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濟州島的秘密

(1)

一年後。

清晨六點半,環繞濟州島邊緣的魚市大街已經陸續響起卷簾門拉起的嘩啦聲,穿著水靴的男人將一缸缸魚搬到門口,女人們戴上橡膠手套,將氧氣管挨個放入魚缸中。

金色的陽光灑在魚市大街上。保潔員拉著大車,跟出攤的老板打著招呼。有的攤位後飄出早飯的醬湯香味。

魚市大街的入口處,一輛電動車出現,戴著厚厚棉帽的女孩雙手握著車把,鼻尖凍得通紅,電動車後掛著兩隻輕便的泡沫塑料水箱。她背著一個舊書包,書包外麵掛著一隻藍色的布偶海豚。海豚在書包上拍打著,發出輕輕的“啪啪”聲。

電動車到了第一家魚攤前。攤位前有人招招手:“星草!上午有20斤黃魚和3斤桂花魚要送到南門飯店!”

“好嘞!”我停住車,拿出隨身的筆記本,掏出一支筆,飛快地記下,“回頭一起來取!”

我啟動電動車,繼續朝前走,魚攤後不斷有人朝我揮手,說出要送的魚的種類和數量。

不到半條街,第一頁已經記滿了。我算了算行程和時間,很開心。今天生意開門大吉,幾乎能將一上午時間填滿。我打算開始取魚。

我把電動車掉了個頭,聽到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家美鮮魚”的善美大嬸,她是個和善的女人,常常會送我一些自製的小菜。她今天看上去心情特別好。

“善美大嬸,你家要送什麽魚?我先幫你送吧。”我停下車。

“不用啦,昨天收得不多,飯店也沒訂。”善美大嬸笑著說。

我注意到她家門口沒有擺放魚缸。

“大嬸今天氣色真不錯啊。”我笑著說,其實她今天看上去很虛弱,甚至臉色有些蒼白。

善美大嬸是個老實人,丈夫早年去世,獨自生活。魚市大街的買賣人都有各自的“秘笈”,包括如何給魚肚子裏灌水增加重量或將普通海蝦充當櫻花蝦等。善美大嬸卻從來不會缺斤少兩,也不做手腳,她是一個令人安心而有好感的中年女人。

“我兒子考上了國外的學校,還獲得了獎學金呢。”善美大嬸靦腆地說,喜悅從眼底流露出來。

“真的啊?恭喜你啊,大嬸。”我說。整個魚市大街都知道善美大嬸有個獨生子,在首爾讀書。雖然不常回來,卻是善美大嬸的精神支柱和驕傲。

“等一下。”善美大嬸轉過頭,再出現時拿著兩個方形保鮮盒——一盒是醃製的明太魚幹,一盒是金黃的蛋卷,“剛做好的。”

“真的不用了,大嬸,這怎麽好意思。”

“拿著吧,你這孩子。”善美大嬸將盒子放在我電動車的筐子裏,“送魚不容易,也不要總吃冷飯。”

“謝謝啦,大嬸。”我說。想起她上次見我吃海苔飯團,邀請我進屋,煮了醬湯和米飯。當時我偷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有“家”的感覺的飯了。我從來不知道什麽叫作“家”。

我先取了一部分魚,跨上電動車出發了。

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送魚公司快遞員,在魚市大街和各家海鮮飯店間來回穿梭。送魚的高峰期是上午7點左右,冬季的晚上沒有什麽訂單(夏天晚上的7點多也是高峰,濟州島遊客增多,海鮮餐廳到處設置晚間燒烤點,有時會持續到淩晨兩點),下午兩點準時下班。工資比夏天少了四分之一,但我也有了時間做兼職,在餐廳賣飲料和果汁酒。

從首爾出發,坐火車去了大邱,又經過幾個小鎮,最終輾轉來到了濟州島。我一直夢想能看看濟州島,我總算是自由了,就來了這裏。

在這個偏離鬧市的魚市大街中,我找到了安全感。我看了新聞跟蹤報道,梅山老大被公訴,因為越獄、盜竊、詐騙、危害公共財產安全、拐賣未成年人等罪被判了30年徒刑。渡渡鳥屬於從犯,表現良好,被判8年。兩人都被送到貧瘠的蕭山島監獄服刑。

