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葬禮
(1)
渡渡鳥成為了組織中的“二把手”。梅山與黑風幫火拚時,渡渡鳥的英勇無畏為他爭取到了梅山的最終肯定,或者說,梅山開始畏懼渡渡鳥。
明年春天,梅山就55歲了,再有魄力和手段,也到了找“接班人”的時候。雖然“退休”兩個字是梅山字典中的忌諱,但他已在找退路。他看準了渡渡鳥。渡渡鳥能幹、忠誠。這時我才明白,渡渡鳥數次忍受梅山的鞭打而不還手,不光是因為梅山救過他一命,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天。默默地、冷靜地算計著。一想到這些,我就不寒而栗。
黑風幫在將近兩個月裏再沒有任何動作。光頭失蹤了,他手下的幾個得力幹將不見了,樹倒猢猻散,光頭手下的打手一部分去了外地,大部分歸到了梅山旗下。
我們的組織成為了迫水洞的第一大幫派。渡渡鳥不再天天去外麵“上班”,改為抽查新人工作任務和製定新的工作計劃。而且,渡渡鳥擔任副手的第二天,宣布對入行滿半年的成員提升“每日份額”,從7萬韓元直升到10萬韓元。每當成員未完成當日份額,梅山的皮鞭再次揮起時,是渡渡鳥執鞭。
比起梅山,渡渡鳥更冷酷、更嚴苛。他聰明的頭腦和敏銳的觀察力不放過一絲偷懶和欺騙,更可怕的是,渡渡鳥不喝酒。
他謹慎、嚴肅、頭腦飛轉、穿戴整齊。他正式製定了幫規。他的威嚴讓懶散的組織飛速成型,像把一片廢墟變成了堅固的堡壘。
渡渡鳥變了,我能感覺到。他不愛笑了,很少見過他睡得安穩的時候。我還是和他同睡一屋。唯一沒變的是,他每天入睡前,總是確認我有沒有把捕夢網掛好。
“它能把壞東西擋在外麵,讓好夢進來。”渡渡鳥說。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輕鬆和做過好夢的神情。
渡渡鳥升為副手時,要將我劃為“組織管理團隊”中,這樣就可以不用天天去外麵“上班”。一是因為他為我謀求“福利”,二是我按照金時歎的話,把“李赫的故事”告訴了他,渡渡鳥再也沒去過寰宇學校。
我拒絕了渡渡鳥的提議。我不能忍受整天待在這老鼠洞一樣的巢穴中,我必須呼吸,在外行走。雖然每日份額提升了,但起碼擁有有限的自由。而且,我不想告訴渡渡鳥的是,我已經不再盜竊了。我每天拿回組織的,都是我積攢的“星草基金”。與此相同的變化是,我將越來越多的東西隨身帶著。
捕夢網、蒂凡尼項鏈、梅花手鏈、韓迎道為我贏來的海豚,我都裝在書包中,每天背著,像背著一個可移動的家。
我曾想過許多次,我會在什麽危急的情況下動用“星草基金”,而現在,我開始用它了。我不知道自己這樣能維持多久,隨著“星草基金”數額的急劇減少,我變得隨遇而安。總有一天,儲備的錢會花光,到時候怎麽辦呢?我會不會重操舊業?
到時候再說吧。
我有時候會偷偷跑到寰宇學校的不遠處,躲在一邊,看一看這個學校。每次放學時,我的心會提起,我的目光在人潮中尋找著,希望能看到韓迎道、金時歎,或者劉拉也好。說來可笑,與劉拉的每次見麵都極不愉快,我竟希望看到她。但那些名車排成一排,我隻能站得更遠,隻能看到一個個縮小的穿著校服的身影。
每周有幾天,我都會去薑泰東打工的超市,買一碗泡麵,或者隻是進去看看他。薑泰東很會模仿,惟妙惟肖,每次都逗得我捧腹大笑。我們偶爾也會一起吃飯,通常都是泰東打工結束後,我們在路邊小攤吃簡單的拉麵和小菜。不知出於什麽理由,我問起了薑泰東打工的薪水,通常問別人薪水是不禮貌的行為,但泰東並沒有介意。
“是按月結算的,每月50萬韓元。”
“50萬韓元,還可以。”
“嗯。可是除了學費,都得自己出錢,所以,光靠這些是不夠的。我還有在壁球館的兼職,那個隻是周六和周日,工作半天而已。每天就有10萬韓元。所以,一共加起來,除了每月40萬韓元的房租,我基本可以應付平常的花費。”
“那還是很辛苦啊。你的爸爸媽媽都是做什麽的啊?”
