前排的一個女生突然尖叫起來,手指指著一個方向。我順著她手指看去,一輛黑色桑塔納正衝進我的視野,直直地撞在大貨車上。

大貨車本來就笨重無比,被桑塔納這樣一撞,再也無法保持平衡,輪子一撇翻了過來。翻倒的貨車上,幾個大大的鐵皮桶順著餘勢滾落,砸到了附近的車上。頓時,公路上亂成一團,因為急刹車和急轉彎而撞到一起的車一輛接著一輛。

然而,我眼裏卻隻有腳被扭傷,痛得一張臉擰起來的沙丘。

撲在靠窗的座位上,我拉開窗戶大聲喊道:“沙丘!快到路邊去!”

沙丘聽到我的呼喊站起身,把弄髒的書包甩到背上,一瘸一拐地向路邊走去。

正在他快要走到路邊的時候,一輛黃色的轎車因為失控從他左側衝來,車上的人見到這一幕,紛紛尖叫起來。

就像電影中的慢動作一樣,我看著沙丘被那抹明黃色撞到,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殘影,身體“砰”的一聲落到了綠化帶裏,本來修長的頸脖扭成一個詭異的幅度,雙眼看著我,然後鼻孔嘴巴裏,一點兒一點兒滲出殷紅來。

身邊的尖叫和倒抽冷氣的聲音接連響起,然而這些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裏時,全都變成了嗡嗡的一片雜音,唯一清楚可辨的,是我那越來越緩的心髒跳動,還有太陽穴急速**的脈搏。

黃色轎車上下來了一男一女,兩人慌張地走到沙丘身邊查看情況。在他們輕輕挪動沙丘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頭重重地耷拉了下來,用常人絕對不可能的角度……他就像一個壞了的布娃娃。

那一瞬間,我知道了結果。

手腳頓時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一股從未有過的刺骨寒冷將我包圍。我反手抓住欄杆,用盡全力才讓自己沒有滑到地上去,腦海裏不斷反複著剛才的畫麵。

這一刻,不管我有多想否認,但是我卻不得不接受現實——因為我的自私,我終於失去了我所擁有的寶物。

這個認知就像一隻手一樣緊緊地揪住了我的心髒,再一點兒一點兒地揉碎,我痛得甚至無法呼吸。

人在悲痛到極致的時候,根本就哭不出來,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靈魂被生生撕裂的痛。

我的腦海裏不斷翻湧著的是會笑的沙丘,會凶我的沙丘,會陪著我逛街的沙丘,因為我生氣的沙丘……還有那個毫無生氣躺在綠化帶的沙丘。

“沙……丘……”

開合許久的嘴唇終於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精神終於無法再承受痛苦,手上一鬆,身體軟軟地摔在了車廂地板上,意識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沙丘……

對不起……

沙丘……

“清茶!”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

我有些恍惚地發現自己坐在懶貓靠窗的座位上,而沙丘正用刀叉有一下沒一下地替我切著盤子裏的牛排。

香氣撲鼻的牛排在他優雅的動作裏被分解,帶著一絲鮮血的肉汁被擠壓出來,更加煽動了我空空如也的胃。

這是怎麽回事?我茫然地四下張望著,看見周圍的座位全部都坐滿了一對一對的情侶,他們一起品嚐著西餐,依偎著說著小情話。

而我所在的這張玻璃桌上,放著兩份煎得剛到火候的牛排,還有一份做成心狀的比薩。擺放在玻璃桌上的銀色燭台,粉紅色的桃心蠟燭正發出朦朧曖昧的光,燃燒後的燭淚飄散出淡淡的花香,彌漫在我和沙丘之間。

抬起手,我看著自己的雙手,手指輕輕地動了一下。我又伸手去拿水杯,盛著草莓汁的玻璃杯被我拿到了手中,手掌和手指甚至還能感覺到那玻璃杯裏**的冰冷。

“張開嘴。”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從恍然中回神,發現眼前多了一把叉子,上麵叉著一塊切割好的牛排。

我輕輕地咬上去,嫩嫩的牛排被咬開,鮮香的汁液和濃鬱厚重的黑胡椒汁混合在一起,好吃得令人乍舌。

但是我卻沒有心情專注在口中的美味上,放下玻璃杯,我一把抓住沙丘的手,整個人貼了上去。

手掌上有一點點薄薄的繭,幹爽而溫暖……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失而複得的那種欣喜讓我更加用力地握著沙丘的手,不肯放開。

沙丘被我的舉動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雖然沒有抽回手,但他無奈地說:“清茶,你撒嬌也沒有用,這次的演講比賽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一定會去的。”

“演講比賽?”

我沉浸在沒有失去沙丘的歡樂裏沒有醒過來,就被這句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沙丘對我說一定要去參加演講比賽,是發生在三天前的情人節。

下意識地,我伸出手在臉上用力捏了一把。臉頰上傳來的劇痛頓時讓我慘叫了一聲,引來沙丘訝然的矚目。

伸手拿起桌上的紙巾擦去眼角因為疼痛而滲出的淚水,我很認真地問他:“沙丘,今天多少號?”

雖然被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可他還是很快回答我:“今天不是2月14日嗎?你到底怎麽了?”

2月14日?情人節?不是應該是2月17日嗎?怎麽會突然回到了三天之前?

一大堆疑問讓我完全處於一種混亂的狀態,隻是在這些煩亂裏麵,唯一讓我感到安心的是,沙丘沒事,他還好好兒地坐在我麵前。

“沒什麽!”

大聲的回答嚇了沙丘一跳,也讓我自己有些被嚇到了。

眼前的一切都表明了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我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