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離開
(1)
將近淩晨兩點,我才回到迫水洞。我最後還是回來了,因為漢江邊太冷,再站下去沒有意義。漫天的雪已經覆蓋了整座城市,甚至連迫水洞都顯得格外安靜、純淨。
我走到迫水洞的主街時,站住了。再走幾百米就到了梅山的破公寓,那個像耗子窩一樣的地方。
我站了十幾分鍾,我的眉毛和眼睫毛都結了冰,雙腳已凍得發麻。我透過腫脹的眼皮看著這座破舊的公寓。此刻,它潔白如新,幹淨純潔,不像是一個竊賊的窩點,而是一處平常人家,住著普通的一家人,有個做單位職員的爸爸,有個脾氣很好會做美味大醬湯的媽媽,有個健康活潑的孩子。
我閉上眼睛,想起走出遊樂場後,在漫天的飛雪中,我拉住臉色如鐵的韓迎道,告訴他我的一切——我的真正職業,我編造的身世,我帶著報複性的複仇感挖空了自己肮髒的一生。
“那人的錢包是我偷的。你丟過一個白色錢包,對不對?那也是我幹的,我用刀片劃破了你的衣兜。”我冷靜地說。
風雪中的韓迎道,嘴張得大大的,眼睛瞪大,用力看著我,嘴唇鐵青。
“李赫給你看的照片上那個偽裝成保潔員的嫌疑人,我認識他。我騙了你。”
“別說了,金星草,別說了。”韓迎道一臉驚恐,步步後退。
我卻提高聲音,不斷地說,似乎這些話是紮進肉中的毒刺,我要拚命將它們甩出去,每拔一根,我渾身都痛。
“我接近你,是故意的,我想從你身上弄到錢。”我已是在尖聲喊叫,“我是個賊,你明白了吧?明白了嗎?我是個賊!”我大笑起來。呼嘯的風卷起雪花,抽打在我身上,我的笑聲尖刻而淒厲。
韓迎道不停搖頭。
“怎麽了,你不相信?”我反問,從頭頂拔下發夾,捏在手中,露出鋒利的刀片,“看到了吧?就是這個。很容易,你經過我身邊時,我這麽一劃——”我捏著發卡飛速劃動,“你的衣兜就壞啦!錢包就到了金星草手中了!你看,超簡單的,就這麽一劃——”我揮舞著發卡,刀片從手背上掠過,留下一道血痕,血珠飛快地滲出,很快凍結了。
韓迎道像木樁般立在原地,他已經驚呆了,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空前的絕望。他的絕望,斬斷了我最後一絲理智。我的心空了。我的胸腔裏,隻有無盡的風雪。
“報警吧,韓迎道。”
韓迎道沒動,一動都沒動。
“那我走了啊,你別後悔哦。你的錢包,恕不退還啦。哈哈。”
我笑了起來,朝韓迎道的反方向邁出步子。我聽見自己在笑,笑聲在卷動的風雪中顯得又細又長。雪密得如同揚起的沙子,風越來越大,我幾乎看不清道路。
我就這樣一步一步,走著,走著。不知何時,看到了漢江。我走向漢江,發現江麵凍結成了堅硬的厚冰,很快這裏會有滑冰的人。平時遊人密集的漢江橋上此刻空空****。足有兩厘米厚的積雪覆蓋了橋麵、欄杆。我靠著一根石柱,蹲下去,感覺不到冷,隻覺得心口痛,痛得無法呼吸,像紮了幾根鋒利的刺,隻要呼吸深一點兒,就會痛得讓人尖叫,所以,慢慢地呼吸,慢慢地,慢慢地。
然後,眼淚流了下來,落在潔白的積雪中,砸出一個個漆黑的小洞。寂寥的茫茫大雪中,沒有人,誰都沒有,所以,我可以盡情地放聲大哭。
“星草!你怎麽才回來啊?”有人從公寓內跑著出來,急切地說,“手機怎麽關機了。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星草!”
我回過神,見渡渡鳥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雙耳皮帽,一隻手在我眼前揮動,另一隻手拉住我的胳膊。
“渡渡鳥。”我看著他,眼淚突然又湧上了眼眶。
“你是不是沒拿到每日份額?沒事的,星草,今天大家手氣都背。雪太大了,快點兒進來,你都凍成這樣了!”渡渡鳥拉扯我。我輕輕擋開他的手,他疑惑地回頭看我。
“渡渡鳥,我有話想跟你說。你答應我好不好?”我說。
“先進屋再說。”他又來拉我,我再次躲開,這次,他感覺出了不對勁,“星草,發生了什麽事?誰欺負你了嗎?是不是寰宇學校那些家夥……”
我搖搖頭,說:“渡渡鳥,讓我離開組織吧。”
渡渡鳥有幾秒鍾沒說話,隻是看著我。
“渡渡鳥,我要離開這裏。你能幫我跟梅山老大說說嗎?不管做什麽,隻要能讓我走,我都願意去做。”
“星草,你到底怎麽了?”渡渡鳥雙手抓住我的胳膊,焦急地搖晃我,“到底出了什麽事情?你告訴我啊!”
