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遊樂場“慘劇”
(1)
從“天天美”超市推門走出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按了接聽鍵,韓迎道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了出來,他讓我朝街對麵看。我的目光投向街對麵,一排光禿禿的柳樹下,韓迎道坐在摩托上,雙腳支地,抬起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朝我揮了揮,臉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
金百靈又來了。
“你自己過來,或者我過去和泰東寶寶打個招呼。你自己選。”他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依然是威脅與笑意夾雜的聲調——韓迎道式的聲音。
我掛斷電話,快步穿過馬路。我跑得飛快,像瘋了一樣,沒管人行道旁的紅燈正亮著,出租車和小轎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有幾輛車響起了尖厲的喇叭聲。韓迎道臉上的笑容隱去了,變成了驚恐和不安。我發現我很喜歡他這種表情,不知道為什麽。也許,這種表情帶著關切吧。
一輛藍色寶馬長鳴著緊貼我的大衣前襟駛過。尖銳的刹車聲響起。我沒有停下腳步,在那麽一瞬間,我覺得我可能真的會被車撞倒。但我心底一點兒都不害怕,也許這正是我想要的。但最後,我還是有驚無險地穿過了馬路,站在了街對麵。
韓迎道已從摩托車上下來,幾步走過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使勁兒拉了我一把,我的胳膊差點兒脫臼。
“你發什麽瘋,金星草?”他簡直是在大吼,臉漲得通紅,單眼皮的眼睛瞪成橢圓形,唇線繃直。
“是你讓我過來的。”我滿不在乎地看著他,體會到一種報複的快感。
韓迎道手一揮,我的胳膊被甩了出去,手中的購物袋摔落在地,零食散落滿街。
“很痛啊!”我喊了一聲,“你發什麽神經!”
“你非要跟我作對是不是?”
我沒理他,彎腰撿拾地上的東西,手伸到一盒果凍上,果凍被他一腳踢遠。
“你要幹什麽?”我朝他喊。
“你剛才差點兒被車撞倒,你知不知道?”他幾乎在咆哮。
“真是奇跡,你居然在關心我的死活?”我嘴上尖刻不屑,怒氣卻消散了,我突然不想跟他拌嘴,一點兒都不想。他眼中的狂怒令我——雖然我不肯承認——他的怒意令我驚訝。
你差點兒死掉。這句話,大約能等於:你讓別人擔心。
“我是超人。”我突然說。
“別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韓迎道雙眼逼視我。
“你為什麽要威脅教訓泰東?”我說,聲音已降低。
“泰東?”他幹笑一聲,“都開始稱呼昵稱了。你們很熟嗎?關係很密切嗎?哦,對了,失敗者和失敗者要抱團取暖,對不對?”
我知道他要激怒我,我不上當。再說我的餘光掃過“天天美”超市的玻璃門,看到泰東來回點算貨物的身影,他隨時都可能看到這裏。
“你幹嘛把我的零食踢飛。你知道我多久沒吃零食了?”
