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鐵水?謊言?友誼

(1)

半個小時後,我在公交車站等車。

“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吧。”我說。

韓迎道摘下摩托車頭盔,雙腳支地。我注意到他換了一件羊毛翻領皮夾克外套,他的黑手套皮質堅硬,在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中反著光。

我的確沒想到他會騎摩托來,一輛重型純黑色摩托,車身繪著兩朵火紅的焰火。

“上車。”韓迎道沒有下車的意思,手在後座拍了拍。

“我在等公交車,我得回家了。”

“我讓你上車,你聽到沒有?我有事問你,一兩句說不清楚。”韓迎道看著我。

“我沒工夫跟你耗時間。”我斟酌措辭,希望表現得符合“有自尊,一根筋”的女孩(據我感覺,他們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不吃“甜膩”這一套),雖然我滿心想著怎麽從韓迎道身上弄點兒錢——鐵水,滾燙的,紅色的,充滿力量的鐵水。但不能操之過急,心太急隻會搞砸事情。

“高寅在,你認識嗎?”韓迎道突然問道。

我愣了一下,飛快地搜索“高寅在”三個字,的確很耳熟。答案也飛快地浮出水麵,死魚眼,我昨天下手的死魚眼,他錢包裏的名片上的確寫著“高寅在”。

“你怎麽知道他?”我又驚又駭,第一反應是韓迎道發現了內情。高寅在的名片職務中,似乎寫著寰宇什麽部的組長之類的……難道說……

不可能。心裏另一個聲音說。

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了解。如果他知道我是竊賊,他的態度將不可能如此鎮定,如此……怎麽形容呢,他的表情與其說是惱怒,不如說是迷惑不解。他來找我,是要問點兒什麽,像他說的那樣。

我決定冒險。

“我姑父的名字是高寅在。不知道跟你問的是不是同一個人?”我咬了一下嘴唇,掃了他一眼,心髒幾乎不跳了。

“如果你昨天掉在包廂的錢包是你姑父的,那就是。”韓迎道說,“不過你怎麽拿著你姑父的錢包?”

“我不用事事都回答你。這是我的家事。”我說,半慶幸半驚恐。隻是隨意一眼,就暴露這麽多訊息,韓迎道這個人太聰明了,我得小心再小心。

“偏偏我好奇心太重。”韓迎道麵無表情,似笑非笑。

我的大腦飛速旋轉,希望捕捉一絲於我有利的資訊。韓迎道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看表演的表情,讓人惱火。夕陽急速下落,天邊隻剩一線紅色。路燈還沒亮。街道灰蒙蒙的。

“跟你有什麽關係?”

“有啊,你現在是我女朋友。”

“那是被迫的!”我滿臉惱火,希望裝得很像。其實心中一喜,我正希望他重提此事,如果我們之間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關聯,我的計劃就能更快實現。

“總之,在全校人麵前,我們已經接吻了,就算你不承認這個關係,在寰宇學校裏,除了‘韓迎道女朋友’之外,你別想再有第二個身份。除非我把你甩了。你要是不想在一天之內變成全校公敵,就考慮配合我。”

真可笑。我默不作聲,露出為難(稍加一點兒驚慌)的神情,動動嘴,最終開口:“這裏不方便講話。我們找個地方談。”

韓迎道笑了一聲,露出白牙,用力拍了一下摩托車車把:“早該這樣嘛。”伸出手,遞過一個黑色頭盔。我一愣。

“如果你不想頭被吹掉的話。”他說。

“那你怎麽辦?”

“你知道女人最大的美德是什麽嗎?”

“啊?”

“言聽計從。”他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你要學的第一課。”

我冷哼一聲,接過頭盔,胳膊一沉,頭盔差點兒摔下去,我趕緊用力抱緊。“這也太重了吧。”韓迎道脖子沒斷真是奇跡。

韓迎道跨下摩托車,站在我麵前,從我手中拿走頭盔。“別動。”他說,將鋼化頭盔護目鏡掀開,兩手握緊頭盔兩側,表情很嚴肅,認真地緩緩套在我頭上。

“怎麽樣?”他雙手調整角度,問道。

“好像扣了一口鐵鍋哦。”我說。

他“撲哧”一笑,目光從頭盔挪到我臉上:“你還真猜準了,頭盔本來就是從鐵鍋演變而來的。”