“我要走,我要走!我不要當賊,不要一輩子當賊!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沒有未來!我不想再這麽活了!我這麽活夠了!夠了!夠了!”我扯破喉嚨般喊著,我的喉嚨在之前早已哭啞,此時隻能發出沙啞的聲音。
渡渡鳥震驚地看著我,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警覺地看看四周,低聲說:“別嚷,別喊,回去再說。喊叫沒用,被梅山聽到,你知道後果。”
渡渡鳥的話很管用,我住了嘴,擦掉眼角的淚水。我覺得生命力在悄悄離我而去,好累,真的好累。走向梅山公寓的幾百米路程,變得像地球到月亮一般漫長。
(2)
渡渡鳥不停地抽煙,整個屋子都彌漫著青色的煙霧。渡渡鳥抽煙並不凶,以往隻是偶爾才抽一根,自從擔任了副職,他幾乎不再碰煙。現在,他已經抽光了一整包。
我坐在床沿(我有了一個自己單獨的屋子),渡渡鳥坐在床前的一張木椅上,頭低垂著,眼睛盯著地麵。
“梅山不會讓你走的,你知道嗎?”
“我什麽都不會說的,我隻想離開這裏。”
“進這裏容易,要想出去,除非梅山不想要命了。他是越獄逃出來的,什麽都經曆過,如果有人威脅到他,他首先做的不是考慮放誰一馬,而是趕盡殺絕。”渡渡鳥噴出濃烈的煙霧。
我突然想喝酒,喝完後,也許就不再難受了。
“我知道了,渡渡鳥,我不會為難你。”我說,聲音空洞而無力。
渡渡鳥看了我一眼,突然說:“是為了那個小子,是不是?”
“什麽?”我像被人從混沌的狀態中拽了出來。
“那個有錢人家的少爺——韓迎道。你一開始接觸他,我並不在意,隻以為你在‘釣魚’,沒想到你竟陷到了這一步。”
“你不了解,渡渡鳥,不是陷入,正相反,我清醒了。”
“星草,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身處的狀況,你是靠什麽才活到今天的,是靠冷靜、理智,而不是衝動。”
我輕輕搖搖頭:“渡渡鳥,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
渡渡鳥扔掉煙頭,使勁兒用腳踩滅,轉頭朝門口走去。
他拉開門時,我喊住他:“渡渡鳥,你難道想一輩子當賊嗎?”
他停了一會兒,擰開門走了出去。我愣愣地坐了一陣,打開書包,拿出海豚,撫摸著海豚的頭,將它貼在胸口。看看手機,八點半。窗外一片漆黑,不對,應該說是一片雪白,雪花已經將夜色完全填充,像無數白色的絲線交織在黑色的幕布前。
我從書包夾層中取出捕夢網,捕夢網折斷的竹編骨已用膠帶修補好。我將捕夢網掛在床頭的窗戶掛鉤上,呆呆地看著它。海豚的頭靠著我的下巴,我緊緊抱著它。想起韓迎道釣起它時,我們倆大聲歡呼,差點兒把整層樓震塌陷的場景,我輕輕笑了,笑完又想哭。我控製住了自己。伸手摸摸捕夢網斷裂的竹圈——韓迎道那家夥的脾氣真的臭得要死啊!我又笑了。
捕夢網是什麽時候來到我身邊的,我早已忘記。我隻知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它。當時我還在酗酒的養父家裏,每天被揍得鼻青臉腫。
我曾有個想法,覺得應該是我從養父家跑出來時從他家偷的,但這念頭很快被推翻——那並不是一個能擁有這種浪漫物品的家庭。那麽,它是哪裏來的呢?
