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金星草在寰宇學校

(1)

第二天早晨,韓迎道在寰宇學校門口看到我時,想露出“早有預料”的表情,但他微微睜大的眼睛泄露了他的真實情緒——他有些意外。顯然對於我是否能像他說的來寰宇學校,接下這份“陪讀工作”,他一整晚心懷疑慮。

我朝他招手。他的司機繞過車頭,為他打開車門。在他的黑色汽車後,跟著一長排各式各樣的高檔轎車,數十名穿著華麗校服的男生、女生從轎車中走出,盛況無法用語言形容。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踏入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韓迎道在眾目睽睽之中,將我帶進了寰宇學校。

接下來的故事比夢幻更夢幻。我跟隨韓迎道一整天,一直到傍晚。我很想四處看看,但韓迎道對我“陪讀”工作的要求是“寸步不離”。

“懂得什麽叫‘寸步不離’嗎?就像這樣。”他豎起兩隻手的食指,並在一起。

我點點頭,當時我們在餐廳,二樓的一個開放式小包間,我坐在椅子上,吃著麵前一盤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的意大利麵,裝出懂事的樣子,點點頭。

韓迎道滿意地笑了。也開始吃他麵前的一盤蛋卷。他的跟班也跟著開始了午餐。李赫興致很高,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其他跟班眼睜睜看著幾天之前還受壓迫的我成為了韓迎道的座上客,都十分驚異,當我直呼韓迎道的名字時,他們都肩膀一抖,似乎被冷水澆了一身。

雖然包間有護欄,但我依然感覺到成千上萬的目光穿透護欄,刺穿我的身體。不過,比起在街上、商場中四處遊**,尋找下手機會的生活,這簡直是夢境中的場景。雖然我嘴上不說,但我心中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也許,在金星草的人生中,這是上帝偶爾開恩賜予的小小禮物。所以,從某一層麵來講,我必須感激韓迎道。韓迎道伸手去拿番茄醬罐時,我將番茄醬罐拿到手,懸在他盤子上,倒了一些在他的蛋卷上。韓迎道的手停在了空中,表情僵硬了。我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太自以為是了,畢竟,我麵對的是韓迎道,冷酷又殘忍的韓迎道。

“對,對不起啊,韓迎道,我以為你喜歡這麽吃……”(幾個跟班聽到我沒有用敬語,直接說‘韓迎道’三個字,又抖了一下。)李赫也止住了他的笑話,看著我們。

一陣寂靜在我們之間彌漫開來,人們似乎都定格了。

韓迎道放下手,飛速地眨眨眼,像被什麽思緒糾纏,接著輕輕咳嗽幾聲,說:“我很喜歡。”說完,他沒再看我,叉了一大塊沾滿番茄醬的蛋卷放進嘴裏。

我的心“撲通”落了下來。李赫繼續講他的笑話。其他人繼續進餐。我繼續吃意大利麵。一些綠色粉末從天而降,落在麵條和蝦仁上。我抬起頭,韓迎道手握著一隻玻璃瓶,瓶口正對著我的盤子。

“金星草,難不成你第一次吃意大利麵?加點羅勒粉才是最正宗的啊。”韓迎道說道。

“我就是第一次吃啊。”我說。

“什麽?”韓迎道瞪圓眼睛。

“迎道,好像也隻有你最愛加羅勒粉吧?幹嘛強迫人家吃這個。”李赫朝我鄭重地說,“魔術師,你別聽他的,聽我的話,海鮮意大利麵加羅勒粉是最難吃的東西。”

我“撲哧”笑了一聲。

“什麽魔術師?”韓迎道疑惑地問道。

“啊?元希沒跟你說過嗎?其實……”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懼感,我突然害怕韓迎道知道“魔術師”背後的故事,不是怕他知道我教訓過成元希,而是怕他知道我教訓成元希的手段。

飛快地投擲硬幣,硬幣在靈活的手指尖幾乎消失。我不希望韓迎道知道這件事,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他永遠都不要知道。

