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金星草的橡皮泥人生

(1)

一攤泥——橡皮泥,泥兔子,泥蘿卜。我隨著韓迎道“飄”出大樓時,腦海裏毫無順序地在重複浮現出這些東西。我變成了泥做的人。

在我5歲被領養,10歲從領養的家(那個家中到處充斥養父的酒氣和養母的棍棒)逃走後,在繁華的鬧市和地鐵通道口流浪。當我懂得乞討可以獲得生存資格時,襤褸的衣衫和瘦弱的模樣不再是單純的底層寫照,而是工作外表。一般,女人容易動感情,一個夏日,我站在地鐵通風口朝人們伸出手時,一位女士停住腳步,搜遍全身,沒有找到零錢,最後,她從包中掏出一隻五彩斑斕的盒子放在我手中。

十二色橡皮泥。我晚上在橋洞,借著燈光,用它捏出一個兔子,並為它捏了一根胡蘿卜。雖然捏成的形狀與我腦海中的相去甚遠,但依然樂此不疲。我撥弄一下兔子的長耳朵,軟軟的,胡蘿卜的葉子,軟軟的。後來,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幹了,裂了縫。有一天我回到橋洞時,兔子的頭裂成了兩半,另一半不知去向。它腳邊的胡蘿卜葉子不見。我伸手一碰,它們碎了,成了一攤粉塊。我愣愣地看著這些碎塊,哭了起來。不過哭聲沒人聽見。我的哭聲,從來沒有人聽見過。

我麵對梅山老大的皮鞭和怒斥時,麵對第一次偷竊的極大恐慌時,麵對我無力扭轉隻能順從的厄運時,我都會不由得想到那隻橡皮泥兔子和它的胡蘿卜,還有我無能為力的大哭。

一堆橡皮泥。我就是橡皮泥兔子。軟軟的,顏色亮麗,來到世界,但很快風幹,遭遇烈日強風,最終碎掉。

現在這感覺又重新出現——橡皮泥人生,幹裂,粉碎,無能為力。

白色的雨果樓像尊貴的婦人傲然站在我們身後。等我發覺時,它已離我有幾百米遠,變成龐大樓群背景中的一員。

不敢相信我人生最驚悚的一幕在十幾分鍾前剛剛發生。就在那棟樓中。人群密密匝匝。我像歌手領取年度金曲大獎,被熱力與聚光燈烤焦。

這一切都是怎麽發生的?

渡渡鳥,名牌唇膏,鏡子,鏡中的我,鏡中的金時歎,李赫,雨果樓,劉拉,韓迎道。

我眼前的景物逐漸清晰,力量重新恢複。我的目光落在韓迎道垂下的手上,一片血紅。我發現自己正穿過一個寬敞的小型廣場,胳膊被抓在韓迎道寬大的手中,那隻流血的手。他捏著我的胳膊肘關節,毛呢外套上印了幾塊血跡。

我的衣服被毀了。這念頭從我腦海中閃過,接著我的思維迅速回到了現實世界。

我用力甩動胳膊,掙脫了他的手。他正在埋頭朝前大跨步走,像要去赴約一個重要邀約。被我甩開的瞬間,他露出詫異的神情。他看著我,眼神滿是詢問和疑惑,似乎問我為什麽停步。

“我們會遲到的。”我似乎聽到他開口說了這句話。很可笑,很荒唐。緊接著,他的目光閃動幾下,我感覺他混亂的思維在逐漸恢複正常,像散落一地的拚圖色塊自動拚合,拚成完整的畫麵。