“他們是濟州島海邊的漁民,很辛苦,也賺不到什麽錢。我是自己獨自在首爾念書的。”
“原來是這樣。泰東你真的很厲害。”我說。50萬韓元加壁球館的兼職,每個月大概有130萬韓元的收入。扣掉房租40萬韓元,還剩90萬韓元。的確不算多,不過這不是全職,全職會好一些吧。
我猛地發現自己在計算打工能賺多少錢,心裏一驚,難道說……我真的在認真考慮要離開迫水洞了嗎?
薑泰東知道我現在不念書,他有時會提起關於讀書的話題,不過看上去是鼓起了勇氣。因為,這個話題在我看來,根本沒有任何討論的意義。
難不成說,金星草還能有上學的機會?光是想一想,就讓人笑掉大牙了吧。小學勉強畢業,初中完全沒讀過……
“那個,我現在的狀況不太合適啊。”我趕緊轉了話題,“韓迎道怎麽樣?還對你那麽壞嗎?”
此時是周一,我在幫薑泰東整理乳酸菌飲料。他怔了一下,說韓迎道放過他了。
“真的嗎?”我心髒猛跳,這是一個月來,得到的唯一一點兒有關韓迎道的訊息。像幹涸的嘴唇沾了一滴清水,我舍不得它蒸發。
“他有點兒怪。”薑泰東把一排橘汁從貨架上推開,若有所思,“我在餐廳遇到他,一盤炸蔬菜被碰掉了,幾個魷魚圈掉在了韓迎道褲腳上。”他臉上浮出一絲驚恐,仿佛瞬間回到了當時,“我當時想跑,這是人下意識的動作。當然是跑不了的,跑了後果會更慘。”
“然後呢?他發火了嗎?”我舔舔嘴唇。
“怪就怪在這裏。他明顯是發火了,從他的表情能看出來——他發火時會笑。但是……”薑泰東搖搖頭,將加熱櫃的燈擰開,“他放過我了,還說了些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
“他說,他吃過我的巧克力,就必須得放過我。什麽意思?”薑泰東皺皺眉,“我什麽時候給他吃過東西?”
幫泰東整理完貨架,泰東邀請我一起吃石鍋拌飯,我謊稱有事提前離開。我在街上不停地走,漫無目的。一月已過,氣溫在逐漸攀升,陽光溫暖和煦。我走進公園,找了張幹淨的木椅坐下。幾個小孩背著書包,打鬧著從我麵前跑過去。一位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慢慢走著。兩個老人坐在不遠處,靠在一起,聽著手裏的收音機廣播。
我克製自己想哭的衝動。那段恍如前世的邂逅,那些漂亮的人,那漂亮的學校,像我的一個酣暢甜美的夢。公園裏有賣當日報紙的學生打工者,我掏錢買了一份,雖然識字不多,但我也想盡量轉移一下注意力。
我攤開報紙,放在膝蓋上。
頭版的大字標題很醒目——劉氏地產破產,總裁跳樓身亡。
如果說標題還暫時未勾起我記憶深處的片段,那麽標題下的兩張圖片徹底擊中了我。兩張圖片上下排列,上方圖片是一個精幹的男人,穿著三件套西裝。下方的圖片是劉拉。兩人的眼睛格外相像。
我讀標題下麵的字,大概讀懂了,劉拉父親的地產公司破了產,昨天從60層高的樓上跳了下來,當場死亡。其中一大段是關於破產前後的報道,我看到在不到300字的一段話中,“寰宇財團”出現了8次。似乎劉氏的破產和寰宇有很大關係。
最末,我看到葬禮日期,正是明天。我收起報紙,一陣陣寒流從脊背升起,躥上脖頸,直達頭頂。有錢人的世界,是看不見硝煙的戰場。
劉拉該怎麽辦?我想起在寰宇學校的所見,當時劉拉的父親還沒破產,隻是股票下跌,學生們的態度就完全變了,冷言冷語,甚至出言不遜。像劉拉這樣如女王般的女生,怎麽去承受這些?