“哎呀,這個調料果然好吃!”我叉起麵條,大口送進嘴裏。羅勒粉的味道彌漫在口腔裏,真是不習慣啊。

“怎麽樣?我的食譜怎麽會有錯?”韓迎道得意地說。李赫笑笑,也許是錯覺,我感覺他的笑容有點兒古怪,似乎那笑容之下有其他深意,然後他低頭吃自己的泡菜餅。接下來,他沒有再說什麽,也沒有再講笑話。我接著低頭吃麵時,總感覺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掃過,如同醫藥博士觀察顯微鏡下分裂的細胞。但當我抬起頭,發現李赫不是在喝飲料,就是在和別人說話。他見我看他,莞爾一笑,很真誠地問我要不要來一杯果汁,我搖搖頭,繼續吃麵。

神經緊張而已。我跟自己說。

午飯後,韓迎道遣散跟班。跟班們有些不情願,畢竟,在寰宇學校能跟在韓迎道身側是一種殊榮。我和韓迎道在校園裏閑逛,按照韓迎道的說法,是帶我“見見世麵”。

我們看過上百座精致的雕塑,名畫複製畫廊,兩座巨大的圖書館,幾千個微型花壇。“每個花壇都有人負責,專門栽種不同種類的玫瑰。”韓迎道說。籃球賽館猶如國家體育館般宏偉,兩隊男生正在比賽,站台上女生們揮動著彩旗和橫幅,場內啦啦隊員們揚著金銀絲彩球,露出結實的小腹。最後,我們來到音樂禮堂。

禮堂中正在進行交響樂彩排,場內一片漆黑,隻有舞台上的燈光亮著。我們走到前排,找了個位子坐下。

一隊穿著校服的學生在台中央或站或坐,拿著大提琴、小提琴、定音鼓,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種種樂器。首席小提琴師正在和鋼琴演奏者低聲談論什麽,我認出了小提琴師。是劉拉。她纖細的手指握著琴頸,簡直有種女王般的氣質。而演奏鋼琴的人,我花了一番工夫才認出來,是金時歎。他的劉海兒更長了一點兒,下巴尖尖的,雖然在笑,但感覺他像大病初愈般蒼白。

一分鍾後,金時歎彈出幾個清脆的和旋,劉拉將小提琴卡在肩頭,拉動琴弓,像有魔力一般,流暢婉轉的樂聲流淌出來。接著,兩人都停下了演奏,又說了點兒什麽,然後劉拉再次拉響了幾個音符。韓迎道鼓起掌來。“啪,啪,啪。”三聲擊掌,脆而響亮。

劉拉停止了演奏,朝台下看去。劉拉的目光落在韓迎道臉上,又轉到我的臉上,她的臉部顯露出吃驚的表情。接著,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劉拉已經站在我麵前。

“韓迎道,你在幹什麽?”她的聲音如冰塊一般。

“什麽幹什麽?來看你彩排啊。”韓迎道滿不在乎地說,伸手攬住我的肩膀,“哦,這位我不用介紹了吧,你們早認識了。那麽……”

“韓、迎、道!”劉拉的聲音如天雷在空氣中炸開,在空曠的禮堂中回**。台上的音樂聲戛然而止,金時歎站起身。

韓迎道和劉拉怒視著對方,劉拉的鼻翼微微顫動。這一次,我在她的眼眶中真切地看到了屈辱,還有眼淚。

韓迎道離開了禮堂,被劉拉拉走,不對,準確地說,是拽,劉拉扯住韓迎道的衣袖,拽著他朝禮堂的側門大步走去,頭發在腦後飛揚。韓迎道一開始掙紮了幾下,最後隨她而去。兩人消失在側門後。門推開時,光線在黑暗的禮堂中畫出一道豎長的光柱,接著,光柱急速合攏,消失了。

(2)

我愣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麽辦,是否該在原地等韓迎道回來。金時歎對無措的演奏者們說:“今天先到這裏。”大家都收拾樂器離開,經過我麵前時,都半是好奇半是驚訝地看看我的臉,好認出讓他們的女神發狂的人長什麽模樣。

最後一個人走了,舞台上隻剩下金時歎一人。

“金星草,你上來。”他說。

我遲疑地看著他,他在叫我嗎?還是我聽錯了?

“啪。”一道黑影朝我飛來,我趕緊躲避,發現是一塊糖。

“金星草,你傻了嗎?快點兒上來。”金時歎的聲音帶著溫和的笑聲,這笑聲很輕,仿佛笑一下很費力。我彎腰撿起糖,從舞台側麵的台階走上去。

我踏上舞台的同時,劉拉將韓迎道拽到了禮堂不遠處的花園,鬆開了手。

“韓迎道,你是不是瘋了?”劉拉瞪圓眼睛說,“怎麽能把那種人帶進學校?”