他張張嘴,沒說話。
“你們這種有錢人家的少爺,懂得什麽叫人間疾苦,動不動就武力威脅。很了不起嗎?”我蹲下身,將零食撿回購物袋中,偷偷抬眼看他。韓迎道臉朝一側,唇線繃得緊緊的,胸口起伏著,但怒氣明顯消退了。
我提起購物袋,掃一眼街對麵的超市,泰東站在收銀台前,和收銀員說著什麽,然後抱著一隻紙箱消失在貨架後。我得快點兒離開這裏。
“這隻果凍摔裂了,你得賠。”我把手伸向他,掌心有一個裂開口的椰果果凍。
“又不是什麽好東西,給你買一箱行了吧。”他不滿地嘟囔,“現在就買。”他說著朝對麵走了幾步,被我一把拉住。
“哎——好了好了,下次再說。我們別站在這兒行不行?我的腳都麻了。我們找個暖和的地方說話。”
韓迎道遞給我一個頭盔,紅色的,自己戴上了黑色大頭盔。我發現我的頭盔款式小巧,是女士款。難道他為我專門買了一個?我自己戴好頭盔,坐上摩托車後座。想了想,還是抱住了韓迎道的腰。倒不是因為別的,上次坐他的摩托車才知道,他的車速簡直是死亡之速,如果抓著摩托車的座位,很可能會被風吹下車。我現在可不想死,還是安全為上。
韓迎道發動了摩托車,一陣厲聲轟鳴,街道在我們身側閃過。
(2)
“這是什麽?”我盯著桌麵擺放的照片,血液凝固了。
“我正要問你。”韓迎道說,沒有笑容。
我們此刻處在寰宇大廈第六層的開放式奶茶吧,透過玻璃門窗,能看到穿戴或時尚或雅致的大人、小孩不斷路過。空氣中有一股人聲匯聚而成的氣流,發出輕柔的嗡嗡聲。
韓迎道建議我們喝杯奶茶,我說我來埋單,他同意了。然後,我們剛坐下,他掏出了三張照片,擺放在桌麵上。
照片畫麵清晰度不高,卻也算能看清楚。右下角還有一排顯示時間的白色數字,明顯是從視頻中截取的。有可能是監控視頻。我猛地想起寰宇學校如此戒備森嚴,一定有監控攝像頭。
頭兩張照片上,畫麵的角度足足有三層樓高,俯視著寰宇校園的圍牆,一張的角度是圍牆外,另一張是圍牆內。兩個角度的畫麵是同步的,都統一對準偏僻的後門。後門站著兩個人。門裏麵是穿著保潔服的渡渡鳥,門外是我。我們正對著門,看著對方,渡渡鳥把手伸向我,遞給我一個東西。
第三張,是第二張的局部放大圖,不過隻截取了我和渡渡鳥手的局部。從這張已經模糊的圖片上看,渡渡鳥遞給我的,正是一支唇膏——迪奧唇膏。我猛地意識到,我好幾天沒見到唇膏了。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著,編造理由,但我不能隨便亂講,因為我不知道韓迎道到底掌握了多少資料。他怎麽會有這些照片呢?一股寒意從我背後升起,難道他一直在跟蹤我、調查我?難道他早已知道我是個……不,如果他跟蹤我,他獲得的肯定不止這三張模糊的照片。這說明他掌握的隻有這些訊息。
“我能認為這照片裏的女生不是你嗎?金星草。”韓迎道問我。
“是我。”我謹慎地說,不讓自己露出慌張,“這是我去寰宇學校那天。”
“我知道,右下角寫著日期呢。”他說話的語氣很輕鬆,可輕鬆之下,卻有逼迫,他務必要弄清真相。
“這個保潔員,你們認識?”他繼續問,“金星草,我不想兜圈子,我們開門見山地說,怎麽樣?我不是警察,但我好奇心很重。”
“警察?跟警察有什麽關係?”我問完感覺寒意更重了,我感覺渾身的汗毛都凍結了。“警察”這個詞像一個尖銳的鐵鉤,讓我心裏發顫,在我的世界裏,他們就是死神的代言人。
“金星草,你最好跟我實話實說。”他的臉色嚴肅得可怕。
我飛快地說:“我不認識他。”
韓迎道的表情放鬆了。
我更害怕了。出了什麽事?
“那這是怎麽回事?”他捏起第三張圖片,晃了晃。照片中的粉色唇膏反著光。
“當時我路過這裏。之前我想進寰宇學校,但正門緊閉,就毫無目的地亂走,沿著圍牆走了一段路,看到有門,停了一會兒。有人出現了。”我拚命回憶當時的場景,務求不遺漏一絲細節。
“就是這個人?”
我搖搖頭:“我不確定,那人戴著帽子,還有大口罩。個子倒很像,但臉……”我裝作仔細看照片,“真是記不清了。他當時叫我幫他個忙。”
“什麽忙?”韓迎道警覺起來。
我斟酌用詞:“他托我買個廉價打火機。”
“打火機?”