偷的?不。當時我還小,隻有五六歲,還不具備偷竊的生存技能。別人送我的嗎?這個很有可能。小男孩模糊的臉總在我腦海中閃動。也許,是他可憐我,將捕夢網送給我的吧。但究竟是不是,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隻是,每次在用馬蘭花葉吹出細細的聲音時,小男孩的臉就再次浮出腦海。但無論我怎麽拚命睜眼,總是看不清他的臉。
我抱著海豚,躺在**,輕輕閉上了眼睛。我已做好決定,我明天要逃離這裏,跑得遠遠的,離開首爾也好,去鄉下也好,我一定能找到正經的工作。我已不寄希望於渡渡鳥,我本來不該跟他說出自己的想法,他早已不是我所認識的渡渡鳥。
我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我很快就入睡了。
就在我進入夢鄉的10分鍾後,大雪還在下著,一輛警車停進了首爾警察局。車門打開,一個身材彪悍的警察走下車,厚厚的警服風衣裹在他身上,警帽遮蓋了額頭,一雙三角眼透著尖銳的光。
他手戴黑色皮手套,將一隻牛皮紙檔案袋夾在胳膊肘間,快步走入警察局大廳。
三樓,局長辦公室燈火通明,兩排身著防暴服的警察靠牆而立,雙手背在身後,雙腳分開,頭戴鋼盔。
局長辦公桌後,局長雙手抱拳,頂住下巴,目光注視著桌麵,等待著什麽。每個人都在等待。氣氛緊張而靜謐。唯有牆壁上掛鍾的指針緩慢而沉重地走動,發出遲滯的“嘀嗒”聲。
靠牆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少年,臉色嚴肅,麵前放著一遝卷宗。他穿著寰宇學校的校服,胸前的名牌上,“李赫”兩個字在燈光下反射著白光。他神情嚴峻,也在等待。
彪悍的警察走進了大廳,堅硬的皮鞋後跟在地板上敲擊發出生硬而響亮的聲音。他步伐很大,雙臂有力,眼神堅定。他走進電梯,到達三樓,走出電梯,走進局長辦公室。
“局長。”男人的聲音洪亮有力。
李赫坐直。
局長放下雙手,露出熱切的目光。
“張警長。”局長繞出桌麵。
李赫站起身,朝來人微微鞠躬,說:“老師。”
張警長微微頷首,將警帽摘下,露出光滑的頭,頭頂有一塊刺目的燙傷疤痕——梯形的、電熨鬥形狀。眾人的目光都飛速掠過張警長的疤痕。李赫保持著直視自己老師眼睛的姿勢,盡力克製才不至於將目光挪到那塊疤痕上。
那個叫渡渡鳥的,張警長絕對不會放過他,李赫心想,這次不會再放過他了。
被電熨鬥貼在頭皮上,二度燒傷,這一生都不可能再痊愈。這是做臥底的代價。李赫深感敬佩,又覺得恐懼。他未曾想過,他的私人老師,教授他破案與法律的張警長,竟對破案有如此不顧一切的雄心。
不管怎樣,他今晚一定會迎來輝煌。因為,到了他們該收網的時候了。
張警長將腋下的卷宗放在桌麵,抽出一遝材料和照片,用低沉穩定的聲音說:“已經確認,的確是15年前越獄的大盜梅山,他整了容,但經過指紋核對,證實正是他。他手下最得力的助手,是一名年輕男子,外號叫渡渡鳥。梅山的組織以首爾的江南區為中心,朝周圍的四個城市發散作案。大部分以盜竊為主,成員從14歲到38歲不等。包括未成年人,大部分為流浪孤兒,不排除被強製威脅加入的可能。”張警長瞟了一眼李赫,“這次的破案線索,有一部分歸功於李赫。他在學校內發現了蛛絲馬跡,跟蹤追查,提供了有用的訊息。”
李赫連連鞠躬,臉頰泛紅。
“很好!”局長一拳捶在桌麵上,“證據全部掌握了,終於可以了結這樁大案了!那麽,張警長,我們現在是不是就可以出發了?”局長看著張警長問道。
張警長回看局長,手掠過頭頂的傷疤,低沉地說:“立即行動!”
(3)
我是在一聲尖銳的呼喊聲醒來的。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在我驚醒的瞬間,淒厲的慘叫聲消失了。我的屋內亮著燈,我睡前忘了關燈。我抬手剛要關燈,突然更大一聲慘叫傳來,接著,更多的叫喊聲像從山頂滾落的石頭,砸中了我的心髒。
緊接著,我感覺有點兒不對勁。窗外一片紅藍光閃爍,淒厲的慘叫聲正從窗外傳來。當我意識到那聲音其實是警車的鳴笛聲時,我差點兒暈過去。白皚皚的積雪中停滿了警車,至少有四五輛。無數個黑影朝我們的公寓奔來。
我第一反應是鑽進床底下。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門被衝開,有人飛奔進來。完了,我渾身癱軟,是警察闖進來了。我的罪惡生活就此了結,但馬上,我發現是渡渡鳥。他穿著薄襯衫,顯然從睡眠中剛驚醒。
“別出聲。”他低聲說。
我點頭,我知道大禍臨頭了。
渡渡鳥跑到我床邊,彎腰拉起地板上的一個活動環,一塊方形的木板被揭起,露出一截潮濕的台階,深入地下。
“鑽進去!快!”渡渡鳥命令。我瞪著地上的洞,以為自己在做夢。渡渡鳥一把拽起我,將我推到那些石階上。我回過神,往前走,發現渡渡鳥沒跟上來。
“渡渡鳥!喂,你快點兒啊!”我喊他。
渡渡鳥一手抓住木板:“你別管我了!梅山的腿不靈便!”