我揉了揉胳膊,肘關節處果然留下了清晰的血印。幹洗?多少錢?手洗?會被梅山詢問原因。我還得穿它進行下午的“工作”,那血印像是用喇叭在大喊:別靠近我。

一股怒火蔓延到四肢。韓迎道冷然的眼神更令人憤慨,仿佛在大庭廣眾之下強吻別人的是我,而不是他。

“你弄疼我了。”我說,朝後退。

他呼出一口氣,張張嘴,又合攏,突然抬起手使勁兒搓搓頭發。

“別說話。現在。”他蠻橫地說。朝我走過來,伸手拉我。我後退幾步,搖搖頭。

“你最好別過來。”我的左手伸向馬尾辮,貼著馬尾辮別了一個水晶花朵的發夾,發夾的後麵,用強力膠貼著一片飛利浦刀片,鋒利尖銳。我一遍遍想起剛才在三樓被強吻的一幕,在韓迎道攬住我的腰時,畫麵暫停,接著,畫麵換成我伸手將發夾抽了出來,劃向他。

我該對付他才是,可我像融化了的雪糕般癱軟在地,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第二遍。

“你沒搞錯吧?你知道我是誰吧?換成任何一個女生,都希望站在你剛才的位置,你知道這一點嗎?還是說——”他靠近我,瞪視著我,沒有一絲柔情,“你是新來的?你不懂這裏的規矩?高藝美?”他的目光掃過我的衣領下方。我心裏咯噔一聲,飛快地將外套衣襟拉緊,蓋住胸前的名牌。

“你把手放在頭頂做什麽?你需要我幫你將皮筋抽下來嗎?你也覺得女生披肩發比較好看吧?做韓迎道的女朋友,你該立刻改善自己的外形了,是不是?”他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笑意,可他的確在笑,露出上排的牙齒。

“你得了妄想症。我不想跟瘋子對話。”我說,轉身要走。突然校服衣襟收緊,貼近脖頸的衣領像被鐵鉤掛住,朝反方向猛拽回去,我差點兒摔倒,驚叫一聲。

“我還沒下命令說你能走——”

一瞬間,我拔下了馬尾辮後的發夾,將發夾捏在拇指與食指之間,朝他的臉刮過去。馬上,他光潔的下巴出現一道血跡,細細的,血珠從血線邊緣滲出。他驚呆了,瞪著我,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將手指放在眼前,看著指肚上的鮮血,然後開口說——

“我說的你都聽到沒有?”

我回過神,發現韓迎道正不耐煩地看著我,下巴一片光潔,並沒有血印。我的手也沒有捏著發夾,隻是使勁兒攥著書包帶。脖子一陣發緊,我伸手將衣領拽鬆了一些。

“你那表情,是要吃人嗎?你是不是耳朵不好使?”

我用力深呼吸,克製自己想將發夾摘下來的衝動。這裏不行,惹出禍來,跑不掉的。

他突然上前一步,將我的書包奪走,扯開拉鏈,將書包朝下猛地抖動。稀裏嘩啦,東西掉了一地。長袖運動上衣、牛仔褲、唇膏包裝盒和唇膏、小鏡子、蒂凡尼珠寶盒、手機。此時,許多藍色的玫瑰花瓣像雪片般從書包口落下,落在珠寶盒邊緣和手機屏幕上。一定是昨天落在書包裏的。

“你瘋了是不是!”我說,蹲下身收拾東西。他先我一步彎腰撿起手機,迅速撥出了一個號碼。

“還給我!”我尖叫著朝他撲過去。他手一抬,我撲了空。我感覺刀片貼著頭皮,在微微顫動,喊著讓我抽出它。

“我警告你最後一遍,把手機還給我。不然你真的會後悔的!”我說,感覺聲音又細又長。

“發怒的樣子,看著還挺厲害嘛。”韓迎道咧嘴一笑。

“是你自找的!”我瞪著他,抬手按住發夾。韓迎道得意的臉在我麵前晃動。我眯了眯眼睛,抽出了發夾。與此同時,有人在我身後出現。我的手一抖。

韓迎道的目光越過我,落在我頭頂上方,微笑不見了。

“金時歎,這裏沒你的事。”韓迎道說。

“你在這兒幹嘛?還不去上課?”金時歎像沒聽見韓迎道的話,對我說。我蹲下身撿起地上的東西,裝進書包。

韓迎道向前一步,金時歎轉頭麵朝他:“你不去上課嗎?商務英語的學分快扣光了吧?這次再得全校倒數第一,跟理事長沒法交代了吧?”