我點頭答應。寰宇學校內的確有超市,但絕不可能賣廉價貨,這就是我故事的合理之處。
“我當時覺得他要跟我搭訕,想離開,隨後他喊住我,給了我這個。說我給他買打火機,作為交換。”
我和韓迎道的目光落在第三張照片的唇膏上。
“所以,你拿了?”韓迎道問道。
“是!我拿了!我就是拿了!是我拿的!”我爆發了。他嚇了一跳。其他客人扭頭看向我們。韓迎道朝我伸出雙手,我以為他要打我,下意識地躲閃,接著,他的兩隻手重重地壓在我的肩膀上,低聲說:“坐下。”我才發現我站了起來。
我無力地坐回座位,韓迎道把珍珠奶茶推給我,我猛吸了幾口,嗆住了,大聲咳嗽起來,好久才平複下來,發現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真丟臉。我狠狠地把眼淚擦幹。
“你說什麽都行。說我見錢眼開、低賤,我都承認。我沒見過那麽好的唇膏。我沒有過一支自己的唇膏。那麽貴,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買得起。”
“你給他買了打火機?”韓迎道轉換了話題。
有一刻我差點兒點頭,但馬上控製了頭部動作,像低頭思考,暗暗出了一頭冷汗。記憶敏銳地告訴我,我再沒有回到後門。
我搖頭:“我沒回去。我拿了唇膏就離開了。我是想給他買來著,但後來我找機會進了寰宇正門,就把這事忘了。再說,唇膏也不見了。白白得來的東西都長久不了。”我說道。
韓迎道從衣兜中摸出個東西,放在桌麵上。我差點兒喊出聲來——正是我的唇膏。
“我這麽說吧,金星草,你最好別跟其他人說你見過他。監控視頻是李赫偷偷給我看的,李赫在學校監控室做兼職剪輯師。他告訴我已經偷偷將有你的畫麵刪除了。照片是我截取畫麵衝洗的。這個人——”他伸出手指,指甲尖落在照片上渡渡鳥的臉上,敲了兩下,“是個危險人物。”
“什麽意思啊?”
“最近寰宇學校發生了連鎖盜竊案,好多學生都丟了錢包和貴重的東西,警察已經調查了將近一周,鎖定了幾個嫌疑犯,一個是洗衣房的臨時熨燙工,一個是這個保潔員。不過現在看來,這家夥的嫌疑最大。渾蛋,還劃破我的大衣。錢包一定是被他偷走的。”
“那,那怎麽不直接逮捕他呢?證據不足嗎?”我嗓子幹巴巴的,趕緊喝了幾口奶茶。
“不是。保潔部根本找不到這個人,他很可能是假冒保潔員混進來的。這支唇膏,是我在你散落的東西裏發現的,八成是他從某個女生身上偷來的,他不可能買得起這麽貴的東西。知道這個內情,你不會再想要它了吧?”
不對。我心裏反駁著,眼睛盯著唇膏,耳邊響起渡渡鳥的話:“生日禮物哦,當然要正大光明地給你買回來才像話。”
“我想去趟洗手間。”說完我站起身來。
(3)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讓自己平靜下來。我用冷水洗了把臉,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慘白。我拿出手機,躲進隔間,撥打渡渡鳥的電話。
接電話,接電話啊。我心裏默念著,但對方的手機依然關機。我用力合上手機,頭頂在隔間的門上。過了幾分鍾,我才拉開門走了出去。
韓迎道正低頭翻看手機,唇膏還放在桌麵中央,唇膏蓋反射著燈光。我抓過唇膏,放進衣袋裏:“不管怎麽說,這是我的東西。”
他聳聳肩,沒說什麽,眼底似乎掠過一絲失望。但我不能扔下這支唇膏。我們並肩走出奶茶店。遠處電玩城裏傳來跳舞毯和電子摩托車的聲音,還有賭博機吃進遊戲幣的嘩啦嘩啦聲。人聲鼎沸。
一對中年夫婦推著購物車迎麵走來,購物車中坐著個小男孩,四5歲的樣子,手中握著一把仿真水槍。突然,一道水柱朝我射過來。
“小心!”韓迎道低喊了一聲,擋在了我前麵。我聽見“撲哧”一聲,接著是男孩咯咯的得意大笑,還有中年夫婦語帶寵溺的責備,然後他們走了過去。
“怎麽搞的,連句道歉都沒有。這小孩真欠揍。”韓迎道不滿地說,水從頭頂滴下來,流到了臉頰上。
我掏出紙巾擦掉他臉上的水:“不是吧,韓迎道,你連小孩都威脅?”