“渡渡鳥,你瘋了!你管他幹嘛?快點兒下來!”我幾乎是在尖叫。
可隨即,一個什麽東西落在我的腳邊,然後地窖門板被蓋上了。接著,是拉動重物的聲音,有東西蓋在了地窖上。
地窖一片漆黑,我腳下一滑,差點兒摔倒。我及時扶住牆壁,潮濕的土,空氣裏有蘿卜的味道。我窩在一角,摸索到渡渡鳥扔來的東西,是書包,我拎起書包,發現手裏還捏著海豚。我將海豚摟緊了,仿佛它能為我製造一個保護罩,讓所有人都看不到我。
警察來了,警察來抓人了。我知道總會有這麽一天,可沒想到這麽快就來了!渡渡鳥,你是蠢貨嗎?你管梅山那渾蛋幹嘛?隔著地窖厚厚的木板,我聽見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吵嚷聲、嗬斥聲,還有打鬥聲。
“應該沒有漏網的。”一個嚴酷的聲音沉著地說。
“看看床下!仔細找!”我出了一頭冷汗,屏住呼吸,腦海中閃過自己想要鑽進床下的念頭。
“嘎吱吱”,鐵床的床腳劃過地板的摩擦聲特別大。
“好好找,一定還有人。”有人氣急敗壞地說。
我心裏一驚,差點兒喊出聲來——是李赫的聲音。
又是一陣翻動東西的聲響,有杯子摔在地板上“劈裏啪啦”的碎裂聲,還有鬧鍾被砸碎的聲音,牆壁上的海報被撕扯的聲音。我越來越害怕,不是因為害怕警察,而是因為在警察中,有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李赫,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找到我。
我知道是他,一直是他。
我估計了大概時間,10分鍾左右,翻動聲停止了。皮靴踩在地板上哢嚓哢嚓響,有一刻,那聲音在我的頭頂停住了。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幾秒鍾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李赫少爺,張警長抓到了梅山!”
我的心一沉。頭頂的皮靴聲消失了。我不知道時間是怎麽流逝的,我一動都不敢動,生怕弄出什麽聲響。雖然我聽到皮靴離開的聲音,警笛遠去的聲音,但萬一李赫在詐我呢?等我推開地窖門,露出臉時,他微笑著揚起右手:“嗨,魔術師,我們又見麵了。”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當他從Andy嘴裏聽說那個神奇的魔術時?從他發現我和渡渡鳥隔著後門交談時?
我縮成一團,努力讓自己冷靜。我盡量深呼吸,側耳傾聽。依舊毫無聲息,仿若墳墓般安靜。
我靠著牆,心髒在緩慢地跳動。海豚的臉抵住我的下巴,軟軟的。時間仿佛停滯了,我麵前的空間開闊了,黑暗漸漸消退,出現了一片草地,一張長長的白色餐桌,一群衣著華麗的人圍坐在餐桌邊,他們在陽光中微笑著交談,一對漂亮的年輕夫婦坐在餐桌前,抱著一個可愛的女孩……我笑了。聽見自己的笑聲,我驚醒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著了。
四周依然一片死寂,地窖陰冷的空氣刺痛皮膚。我終於嚐試著站起來,雙腿一陣酸麻,我差點兒喊出聲,及時用手捂住嘴。我將海豚放進書包,背上書包,一級一級走上台階,輕輕頂開地窖門,隻露出一條縫隙。我眼前一片漆黑,開始我以為燈關了,後來我發現是地窖門上蓋了一層地毯,是渡渡鳥臨時鋪上的。
我伸出一隻手拽開地毯,將地窖門慢慢立起。我走出了地窖。屋內一片狼藉,我腦中閃過一個形容:像遭了賊一樣。我苦笑,一群賊被洗劫了。
“撲通”,角落裏傳來響動。我嚇出一頭冷汗。瞬間,我看到李赫從角落的陰影裏走出來,對我笑道:“你好啊,魔術師。”
我眨眨眼,李赫消失了,角落裏隻有一個被踩扁的紙盒。
我有好幾秒鍾緩不過氣來,抬眼掃視四周,發現窗台上的捕夢網不見了。窗外的大雪更加密集,我看到公寓周圍的雪地上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我顫抖著拿出手機,開機,在電話簿裏找到“泰東”兩個字。
一個小時後,我在迫水洞的路邊被打車而來的薑泰東接走。他滿臉震驚,但什麽都沒說,隻是問我有沒有吃過晚飯。
在泰東租來的小屋中,整整一晚,我都沒有合眼,窗外泛出亮光時,我才睡著。
(4)
寰宇學校餐廳二樓韓迎道私人專屬餐廳。
韓迎道將手中的《首爾每日財經》放下,斜眼看著李赫說:“你已經說了半個小時你的英勇事跡了,你是打算在我的餐廳包廂裏展開破案演講嗎?”