“關你什麽事!”韓迎道聽到“全校倒數第一”,臉騰地紅了。

“再怎麽說理事長也是你的媽媽,管理整個寰宇學校,多麽辛苦。雖然你們的關係不算太……”金時歎古怪一笑,聳聳肩,“你不覺得該給她掙點兒麵子嗎?”

什麽?這家夥是全校倒數第一?真是夠驚悚的,成績差成那樣還這麽耀武揚威,未免太可笑了。

“金時歎,你不是連情侶吵架也要管吧?學生會會長沒有這條管理內容吧?”韓迎道的臉硬得像塊冰,我有種感覺,真正激怒他的是金時歎的古怪笑容和那半句沒說完的話。

雖然你們的關係不算太……

不算太什麽呢?不算太好?不算太親密?母子之間的不和也是有的吧,何況韓迎道正處在青春期。但金時歎的笑容之下,明顯有其他內涵。

“前提是,你們是情侶對不對?我可以幹涉學生間的暴力事件。”

“你說什麽?”

“她生日幾號?”金時歎伸手指向我,眼睛看著韓迎道。

韓迎道一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韓迎道轉攻為守。

“怎麽?不知道?那要不要我告訴你?”金時歎看著他微笑。

“金時歎,拜托你,別說了。”我有不好的預感,事情越來越亂,所有事都像被絞入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而機器的開關,誰都找不到。

“你說啊。我偏偏想聽。難道說,你們是舊相識?”韓迎道說。

我心底升起一陣厭惡,討厭他說“舊相識”這幾個字。

“生日是幾號,你自己去打聽。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是我送她的生日禮物。”金時歎伸手從書包中拿出蒂凡尼珠寶盒,朝韓迎道晃了晃,幾片紫色玫瑰花瓣落下,在空中飄動。

“啊,都變成幹花瓣了,當初可是一大束紫玫瑰,很漂亮的生日花束。”金時歎說道。

韓迎道的臉色瞬間變了,他的目光轉向我。我腦海中飛快地閃過昨天在包廂中我們的對話。

“這是什麽?”

“什麽?”

“花。”

“花就是花。我的東西。”

“如果我沒記錯……剛才你手裏還沒這束花。”

“我想我的私人約會不必跟你匯報。”

“如果你好好在路邊走,差點兒被某人的車撞倒……導致約會遲到惹得約會對象生氣……大吵一架之後……接到對方的分手電話……”

我突然希望金時歎沒出現。這所有的一切,像失去控製的過山車,載著嚇瘋的遊客拚命衝下彎曲的軌道,世界上怎麽可以發生這麽多連續的巧合?

“原來你昨天說的那個約會對象,是金時歎?”韓迎道突然麵朝我。

我感覺他臉頰的肌肉在抽搐,我不明白為什麽突然之間,他的臉色充滿了敵意和仇恨,這遠遠超出了我的所知範圍。

那片狹小的被仇恨圈起的地方,是屬於韓迎道和金時歎的。

(2)

“你說分手。”韓迎道歪了歪頭,眉頭擰起,像數學老師提問了一個複雜的方程式,“這麽說,你們是戀人。”他朝我們倆分別點頭,過分的鄭重令人緊張。

金時歎的表情變得疑惑、茫然。他明白事態進入了一種他不了解的領域。我知道對他不利,卻不知道原因,但肯定跟我有關,或者說,跟我說過的話有關。

“據我所知,允兒是昨天跟你正式說分手的。這麽看來……”他微微搖頭,似乎在尋找那複雜方程式的答案,“你和允兒在一起時,在外麵偷吃?”