我心底生出驚異。這是一個真正的微笑,不冷酷,不殘忍,不揶揄,一個發自內心的簡單微笑,甚至連牙齒都不那麽白森森了。這是一個好的笑容。後來當我回憶我們的開始,才發現那句話也是韓迎道和我的第一句真正交流。普通,卻無比真實。

他雙手擺挪一下角度,退後看了看,表情很滿意,像完成了一件藝術作品。他伸出手,“啪”地合上護目鏡。

我跨坐上摩托時,聽到韓迎道說:“雙手握著護欄。”聲音穿過頭盔的玻璃鋼防護層,他的聲音變小,但清晰。我笨重地點頭,雙手抓緊車座兩邊的不鏽鋼防護欄。

“也允許你抱我的腰。”後半句話傳來時候,摩托車發動,我猶豫了一下,在摩托車啟動的瞬間,飛快地抱住了韓迎道的腰。我感覺他有些意外,他的脊背有瞬間的僵硬,隻是不到一秒。

我撥快了進度條,像在網絡上觀看電影,當時間不充分時,我沒機會一點點看完前奏過程,隻能一步將進度條撥到靠近故事**的部分,扭捏會錯失機會。

我抱著他,身體一直緊繃,與他的脊背隔開一點兒。我隻想傳遞“為了安全”,不想讓他以為我有“其他意思”。從簡陋的公交車站到繁華的江南區中心街,肩膀酸痛,脊背發硬,我的手卻一直沒鬆開。

(2)

江南區主街的“再見ROSE”二樓靠窗位置,我編造了圓滿的故事,在摩托車上初具概念,增刪不可靠情節,形成最終版本。

故事很感人,父母雙亡的12歲少女,寄住在姑姑家中,寄人籬下。姑姑隻是家庭主婦,一切聽命於姑父。

“姑父脾氣不算太好。”我說,“有時候會翻我的書包,將書包裏的東西倒出查看,還會打人。”我小聲說道。

對麵的韓迎道坐直,嚴肅的臉色退去,他也許想起自己拽翻我的書包心生愧疚,也許為“姑父”的做法發怒,總之,他的情緒對我有利。

我喝了一口水,小聲說:“我恨他。我沒有拿他家的東西。我怕他回家,有時他會喝醉,醉醺醺地大喊大叫,用拳頭捶打桌麵,將姑姑推開。我隻能躲在房間的角落,想等他的怒火發泄完畢。但那一刻,永遠都那麽漫長。”我眼前出現梅山老大發火的場景,揮動的皮鞭,皮鞭蘸了水,浸著陳舊發黑的血跡。

皮鞭消失了,如老照片般發黃的場景出現。

油膩的長桌,桌麵中央擺放一隻玻璃杯,注滿滾燙的開水,杯底放著一枚十元硬幣。昏黃的燈光投下微弱暗淡的光。

“拿出來。”梅山陰冷地看著我。我剛從橋洞被他撿回去,第二天,他就開始了盜竊訓練。開水取幣,鍛煉手指的靈活度。

“我不管怎麽躲,還是會被他發現。”我說,目光看著韓迎道,卻穿過他,落在四年前梅山老大如洞穴般的屋子正廳。我記得那天非常冷,我的手背幹裂了,露出絲絲血縫。梅山卻讓我用這雙僵硬的手,從開水杯中取出硬幣。

“我朝後躲,我想逃開。我幾乎都跑到門口了,隻要一擰門把手,我就可以逃出去。”我繼續說,聲音不知不覺變得低沉,我完全沉入往日的回憶,我的回憶,隻有黑暗和淒愴。

“他沒有來追我,隻是冷冷地說了一句話,‘除了我這裏,沒人會收留你。’”這句話梅山真的說過。

我滿臉是淚,逃跑的念頭突然消失了。我看著外麵漆黑的夜,我知道自己就算跑出去,但怎麽生存呢?我無依無靠,沒有一個親人可以投奔。如果有另外一個選擇,我怎麽會待在這裏?