李赫停住話頭,微笑地看著韓迎道,神情並不畏懼:“我以為你會感興趣呢,迎道。”
“我為什麽要對這種事感興趣?”韓迎道將雜誌一摔,發出巨大的聲響。幾個跟班臉色惶恐,住了嘴,向李赫打聽更多細節的念頭也消失了。
“再怎麽說也是一件大案,你想想,一個上百人的盜竊團夥被連根拔起,而且還有我的參與。我親手抓住了那個副手,我還給你看過他的照片,在寰宇學校的後門。你忘了嗎?”
李赫深深地看著韓迎道,眼睛裏有一層笑意。韓迎道回看他。對視很短,也很長。兩人都希望從對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想知道的。
許久,韓迎道冷冷地說:“沒忘。”
李赫笑了笑,從盤中夾起一塊壽司卷,送進嘴裏:“真好吃,你不來一塊嗎?迎道?”
韓迎道抬腳,猛踢桌腿,桌子猛地移位,裝壽司卷的盤子從桌麵落下,摔裂。壽司卷撒滿地板。跟班們臉色煞白。
“啊,壽司卷掉了,沒法吃了。”韓迎道說。
幾個跟班麵麵相覷,有的打算借機離開。李赫的臉蒙上一層難堪的灰色,但他不願認輸,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刺痛韓迎道的辦法,他必須保持笑容。
“沒事,我再拿一盤就好了。”李赫說。
“恐怕你再拿回來時得去樓下找個地方了。”韓迎道盯著李赫,拳頭攥緊。他現在心情鬱悶,他希望有人惹怒他。此時,此刻,當他經曆了昨天的一切後,他希望發泄出心頭的怒火。
李赫早有準備,他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個東西,放在桌麵。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桌麵上。破舊的捕夢網癱軟著,破裂的竹骨架纏繞著膠帶。
“咦?這個東西……好像是那女孩的,對吧,迎道?”跟班甲說,以為岔開了話題,卻發現韓迎道的臉色更加難看,事實上,韓迎道已經用目光將捕夢網冰凍。
“你們幾個不是要去打掃維納斯廣場嗎?還沒吃飽?”韓迎道說。
幾個跟班如釋重負,相繼離開。
餐廳隻剩韓迎道和李赫兩人。
“迎道,你不好奇我從哪裏弄來的嗎?”李赫說,努力擠出笑容,可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出自然而帶有挑釁意味的微笑。
“就在越獄犯梅山老窩中的一個獨立房間裏。我拿走它時,它正掛在窗戶上。我看盜竊犯對這種東西應該不感興趣,那麽它是怎麽出現的呢?它的主人在哪裏?”
李赫得意地等待對方的驚慌,可韓迎道的反應令他失望,韓迎道無動於衷,眼底未曾出現一絲波動。
“你在問我?”韓迎道揚揚眉毛。
“我們抓走了大部分骨幹分子。不過我想有聞訊逃脫的其他成員,如果全部抓到,恐怕我會有更勁爆的消息告訴你。”
“李赫,你知道我為什麽讓你跟在我身後做我的跟班?”韓迎道身體前傾,聲音柔和誠懇地說,“就是你這個人偶爾還有點兒搞笑天賦,能讓我開心開心。”
李赫臉部抽搐一下。
“不過時間越久,我發現你這僅有的優點也消失了,讓人覺得索然無味。”韓迎道雙臂環胸,直視李赫。李赫終於敗下陣來,垂下眼簾,自嘲地笑出聲音——尷尬、害怕、仇恨和對自己逃避韓迎道目光的怨氣。
“謝了。”韓迎道麵無表情地伸手將捕夢網拿走,放在大衣下麵。
“什麽?你怎麽……”李赫幾乎站起來,雙腿彎曲,眼睛瞪圓。
“如果你不是要送給我,我看不出你拿出它還有什麽用意。”韓迎道慢條斯理地說,“你再不去拿,今天的壽司卷就沒了。”
李赫站起身,看出對方目光中的送客之意,而且他知道,從今天開始,自己再也不可能踏進這個包廂。他胸口起伏,不甘心就此認輸。包廂下,劉拉端著盤子慢慢地走過去。李赫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迎道,在葬禮上被人把百合當場扔掉是什麽感覺?”