“喂,你沒看到是那小子先發動攻擊的嗎?還有,好歹也是我幫你擋了一回吧,你這人怎麽這麽沒良心呢?”他提高了聲音。我捏著紙巾的手使勁兒在他臉上一按,他大叫一聲。
我把紙巾扔掉,目光被附近一個東西吸引了。那是一個玻璃櫃,櫃中堆滿了毛茸茸的動物公仔,有海豚、龍貓、大眼仔,還有紅色的鱷魚。鉤子懸掛在玩具上空。玻璃櫃裏傳來輕快的歌謠《三隻熊》。
“喂,這裏還有水啊,這裏還沒擦。”韓迎道指點著自己的右側眉毛,“喂,金星草!”
我早已把他拋在腦後,快走幾步跑到玻璃櫃前,趴在玻璃上,看著裏麵的小動物公仔。好可愛,尤其是那隻淺藍色的小海豚,嘴巴長長的、彎彎的,對我微笑,眼睛是兩顆玻璃珠子,透著善意。
“小孩子的玩意兒。哼。”韓迎道不知何時站在我側麵,不屑地說。
我白了他一眼:“別說大話,你能釣上來嗎?這個東西很難的。”
韓迎道哼了好幾聲,掏出兩枚硬幣,塞進投幣口。《三隻熊》停止了,換成一個電子聲音,充滿鬥誌地說:“現在開始戰鬥吧,要加油哦。”隨後傳來一陣激光槍的噠噠聲,讓氣氛顯得分外緊張。
韓迎道咬緊下唇,右手搖動手柄,盯住銀色的彎鉤。我也緊盯彎鉤,手指戳在玻璃上:“海豚,海豚,釣那個海豚,左邊,左邊,鬆——哎呀!”我失望地喊了一聲。鉤子撓了撓海豚的腦門,縮了上去,來回晃動,仿佛很得意。歡快的《三隻熊》又開始唱了。
“我的頭都要炸了,你嗓門低點兒好不好。”韓迎道吐了一口氣,黏在腦門的濕頭發動了動。
“明明是你手太快,還怨別人。”我不滿地嘟囔。那隻海豚依然朝我微笑,似乎在說,帶我回家吧。唉,我多想帶你回家啊。
韓迎道再投入兩個硬幣,硬幣滑入槽中,發出清脆的聲響。《三隻熊》再次被電子音代替,韓迎道努力控製著操縱杆,彎鉤下垂,又提起,又失敗了。
他發出極為沮喪的一聲長歎,煩躁地拍了下玻璃櫃。
“走吧走吧。”我說,“這鉤子是特製的,很容易脫落。”我記得小時候躲在商場邊,看其他小孩玩耍,長大後有了錢,卻沒有玩過,沒想到居然和韓迎道……
“咣啷啷”。我回過頭,詫異地看到韓迎道再次搖動了操縱杆,在電子音的“加油哦”聲中,雙眼緊盯著彎鉤,臉部繃緊,無比專注。我走回去,屏息站在他身邊,在模擬的機關槍聲中看著那彎鉤緩慢地下垂,挨近海豚頭頂的絲綢掛環,碰了一下,錯過了,在彎鉤急速釣上去的瞬間,彎鉤穿過了掛環!彎鉤搖晃得更厲害了,我的尖叫卡在嗓子眼中,完了完了,快掉了——彎鉤猛晃一下,直線上升,鬆懈,海豚掉進了玩偶出口。
我和韓迎道爆發出歡呼聲,擊掌慶祝。路過的兩個閑聊的女顧客嚇了一大跳,手裏的冰激淩差點兒掉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居然釣到了那隻海豚!