(2)
第二天出門時,我穿了件黑色的外套,買了一束簡單的雛菊,按照從報紙上看到的地址去了葬禮現場。
這是首爾最大的公墓,天氣不算冷,但太陽似乎心情不佳,躲在雲層之後。整個公墓灰蒙蒙的。墓園前停了幾輛黑色的轎車。如果劉拉的父親知道隻有這麽一點兒人來看他,他一定會很傷心。生前的輝煌已經毫無光彩可言,隻剩下悲痛的家人和巨額債務。
葬禮正在進行中,十幾個穿著黑衣服的人圍在一片掘開的墓地前。不知為何,我幻想這是一個夏日,應該有青草、有樹葉。可眼前,隻有一片光禿禿的土地。一整天,天空都沉著臉。我站在一個山坡上朝下看,看到一個穿著黑裙的女人用手帕掩嘴痛哭,緊緊靠在劉拉身邊。她一定是劉拉的媽媽。在她們身邊有幾個神情肅穆的男人,其中有李赫。他們都穿著黑色衣服,手裏抱著花,圍繞著一堆土——新挖的土。劉拉的父親就埋葬在裏麵。
“你怎麽在這裏?”背後有人說話。我嚇了一跳,轉頭去看,是金時歎。
他詫異地看著我,目光落在我懷裏的花束上。我後退幾步,慌張地想說點兒什麽,卻發不出聲音,我知道自己站在此處很可笑。
“你最近怎麽樣?”金時歎問道。
我看著他的眼睛,想看到一絲不屑和嘲諷,但沒有,他很真誠,很認真,我的心抽痛了一下。
“我以為我沒有資格再跟你講話了。”我說。
“別這樣,星草。我……”他向前一步,卻停住了,因為我抬起右手,手掌豎起,手心朝他。
“我們這樣有點兒距離會比較好。”我說,“有點兒距離,對你,對我,都好。”
“你還在生氣。”金時歎說,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他看著我,表情無力,甚至有點兒無奈和傷感,“不管怎麽說,我希望如果我們再見,還是能說話的朋友。”他說。
我動動嘴,點點頭,晃晃手裏的花束:“我是看了報紙。我不知道劉拉……我的意思是,她也隻是個17歲的女孩,我雖然和她不算很熟,但是,畢竟這是難過的時刻。因為我不知道自己除了來這裏,還能做點兒什麽。我這幾天……我這幾天,都是在四處遊**,什麽都沒有做。”
“星草,為什麽不離開?”金時歎說。聲音很輕,卻像重物敲擊了我的心髒,我猛地抬頭看他。
“沒你說的那麽容易。你永遠都理解不了。”
“你有依賴感是嗎?”他前進了一步。
我搖頭:“我知道得太多了。”
他神情一凜,我知道這個話題該結束了。
我握著花束:“我打算等他們離開後再將花束獻上。不耽誤你時間了。”
他頹然看看我手中的花束,點點頭,走了幾步,轉頭對我說:“星草,多保重。”
我點點頭。
他離開了,順著山坡走入了人群。
我靠著樹幹看著他們。黑色的人群,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土地。我剛打算將花束放下離開時,人群中的一幕將我吸引了。
一個高大的男生單獨而來,他的身後沒有任何人,他穿著三件套黑西裝,手裏拿著大束的白色玫瑰和百合,臉色蒼白。即使離得這麽遠,我依然能看清是韓迎道。他的劉海兒梳了下來,不再是根根朝後梳起的背頭,他看上去有點兒不太像他了,雖然他依然保持著不可侵犯的尊嚴感(這是我在他身上感受最深刻的),但他身上透著強製的冷靜,和……我不知道為什麽,他臉上出現一種,我隻能形容為“請求別人原諒”的神情。