一記拳頭砸中李赫的下巴,下一秒,李赫從台階上栽倒,頭著地,“咣當”一聲,正好倒在劉拉腳下。劉拉趔趄著朝前撲倒,手中的一碗熱湯澆了李赫滿手。
“喂,韓迎道,你也太過分了吧!李赫,你沒事吧?”劉拉俯在李赫身邊,後者臉龐壓在地毯上,喉嚨裏發出沉悶的呼喊。
一整個下午,韓迎道在理事長辦公室度過。理事長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火。當秘書發來李赫的醫院檢查報告後(手臂燙傷,脖頸頸椎壓迫受損),她的怒吼簡直可以刺穿韓迎道的耳膜。
劉拉作為證人,立在當場。她也被理事長的震怒嚇呆了。韓迎道麵無表情,臉部神經癱瘓般麻木而冷漠。
“你必須跟李赫當麵道歉,並要在寰宇公告欄中貼出道歉啟事。”
“不管理事長做什麽決定,我都接受,但我不會道歉。”韓迎道說。
“你在校園內橫行霸道,我隻是希望你能夠收斂,如今你的行為十分令人失望。”
“那是因為沒有受到過良好的家教,沒有一個合格的母親。是不是,理事長?”韓迎道仰起臉,麵朝這個他稱為“母親”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有個親生母親,但他不知道她在哪裏。他隻記得,她生下自己,拋棄了自己,他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韓、迎、道。”理事長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叫他的名字,掃了一眼劉拉,雙眼幾乎要噴出藍色的火焰。
“怎麽了,媽媽?”理事長肩膀抖了一下,仿佛被蜜蜂蜇了,韓迎道笑了,“在我麵前,不喜歡當‘媽媽’,隻喜歡當‘理事長’嗎?”
“住嘴!”
“在家裏恨不得我消失,連在校園裏也盡量躲著我,我打了多少次架,欺負了多少位同學,你也能忍受,視而不見,直到非見不可時才賞光見我一麵。因為跟我見麵比用刀子割肉還痛苦嗎?”
理事長臉色發白,劉拉震驚地看著韓迎道,目光又落在理事長臉上。
理事長疾步走到韓迎道麵前,壓低聲音說:“家裏的事情回家說!這裏是學校!”
“怎麽了,媽媽?你害怕什麽?你怕別人知道我不是你親生的是嗎?怕別人知道你在家從來不跟我多說一句話嗎?”韓迎道開心地笑著。
理事長瞪圓了眼睛,像被狠狠擊打了頭部,嘴唇鐵青。
劉拉咬住了嘴唇。
“出去!”理事長突然發出尖叫,震得劉拉抖了一下。韓迎道還盯著比自己矮一頭的理事長,嘴角掛滿殘忍的笑意,眼角滲出晶瑩的淚珠。
劉拉像暫停的機器猛地通電,上前一步,拉住韓迎道的胳膊,將他拽出了辦公室。
兩人走到一條空寂的通道時,劉拉才鬆開手。韓迎道像泄氣的球,癱坐在地,雙眼盯著地麵,雙手插兜,頭發翹起一角,顯得弱小而孩子氣。
劉拉在他身邊坐下,許久都沒出聲。
“不用同情我,我不需要。”韓迎道冷冷地說。
“有人說,隔著太平洋,失戀的痛苦就顯得不那麽痛了。”劉拉雙手撐著木椅,仰頭說。
“什麽意思?”
“離造成自己痛苦的人越遠,痛苦會越少。不知道是不是管用。”
“是麻木而已吧?”韓迎道說。
“也許,不過,就算是麻木,起碼心不會痛了。”
“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我在跟你道別啊。韓迎道,一直覺得上次在墓園很抱歉,畢竟,事情不是你造成的。但人在那種情況下肯定會……”
“你說什麽?道別?”韓迎道把目光從地麵收回。
劉拉努力淺笑:“我要走了。去意大利。媽媽的舅舅在那兒經營一家藝術畫廊,我們去投奔他。他膝下無兒無女,正需要親人陪伴——其實,是我們需要他。”劉拉轉頭看著韓迎道,“迎道,你放心,我剛才什麽都沒聽到。”
“你以為我心裏在想這個嗎?”韓迎道反問。
“迎道,你要好好保重。我為自己給你造成的傷害向你道歉,我不該那樣做。”
“什麽時候動身?”韓迎道轉過頭。
“可能等不到學期結束,那邊也在聯係學校。我也能有個新開始。離開這裏……也許是我的幸運。”
“意大利語很難聽啊。我可不想你20年後領兩個大舌頭的小鬼來見我。”
劉拉笑了:“說不定是三個大舌頭的小鬼。”
韓迎道也笑了。
兩人對望,瞬間,眼淚溢出眼角。他們腦海中同時閃過兩人在一起的美好畫麵,那些開心而幸福的時光。
兩人的笑容更加勉強,卻在維持。
“你的老公真可憐,娶一個心裏永遠裝著其他男人的老婆。”韓迎道清了清嗓子說。
“不管裝著誰,肯定不叫韓迎道。”劉拉反駁,眼淚滾落臉頰。