韓迎道把海豚拿出來,得意得簡直要飛起來似的。他把海豚遞給我:“怎麽樣,都說了是小孩子的把戲。”
我顧不得貶損他,伸手去接海豚。好可愛啊,它似乎在對我笑呢。我的手指幾乎要碰到海豚微笑的長嘴時,海豚從我手指間滑落,掉在了地板上。韓迎道的笑容急速凍結,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朝我後方望去。
我轉頭,看到我身後一百米處站著一個漂亮女孩,淺藍色束腰棉服的邊緣綴滿大片蕾絲,高腰紅裙襯出一雙長腿。她手裏捏著粉色的寬屏手機,像樁子般定在原地。我從那雙漂亮的眼睛和齊劉海兒迅速認出,是劉拉。
我的心猛地下墜。劉拉的表情像聽到天氣預報說暴風雪席卷了她的家,她盯著我的臉,又看向韓迎道,蒼白的臉色令人擔憂。
韓迎道也看著劉拉。這對昔日的戀人,對視著,他們的目光有我讀不懂的情感。我隻感覺我完全變成了透明人。一股失落潛入心頭,之前的歡樂消失無影。
我彎腰撿起海豚,聽見劉拉在我背後開口:“迎道,真巧,沒想到你新交了女朋友,還帶她來我們約會的奶茶店。”
我抱著海豚,它軟軟的頭貼在我的胸前。我邁步離開,胳膊被韓迎道一把抓住。韓迎道力氣很大,我卻感覺他的手在抖。
“金星草,跟你說了多少遍,沒有我允許,不許亂動!”韓迎道示威般地盯著劉拉,“你沒發現奶茶店換牌子了嗎?一切都是新的了,所以我才來。舊去新來嘛。看你似乎是一個人,那就好好玩吧。”韓迎道說完,攬住我的腰,快步朝電梯口走去。他走得很快,我幾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我們進了電梯,韓迎道一言不發,茫然地看著電梯門。
(4)
走出寰宇大廈,天邊隻剩最後一抹晚霞,街燈陸續亮起。
“你該回家了吧?”韓迎道說。
“我?呃,因為某些原因,我不想太早回去。”我說,想起渡渡鳥說讓我在外麵待一晚的話。但我不想再“加班”,在此刻,我不願想我的那份“工作”。
“怎麽,難道被趕出家門了?”韓迎道偏著頭,目光從之前的低落中恢複過來。
“倒沒有。總之……”
“好了,不用解釋那些。正好,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麽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韓迎道說著走向自己的摩托車。
“你得告訴我啊,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帶我去危險場所?”
“快點兒上車吧。廢話怎麽這麽多?你不知道女人的第二條美德是什麽嗎?”他拍打後座,“還是言聽計從。”
我笑了一聲,將海豚裝進書包,戴上紅色頭盔,坐上摩托車。
20分鍾後,摩托車停在一座寬敞的廣場前。廣場正東立著一個用鋼材和塑料製造的巨大的小醜的頭,足足有五層樓高,小醜的兩隻眼睛閃閃發亮,紅色的嘴張開,人群進進出出。遠處,摩天輪的燈光在夜空中一閃一閃,旋轉飛輪和瘋狂海盜船不時躍上夜空,灑下陣陣尖叫聲。
“遊樂場?”我摘下頭盔,難以置信,心潮澎湃起來,輕飄飄的,空氣中的歡樂因子像巨大的棉花糖,甜絲絲、暖洋洋的。
“喂,你要敢說這是小孩來的地方我就……”
“韓迎道,我們快點兒進去吧!”沒等他說完,我一把拉住他,幾乎是跑進了小醜造型的嘴巴大門。
雲霄飛車、海盜船、急速飛輪。當我們頭朝下反轉過來,臉擦過夜風時,我尖聲大叫起來,雙手緊緊抓住護欄,我身側的韓迎道也拚命吼叫,分不清是恐懼還是憤怒,仿佛心中有無數火焰,都在這些驚險遊戲中噴射出來。也許他隻是想給自己的大喊大叫找個合適的地點。