從始至終,梅山和渡渡鳥都沒有提起過關於我的一個字。有一些新加入的成員供認,還有其他成員未被逮捕,但時過境遷,警察意興闌珊,追捕“在逃”的成員變成了口頭號召。他們已經網羅了最大的魚,按照我們的行話,抓到了“肥魚”,其餘的蝦兵蟹將不再重要。

所以,從某種角度說,我獲得了自由。過去的盜竊犯金星草早已死亡,我是一個新生的人,做著天底下最普通,甚至最辛苦的工作,卻享受著有生以來最幹淨、最安心的生活。

我不知道生活將帶我去哪裏,我也沒時間想那麽多,畢竟,我的兼職太多,已完全塞滿了我的日程表。

隻是,每次經過書店或是在街上看到穿著校服的學生時,我還是會愣神。校園,校服,總是勾起太多回憶。

離開首爾的第二天,手機裏擠滿了來電,金時歎、薑泰東、韓迎道。韓迎道的最多,他不斷地發信息、打電話。隨後,我換了手機卡,將舊卡放進包裏。我是念舊的人,就算留個紀念吧。此後,我將過去的所有割斷了。

重新獨自上路時,我總是斷斷續續地做夢。捕夢網丟失,夢境不再過濾,有噩夢接踵而至。夢到自己被反銬雙手,坐在灰蒙蒙的審訊室中。每當這時,總有人衝破門來救我。我知道那一定是韓迎道。我驚喜地喊他的名字,他隻是冷冷地看著我,說:“你是個騙子,金星草。”

我從噩夢中驚醒時,滿身大汗,不敢再睡。躺下時,眼淚會不斷流出,滲到枕頭裏。我拚命咬著嘴唇,讓自己別發出聲音。

我盼著天亮,我希望看見陽光,我想活在光明之中,黑暗對我來講,如同監牢。慢慢地,我用繁重的工作擠壓精力,讓自己累得沒有時間去做噩夢,但有時,夢境最深處,我還是會看到韓迎道的臉,他的表情很悲傷,對我張張嘴,卻聽不清他說什麽。每當這時,睡夢中的我會感覺到心髒狠狠地刺痛。

但我想我已經得到了夠多,不敢再有任何奢求。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忙碌了一上午,很快到了下班時間。

“這個月辛苦了。”社長將一隻信封遞給我,“你是我們這裏最努力的員工,加油幹,我們正好有一個小組長的空位。”

“謝謝社長。”我說,接過信封。每月60萬韓元,夏天旺季80萬韓元。

社長又說:“對了,星草,你什麽時候辦理銀行卡呢?這樣每月工資就可以匯入你的卡裏了。”

“啊,那個,我過一段時間就去辦理。丟掉的身份證還沒補辦好。”我說。

“嗯。”社長點點頭,“星草,加油哦。”

我拿著工資,脫掉工作服,在街邊愣了一陣。身份證不是在補辦中,而是根本沒有。雖然精神上自由了,但在實際生活中,還是見不得光。沒有身份證,無法辦理銀行卡,這還隻是最初級的困難。像樣點的租**宜,找正規工作,辦理保險,甚至購買機票,通通都無法辦理。

我深吸一口氣,打算將這件事先拋在腦後。必須等梅山的事情徹底淡出人們的視野,再想辦法。接下來,該去“仙女”領取果汁酒和工作服了。我踏上電動車,戴上棉帽,駛出了街道。

在我身後不遠,一輛黑色的車平穩地行駛著,後座的人透過擋風玻璃,盯著前麵騎電動車的身影。

“是她嗎?迎道少爺?”副駕駛位上的律師問道。

韓迎道的目光落在她書包的海豚掛件上,瞳孔驟然縮緊,點點頭。

(2)

半年前,韓迎道幾乎已經放棄了。每個渠道,每個可能的相關人,薑泰東、金時歎,包括李赫,他都找了一遍,甚至不惜動用私人律師去見梅山和渡渡鳥,但結果都是,沒有,無法查詢。渡渡鳥的態度很明確: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沒聽說過“金星草”這個人。

金星草,像突然人間蒸發,徹底從他生活中消失了。每次當他尋找失敗後,就會升起對她無限的怨怒。她為什麽要出現在他生活中?為什麽要讓他費力去關注?難道因為她是個賊?因為她在5歲時就搶走了他最珍貴的捕夢網?