我瞪著門的銅把手,知道自己不會走了,哭得更凶。我轉過頭,走向客廳的桌子。

“這是教你一門手藝,懂嗎?”梅山呲牙笑道。

我的眼淚更多了,卻發現心髒開始冷凝,像高標號的混凝土,心智猛地拔高了一截,我沒空可憐自己。我站在桌角缺損的長桌前,看著肮髒的玻璃杯,杯底的硬幣安靜地躺著,杯口冒出白色的霧氣,我探出了手。

我永遠忘不了那刻骨銘心的一刻。還沒等探到一半,已無法忍受高溫而將手指抽出,食指和中指靠上的兩節皮膚飛速泛紅,像劣質瘦肉腸。我拚命甩手,仿佛能把灼痛甩掉。我早已顧不上哭,眼淚卻依舊大顆大顆冒出來。

“人生來就決定好了命運,對不對?富足或貧困,幸福或悲慘。”我說,看著韓迎道,發現自己眼前一片朦朧,眼角酸痛。

韓迎道斜靠著座椅,左胳膊撐在扶手上,纏著繃帶的左手撐著下巴,左手食指彎曲,擋住了嘴唇,目光有些局促又有些震驚。在震驚中,我看到了同情。

我仰起頭,眼淚退了回去。獨自流浪時我已經漸漸不再哭,13歲加入梅山的組織後,更不想哭。因為哭泣沒用,哭完,該做的事還是需要做。這點在我第一次將手指伸進開水中就明白了。

“所以,我偷了……姑父……的錢包。”有一刻很糟糕,我差點兒把“姑父”說成“梅山”,我深呼吸,“他周五晚上說要拿一筆錢去付房屋貸款,我知道延遲房貸銀行會追討。即使銀行不催,光是丟了這筆錢,也會讓他魂飛魄散。他是個吝嗇鬼。我打算把錢包藏幾天。這就是你想知道的。”我定定地看著他。

韓迎道收回目光,看著別處,咳嗽一聲,表情有些懊悔,還有些慌亂,還有更多我說不清楚的成分,然後他的目光又再次回到我的臉上。

“你還有什麽問題,盡管提。”我不客氣地看著他。

他猶豫了一下,的確猶豫了,有一瞬間,我感覺他要放棄今天的審訊,但最終他還是開口了:“你和金時歎到底是什麽關係?”

“沒有關係。”

他揚起眉毛:“花和生日禮物……”

“如果我說我是在昨晚才第一次遇見他,你也許不會相信,但事實就是這樣。他的花和項鏈在送給我之前,明顯是準備給另一個人的。不過後來,他的約會對象沒到,他送給了我。”

“為什麽?”

“也許是看我可憐。我獨自買了塊小蛋糕,自己給自己唱《生日歌》。”

他不再說話,但明顯鬆了口氣。隨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校服上(我已經摘掉了名牌)。

“你為什麽要戴別人的名牌?別告訴我你穿錯了別人的校服。還有為什麽我喊你高藝美時你不反駁?”

“我為什麽要反駁?還有我很肯定地告訴你,我沒有穿錯衣服。”

“我找到了真正的高藝美!你最好編個好理由!”

“我不用編理由,也不用騙你。”

“難道你還要告訴我,你是寰宇學校廣告創意係的高藝美?我早已查過花名冊,2014級的學生裏就隻有一個高藝美!”韓迎道提高了聲音。

我定定地看著他,說:“我沒有穿錯衣服的理由,是因為如果我要混進寰宇學校,就必須穿一套女生校服。”

韓迎道愣了幾秒:“什麽意思?你說你‘混進’……”

“我根本不是寰宇學校的學生。”我說。這是真話,“我今天去寰宇學校,隻是想看看校園。校服是從成衣鋪租來的,名牌是附帶的,租來的時候就掛著。”

“看看……校園?”韓迎道徹底迷惑,眉頭皺起。

窗外的街燈亮起,點燃夜色。遠看,像鑲滿了鑽石。我麵前的咖啡早已涼透,白色的奶油融入黑咖啡,變成灰撲撲一團。我在心底數了三個數,說:“兩個月前,我初中畢業後,就沒有再上學了。我父母為我留下的學費可能被暫時挪用了。最近家裏的開支總是很緊。姑父打發我出來打工,昨天,我被辭退了。我本來今天該找工作的,可我在成衣店看見了寰宇學校的校服……我就……”我不再說下去,抽出幾張紙巾,擦擦鼻子。

這番話幾乎像神來之筆,最堅固的謊言是半真半假。將自己設置成正常學生有難度,但一個被迫退學的學生,符合我的身份。這番話出口前,我很猶豫,重磅的回答,他也許會躲開,但也許會激起他藏在心底的、我最需要的深刻同情。我隻能期待韓迎道尚存同情之心。