他的火焰,關於劉拉。海盜船將我們帶上夜空時,我眼前仿佛看到了劉拉漂亮的臉。從他們的互動可以看出,劉拉並不是她自己表現的那麽不屑於韓迎道,他們之間不管發生過什麽,他們都是對方曾經重要的人。
想到這裏,我的尖叫聲更大了。
我們從旋轉搖椅上下來後,我的胃裏翻湧了好幾下。韓迎道倒是神采奕奕了許多,容光煥發。看來“尖叫療法”很管用。他走了幾步,發現我沒跟上去。
“怎麽了?”他轉身看著我。此時,旋轉搖椅上走下一個年輕人,踉蹌走了幾步,在我背後的草坪上嘔吐起來。濃烈的酸腐味道彌漫起來,我“哇”地一聲朝前撲倒,兩手抓住韓迎道的夾克。韓迎道喊叫著朝後躲閃,一股灰白色的黏稠物質已經濺在了他的衣襟上,散發著奶茶味道。
韓迎道跳舞般揮動手腳,一把推開我,我身體一軟朝後倒去,又被他拽回去,接著——悲慘的一幕發生了!我的臉!我的臉啊!至今都不願回想的一幕——
我的臉直接貼在了他的衣襟上,正對著嘔吐物掛著的地方。韓迎道卡住我的肩膀將我的臉從嘔吐物裏拉開,看到我的臉時,五官扭曲一下,然後猛地彎腰,吐了起來。
真是詭異而永生難忘的一夜啊……
半個小時後,我從洗手間走出來。臉變得僵硬,我從書包裏找出護手霜,擦了點兒在臉上。韓迎道沒衣服換,隻能繼續穿著他那件皮夾克,羊毛衣襟明顯用水清洗過,難聞的味道是沒有了,但衣服濕漉漉的。
幾個卡通唐老鴨在賣熱飲。我買了兩杯熱紅茶,遞給韓迎道一杯。我們挑了把幹淨的木椅坐下。木椅上有幾個厚厚的草墊子,旁邊長著一棵很粗的大榕樹,樹幹上纏繞著防水流星燈,細長的燈管內,銀色的光從上到下滑動,仿佛樹枝間滑過無數顆流星。
“真是抱歉啊。”
“早知道我就不帶你來了。”韓迎道喝了一口熱紅茶,嘴裏冒出一股白霧。
“謝謝你,韓迎道。我很久沒來遊樂場玩了。”我喝了口熱紅茶,看著遠處旋轉的摩天輪,感覺氣溫在降低,但是心裏很暖,也許是熱紅茶的緣故吧。
韓迎道咳嗽了一聲,把手一揮,突然提高了聲音:“所以說不能跟你們這種窮人來往,什麽都沒玩過。好心帶你來遊樂場還被你吐了一身。”
他臉頰有些泛紅,猛喝幾口熱紅茶,燙得連聲怪叫。我不禁笑了起來,這一刻,我覺得很神奇。韓迎道冰冷的麵具偶爾遮蓋不緊,露出了他本來的麵目,一個孩子氣的、不那麽壞的人。他的真實麵目讓人感覺溫暖。
“來,請你吃這個。”我轉身從購物袋中拿出巧克力夾心威化餅,剝開包裝紙遞給他。他瞟了一眼,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
“很好吃,真的。你晚上不是也沒吃飯嗎?”我將威化餅朝他遞了遞。
“算了,我就勉強吃一個。”他奪過去,咬了幾口。
“味道怎麽樣啊?”
“湊合吧。”他說完又咬了幾口,表情很滿足。
“這些零食都是泰東送我的。你吃了泰東的食物,要對他好點兒啊。”我一本正經地說。韓迎道像被嗆住了般,大聲咳嗽起來,威化餅碎末像花灑裏的水噴了出來。我趕緊把熱紅茶遞給他,他連喝了幾口,終於把威化餅咽了下去。
“喂,金星草,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啊!”他說完眉毛豎起。
“我說的是真的,泰東是我的朋友,他是很努力很要強的人,你不要為難他了。”
韓迎道的表情變冷了。
我把手拿開,歎了口氣:“我隻是替他向你求情,你會不會答應,我也不知道,但總得試試。”
“為什麽?因為他求你了?”韓迎道問我,語氣不善。
我搖頭,苦笑一聲:“我哪裏值得他求我。他是名牌學校的學生,我隻是個無業遊民罷了。我是不想看到有人在求學路上遇到障礙,我因為家庭不好,沒辦法讀書,所以特別羨慕他們。如果能幫他一點兒,就像他連帶我那一份一起加油了。”
沉默。
半晌。
“金星草,你沒想過申請獎學金嗎?”韓迎道突然問道。
“什麽?”