答案在他心中沉默著。他一次次去遊樂場,去咖啡屋,去他們在大雪中坐過的長椅,去寰宇大廈的娛樂城,去娛樂城附近的奶茶店,還有那釣布偶的玻璃櫃。

他長時間凝視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有時會在玻璃上看到自己影像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個頭矮小、笑眯眯的女孩。

他麵對理事長時的言行激起了父親強烈的不滿,父親勒令他提前參與公司活動,將他的人生規劃成鐵一般的框架。股東大會、年會、產品報告分析會、合作者意向洽談填滿所有時間。每當他穿著三件套正裝,坐在龐大的會議室中,看著那些麵目刻板、神情嚴肅的中年男人,頓覺自己身在機器之中——一台大型機器,他覺得呼息困難。

一出會議室,他就將領帶扯開,解開襯衫最上麵兩粒紐扣,將胳膊下的報告材料挪到另一邊。父親從他麵前走過,身後跟著理事長、室長七八個人。經過他時,父親沒有側頭看他,板著嚴肅的麵孔,仿佛不認識他。

他知道,在公司,沒有父子,隻有上下級。父親就是這樣訓練他的,希望他也變成一台冷酷的機器。韓迎道靠著牆壁,閉著眼睛緩一緩,再睜開時,發現麵前站著一個矮個子男人。

“迎道少爺。”男人討好地微笑。

韓迎道不打算理他。在寰宇財團,有許多人借機接近他。可他剛走了幾步,男人的話讓他停住了。

“我為之前的事情跟你和高藝美道歉。我找不到那孩子,所以……”

韓迎道認出了矮個子男人,化妝部組長,高寅在。

接下來的5分鍾,韓迎道從高寅在嘴裏得知了一件事——金星草把錢還給了高寅在,錢是通過公司轉交的。

“快遞裏夾了一張字條,說是抱歉。那孩子當初一定是有事急用,想起來,如果她直說,我一定會借給她……”

“那封信呢?”韓迎道追問,“把那信封給我。”

高寅在瞪圓了眼睛,兩天後,把快遞信封交給了韓迎道。

沒有寄件人地址,郵戳表明是從濟州島發出的。韓迎道找到律師,根據寄信時間開始排查當日快遞公司的名單,又向快遞員獲取信息,金星草留下的電話號碼是空號,無法撥通。調查中途一度陷入困境,最終,偵探拿出幾個地址。

“已經縮到最小範圍,再也沒辦法細分。根據發包裹的時間來看,也許人還在當地,但不排除已經離開濟州島的可能。所以,一切都必須要快。”律師將一遝照片放下,全都是偷拍的角度,但大部分很模糊,有幾個身影令韓迎道心一驚,但實在看不清楚臉。

“我親自去一趟吧。”韓迎道說完將照片收起來。

這是我見過最花哨的工作服了,紅綠相間的裸肩連衣裙,紅綠皺紋紙做成的花環從肩膀垂下。雖然冷,但也沒辦法。

我將大衣裝進書包,放在飯店的服務台上,挎著竹籃(也是工作服的一部分),籃中放著新款的果汁酒。

推銷果汁酒是一種藝術,也是學問,幸好我臉皮夠厚,被人拒絕依然保持笑容,反而讓果汁酒賣得不錯。

我今天依然保持著很好的精力,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有人在看我,但環視四周,沒有任何可疑的人,我賣出今天的第四瓶果汁酒時,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我正站在一家人的桌前,向家庭主婦推銷,突然心生異樣。我看向窗外,此時窗外已一片漆黑,沒有警車,沒有警燈,沒有穿警服的彪悍光頭。

金星草,你是太累了,別自己嚇唬自己,那件案子已經結束了。

“小姐,我們買瓶小的吧。”主婦說。

我將目光挪回來,趕緊堆滿笑容,遞出一小瓶果汁酒,擰開瓶蓋遞過去。主婦接過去的時候,胳膊肘碰倒了辣椒醬罐。

胖胖的主婦尖叫起來,滿頭鬈發顫巍巍晃動。

“哎呀,你怎麽搞的,看著點啊!”