“你好像挺關心我的事,不過不用費心了,劉拉。我的事我自己管。”韓迎道轉身要走。

“全校都知道她是來路不明的人!她假冒別人混進學校的事情,你以為能瞞得住嗎?大家都在議論她!”

“我根本沒想瞞什麽,誰在議論,我會處理。倒是你幹嘛這麽著急?你不要這副樣子,劉拉,不然我會以為你在吃醋呢。”

劉拉臉色煞白,臉垮了下去:“如果你非要讓我嫉妒,讓我後悔,請你換件其他事情好不好?換一件……不傷害自己的事情。”

韓迎道像被打了一拳,他瞪圓眼睛看著這位自己心中曾經的女神,她褪去了女神的光芒,黯然神傷。韓迎道緊張起來,他為自己心底湧起的絲絲傷痛感到吃驚。不過,那傷感隻是一點點,像擰緊的水龍頭,滴下最後幾滴水。滴答,滴答。然後,結束了。

“韓迎道。如果我說,我跟你分手,是你的爸爸親手造成的。你會怎麽樣?”

“喂,劉拉,你在說什麽……”韓迎道吃驚地看著劉拉,他不安地看到,劉拉眼眶中含著眼淚。他看得出劉拉在拚命克製,她一向堅強,性格堅韌,他們在一起的短短幾個月中,他曾開玩笑說她是淚腺壞掉了。當時他們在寰宇大廈的奶茶店,劉拉聽完他的評價後,用紙巾在清水杯中吸飽了水,擰了幾滴在眼角,**鼻子說:“唉,被人說淚腺壞掉,突然好傷心啊。”

韓迎道剛喝下的奶茶差點兒噴出,兩人笑了好一陣。假的眼淚,真的快樂。如今……

“爸爸地產股票不停地在跌,從去年年中就開始了。是寰宇財團在操控,寰宇想並購爸爸的三個子公司。”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在報複?因為寰宇財團做了公平的商業決定?”

“寰宇財團對付的人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劉拉大喊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所以你就來報複我?”

“你以為報複開心嗎?你以為對你說分手之後,我生活在天堂嗎?”

“別說了,劉拉,別再說了……”韓迎道搖頭後退,像要避開一個逼近的夢魘。

“你知不知道被人踩在腳下是什麽感覺,韓迎道?你含著金湯匙出生,自出生就是韓國最大財團的唯一繼承人。你隻看到崇拜、歡呼、羨慕和順從。你不知道為了活得有尊嚴,拚命掙紮是什麽感覺!”

“難道你需要拚命掙紮?我看你每周換一個名包,從開學到現在,接送你的車也換了三輛。寰宇學校的讚助費,你爸的讚助好像在全校前十名裏吧?”

“我爸破產了。”劉拉像做夢般說道。

韓迎道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理解了劉拉的話。他看著劉拉,想看到哪怕一點點開玩笑的跡象,但劉拉滿臉的淚讓他的希望落空了。

“上周末就結束了。”

“我沒有聽到新聞。”

“馬上就有了,包不住的。”劉拉痛哭起來。

冬天的花園蕭條冷落,大片花圃隻剩下光禿禿的土地,圍著白漆木欄。韓迎道大口呼吸,想喝水。劉拉的眼淚像珠子不斷滾落,她低著頭,肩膀瑟縮,一副小孩迷路的模樣。韓迎道心底的刺痛又卷土重來。他邁動腳步,站在劉拉麵前。他伸出手,想擁抱對方,手指剛觸碰到劉拉的劉海兒,劉拉轉身跑開了。

韓迎道沒去追,他沒有了力氣,大腦一片空白,許久,才抬起腳,慢慢往禮堂的方向走去。

(3)

站上舞台時,亮光包圍了我。我頓時發現台上台下看到的風景截然不同,台下,我看到的是一片明亮,而此時我看台下,隻是一片漆黑,隻能依稀分辨出遠處座椅的輪廓。

“怎麽能拿吃的開玩笑呢。”我不滿地說,剝開糖紙,把糖放進嘴裏。是奶油糖,甜滋滋的。

“來,坐在這裏。”金時歎拍拍他身邊的琴凳,見我依然杵在原地,他起身拉我的胳膊,將我按在琴凳上。

“戴著吧?”他問道。

我沒反應過來:“什麽?”