“有很多私立學校設置獎學金,為初中成績突出的學生免學費。”
“哦,這樣啊。”我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獎學金,這訊息像小石子濺入池塘,很快隱沒了。我喝了口紅茶,不再說什麽。此時,一片小小的涼意在我手背上融開,接著,另一片落下,又一片……
“下雪了?”我驚喜地說。韓迎道也仰起頭。我們站起身,同時朝天上看去。漆黑的夜空飛揚著無窮無盡的雪花,環繞流星燈,環繞我和韓迎道。雪花不斷落在樹幹、建築物、座椅、花池、衣服上。
我們仰頭呆呆地望著這漫天的飛雪,很久很久,一句話都沒有說,仿佛整個人變得透明、輕盈,可以飛起來,飄向無盡的夜空。
“好美啊。”我說,微笑著轉頭看韓迎道,發現他也在看我。我期待他露出笑容,他卻沒有。他一副愣怔的表情,幾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一動不動。我從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臉。
“金星草,明天來寰宇學校吧。”他說。
“呃?這是什麽話?我還得工作……我是說,得找工作啊。”我搓搓手,放在嘴邊哈氣。我以為韓迎道會生氣,重複他對女人美德的標準,但他隻是摘下手套,把我的手拽過去,套上了他剛摘下來的手套。
“喂,幹嘛,你不冷嗎?”我驚訝地說道。
“反正你不去的話,你的朋友薑泰東就得倒黴。你看著辦好了。也許你希望看見他在學校廣場跳草裙舞?”韓迎道語氣生硬地說。
“我說你這個人……真是的,放著這麽美麗的雪景不看,總是要煞風景!”
“我又沒讓你做什麽過分的事。”
“怎麽不過分?我哪像你一樣又有錢又那麽閑,我得打工賺錢養活自己呀,你懂不懂?”
“養活自己?你不是有姑姑嗎?”
“呃……”我額頭冒汗,金星草,你腦子怎麽了,不停短路啊?
“那也不能光靠人家啊。姑姑也很辛苦的,我總不能白白吃飯啊。再說,我還想攢點兒錢,也許能攢夠學費呢。”謊言不請自到,而且正是我需要的,“對,攢學費。你知道現在學校的學費多貴嗎?哎呀,你這種大少爺,懂得什麽人間疾苦啊。還說要教訓泰東。”
“你再叫他昵稱我明天就把他踢出寰宇學校!”韓迎道的聲音變得陰沉。
“為什麽要拿我的朋友來威脅我?我什麽都沒有,你到底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麽?我已經夠淒慘的了,今天能站在這個遊樂場,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是現在我發現,是個噩夢!”
韓迎道不說話了。不知道他會不會進一步……上鉤?這個詞掠過我心頭的時候,投下一片陰影,我很不喜歡這個念頭。可我怎麽能否認,我是在用計策引他同情,好給我錢呢?慷慨的有錢人,錢多得花不完,就應該讓他出點兒血。我需要錢啊!
可是,為什麽我的心裏這麽難受?我偷竊別人的錢包,去商場偷貴重的衣服都沒有過良心譴責。為什麽心這麽慌……可能是晚上沒吃飯的緣故吧。
鐵水,我需要滾燙的鐵水加固鐵鏈,抵抗巨大的砧板,那時時刻刻壓迫我的砧板。渡渡鳥說得很清楚,明天多帶點兒錢回來。我能有什麽選擇?當我遇到了一條鯨魚級別的“大魚”,我能眼睜睜放過嗎?我現在的生存規則,不正是不擇手段嗎?
“陪讀。”韓迎道說。
我沒回過神,呆呆地看著他:“什麽?”
“金星草,你腦子不好,耳朵也壞了嗎?我說陪讀。你,當我的陪讀。你和我一起去寰宇,上課就緊跟我,放學時才能離開。”
“韓迎道,你知不知道我要做多少事情才能賺夠我的生活費?你到底……”
“我付錢。”
“什麽?”我瞪著他。
“我明天雇傭你,付你薪水。你做我的陪讀,一小時兩萬韓元。”他冷靜而嚴肅地看著我。
雪下得更大了。
我卻感覺手腳一點點變暖。
一小時兩萬韓元……
“寰宇學校課程時刻表,上午第一節,七點半;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時間,五點半。一共10小時共計20萬韓元。想打這份工,就來找我。要求兩條:一,保持女人的美德。二,別穿校服。”他靠近我,直視我的眼睛,“貨到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