“對不起,對不起,女士。我來幫您擦一下。”我趕緊掏出紙巾。

對方一把推開我的手:“你們這種推銷員最討厭了,眼睛長到哪裏去了!”

我忍著氣,沒告訴她其實是她自己碰翻了辣椒醬罐。她的丈夫勸了幾句,主婦收聲,臉皺成一團,斜著眼睛看我。

“你怎麽還不走?”

“您還沒有付錢。”我說。

“付錢?我們不買這種東西了!”

“可是,已經擰開蓋了,沒辦法退還的。”我說。

氣氛陷入尷尬,我感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難維持。

主婦的臉僵了幾秒,極不情願地翻出錢包,抽了一張錢幣甩在我胸前。

飯店門外,一輛黑車穩穩地停住。車窗後,韓迎道的目光筆直地盯著這一幕,在胖主婦將錢甩到我衣服上時,他幾乎要推開車門,但被律師按住了手。

“少爺,這都是秘密行動,你想讓會長知道?”

韓迎道繃緊的手鬆開了,眼睛盯著飯店窗戶,看著金星草拿出零錢,雙手奉上,依然保持著滿臉笑容,然後再轉向下一張餐桌。

當金星草快推銷完手中的果汁酒時,汽車悄然發動,消失在夜色中。

(3)

馬上要進入一月了。我更努力地在魚攤和海鮮飯店間穿梭。最近魚市大街熱鬧了起來,臨近新年,家家戶戶都在準備新年大餐。濟州島的新年大餐中,魚是絕對少不了的。

這天中午,我裝了滿滿兩箱桂花魚和鱸魚,剛要發動電動車,目光落在一處魚攤前不動了。我想立即轉頭,可已經晚了。薑泰東震驚地瞪著我,快步從一處擺滿牡蠣箱子的魚攤前跑了過來,一把拉住我。

“星草!真的是你?”

我無處躲藏,隻好抬頭微笑:“泰東,你怎麽在這裏啊?”隨即我猛地想起,薑泰東曾跟我說過,他的父母在濟州島做漁民。我瞪著遠處的魚攤:“難道說……”

薑泰東點點頭:“是我家。我是……今天剛回來的。”我看到晶瑩的眼淚從他眼角滲出,我有點兒感動,又覺得難過,還感到害怕。

“泰東,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說話。”我推著電動車,走出魚市大街,拐到一處安靜的轉彎處。

我直視他:“泰東,你就假裝沒見過我,行嗎?”

“星草,你到底……”

“拜托了,泰東。我不能讓人知道我在這裏,因為,總之……”

“我知道了你的事情。”

“什麽?你怎麽知道的?”我震驚地看著他。

“很明顯,你有很多可疑的地方,我隻是裝作不知道。”

“很好,那你應該明白你身處什麽狀況,我當初走掉就是避免牽扯不相幹的人。”

“你不是不相幹的人!”泰東突然大喊,嚇了我一跳,“你是我的朋友!”他飛快地瞟了我一眼,移開目光,低聲說,“你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朋友。”

許久,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最終我調整情緒:“泰東,謝謝你能這麽說。但是,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人。我是個……你不該跟我有任何牽扯,我很重視你的友情,但我沒資格擁有。你明白嗎?”

“我會讓你有資格的。”泰東抬起頭,看了看我繼續說,“星草,你應該準備學校考試的事情,而不是光顧著打工。”

我駭異地瞪著他,認為他這個玩笑很過分。但我發現他的語氣十分堅定,簡直是胸有成竹,似乎他是超人,擁有倒轉地球的能量。

“泰東,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麽處境嗎?我需要每天打將近12小時的工才能養活自己,你說的那些,固然很美好,可是……”

“你不要逃避。”

“我已經在很努力不逃避地活著了!”我提高聲音,魚箱裏一條鯽魚蹦起又落下,發出“撲通”一聲。我看著他,他臉色蒼白,我感覺自己的眼淚快流出眼眶了。

我深呼吸幾下,放緩了聲音:“泰東,你說準備學校考試,第一,學費是個問題;第二,我落下的功課有多少,你知道會嚇一跳;第三,我現在是逃犯。你懂不懂?”