“永遠都這麽嘴硬啊,女王劉拉。”
陽光透過陰沉的烏雲,投下一抹金色的光,塗在無痕的雪地上。
“迎道,對不起,我錯過了你。”劉拉說,新的眼淚滾出眼角,她沒抬手去擦。韓迎道眨眨眼,眼淚依舊滑下。他攬住劉拉,兩人緊緊相擁,像戀人,像兄妹,像朋友。
一隻雪鳥掠過樹枝,樹枝搖晃,覆滿枝頭的雪簌簌落下,在陽光中,如同無數片細小的鑽石碎片,閃閃發光。
(5)
我醒來時,已是中午12點。泰東在桌上留了字條:鍋裏有蒸米飯,電飯煲中有醬湯。
字條上壓著一碟辣白菜。
我穿好外套,打算離開這裏。組織遭遇了警察大清洗,梅山被捕,渡渡鳥也許也……我製止自己繼續想,我也是其中一員,我不能連累泰東,他是無辜的。雖然他收留我,也沒有詳細問我的處境,但我隻有走才能保護他。
我吃完飯,將碗筷洗幹淨,留了字條:我走了,鑰匙放在門墊下。謝謝你,泰東。別來找我,別跟任何人說你認識我——為了你自己的安全。字條看完馬上燒掉。
我將門鎖好,仔細觀察了四周,沒有任何可疑的人。我低下頭,快速穿過狹窄的街道,盡量避開迎麵而來的車輛——也許有一輛就是偽裝成普通車的警車。雖然我知道警察未必這麽快就追查到這裏,但還是梅山那句話:沉穩。
我盡量挑小路走,幾乎沒遇到什麽人,隻有幾隻流浪狗和貓咪在翻垃圾桶。我搜了搜身上,隻找到一枚十元的硬幣,書包中的“星草基金”都花光了。
就算是要跑也跑不遠。難道要用腳跑出首爾嗎?再說,吃飯問題怎麽解決?錢。我咬了咬嘴唇。看到幾個穿羽絨服的行人匆匆而過,我的目光落在他們的衣兜上,瞬間掐了自己一把,將目光移開。
我已不能再做那種事了,我無法在經曆這麽多後,再重拾老本行,我必須想別的辦法。回梅山公寓找一找?我知道梅山的臥室在哪裏,而且他藏錢非常謹慎,也許警察並沒有將錢全部找到……不行,現在去那裏,簡直就是掛著“我是同夥”的牌子。
我走著,不知不覺街道變成了繁華的街區,不遠的地方是寰宇大廈聳立的身影。
渴得厲害,身上的錢連買一瓶蓋的水都不夠。我翻了翻書包,翻出一頂棒球帽,雖然是夏季的,但比沒有強,而且棒球帽有個好處是可以遮擋額頭和眼睛。
我深呼吸一下,快步穿越人群,過馬路,走進寰宇大廈,在洗手間洗了手,用雙手接了清水,喝到不想喝為止。鏡子裏的自己,眼睛腫脹,臉色蒼白,像被抽去血液的鬼魂。我走出洗手間,大廈裏燈火通明,懸掛式的液晶顯示屏中在播放今日的新聞。
我驚駭地看到梅山和渡渡鳥的彩色照片出現在屏幕上。照片顯然是剛拍的,兩人都穿著藍色監獄服,頭發已剃光。梅山憔悴而慌張,雙眼無神,渡渡鳥雙眼直視前方。我的心一沉,差點兒哭出來。渡渡鳥果然被抓了。這個笨蛋,在最後關頭居然去幫梅山脫險。
我一直感覺自己很了解他,如今才發現,我對他的了解太少。
新聞播報員臉色沉靜地報完這則簡訊後,出現采訪畫麵,記者將話筒舉到一個彪悍的警察麵前,那人麵色冷峻,雙眼銳利,對著話筒簡述越獄犯梅山如何整容(越獄和整容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如何發展盜竊團夥,如何被警察一舉剿滅。
這位警察說著,摘下警帽,我差點兒喊出聲——是黑風幫的光頭老大!他指著自己的頭頂,食指戳在熨鬥形的傷疤上。
天啊!原來他是臥底!我盡量不讓自己再看,平息內心的狂瀾。我毫無目的地走了幾圈,找了張休息椅坐下。
周圍很嘈雜,我沒想到自己進了娛樂城。離我不遠處,幾個小孩正在玩投籃,一個紮馬尾辮的女孩穿著緊身T恤,在跳舞毯上來回踩動,露出腰間的玫瑰刺青。我想起上次就是在這裏遇到了李赫的弟弟Andy和成元希。可能我人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出手幫助了Andy。因為這樣,我才有了與韓迎道認識的機會。
我曾經做過一個美麗的夢,像童話般的夢。夢裏有寰宇學校、劉拉、李赫、金時歎,還有韓迎道。我為自己曾身在他們之中而感到幸福,這是我苦澀人生中最甜美的一段時光。
如今,我該怎麽辦呢?我得離開這裏,永遠地離開。
我抬起手,手鏈接口處的梅花形裝飾互相撞擊,發出輕微的叮當聲。我的脖子上,帶著昂貴的蒂凡尼項鏈。
我用衣袖掩蓋手鏈,也不再去想蒂凡尼項鏈。我把將它們換成錢的想法轟出腦海。
不,我不會這麽做。這不是普通的項鏈和手鏈,這是我那段甜美夢幻的憑證。還有布偶海豚,我需要它們來證明,我真的擁有過這段時光。不到最後關頭,我不會動它們。
難道眼下還不是最後關頭嗎?