我皺眉。“偷吃”是一個令人厭惡的詞。允兒又是誰?金時歎的女朋友?昨天正式分手?怪不得金時歎當時神情那麽古怪。不過,韓迎道為什麽這麽生氣?這個允兒和他到底……

“金時歎,你居然敢背叛我妹妹!虧她一直對你感到愧疚!”一道黑影閃過,金時歎重重朝後摔倒,捂著鼻梁。他手中的蒂凡尼盒子飛了出去,在半空打開,項鏈落在了地上。韓迎道一腳跨出,一條腿半弓,另一條腿繃緊,保持一個扔出鐵餅的姿勢,幾根頭發落在了前額,像幾個感歎號。

“韓迎道,你是徹頭徹尾的瘋子!誰和金時歎是情侶?你搞清楚狀況沒有?”我跑過去扶起金時歎,很沉重。他擦了一把嘴角,抹掉一道血印。

“哎呀,出血了!”我說。

金時歎推開我,站了起來,盯著韓迎道。緊張的氣氛彌漫開來。我發現四周不知何時站了許多人,像是瞬間從三樓移動到了此地。

“把項鏈撿回來。”金時歎對我說,臉卻朝著韓迎道。

我隻得跑了幾步,撿起掉在石頭台階上的項鏈,放進盒子,盒蓋摔壞了,再也蓋不上。我走了回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在一大堆穿藏藍色校服外套的學生後麵不遠處,穿著灰色保潔服的渡渡鳥。離得太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到他的驚愕。

天啊,我到底在幹嘛?金星草,你真的是瘋了。我木然地站在金時歎身邊。金時歎的胸膛一起一伏,他在深呼吸。我看到他捏緊了拳頭,知道大事將臨。

“戴上它。”金時歎說,見我沒動,他重複一遍,“戴上這條項鏈。現在。”他一字一句,十分清晰。韓迎道的眼睛內燃起紅色的烈火。我的手開始發抖,想掉頭跑開。可四麵圍起的人牆已經切斷了我的逃跑路線。我揭開盒蓋,撚起雙螺紋項鏈,兩手環繞在脖頸後,好久都扣不上,細細的鏈條從手中滑下,我試了幾次,越來越緊張。最後,金時歎站在我背後,伸手幫我搭上扣環。

韓迎道的眉毛陡然立起。

金時歎的手指擦過我的脖子,很涼。韓迎道朝這邊疾走而來,紅色的鞋變成兩道紅光。金時歎也朝對方疾走過去。兩人像胸口貼著正負極的巨大磁鐵,被彼此吸過去。

某種憤怒似乎憋了很久,隻等待最後一擊。此刻兩人都決定爆發,我恰好做了這根導火線。白金項鏈貼著脖子,涼絲絲的,細鏈末端的鑽石海豚也涼涼的。我明白這條項鏈本該屬於另一個女孩——韓迎道的妹妹,允兒。這麽貴重的禮物,一定是為她準備的。

兩人在同一瞬間朝對方揮出了拳頭,又在瞬間,同時摔倒在地。韓迎道迅速翻身而起,朝金時歎衝去,抬起一腳踩下,金時歎打了個滾,韓迎道的鞋踏在了地板上,將落在地麵上的紫色花瓣踩成泥。

一陣風刮過,紫玫瑰花瓣被卷入空中,四散飛揚,像下了一場紛揚的花瓣雪。眾人都仰頭看花瓣,幾乎忘了重頭戲。我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分散時,迅速撿起書包,朝人群稀薄的方向狂跑而去,推開幾個女生,擠出包圍圈,朝外狂奔。跑了幾步,感覺背後有人跟上來,我跑得更快了,恨不得飛起來。