希望他真的有。

韓迎道把目光挪向窗外,與玻璃上映出的另一個他對視著。他一直沒有開口。我的心空洞而沉重,呼吸淺而長。

這一刻,我知道鐵水可能落空了。

我端起咖啡杯,喝了口黑咖啡,好苦。我打算告辭了,今天的份額還遙遙無期,金百靈終歸隻在童話裏出現。

我放下咖啡杯,正打算開口,韓迎道收回目光,轉頭說:“都這麽晚了,該回家了。”

他的臉色那麽冷靜,那麽陌生。我驚駭地發現自己感到委屈,仿佛自己真的變成了我編造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寄人籬下,備受欺淩,而韓迎道,他該像裝備齊全的騎士,將我救出這場災難。

失望像魚鉤一樣掛住我的心髒,直往下拽,心髒深處有一絲疼痛。我想道別,發現自己在查探韓迎道的外套。突然我意識到我在找尋錢包。猛然間,一種對自己的仇恨湧上心頭。我恨死了自己。是什麽樣的力量造就了這樣扭曲肮髒的我?

“如果我死了就好了。”我說道。

韓迎道正彎腰拿起手套,他僵硬了一下,隨後又直起身體。

我和韓迎道走下樓梯,步出餐廳。天色已完全黑了,霓虹燈五顏六色。遠處的廣場上,有人在放煙花。我站住腳,仰頭看那些絢爛的火光衝上高高的夜空。我看著那些幻影不斷閃現又消失,它們像我心中翻湧過的希望,美好,卻隻是幻覺。

“你的名字是什麽?”

我眼前一片模糊,聽到韓迎道問我,我嚇了一跳,我以為他早離開了。

我轉過頭,抹掉眼角的淚水,喉嚨一陣幹澀。我費力地說:“有意義嗎?”

他定定地看著我,說:“有。作為男朋友,知道女朋友的名字,好像不算過分的事。”

“女朋友?誰答應的?我沒答應。就因為接了吻,所以就變成了你的人?”我說。

韓迎道突然貼近我的臉,放低聲音,伸手用一根手指勾住我的下巴:“你要是覺得隻接吻還不夠,我們還可以做點兒其他的。”

“走開!”我拍打他的手,推開他,臉迅速發燙。韓迎道“哎喲”一聲,護住手。那隻手纏著繃帶,滲著血跡。

“韓迎道,你沒事吧?”

“名字。我說,你知道女人的美德是什麽吧?”他後半句話又有了小小的威脅意味。

我贏了。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贏了。他相信了我的故事!喜悅之餘,另一股灰暗的情緒升起,這份灰暗的情緒那麽沉重,幾乎壓倒了喜悅,它在大聲嚷:騙子,騙子,騙子!我將它努力推到一邊。

“金星草。”我說,說出這三個字時,我心中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輕鬆和快樂,真實的快樂。

“金星草。”他重複著我的名字,說,“你必須24小時開機。懂了嗎?”

“我們不熟。我想告誡你,很認真地告誡你,不要再來找我,我們不該再有交集。”我說這話是真心的。心底最深處,希望他答應。哪怕我的希望落空。別再來,回到你光明而燦爛的世界中去,不要再靠近了。

韓迎道大笑一聲,惹得街邊的行人回頭張望。

“我還是那句話,在我的字典裏,隻有我甩了你,你才算自由人。”

我麵朝繁華的大街,深吸一口氣,摸摸頭頂的發夾。

“那我走了。我不能太晚回家。”我說道。

“等等。”他喊住我,手在外套衣兜中掏著,然後皺著眉頭,又掏掏褲兜。“扒手。真該死。”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我渾身一抖,臉色急劇變白,像被劍劈中。他翻遍了全身,除了手機,一無所獲。他想了想,左手搭住右手手腕內側,食指和拇指動了動,一條手鏈出現在右手上。

“給。”他手一揚。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手鏈落在手心。鏈條是白金的,鏈墜是幾朵梅花,花瓣嵌著鑽石。

“自己去珠寶店問價。我今天沒帶錢。把這件外套扔了,反正也被我弄髒了。買件新的好看點兒的,你不知道自己穿著這件外套像賣辣白菜的大媽嗎?還有,那個書包是怎麽回事?泡皺皮的海帶嗎?我說,你的品位稍微靠近人類行不行?難道真的要變成大媽嗎?”