“項鏈。生日禮物。”

“哦,那個啊,戴著呢。”我兩手輕輕拉開襯衫衣領,露出細細的項鏈。

“全天都戴著嗎?”

“隻有白天啦,因為晚上……”我住了嘴,因為什麽,因為晚上會被梅山老大發現,“反正就是戴著。”

金時歎點點頭,似乎沒察覺我剛才話語裏的異常。

“戴著就好。”他雙手在琴鍵上飛快地按了幾下,發出幾個動聽的聲音。我有種感覺,他不是沒聽出來,而是故意不追問。原因是什麽,我不知道。

“金時歎,上次你明明知道我不叫高藝美,為什麽不問我?”我小心地問,心髒怦怦跳。

他雙手流暢地按動琴鍵,目光落在遠處,仿佛陶醉在了音樂中:“我該問嗎?”

我一時語塞,良久結結巴巴地說:“那,那畢竟,嗯,我是說,總會覺得奇怪吧?明明不是高藝美,卻戴著別人的名牌。”

音樂流暢優美,像一條絲綢在我們身邊環繞、穿梭,我第一次聽現場演奏。

“金星草,這個名字是誰給你起的?”他問道。

音樂籠罩我們。

“我爸爸。”我說謊。實際上,我不知道。因為自從記事開始,我就叫“金星草”。而我17年來的記憶中,和“爸爸”沾邊的就是那個從孤兒院領養我、每天喝得醉醺醺、眼睛通紅的男人。他姓鄭,不姓金。

“金星草,你會彈琴嗎?”金時歎微閉雙眼,雙手輕快地按壓著黑白琴鍵,他似乎要在音樂的河流中睡著了。

“我要是會就好了。”

金時歎的手指按下一個黑鍵,然後優雅地抬起。音樂停止了,回音在廳中遊**。

“來,試一試。”他說,“很簡單,像這樣。”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靈活地按下一排琴鍵,“你來。”

我又驚又喜,小心地伸出右手。今天真是幸運啊,居然有機會摸一摸鋼琴!我張開五指,學著金時歎的樣子,挨個彈了幾個音。第一次聽見自己的手指彈出的音節,我覺得心靈像被叩響了。

“很好。下麵,分開拇指和小指,同時彈這兩個音。”金時歎指點兩個鍵,中間隔著五六個鍵。我張開手,同時按下兩個鍵。金時歎的眼底射出一道光,又指點著兩個鍵,這次,兩鍵之間相隔整整七個鍵。我舒展手指,按下去,音符同時響起。

“很有趣,很有趣。”金時歎眯著眼睛,“食指和小指能同時探到嗎?”

我試了試,雖然有些吃力,但聲音還是響了起來。金時歎不再說話,嘴裏還是說“有意思”。此時,手機鈴響了,金時歎從衣兜中掏出手機,剛舉在耳邊,瞬間,手機墜落了。我下意識地伸出手。

下一秒,薄薄的手機落在了我手裏,緊緊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機身微微震動。金時歎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飛快地將手機握在手裏,遞給他。他接了過去,說聲“謝謝”。鈴聲已經停止,他掃了一眼手機屏幕,就將手機放回了衣兜。

“金星草,我想跟你說一句重要的話。”金時歎雙眸凝視著我,他有一雙特別漂亮的眼睛,對於男生來說,這雙眼睛未免太美,但不“娘”,在他臉上格外和諧,卻不張揚。他有一種冷靜溫和的氣質,似乎漢拿山在他眼前崩塌,他也會麵不改色,隻會加快跑步的動作。

他對人和藹,不高聲說話,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會給路邊的流浪貓買魚鮮包,會在圖書館安靜地看書。他就是這種人。即便在說殘忍的話,他也會保持溫和的態度。一臉真誠。

比如,他說:“你不要再來寰宇學校了。”

(4)

“你說……什麽?”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可金時歎並沒有在彈琴,禮堂中空寂而安靜,隱約傳來幾聲學校廣播台播放的最新流行曲。

“你知道李赫吧?”