“星草,朝右邊的路口拐,直走就到了大門!外景攝影課的學生正在進大門!”後麵有壓低的聲音在喊。是渡渡鳥。

我沒敢回頭,在渡渡鳥說的路口右拐,一條大路出現在眼前。我邊跑邊回頭,渡渡鳥已經不見了。我繼續狂跑,在這逃命的時候,我居然還有心情想,真不愧是寰宇學校,還有外景攝影課。

轉眼,我已跑到大門口。果然,一輛加長豪華巴士停在校門口,幾十個穿校服的學生正擁進大門,有的斜跨相機,有的提著粉色的小箱,箱上貼著一張專業長鏡頭招貼。電子門拉開很大一個出口,門閥的燈一直是綠的。

我像炮彈般衝開人群,跑了出去。

(3)

韓迎道和金時歎在寰宇學校理事長辦公室站了足足半個小時。前來報告事件過程的後勤部部長出來後,三四個學生走進去,作為目擊證人講述了各自看到的事件經過。

韓迎道感覺眼窩下麵一陣麻辣刺痛,嘴角也腫脹著,他雙手背在身後,低著頭。金時歎和他姿勢相同,臉部狀況沒好到哪裏去,真正的“鼻青臉腫”。

“限你們兩人在下午放學之前,把維納斯廣場打掃一遍!”理事長的目光落在兩人的臉上,飛快掃過兩人打破的鼻梁、嘴角的血跡、瘀青的臉頰和脖子上的抓痕,冷笑一聲。

“媽媽,其實……”韓迎道開口。

“住嘴!”理事長塗抹粉色唇膏的嘴唇緊繃,保養極好的皮膚線條僵硬,她提高聲音時,珍珠項鏈的每顆圓珠都在顫動。

“這裏是學校,也是我的職場!在這裏,我眼中隻有學生,沒有兒子!”理事長的臉像石頭,隻有嘴唇在動。

“你們既然精力充沛,那就好好釋放一下。現在,出去!”

兩人鞠躬,轉身推門走出辦公室。走到門口時,兩人都想第一個出去,不料動作一致,擠在了門框上,胳膊貼著對方,兩人朝對方瞪一眼,同時使勁兒擠出去。韓迎道左右晃動,總算出了門。金時歎將門關上時,韓迎道已快步走到樓梯口。

“喂,韓迎道,我的那份就拜托你一起清掃了。”金時歎說。韓迎道沒停步,徑直下了樓梯,臉色冷得像冰塊。

韓迎道下樓,打算先去趟校醫室買創可貼。他穿過維納斯廣場,廣場上聚集的學生已經散去,櫻花樹靜靜地站立,低矮的灌木叢隻剩下尖尖的刺叢,一些紫色花瓣落在其中,就像灌木在這冬天開出了明豔的紫色小花。不遠處,蒂凡尼珠寶盒躺在地上,盒蓋底部裂了一條大縫,缺口的鋸齒形像一排小尖牙,露出裏麵的黑色絲綢內襯,像怪物的嘴。

高藝美,那個古怪的女生,骨子裏像裝滿了鋼釘,堅不可摧。他在寰宇大廈的包廂中與她正麵交鋒後,就有此感。

她行動敏捷,反應快速,性格堅硬,像一塊能行動的花崗岩石,而且,她的眼神中透著戒備和警覺,仿佛她是即將越獄的逃犯,每時每刻都觀察獄警的反應。

他從未在任何一個寰宇學校女生的臉上見過那種神情。而且,好幾次,他察覺到她即將噴湧的怒火,還有她下意識的某些舉動——

韓迎道停住腳步,腦海中閃過高藝美抬手伸向頭頂,眼睛射出貓咪發怒時的藍光,金時歎出現後,她將手垂放下來。

一個怪異的舉動。韓迎道想不出為什麽想到這個微小的動作會心生不安。他停住腳步,眼光再次落在摔壞的蒂凡尼盒蓋上,盒蓋附近的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過去,俯身去看。