大媽,大媽,兄弟真是一個德行!

韓迎道跨上摩托車,消失在繁華的燈海中。我摩挲著白金手鏈和梅花鑽石鏈墜,想了想,打開書包,把手鏈放進了書包的暗層裏。

(3)

壁球館。金時歎右手揮動球拍,抽中一記漂亮的旋轉球,橄欖綠色的球在空中旋轉,擊中牆壁又反彈回來,落在地板上。

右側的李赫也放下球拍,氣喘籲籲地說:“什麽時候能贏你一次呢?”

金時歎扔下球拍,汗水濕透了白色的球衣。他抬手抹掉額頭的汗水,朝李赫一笑:“下輩子。”李赫撿起身邊的球,朝金時歎扔過來。金時歎一側身,躲開了。李赫又抓起一瓶冰鎮礦泉水丟向金時歎,這次金時歎伸手穩穩地接住,擰開瓶蓋,猛喝了幾口,走過來坐在休息長凳上。

“想不到我還能跟你打球。”李赫說道。

“這是什麽話?”

李赫短促地笑了一聲:“我以為,你會變,慢慢會變。畢竟,這幾年,你爸爸的企業越做越大,雖然我爸當了法官,但我們現在的身份已經完全不相稱了。”

金時歎表情嚴肅:“李赫,你聽好,我們是從小長大的夥伴,以前是,現在是,將來會一直是。在我這裏,沒有所謂地位高低。如果企業壯大的人是你家,你難道就會拋棄我嗎?你不會,對不對?”

李赫笑了一下,聳聳肩:“你是老大,說什麽都是對的。”

金時歎有些失望,似乎李赫繞開了問題的本質,但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自從李赫和韓迎道走得更近以來,他覺得和李赫不再如以往那麽有話直說了。

“對了,你為什麽叫高藝美‘魔術師’?她會變魔術?”金時歎換了話題。

“是我家Andy說的,前幾天在寰宇大廈,迎道的表弟欺負Andy,高藝美幫了Andy。”

“元希?”

“對啊。你女朋友的親弟弟,除了他還能有誰。”李赫將水仰頭喝光,用手指將塑料瓶身捏緊,眼睛盯著空氣中的某一點,冷笑一聲,“跟寰宇財團沾邊的人都得享受帝王待遇,隻是外孫,又不是直係孫子,未免把自己抬高了點。”塑料瓶身受壓太大,發出很大聲響,李赫回過神來,想起他評價的家庭中有一個女孩正和金時歎交往,趕緊笑笑,“歎,我不是針對任何人,我隻是……”

“沒事,我和成允兒分手了。”金時歎聳聳肩,“你別因為我,憋著心裏的不舒服。元希的確需要找個好的家教老師。可惜他們家,除了成允兒,沒人看得出這點。”

也許,這就是她要離開家去加利福尼亞的原因吧,“逃離”這個詞,或許才是本質。金時歎想起他和允兒在一起的一整年裏,她不止一次對他說過,希望在外麵多待一會兒,不想回家。她怕回家,怕看到媽媽摔打東西落下的一地殘渣,怕媽媽朝爸爸歇斯底裏狂喊尖叫,怕爸爸帶著滿臉厭惡的表情對她媽媽說:“正是因為你這副樣子,所以我才要尋找其他安慰。”對於成氏鋼鐵鑄造財團的總裁——成允兒和成元希的父親來說,辦公室身材妙曼的秘書、女明星、剛出道的模特,都是他的“安慰”。

嫁入豪門,仿佛是每個女人的終極夢想。對於成允兒的母親,卻成了噩夢。成允兒的母親嫁入成家時,年僅21歲,是設計學校的在校生,胸懷設計師夢想,幻想米蘭時裝周總有一場專為自己而設的時裝秀。

“她哪能想到,不到20年,她唯一設計出的作品就是滿地摔碎的古董花瓶。”成允兒提起自己的母親,對金時歎這樣說。那是兩人遠郊春遊時。當時兩人並排坐在水麵發亮的溪流邊,聽著鳥兒鳴叫,看著藍天白雲,慢慢聊天。金時歎還記得成允兒雙手捏著自製三明治送到他的嘴邊,他咬了一口,故意咬住對方的手指,成允兒又笑又喊。他也不住地笑,卻不鬆口。