“知道啊。”我說,不詳的預感襲來。

金時歎輕輕按了幾個鍵,悅耳的音符叮咚作響。

“李赫的爸爸是大法院的法官,在當預備法官之前,曾擔任警察局局長。李赫從很小開始就被培養成為法官,他父親幫他建立了一個私人教師團,培訓他對法律和刑事案件的敏銳性。教師團的成員大部分是他父親擔任警察局長時的親信。所以,最新的案件,隻要是有特點的,在偵查中的,或是已破案的,都是李赫的教材。”

我咽了下口水,頭皮發麻,手腳冰涼。

“最近李赫學習的案件素材是一例校園盜竊案。案件本身沒什麽特別之處,隻不過兩點引起了李赫教師團的注意。一,這起連環盜竊案,都發生在近期,而且,發生地均為寰宇學校。二,李赫正巧在這裏讀書。所以,從某種意義來說,這給了李赫一個機會。他本身積極參與到了這起盜竊案中。他雄心勃勃地要抓住凶手,因為他要立功。而李赫的爸爸非常嚴厲,對李赫的期待也特別高。在家長集權製的家庭中,李赫也是在為自己爭取地位。你明白了嗎?”

我想起韓迎道的話:“監控視頻是李赫偷偷給我看的,李赫在學校監控室做兼職剪輯師。他告訴我已經偷偷將有你的畫麵刪除了。”

也許刪了,也許沒有。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麽?”我結結巴巴地說。

金時歎長歎一口氣,雙手的動作更加優雅,一首舒緩的曲子彌漫出來。

“我認識一個女孩,就叫她安琪吧。我們認識得很偶然——我希望是個偶然,而不是被設計成偶然。當時她在獨自給自己過生日,孤苦伶仃。經過一些事情,我們成了類似朋友的關係。”

“金時歎……”

“別打斷,聽我說。然後,在很少的接觸中和一些其他渠道,我觀察到了一些古怪的細節,其中一些表示她和警察鎖定的嫌疑人有接觸。”

李赫到底將視頻給多少人看過了?我想到自己貿然跑到這裏,簡直像耗子跑進貓舍。

“但我知道有一點你可能會感興趣,安琪的手指特別靈活,而且,手指的撐距特別驚人。”

我低頭看自己的兩根手指,想起它們剛才壓下琴鍵,心髒突突跳動。

“除非骨骼超乎尋常的軟,否則正常人的手指間距不可能撐到那麽大。她不會彈鋼琴,那麽,她這樣幾近魔鬼般訓練手指的靈活度和指間距是為什麽呢?”

我想說話,可僅有的幾個詞都軟綿綿地卡在喉嚨間,怎麽都吐不出來。

“她的反應超級靈敏,她曾在幾分鍾之內讓一枚硬幣消失在空中,像變魔術一樣,也輕鬆接住了別人瞬間掉落的東西。而且,隻用兩根手指。”

我推開琴凳,站了起來。金時歎伸出右手,猛地拽我坐下,繼續悠然地彈奏著鋼琴。我不相信他怎麽可以用這副表情彈著鋼琴,卻跟我說這些話。

我喘著粗氣。

“金星草。你沒看出來,我是在給你講故事嗎?安琪她和同伴,因為某種目的,進入這所學校,找到一些有錢的學生,借了一些東西,或者錢,但是沒有跟對方打招呼。就這麽著,他們就不停地來借,然後……”

我打斷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金時歎。我要走了,我得去找韓迎道。”我站起身,驚駭令我無法挪動,我命令自己的腳朝前挪。

“務必把李赫的故事告訴安琪和她的夥伴,金星草。”

我沒轉頭,尖厲地說:“你不是認識那個安什麽的嗎?你自己告訴她不就行了?”

金時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有個問題想問安琪。不知道你能不能代替我問一問,是我非常在乎的一個問題。”

我停住了腳步。

“安琪和我的見麵,是故意安排的嗎?”

“如果說不是,你會相信嗎?”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你想聽真話嗎?”

“可以。”我說。

“理智說不,但感情說,會。”

我沒回頭,看著側門。擰開門把手,就能走到外麵,避開龐大的壓迫人的黑暗。

“我聽到她為自己慶祝生日時,她的聲音中透著無盡的孤獨。當時我也陷入同樣的孤獨之中。我不相信這樣的感情能夠偽造,不相信她靠近我是故意安排的。”

“想知道故不故意,看看衣兜裏的錢少了沒有不就知道了?啊,那也說不準,或許她想放長線釣大魚。”我大笑一身,感覺心髒似乎碎裂了。我走到門口,擰開門把手。金時歎叫了聲我的名字,我沒回頭。將門合上時,在冬天冰冷的空氣中,我發現兩行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我強迫自己快走幾步,走過拐角,蹲在一棵樹下,抱著胳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很燙。喉嚨窒息般地灼痛。