我站在山坡上,離他們起碼有300米遠,我卻清晰地看到了韓迎道的表情,這令我自己很吃驚。韓迎道朝人群走去,人們轉頭看他。他走到離人群四五米的地方,停住腳步,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界線阻止他繼續前進。
人群沉默著,看著他,他也看著人群。
劉拉的母親突然低頭更大聲地痛哭起來,仿佛拉開了她體內的痛哭閘門。金時歎和李赫扶住了劉拉的母親。
劉拉走向韓迎道。她在韓迎道麵前站了許久,沒說話,起碼我沒看到她的嘴唇動。韓迎道倒是想要開口說什麽,我看到了他的手勢,但他失去了機會——劉拉拽過他手中的花,手朝左猛地甩開,花束直接落入一堆聚攏的鬆針葉上。韓迎道的嘴合上了——這是我的想象。但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我的想象有九成接近現實。
人群繼續自己的悼念活動,幾個墓園工人在劉拉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將土填進墓穴。這是一個漫長又可怕的過程。填平黑土,豎起墓碑,鋪上準備好的新鮮草皮。碧綠的草皮在一整片灰色的墓園中,顯得格外紮眼。人群離開了,劉拉抱著母親的肩膀。幾個人圍在她們四周。經過韓迎道時,李赫拍拍韓迎道的肩膀。
10分鍾後,劉拉父親的墓碑前隻剩下了韓迎道,他站在碧綠鮮豔的草皮前,低著頭,雙手垂在身側。
我沿著山坡走下去,慢慢走向他,站在他麵前。他察覺有人靠近,抬起了頭。我努力展露一絲笑容,感覺肌肉很僵硬。幾個墓園保潔員推著垃圾車走過來,我快步走到堆砌的幹枯鬆針上,撿起被扔掉的花束。
我拉起韓迎道的手。他沒有反抗,仿佛喪失了行動能力,乖順而平和。我把花束放進韓迎道張開的右手中,將他的手握緊,然後拉住他的左手,走向墓碑。
空氣寒冽。韓迎道的手格外冰冷。我將自己的花束輕輕放在墓碑前。韓迎道緩緩蹲下身,也將花束放下去,挨在我小小的花束旁。
此時,一片雪花緩緩落在了白玫瑰葉片尖端,接著,兩片,然後,更多。韓迎道沒有起身,麵朝著墓碑。雪花不斷落在他深綠色的厚風衣衣領處,落在他黑色的頭發上。
我伸出手,想將雪花拂落。手指還未觸到他的衣領,我被聽到的聲音嚇了一跳。
韓迎道在哭。
微小的、極力控製的啜泣聲。聲音很小,卻真實得可怕。我頓時手足無措,感覺不該待在這裏,對自己看到的很抱歉——我認為,沒有人希望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麵。
這一刻,我才感覺到,我眼中強大無比、呼風喚雨的韓迎道,原來隻是普通人。被劉拉拒之千裏,連她父親的葬禮都不被允許參加。因為他父親的經濟猛獸——強大的寰宇財團讓劉拉的父親破產,所以,他也成為了劉拉的仇敵。
即使他什麽都沒做,也成為了別人的敵人。韓迎道愛過劉拉吧?我感覺到兩人之間應該有過純粹的愛,兩人相愛時,世界永遠是甜蜜和充滿陽光的吧?