一支唇膏。淡粉色的迪奧唇膏。他猶豫了一下,彎腰將唇膏撿起,放進左側大衣衣兜。剛走了一步,“吧嗒”——是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響。他轉頭去尋找聲音來源時,同時感到左手手背一陣涼涼的,厚厚的羊毛呢衣兜中似乎卷起一股風。

在看到地板上掉落的迪奧唇膏時,他同時看到左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指尖從衣兜接縫處探出來。他嚇了一跳,接著將手從衣兜抽出來,瞬間想明白了什麽,再插進去,這次探出在外的手指變成了四根。

他將衣擺扯起,將衣兜對準臉,雙眼朝衣兜底部看去,仿佛要從衣兜中尋找珠寶。視線一片漆黑,但很快,底部閃現一道細細的亮光。

一道十厘米的切口,幾乎將衣兜底部整個劃開,鋒利而隱秘的缺口,足以掉出任何東西。韓迎道此時才想起來,他一早上,沒有見過自己的白色錢包。

“被扒手偷了?”李赫的筷子懸在嘴前一厘米處。

韓迎道的專屬包廂中,幾個跟班都瞪圓了眼睛,忘了吃麵前的意大利麵和奶油花椰菜拌嫩蘆筍。

寰宇餐廳提供的是自助餐,約六百平方米的餐廳東部,靠牆設立了一塊複式二層小平台,一架木樓梯直通而上,二層約五十平方米,鋪設地毯,擺放一張西式餐桌和六七把歐洲花式靠椅。沿牆擺著高大的橡皮樹和藤蘿類植物,橡皮樹側麵是一溜寬大鬆軟的L形布藝沙發。沙發前的白色木茶幾擺放幾隻玻璃碗,盛著碧根果、榛子和開心果,還有黑巧克力。

這裏是韓迎道的專屬包廂,隻有他的跟班和最親密的朋友有幸陪同他吃飯。

隻不過很久以來,專屬包廂中隻有跟班,沒有所謂的“親密朋友”。整個寰宇學校都知道,韓迎道不需要朋友,隻需要服從者。

“今天不是愚人節?玩笑一點兒都不逗人?”李赫說。

韓迎道將大衣整個丟向餐桌,手伸進衣兜,朝跟班們露出微笑:“魔術時間到。”他的手猛地一插,半隻手掌從底部冒了出來。

李赫的筷子一抖,一粒酸黃瓜從壽司卷裏掉了下來。

“迎道,你遇到超級大盜了。”跟班甲捏住衣兜(韓迎道已將手抽出),半驚駭半佩服地說,“簡直是電視劇裏的場景。”

“丟東西沒有?”李赫才想起正題,徹底放棄了壽司卷。

“目前能想起來的,隻有錢包沒了。”韓迎道喝了一口檸檬水,身體仰靠向椅背。

“什麽時候沒的?”

“我剛發現衣兜壞了,至於事情是什麽時候發生的……我今天沒用過錢包。”

“最後一次用錢包是什麽時候?”李赫喝了一口水,眼睛望著壽司盤。今天的壽司卷包著蛋卷、肉鬆、酸黃瓜,是他的最愛,但他知道就算餓死在這裏,也不能現在吃。韓迎道的臉色很難看,雖然他在笑,但正是這笑,讓人脊背發寒。

韓迎道一笑,就是說明他很生氣,非常生氣。

“最後一次……昨晚的包廂費是免單的……等一下,李赫,昨晚唱歌前,我讓你給薑泰東買口紅和眼影盤,是你掏的錢嗎?”