在那一刻,他真的認定,不能失去她。她屬於他,他們在恰當的時候遇到對方,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對方胃口,像吸鐵石般相互吸引。他要保護她,她需要保護。離開他,她怎麽活下去呢?他們約定,在戀情滿一整年的紀念日上,正式向雙方家長攤牌。

金時歎聽見李赫叫他名字,他眨了眨眼睛,成允兒的臉隱去了。

“你說什麽了?我剛才走神了。”金時歎說,喝光瓶中的水。

“我說高藝美的魔術師頭銜啊。”

“對,到底怎麽回事?”金時歎的注意力被拽了回來。

“Andy表達能力很差,但跟我形容時,他特別激動,像是親眼看見了飛碟,他說高藝美的手有吸力。”

“手有吸力?特異功能?”

李赫搖搖頭:“應該不是,那是Andy的形容。我覺得他想表達的是,高藝美的手很靈活。她把一枚硬幣在兩隻手裏來回挪,硬幣就消失了,我猜是因為速度太快,看著像不見了。是不是很有趣?高藝美用這一招教訓了成元希,後來成元希還跟迎道告了狀,我還擔心迎道會教訓高藝美。”

“教訓?他們不是戀人嗎?”金時歎故意問道。

“什麽戀人。迎道隻不過是為了挽回麵子而已,被劉拉說成那樣,他能罷休嗎?隻是高藝美倒黴,正好站在當場。高藝美算是被盯上了。呃?那不是薑泰東嗎?”李赫偏過頭,朝壁球室外看去。見一個身材瘦長的男生,穿著壁球館的服務生製服,戴著粗邊黑框眼鏡,正彎腰撿起地麵上散落的壁球,放入一隻竹筐。

“薑泰東?誰啊?”

李赫撇撇嘴:“被韓迎道盯上的倒黴鬼唄。寰宇招錄的全國第三名,因為成績好進的寰宇。你想想韓迎道能放過他嗎?高藝美幫Andy解圍那天,我們都在樓上的練歌房,當時韓迎道在拿薑泰東尋開心。”止住話題,金時歎看到一種嫌惡浮現在李赫臉上,“底層小民……不自量力,居然以為能進寰宇,和我們一起上學。”

金時歎心底突然湧起一陣反感,他一點兒也不想和李赫待在一起。

李赫站起來,撿起球拍:“再來一局?”

金時歎搖搖頭:“不玩了,有點兒累。”他隻想快點兒離開。他把空瓶丟進垃圾筒,轉頭掃了眼外麵,薑泰東——李赫口中說的“底層小民”——擦擦額頭的汗,抱起一大筐壁球,費力地朝外走去。

那背影很瘦弱,見到球館負責人都會禮貌地彎腰鞠躬,即使抱著大筐。透過卑微的外殼,金時歎看到了他的堅韌,砍不斷切不開燒不完,不顧一切努力朝上生長的,雜草般堅韌。突然間,金時歎有個奇怪的念頭,如果他或者李赫的父親們一夜之間宣布破產,他們會怎麽麵對一無所有的生活?他們,能不能像薑泰東這樣,如雜草般拚命地活下去?

(4)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的手機再沒有接到韓迎道的電話。關於我如何進入寰宇學校的事,渡渡鳥沒多問,我找了機會對他說了前後大概,他便再沒有問起。他一向不追問別人的事。我依然努力“工作”,爭取不挨打。三天後,內部發生了一件驚天大事,梅山老大被“黑風幫”痛揍了一頓。

“黑風幫”是迫水洞的另一個盜竊組織,以成員統穿黑衣而得名。領頭者是個彪悍的光頭男人,30歲上下,年輕,精力旺盛,是迫水洞的“後起之秀”,傳聞說光頭男是從美國監獄越獄出來的,也有說是外籍韓國人,是流浪漢的幫派領頭者。總之,新興的“黑風幫”不到兩年的時間裏迅速崛起,成為迫水洞勢力團體的終極威脅者。

從去年年底,黑風幫開始進入梅山老大的“領地”,包括江南區在內的四個首爾繁華街區,梅山開始把“教訓一下那小子”掛在嘴邊。兩幫之間的仇恨和積怨越來越深,但表麵相安無事。