如果被自己愛的人恨,是什麽感覺?我沒嚐試過。因為我沒遇到過這份純粹的愛。
雪花慢悠悠地飄下,紛紛揚揚,轉眼變成一片浩瀚的雪海。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站起來。轉過身,看到我還站在他背後,他睜圓了通紅的眼睛。鼻尖紅紅的,臉頰微微腫脹,他此刻的神情,完全是一隻小兔子,毫無抵禦能力,承受再多痛苦,也隻能忍著,說不出口,茫然地望著前方,不知道該去哪裏。
我的心在刺痛。我向他伸出手,努力微笑,卻感覺眼淚從眼角滾落。我抬手輕輕拂去他肩膀上的積雪,拉起他冰塊般的手,露出大大的笑容:“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眨了眨眼睛,看著我。我將他的手放進我的衣兜,帶他離開了。
(3)
海盜船達到最高點時,我聽到了韓迎道的喊聲,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今日遊樂場的人不算多,海盜船更是乏人問津,算上我們兩人一共隻有零零落落八九個人。我打了車,直奔這裏,買了兩張遊樂場通票。
人們照常尖叫,隨著海盜船的起伏,尖叫聲忽高忽低,但叫喊聲在逐漸減少,最後隻剩下韓迎道一個人的喊聲。他拚命地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化成了有形的氣流,穿過他的喉嚨,衝出嘴唇。
遊樂場是韓迎道的“尖叫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尖叫場”,有的人習慣獨自大哭化解壓力,有的人去登山、遊泳、打壁球,耗費體力緩解,有的人去靶場擊穿數個靶心,有的人直接去壓力發泄會館捶打真人。
心底的毒素積累疊高,不停地尋找出口,不然的話,人會爆炸。
海盜船、瘋狂賽車、螞蟻戰隊、奪命輪盤,每個能允許尖叫的設施我都帶韓迎道玩了一遍。
當旋轉飛碟停止旋轉,慢慢停下著陸時,頭朝下的遊客都翻到了正麵,上下顛倒的世界恢複了正常。
我們慢慢往回走,看到一家咖啡屋,屋頂立體的招牌堆滿了積雪。我推門而進,韓迎道拽住我。
“喂,我今天沒帶錢。”
“沒關係,我請客,算我向你道歉。”我說,想起韓迎道的白錢包。
“道歉?什麽意思?”
“總有那種事嘛,快進來吧。”
“這裏很貴的,我總來這裏。”
“能有多貴。我們不點其他的。”我硬把他拽進去。
但真讓韓迎道說中了,小小一杯紅茶就要15萬韓元。我狠狠心,從書包的夾層掏出30萬韓元“星草基金”,算了算,隻剩下最後的17萬韓元。沒想到我的基金這麽快就用完了。我心裏一陣悵惘,時間過得真快啊,錢也真的不耐花。
早就知道這天會來,早一天晚一天,總得麵對,現在還是不要去想晚上的事情了吧。反正也是花,幹脆今天花光算了。我選了一盤炸花生米,買了一杯熱紅茶,端到了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雪厚度驚人,堆滿了窗台,屋內倒是暖融融的,還流淌著淡淡的鋼琴曲。
我把熱紅茶放在韓迎道麵前:“快喝,一會兒就涼了。”
“你的呢?”韓迎道瞪著眼睛,他的臉色好多了,隻剩下鼻尖有一點兒紅。
“我,我不渴。”我說。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起身離開去服務台,回來時拿了一隻空杯,將紅茶倒了一大半進去,然後揚手說:“服務員,這裏續杯。”他朝我做了個鬼臉。服務員走過來,在他麵前的杯中續滿了水,轉身離開了。
“這裏可以免費續杯一次。”他說,看著麵前的杯子,搖搖頭,“真是瘋了,韓迎道居然也會做續杯這種事。”
“怎麽啦,續杯很丟臉嗎?”我不服氣地說,將我的和他的杯子交換。
他一手按住的我的手:“對於韓迎道來說,字典裏隻有‘再買一杯’,你幹什麽?”