泰東臉色發白,但語氣依然堅定:“第一,學費的問題,每個像樣的學校都有獎學金製度,再說那是將來的事情。第二,你也許不知道我擔任別人家教老師時,我的學生獲得了怎樣的成績。第三,事情已經過去,沒有任何人懷疑過你,即使有,完全沒有證據。如果你像你說的那樣是……是個逃犯,你覺得你還能站在這裏送魚嗎?”

我不說話。箱裏的魚又蹦又跳,妄圖離開狹小的空間,但是,有可能嗎?

“星草,你要積極麵對。我知道首爾有教學質量很好的補習學校——我在給補習學校老師做助教,可以免費帶你進去旁聽。補習學校針對的是全部初中課程的濃縮版,學時一年,課餘時間我可以幫你輔導。”

我低頭瞪著地麵,用力呼吸,氧氣充盈了進去。可是,我害怕這種充滿希望的感覺,因為我更害怕失去這份希望。而且,我還有很難的問題擺在眼前。

“泰東,你可能不清楚我的境況有多糟,我……”我咬住下嘴唇,該說就得說,問題可能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了,“我沒有身份證。”

“慢慢來。我們邊學習邊想辦法。”泰東眼神閃爍。

我知道這個訊息令他真的詫異,但我感謝他沒表露出太過吃驚的樣子。

“你考慮一下,星草。1月15號,補習學校正式開課,這是我的手機號碼,你想好了聯係我。我後年就要畢業了,隻有這一年時間。”泰東說著,從我兜中拿走筆記本和筆,匆匆寫了一個號碼。

“你可以繼續完成你的工作,送魚的時候不要太分心。”泰東說,朝我擺手,轉身離開。

我愣了好久,像虛脫了,心底卻亮起一束微弱的光。

還是先把魚送完吧。我跨上電動車,離開魚市大街。

幾乎就在我發動電動車的同時,薑泰東走進一條小路,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對方很快接通。

“怎麽樣?”那邊人問道。

“我按照你說的,告訴她可以讀一個免費的補習學校。”薑泰東說。

“你覺得她會答應嗎?”那邊人又問,語調有些緊張。

“還真沒見過你緊張的時候,韓迎道。”薑泰東心想。另一個念頭閃過,沒想到讓韓迎道唯一緊張的人,是金星草。他心頭掠過一陣奇怪的酸澀感,但很快平複了。

“不知道,不過,依星草現在的狀況,估計她很想讀書。”

那邊沉默一下,接著說:“薑泰東。”

“什麽?”

“你如果還想繼續獲得補習學校助教那份兼職,最好不要再叫‘星草’這兩個字。”

薑泰東一時衝動,想掛斷電話,但隨即冷靜下來:“星草也是我的朋友,我有權利那麽叫她。”

“那我現在告訴你,她是我的女朋友,一直都是。我不喜歡別人喊我女朋友的昵稱。”

薑泰東握緊了手機,五官皺在一起,心頭的酸澀更濃了。他早該知道……他一直就知道,韓迎道要抓住金星草。韓迎道這麽不遺餘力,為了讓金星草的人生重新踏上正軌,屈尊降貴來找他,通過他來說服金星草回首爾讀書,為此還幫他找到了補習學校助教的高薪職位。

總之有一條他們倆是共同的,都是為了金星草好。

“她有個問題。”薑泰東很想馬上結束談話,他感覺太陽穴有點兒痛,遠處幾隻鳥在枝頭嘰嘰喳喳亂叫,他用手指敲打頭頂。

“什麽問題?”

“她沒有身份證。”

幾秒的沉默後,韓迎道的回答傳了過來:“知道了。”

接著,對方掛斷了電話。

薑泰東愣愣地看著手機,好半天才將手機收回。

她是我的女朋友,一直都是。

這句話回**在耳邊,他苦笑一下,看著手機,慢慢地說:“如果你看到她現在的狀況,就知道你這男朋友當得有多失職了。”

薑泰東並不知道,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正緩緩跟著一輛二手電動車,副駕駛座上的韓迎道透過擋風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孱弱卻堅韌的背影。

有個念頭冒了出來,他並不知道,相同的念頭從金時歎的腦海中冒出過。當時金時歎是因為看到壁球館中撿球的薑泰東,而他是因為看到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的金星草,從而在心中問自己——

如果父親一夜之間宣布破產,自己會怎麽麵對一無所有的生活?還能不能像金星草這樣,如雜草般頑強而拚命地活下去?