事情的起因是渡渡鳥在江南區的豪華會館前盯上了一條“肥魚”,剛要下手之際,被一個頭戴棒球帽的男人搶先,對方正是黑風幫的得力幹將,外號“幹魚”。

梅山找了一幫人,在江南區截住了“幹魚”,當街暴打,在警察趕來之前,一哄而散,“幹魚”捂著斷裂的肋骨,蹣跚逃走了。

三天之內,毫無波瀾。一周過去了,此事似乎已消散在了空氣中,梅山的“領地”也再沒有出現黑風幫的扒手。但周一時,出事了。當時梅山正拎著一盒冬草莓和一打啤酒往屋裏走。三個藏在暗處的人舉著棍棒,朝梅山一頓暴打。梅山的狂號聲引來我們的人時,已經是5分鍾之後,三個穿黑衣的人迅速逃走。

梅山躺在**歇了兩天,那兩天沒有湊夠7萬韓元的人,也幸免鞭打。渡渡鳥臉色陰沉,和我幾乎沒有交流。他的眼中燃起火焰,閃爍著複仇的藍光。我很不喜歡這種目光,那不像平時的他。

梅山躺了一個星期,終於坐了起來。右手綁著白色繃帶,嘴唇撕裂的口子還腫脹著。一種緊張的氣氛彌漫在空氣中,越來越濃烈。風暴要來臨了。

那幾天,我拚命幹活,我知道梅山的情緒很不穩定。自梅山暴打“幹魚”相距半個月後的一個周日,當時是下午兩點半,我在蓮花街的一個叫“天天美”的小超市,剛把開水注入一碗辛拉麵,將三角海苔壽司拿出來,剝開壽司的玻璃紙外包裝,打算吃午飯,手機突然響了。

“今天晚上別回來。”是渡渡鳥,他的聲音急迫,卻很冷靜。

“發生什麽事了?”

“聽我的話別回來。明天中午再回來。梅山給你打電話,你就說跟上了一條‘肥魚’,明天多帶點兒錢回來就行。掛了。”渡渡鳥掛斷電話。

我愣了一會兒,不安湧起,落下,像潮水。肯定發生了什麽大事。渡渡鳥在讓我遠離危險。緊接著,梅山的電話打過來了,他用陰冷的口氣命令我馬上回組織。我按照渡渡鳥說的,說盯上了一個有錢的女人,可能會很有收獲。他停了幾秒,自言自語了一句:“算了,你也幫不上什麽大忙。”便掛斷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梅山組織的所有人都出動了,和黑風幫發生了火拚。在迫水洞的主街,兩幫加起來有三百多人,發生了大型械鬥。械鬥之中,砸爛三個熟肉鋪,一家裁縫店和無數個路邊水果、蔬菜、炒年糕攤位。最後渡渡鳥用半截啤酒瓶將光頭頂進了洗衣房,光頭的臉壓在了蒸汽板上,渡渡鳥用帶鋸齒的酒瓶紮入了光頭的大腿。光頭反手探到接通電源的電熨鬥,丟向渡渡鳥,被渡渡鳥反手甩回,正好落在他的頭頂,燒焦了一大片頭皮。

渡渡鳥像發瘋一樣雙手鉗住光頭,也許想掐死他。此時,光頭求饒了,舉起雙手。梅山也衝進了洗衣房。渡渡鳥的手還在拚命用勁,被梅山飛起一腳,踢開雙手,結束了這場戰爭。

這所有的過程,我是在第二天中午才得知的。當時梅山掛斷電話,我心裏的不安不斷加劇。我給渡渡鳥撥了電話,已關機。泡麵的辣白菜味道彌漫進鼻腔中,我發現我還是很餓,也知道幹著急沒用,於是揭開泡麵碗蓋,用筷子撈起麵條。這時,有人遲疑地問了一聲:“高藝美?是你嗎?”一個男生的聲音。

我的手抖了一下,第一反應是韓迎道。但飛快抹去了這個想法,韓迎道不會這麽謹慎小心,他如果見了我,隻會大喊或者直接把我拽起來。我回頭,看到一個瘦高的男生,穿著超市的工作服,看到他的黑框眼鏡,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啊,真巧啊。”我打量著他,他神情中顯得很高興的樣子,“你在這裏兼職?”