我的心不斷下沉,感覺眼淚又彌漫上來。我努力呼吸,穩定情緒,接著,目光落在娛樂城靠牆的一排賭博機上。我眨了眨眼睛,迅速憋回了眼淚。
賭錢機前站著的都是男生。我知道這款賭博機可以直接投幣開始遊戲,最小是10元硬幣。我摸摸衣兜,舔舔嘴唇。
這是最後的希望,幾乎不算希望的希望。但起碼,要試一試,凡事都需要嚐試,哪怕機會再小……盡管我在走向那排金色的機器時就預感到它會卷走我最後一枚硬幣,但還是給自己鼓了勁,盡量打起精神去迎接這一戰。
最後的結果表示,我的預感錯誤。
也許我一生的好運都在此刻出現。10分鍾後,我帶著半書包硬幣,半夢半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我走到服務台前,換成了紙幣。
我將10元的硬幣放進貼身的衣兜,閉著眼睛努力逼退眼淚。我感謝幸運的10元硬幣,也感謝自己的堅持。我背起書包,走出了娛樂城。
夜深了,大雪已停,整個世界一片雪白。白光照進窗戶,如同清涼的月光。
韓迎道躺在**,關了燈。借著銀色的光,他深深注視著捕夢網已褪色的絲綢。整整一天,他的腦海中有什麽在攪動、在掙紮,似乎要破土而出。
深藏在腦海中的東西在複蘇。他有直覺,是很重要的但被他遺忘了的記憶。或許是他故意要遺忘的。為什麽?
韓迎道深吸一口氣,聞到淡淡的香水味——是捕夢網散發出來的——類似春天青草的味道,還夾雜一點淡淡的花香,像……木槿花。金星草的頭發上常常帶有這種香味。
想到金星草,他覺得呼吸困難,將那張蒼白的臉龐揮出腦海,繼續出神地想著捕夢網帶來的一切。他的手指壓在絲綢上,輕輕摩挲著,似乎記憶會從絲綢上傳輸到他身上似的。
一個龐大的、哀傷的、他已遺忘很久的東西,一點點從迷霧中現形。他想起了最近做的怪夢,夢中麵目模糊的小女孩,還有小女孩清脆的聲音。
不知為什麽,空氣中木槿花的香味更濃了,但這香味一點都不讓人舒服。空氣裏還有一種奇怪的細細的聲音,像極了細小的口哨聲,細細的,長長的。陽光。哭泣。5歲的他。蛋卷的味道。莊嚴的氣氛。長長的餐桌。所有的元素混合在一起,正在勾出那個最重大的訊息。那個蟄伏多年的秘密,緩緩發出了聲音。
“迎道啊,媽媽一定會來接你的,你要乖乖的,吃完這盤蛋卷,媽媽就回來了,啊。”
韓迎道凝視著手中的捕夢網,一連串的聲音跟隨回憶之聲而來。
“迎道,給你這個。”
“這是什麽?”
“這是捕夢網,是媽媽親手做的。把這個掛在你床邊的窗戶上,晚上就不會再做噩夢了。”
寬大的別墅客廳裏,眼睛通紅的媽媽站在他麵前,身後站著兩個穿黑衣、戴墨鏡的男人。
他大口喘氣,從**坐起來,瞪著捕夢網,手指緊抓著它,指關節發白。
眼淚從眼眶裏滾落,源源不斷。他在黑暗中緊抓著捕夢網,像空難失事者家屬抓緊親人遺留的一枚塑料戒指。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禁錮多年的記憶狂潮猛地泄下。
他閉上眼睛,看到自己站在樓上的臥室門口,臥室一片漆黑。他輕輕推門,將耳朵貼在門縫邊,聽著樓下的對話——媽媽和那個他稱作“爸爸”的男人之間的對話。
斷斷續續的聲音穿透13年的光陰,落在18歲的韓迎道耳邊,帶著時間的塵埃。
“會長,求求你,讓我留在韓國吧。我離得遠遠的,我保證不會來打擾迎道。迎道……也是我的孩子啊。”
“住嘴!你隻不過是生下他的人,怎麽就敢稱他是你的孩子!他是韓家的血脈,將來是韓氏財團的繼承人,跟你這樣的女人不會有半點兒關係。”
一個淡淡的聲音飄了過來,像透過雲層,又像鑽出雪地,輕飄飄的,卻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他睜開模糊的淚眼,看到了茂盛的木槿花牆,5歲的自己蹲在牆腳,將捕夢網抱在懷中,低聲哭泣。
“你為什麽哭?”
他抬起臉,看到一個小女孩看著他,一雙眼睛漆黑有神。
他認出,那是5歲的金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