(4)

聖誕節的當天下起了雪。雪紛紛揚揚,如同羽毛般,在天空中飄揚。整條魚市大街都鋪上了潔白的毯子,大家都早早收攤。有人關門去了教堂。我送完最後一趟魚,將一隻借來的空盆帶回魚市大街。

泰東在兩天前就回首爾了。他待了3天左右。我們天天可以見麵,但關於上學的話題再也沒有提起過。我們倆一直談笑著,我克製著自己,不向他詢問韓迎道的事情。我不願讓他的笑容蒙上陰影,畢竟,韓迎道為薑泰東的求學生涯蒙上了太多陰霾。

泰東走的當天,我必須打工,就沒有去送他。臨走時,他將一副新手套送給了我。純棉的手套,厚厚的,印著小狗熊。

我直接戴上,來回晃動:“好可愛啊。泰東,謝謝你。”

他也笑了,眼神十分溫和。我頭一次發現泰東的皮膚其實很好,一年不見,泰東長高了,下巴更尖了一些,平時摘下了黑框眼鏡,戴上了隱形鏡片。他脖間圍著黑白格子圍巾,襯得臉格外小。

“星草,你考慮考慮我說過的話,我隨時等你。”他說。

我猶豫一下,點點頭。

“我走了。”泰東轉身離開時,我從他的眼底看到了什麽,他似乎希望對我再說點兒什麽,但他終究沒有說。

此刻,走在魚市大街上,我看了看泰東家的魚攤,覺得緣分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整整半年,我每天都經過泰東家的魚攤,每周從他的父母手中接過鮮魚和牡蠣,自己卻毫不知情。

可以免費帶你進去旁聽。補習學校針對的是全部初中課程的濃縮版,學時一年,課餘時間我可以幫你輔導。

我嚐試讓自己想一想這番話,並不是我想的那樣,會讓自己不安和害怕。不過,有一點點緊張。哪怕獨自一人考慮這個提議,都覺得太瘋狂了。

我這樣的人,也有機會重新上學嗎?隻有小學文化水平的人,還有上學的機會嗎?一般學校的學雜費是多少呢?在首爾租房的話……

“真是的,哪有這樣做買賣的,賣魚不看攤。”一個戴著暗紅色棉帽的大媽撇著嘴,慢慢走開了。

我停止了對讀書的思考。我所站的地方,正是善美大嬸的魚攤,她的魚攤沒有收起,有一隻玻璃水缸中還放著氧氣插頭,三隻白色的泡沫塑料箱摞在一起,頂端的箱中有半箱牡蠣。

門是木質的,當中嵌著一大塊玻璃,從我的角度朝裏看,一片漆黑,玻璃反光映出我的身影。

又有幾個來買魚的,叫了幾聲,都不見善美大嬸出來招呼客人。

通常來說,隻要魚攤不收,善美大嬸都會坐在靠門邊的位置,手中抱著暖袖筒,就算在屋中或者外出,也會掛上牌子寫明。

“善美大嬸?”我喊了一聲。雪花輕飄飄落下,我的心髒不由得縮緊了。魚市大街的人在漸漸變少,很快就會都走光,隻剩下悄然的雪花。

“有人嗎?善美大嬸?”我停好電動車,走向門口,雪地靴踩在薄薄的雪上,留下一個個腳印。

一片安靜,沒人回應。可能是出去買東西了吧?但攤位就這麽放著……

“大嬸!”我喊了一聲,拉開門走進去。

屋中暖暖的,角落的爐子燒得很旺,善美大嬸躺在地上,歪著臉,一隻手搭在胸口,另一隻手伸展。離她手指幾厘米的地方,放著手機。她嘴裏發出虛弱的聲音。她一定是突然倒下的,而且一直在呼救,隻是聲音太小,沒有人聽見。