我心裏最軟的地方在痛,是難以忍受的劇痛。我是沒有資格擁有友情的人,我從出生起,就被烙上了“罪惡”的標誌。

眼淚不停地湧出,我咬著胳膊,不想讓哭聲傳出,但這場痛哭如山洪般爆發。

我想起紫色的玫瑰花。我想起在校園的廣場上,金時歎讓我戴上項鏈。我想起韓迎道扔來手鏈讓我買件像樣的大衣。中午和韓迎道一起吃飯的場景,仿佛發生在幾十年前。我記得難吃的羅勒粉的味道,記得金時歎彈奏的溫柔鋼琴曲。

這些都是夢啊,是最美最美的夢境……

我感覺一隻手落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壓了壓。一雙男鞋踩在我麵前的地板上。

“金星草。”是金時歎。他的聲音很輕,帶著猶豫和無措。

“別碰我。”我輕聲說,搖著頭,避開他的手。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此處。天啊,金星草,你已經偏離了你的軌道多遠?

“金星草,很抱歉,我真的不是……”

“別道歉。求你,別道歉。別理我,求求你。”我冷靜地說,繃著臉,眼淚大顆大顆掉在地上,形成深色圓斑。我覺得臉皺成了一團,我肯定很醜。

醜陋,這就是金星草的人生啊。

金時歎的手再次探出,輕輕觸碰我的肩膀。我朝後挪了挪,挨緊樹幹,雙手抱著膝蓋,輕輕搖頭,像壞掉的木偶:“別碰我。拜托你了,金時歎,求求你別理我。就當你沒看見我,就當你沒看見我。我會走的,我馬上就走。我會離開的,會的,會的……”

金時歎的手離開了我的肩膀,幾秒後,我整個人朝前撲去。下一刻,我發現自己在金時歎的懷中。他一手抱住我,一手護著我的後腦勺,像護著生命垂危的嬰兒。

“走開,你走開,走開,走開,走開!”我推他,尖叫起來。

他猛地將我抱緊,我的臉壓在他的外套衣襟上。

“金星草,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連聲說。

我掙紮著伸出手,捶打他的後背,撕扯他的衣服,像發瘋般尖叫著、哭喊著。我仰頭,隻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冷酷無情的樹幹,沒有一絲生機,沒有一點兒希望。春天還很遠。

“我為什麽要活著,為什麽要活著……”不是發問,是陳述,我不該活在世間,但我偏偏還這樣活著。

“會好的,會好的。”

“不會,永遠都不會變好,永遠都不會……”

“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金時歎在我耳邊低聲說,這些普通的安慰話語,由他說出,如同被施了魔法,有力而堅定。仿佛這些話說出口之後,掌管一切的上帝會安排一切,撫平悲傷,賜予幸福。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他咒語般的安慰聲中漸漸平複了。我趴在他的懷中,兩手無力地搭住他的肩膀上。淚痕被風吹幹了,隻有眼窩還在滲出無聲的淚。我覺得心髒停止了跳動,變成了石塊,兩隻眼睛也喪失了焦距,像木偶臉上的兩顆黑紐扣,成了裝飾。

我麵前的小路上走來一個人。他朝我們的方向走過來。他走得很慢。看到我們的瞬間,他停住腳步,站在原地,像腳底生出了鐵釘,將他死死釘在地上。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匯。

韓迎道一言不發,臉變成可怕的石雕模樣。

我以為自己已喪失了所有的力氣,可瞬間,我覺得心髒開始跳動,血液輸往四肢。他轉身離開了。5分鍾後,我接到他的短信:“還想賺下午的陪讀費,就來雨果樓三樓。”

我照辦了。第一節課開始,我心裏就計算著下課時間。整個下午完全是在沉默中度過。比起整個校園中的過分喧鬧,我和韓迎道簡直安靜得如同兩座雕像。韓迎道似乎喪失了說話的興趣,我更是沉默寡言。

傍晚響起放學鈴時,韓迎道給了我一個信封,沒再跟我多說一句話,上了來接他的黑色轎車。車子開走了。我獨自走出校園,拿出信封,抽出一遝厚厚的紙幣。我數了數,四十張五千麵額的紙幣。我收起紙幣,告誡自己,不能再哭。然後,我將信封放進書包裏靠近捕夢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