薑泰東點點頭,看了眼泡麵,說:“你等一下。”他快步走進超市的貨架間,一分鍾後,又走了回來,手裏拿著一包六根裝的維多利亞腸,撕開包裝,遞給我。

我想起之前見過的那個為女兒剝開維多利亞腸的媽媽。一時間,我有些感動:“泰東,怎麽好麻煩你。”

“沒事,算在我的工資裏好了。我請你。”他笑了,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我負責的部分已經清理好了。”

“你是理貨員?”鮮嫩的維多利亞腸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我先吃了一根,又放了一根進泡麵中。

“嗯,周六、周日在這裏打工。”

“這麽說,你周一到周五也在打工?你怎麽做到的?”我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外的信息。

薑泰東點點頭:“利用一切時間嘍。”他變戲法般從衣兜裏拿出一本厚厚的《幾何學》,書邊因為翻了太多次,已經卷邊。看得出,他明顯不是靠家庭背景進入寰宇學校的學生。他一定吃了不少苦頭。進入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完全無法被接納。

“高藝美,我還挺佩服你的。上次,謝謝你給我水喝。”薑泰東說。他看著我,厚厚的眼鏡片後,眼神真誠。我們倆都明白他不光為了水的事。“謝謝你及時闖入包廂,高藝美,不然我會用手裏的水果刀紮進韓迎道的脖子,那麽我現在也許是坐在少年監獄的灰色高牆內。”

“我找過你,沒找到。”他有點兒局促,遲疑了一下,問,“你不是通過最佳考試成績入學的吧?”

“不是。”我說,吃了口麵。薑泰東的臉色暗淡了下去,他像被針紮了一下,馬上要走開的樣子。那個動作刺痛了我。“身份等級”的概念已烙印在他心中。

“但也不是因為家裏有錢。”我說。

薑泰東臉色詫異,離開的動作遲緩了:“你……”

“我不是寰宇的學生。這身校服是別人的,這名牌也不是我的。我不上學,具體做什麽,你也不用打聽。這就是我的真實狀況。如果你還想跟我說話,我很高興,如果你立刻就離開,打算從此不認識我,我也理解你。”

“但是,但是……你明明在寰宇學校……韓迎道……”

“那是個誤會。”我說。他提起韓迎道,我打了個激靈。

薑泰東的表情變化了好幾種,似乎腦海中飛快旋轉著各種念頭。接著,他起身離開了。我心一沉。雖然早有預料,但還是有點兒傷感。薑泰東再慘,也是貴族學校的在讀生,他的未來是律師、醫生、大學教授,甚至是科研專家。像我這樣來路不明的家夥……

我機械地吃著麵條,湯漸漸涼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薑泰東又出現在我麵前,懷中抱著一隻購物袋。我驚奇地看到他將購物袋放在餐桌上,購物袋中裝滿了零食,有果凍、烤魚片、魷魚絲、巧克力和草莓夾心餅幹,還有幾聽果汁。

“麵條要涼了,快點兒吃。”他說。

“泰東,我不能收你的這些……”

薑泰東咳嗽幾聲,開始模仿動畫片《馬古先生》中的超級近視眼馬古,粗聲粗氣卻權威十足地揮舞雙手:“市民們,市民們,如果你不想走彎路,就聽從我馬古先生的話!”

我哈哈大笑起來,發現眼眶濕潤了。不過,我及時把眼淚逼退回去。最近,總是遇到眼淚爆發的狀況。金星草,這段時間你為什麽變得脆弱了?

“泰東,我的名字不是高藝美。”

“我也不叫泰東,其實我的真實名字是馬古。”他做個鬼臉,我又忍不住大笑了一通。

“沒事,你可以不用告訴我。真的,我尊重別人的隱私。”薑泰東認真地說。

我吸了口氣,說:“你可以叫我星草。我的名字是金星草。”

“金星草。比高藝美好聽多了。”

我又笑了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溫暖了我的身體。我再次發現,說出自己的真正名字是多麽美好。

我和薑泰東說笑時,並不知道,此時,與“天天美”超市隔著馬路的街對麵,韓迎道雙手握著車把,目光透過頭盔的護目鏡,看著玻璃窗裏的我們。他的手伸進衣兜,拿出粉色的迪奧唇膏和幾張照片,看了看,又放回衣兜,開始耐心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