“大嬸,你怎麽了?”我彎下腰,將耳朵貼在她嘴唇上,心髒怦怦狂跳。斷斷續續地,我終於聽到了她的話。

“壁櫃……紅……抽屜……紅盒子……紅盒子……”

紅盒子。一定是藥盒。我環視四周,屋子很小,火爐的對麵立著一個狹小的壁櫃,壁櫃上有一個金邊相框,是年輕的善美大嬸和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一定是善美大嬸和她的兒子。

有三個抽屜,我匆忙拉開,第一個抽屜中裝滿相冊,我翻了翻,沒有。第二個,是成袋的辣椒粉和醬包。第三個,針線盒、小剪刀、開瓶器、口罩……扁扁的紅盒子!

我飛快地抽出盒子,拉出盒子時,手背在抽屜頂端的釘子上劃了一道。

我跪在善美大嬸麵前,大聲喊她,她豎起兩根手指。

兩粒。我拿出藥,放進她嘴裏,倒水,扶起她的頭,灌水,一下一下,她嗆了一次,但嘴唇動了動,把藥片咽了下去。

嘀嗒,嘀嗒,壁櫃上的鬧鍾指針在走動。

我氣喘籲籲地跪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脫下外套裹成圓柱形放在她脖頸下。她痛苦地閉著眼睛。手還放在胸口。

心髒病。我在電視中看過這種病,發病突然,猝不及防。我滿腦子全都是可怕的想象,善美大嬸就此不再睜開眼睛,我該怎麽辦?我第一次覺得如此孤立無援,像漂浮在大海中的氣墊,完全不知等待我的會是什麽。

我不敢叫她。她的眼皮在顫抖,不行,她的狀況很危險,這樣不行,我得做點兒什麽。

“善美大嬸,你等一下,我送你去醫院,你別急。”我拿起手機,撥出電話,那邊很快有人接起。我飛快地報了自己的地址,對方說最快時間就到,不要輕易挪動病人。

“很快就好了,等一下啊。”我對善美大嬸說。她半睜著眼睛,嘴唇沒再動,一顆眼淚從眼角滾落,我趕緊給她擦掉。

嘀嗒,嘀嗒。我覺得心髒要爆裂了,我以為過了十幾分鍾,卻發現分針隻是挪了一小格。怎麽還不來啊?怎麽還不來啊?

我無法在屋裏待著,衝出門外,眺望白茫茫的街道盡頭。這裏相對僻遠一點兒。

“快點兒啊!快點兒,快點兒吧!”我嘴裏喃喃地說著,沒發現眼淚已經從眼角滑落下來。不能哭,不許哭,堅強,冷靜。金星草,冷靜,冷靜,冷靜!

此時,一輛轎車緩緩在門口停住,有人從車中走了出來,朝我奔過來。

“怎麽了?金星草,發生什麽事了?”

有一刻,我以為自己眼花了。我擦掉眼角的淚,再看。怎麽會是韓迎道?這念頭浮出腦海時,我咧嘴哭了,用手指著屋內。他一步衝了進去,我馬上跟進去。

善美大嬸還是半睜著眼睛。韓迎道迅速將手指放在她的鼻孔下,冷靜地說:“硝酸甘油放在哪裏?”

善美大嬸的手指又微微豎起——朝著壁櫃的方向。韓迎道一個箭步衝過去,在壁櫃台上翻找著,相框“啪”的一聲摔在地上,麵朝上,玻璃碎了。韓迎道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我感覺那一眼十分漫長,像是照片有魔力,將他的目光吸住了。但他飛快地挪開目光,繼續翻找。我擦擦眼淚,發現身邊還站著一個人,他穿著黑色的長風衣。他遞給我一張紙巾,臉色嚴肅。我走過去,幫忙一起尋找。