“我不習慣喝太濃的茶。”我認真地說。
他沒鬆手:“金星草,你知道嗎?你撒謊的時候眼睛眨得很快?”
“嘁,就好像你很能看透我的心似的。我要換。我請客,不可以讓你喝差的那杯。喂,放手,不然我一口也不喝。”
韓迎道終於鬆手,我成功將濃的那杯紅茶放在他麵前。他喝了幾口紅茶,我挑了塊沾滿芝麻的花生米糖給他,他“哢嚓哢嚓”吃了一塊,臉色好多了,眼中也有了神采,甚至說了幾句俏皮話。
我喝了幾小口茶,看著他喝茶、吃糖。雪花隔著玻璃飄落,我們坐在溫暖的室內,空氣中飄著淡淡的奶茶味,咖啡香味和烤麵包的香氣。
我不敢奢望時間停止,我隻祈禱我能清楚地記下這一切。我拿出手機,對準韓迎道,說:“韓迎道!”他抬起頭,我按下拍照鍵。
“喂,誰讓你抓拍的?都沒擺好姿勢。真是的,拍得怎麽樣啊?快給我看一下。”他將手機奪過去,大叫一聲,“這是什麽呀?喂,金星草,你難道沒有一點兒審美能力嗎?我的俊美去哪裏了啊!”說完,他將手機放在自己麵前,舉高,右手托住下巴,微笑,按下拍照鍵。然後把手機放到眼前,搖搖頭感歎:“哇,簡直是美男啊!”他抬起頭,“喂,金星草,你有網絡空間吧?”
我一把將手機奪回來:“幹嘛,別亂發你的照片到我的網絡空間上,大家會以為我們很熟。”
“怎麽了,你怕首爾的女生都來圍攻你嗎?”韓迎道一臉得意的笑容。
我眯眼看他:“韓迎道,你真的不知道‘自戀狂’是什麽意思嗎?”
“喂,你是不是要我教訓你啊?快點兒說‘韓迎道是美男’,說三遍。”
“自戀狂,自戀狂,自戀狂!”
韓迎道頭偏向一邊,笑了幾聲,一副臉麵掛不住的樣子:“算了算了,跟你能說得上什麽話啊……那人怎麽回事啊?”他的目光落在側麵的一個角落。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如果不是杯子底座很穩,我一定會把它扔到桌子下麵,摔成碎片。在認出他的臉那一刻,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口,那個人的樣子映入我眼簾的瞬間,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耳邊響起——
“高藝美,我們都姓高,真有緣啊。”
(4)
我雖然忘記了他的全名,但這張發黃的扁臉,還有這雙死魚眼,我不會忘掉。他坐在咖啡屋的一堵齊腰玻璃牆後,正在看我,準確地說,是觀察我。他對麵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喝著一大杯牛奶,嘴角沾了一圈牛奶,長了一雙和她爸爸一樣無神的死魚眼,正在發脾氣,沾滿冰激淩的手在空中亂抓著。
韓迎道盯著他,目光凶狠,帶著挑釁。死魚眼移開了目光,伸手安撫自己的女兒。
“老東西。再看一眼,我就揍他。”韓迎道低聲說。
我使勁兒咽了下口水。死魚眼認出了我,這是肯定的。但我有什麽好害怕的?他很可能那天丟錢挨了他老婆一頓責罵,不過他不會那麽肯定地把錢包丟失歸到我身上。
我沒有劃破他的公文包,更不會掉落什麽東西,他沒有理由懷疑到我的頭上。但是,人往往有直覺。有時候,並不需要確實的證據和絕對的理由,他知道是我拿的。
從他看我的眼神中,我讀出了這個真相。他發現錢包丟失後,就知道了這一點。
“韓迎道,我們走吧。”我說。
“茶還沒喝完呢,吃完這些糖再走吧。”
“糖我給你帶走。我們走吧,現在就走,行嗎?”我說。我的腦袋木木的,腦海中不停地閃現可怕的畫麵,我被幾個警察按在桌麵上,警笛轟鳴著,韓迎道目瞪口呆地站在一邊。最後這個畫麵刺激了我。不不不,不能讓他知道,絕對不可以!