“透明的細長玻璃密封瓶。”韓迎道說,聲音沉靜。

我點頭,在抽屜裏翻找。快點兒吧,快點兒。我似乎看到死神冷冷地站在屋中央,握著黑色的鐮刀,隨時準備砍下。

最終,在抽屜最深處,我摸到一隻小細瓶,手指再探進去一點兒,拿出一根針管。

“找到了!是不是這個?”我幾乎在狂喊。

韓迎道一把抓過去,將透明的硝酸甘油瓶往壁櫃角一磕,“啪”,細長的玻璃頭掉落,他將針管頭插進針劑中,猛地吸起,然後奔回善美大嬸身邊,單膝跪地:“馬上就好,放鬆,放鬆。”

“幫個忙,找條帶子勒住大嬸的胳膊。”韓迎道說。

我慌忙應著,此時一隻領帶被遞到我手中,正是穿黑風衣的人。我飛快地用領帶將善美大嬸的胳膊勒緊。韓迎道將針頭對準靜脈血管,紮了進去,緩緩推動。

他的眼珠微微凸出,額頭滲出一層細汗。屋子裏沒有絲毫聲響,我聽見自己的心髒在猛烈敲打胸腔。

一大串問題不停在腦海中環繞,韓迎道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一直跟著我?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難道是那次我覺得有人在暗處觀察我?為什麽他一直不出現?

“好了。”韓迎道將針頭拔出,喘著粗氣。善美大嬸的眼皮顫抖的頻率不再那麽高,她的嘴唇也合攏了,又張開,目光緩慢地移動著,落在韓迎道臉上。

“善美大嬸在跟你說話。”我說。

韓迎道將耳朵貼上去,我聽到一句細若遊絲的“謝謝你,孩子”。

“馬上就沒事了。”韓迎道輕輕握起她的手,我握起她另一隻手,冰涼冰涼的。我和韓迎道朝對方看了一眼,我們什麽都沒說。我不敢多看他,怕眼淚再次滾落。

此時,救護車的聲音遠遠傳來。

(5)

善美大嬸上了救護車後,我跟著上了車。韓迎道說會開著他的車過去。

“別擔心,我馬上就到。”他說。

我點點頭,突然不想他離開我的視線。我想對他說,別走,韓迎道,留在我身邊,求求你。

我總感覺他如果此時不跟來,我將再也不會見到他。

我坐在擔架邊,簡單講述了急救過程。醫生驚訝地揚揚眉毛,眼裏露出讚許的神情。

救護車離開後,韓迎道的轎車並沒有立即跟上來。韓迎道走出轎車,走進剛搶救過的女人的小屋中。他先環視四周,像在請求主人的允許,然後遲疑地向前走了一步,臉色蒼白起來。

隨即,他快步穿過地板,走向壁櫥,彎腰撿起地板上摔裂的相框。相框中,年輕的善美半蹲著,胳膊摟抱著四五歲模樣的兒子,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們在一片花園裏,長滿了木槿花。

韓迎道的呼吸急促起來,他似乎能聞到那片木槿花的香氣。他的大腦被什麽撞擊著,太陽穴生疼,嘴唇也疼,隨後他發現是自己咬緊了下唇。他鬆開牙齒,視線降低,落在第一個抽屜裏,抽屜裏裝滿了相冊,老舊的相冊封麵畫著胖胖的外國小寶寶。他拿出一本,翻開,眼睛陡然亮起,他的手僵硬了。他似乎要哭出來,又像要大笑起來。他再次翻動相冊,再翻,再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他將相冊“啪”地合上。相冊從他手中跌落,幾張照片露出了一半。黑白照片上,4歲的韓迎道手裏舉著一把塑料槍,皺著眉頭對準鏡頭。一張身份證複印件擺在照片旁,姓名一欄中寫著:金秀英。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來,環視四周。時間飛快地倒流,一直倒轉到十五六年前,他看見年輕的母親,係著雪白的圍裙,蒸米飯、醃泡菜、撿拾黃豆、磨油茶麵。

他看見她動手攪拌蛋液,放入蔥花和肉丁,做一盤香噴噴的美味蛋卷。

迎道啊,媽媽一定會來接你的,你要乖乖的,吃完這盤蛋卷,媽媽就回來了,啊。

韓迎道伸手撐著牆壁,轉過頭,看到窗戶上懸掛的東西,不動了。一隻捕夢網,手工製作的,綠色的絲綢,竹編的圓圈,懸掛在窗戶上。

他張張嘴,眼淚先一步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