“我們走吧,行嗎?”
韓迎道呆了一下,很可能看到我的神情太慌張,他立刻起身:“行,我們現在就走,馬上就走。”
一切都晚了。我們起身時,背後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響起。我認得出那猥瑣的聲音,此刻,那聲音帶著怒氣。
“高藝美同學,我們又見麵了啊!”
韓迎道彎腰取大衣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驚訝地看向死魚眼。我背對著死魚眼,覺得心髒停止了,我逼迫自己轉過臉,正視那雙死魚眼。
此刻,這雙眼睛充滿了惡意和憤怒。看來他丟了錢包給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對不起,這位先生,我不認識你。”我冷冷地看著他。
他沒料到我這麽說,頓時有些發窘,臉漲得通紅,提高了聲音:“你不認識我?你偷了我的錢包,你害得我重新辦理了信用卡。你,你還敢說你不認識我?”
“這位先生,你再亂說我就要報警了。”我起步要走,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此時,韓迎道走上前去,抬手拍開死魚眼拽住我胳膊的手,反拽住死魚眼的衣領,瞪著他,厲聲說:“我警告你,馬上滾開,不然你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死魚眼兩隻眼珠骨碌碌轉動著,露出害怕的神情。客人都朝我們的方向看來。死魚眼的女兒嘟著嘴,看著我們。
我低下頭,拉住韓迎道的衣角,說:“我們走吧,韓迎道,別惹事。”
“韓迎道……”死魚眼喃喃地說,聲音從他的喉嚨裏擠出,“難道,你是迎道少爺?是寰宇財團的迎道少爺?”
韓迎道眨眨眼,鬆了手,猛推死魚眼一把。死魚眼朝後踉蹌幾步,脊背碰到一張空桌的桌沿上,嘴裏喘著粗氣。
“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我不喜歡別人直呼我名字。”韓迎道冷冷地說。
死魚眼吸了吸鼻子,站直,拽平領帶,目光掃了我一眼,這一眼帶著憤恨和不甘心。他轉頭看韓迎道時,換了一種卑微的討好的笑容:“迎道少爺,您不認識我是正常的。我在寰宇的化妝品開發部任職,我沒想到有這個榮幸在這裏遇到您……”他說著,想起什麽似的,從衣兜中掏出一張名片,雙手呈上。
這一刻我有要死的感覺。韓迎道沒有去接名片,他的目光卻鎖定在了名片上,好幾秒沒挪開。
我知道名片上印著什麽,也知道他在看什麽。
寰宇化妝品開發部第三組 組長 高寅在
死魚眼謙卑地微弓著腰,雙手托著名片。
韓迎道剛剛紅潤起來的臉色變得瞬間慘白,他看了我一眼。我想挪開目光,他已將目光移走。
“我再說一遍,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你壞了我的好心情。你是打算讓我把名片交給爸爸,讓他改換新組長的意思嗎?”韓迎道的聲音冷冷的,和之前沒有任何不同,但我感覺到了微妙的變化,那刻板的聲音背後藏著巨大的震動。
“對不起,迎道少爺,對不起。”死魚眼連聲說,讓開路,餘光瞟了我一眼,如刀般尖利。如果韓迎道不在,他一定會當場複仇。我經過他身邊時,心中苦笑。死魚眼不知道,他已經複仇成功了,比揍我一頓更加可怕。
推開咖啡屋的門時,雪花迎麵飛卷而來,撲打在我的臉頰、耳朵、手指上,冰涼刺骨。溫暖的紅茶和甜蜜的花生米糖似乎已是幾萬年前的事了。
我重新走入了寒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