“是。”李赫說。

“這麽說,我沒用過錢包……唱歌時呢?更不會了……”

“你在包廂時,錢包還在。”李赫說。韓迎道的目光轉向他,眾人也隨韓迎道的目光而來。李赫有點兒緊張,希望自己的記憶是沒問題的:“昨晚泰東去洗手間時,你接了個電話,說是元希打來的。”

“然後?”韓迎道想起成元希來電,他剛接起,對方就掛斷了。稍晚時成元希告訴他,當時他正和Andy爭執不下,“那個大媽”——高藝美,將手機奪了過去。

“那時我記得你掏了下錢包,然後又放了回去。”李赫說,“對,的確是放了回去,我看得很清楚。”

韓迎道的記憶飛速倒回昨天,定格在成元希第一次來電時。他想起自己看到手機屏幕上閃動的“元希”兩個字,第一秒想的是,元希遊戲幣用光了,跟他要零錢買遊戲幣,所以,他掏出錢包。通話截斷了,他沒有撥回去,因為當時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為泰東寶寶化妝。

其間,一直沒有任何使用錢包的地方,泰東回包廂後,重頭戲上場,假冒綁架犯打電話的高藝美出現。

高藝美,又是高藝美。

韓迎道抓住杯子,猛喝一大口水,將杯子重重放在桌麵上。

“明顯是個老手。”跟班甲捏著外套衣兜說,“在人少的地方,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很小。我老爸年輕時當過半年警察局局長,審問過一個特別厲害的盜竊犯,叫什麽……煤山,不對,是梅山。那家夥交代,作案時將鋒利的刀片藏在手套拇指的前端,混在人群中,很隨意地將手搭在別人的腰間或蹭過包,就會劃出一道巨大的裂口。那人被判5年,後來卻在監獄裏偷到獄警鑰匙,跑了。到現在還被通緝,卻一直沒找到。”

“難道你想說寰宇學校有大盜,就混在人群中?迎道昨天除了和我們在一起,就是今天在校園裏。或者你是說我們之間有人偷了東西?還是薑泰東?”李赫喝了口水,不耐煩地說。目光盯著壽司卷,海苔皮有點兒皺了。

“我隻是提出一點兒參考意見而已嘛。我隻是想說,盜竊犯要想劃開迎道的大衣,肯定是離他很近很近。”跟班甲有點兒喪氣,心裏暗罵自己多事。

很近。很近很近。接吻算近的。韓迎道心裏說。隨後笑了一聲,覺得荒唐。接吻時高藝美的手被他的臂彎箍住了。

昨天的一切都如常進行。練歌房,薑泰東回來(一臉倒黴相,妝花了),惡作劇綁架電話,高藝美,走出練歌房,坐車回家,一晚上待在家,第二天坐車來學校……

沒什麽遺漏的,也沒什麽特別的。除了高藝美的綁架電話外,一切都太正常不過。

高藝美。很近。韓迎道總感覺有什麽東西遺漏了。他轉了轉眼珠,怎麽都想不起來是什麽遺漏了。

“煩死了!”韓迎道雙手朝外一推,腳踢中桌腿,桌麵晃了幾下。眾人麵麵相覷。

“你們吃飯吧。我沒胃口。”韓迎道抓起大衣,“沒一件高興事!”走了幾步,回頭對李赫說,“吃完飯你帶他們去維納斯廣場掃一下落葉,記住,隻掃左半邊。”

走下木樓梯,韓迎道穿過餐廳的人群,迎麵看到劉拉端著淺褐色的餐盤走來,餐盤上擺著葡式蛋撻和金色的雞蛋卷。劉拉看到了他,站住了。兩人都朝對方看了一眼,韓迎道感覺臉頰的傷更痛了,眼角火辣辣的。這場對視維持了三四秒,然後韓迎道徑直朝前走去,走向劉拉……又越過她,像沒看到她似的。

韓迎道的背影在餐廳裏格外醒目。劉拉端著盤子,定定地看著麵前的空氣,像韓迎道還在原地。她睫毛微顫,褐色的餐盤也在微顫。十幾秒後,她重新邁開步子,走向餐桌。

(4)

我飛快地穿過馬路,找到一條小街,鑽進街邊的紅色電話亭,打開書包,掏出真皮方形錢包。

下午5點的陽光穿透空氣,有氣無力地灑在街麵上。

有個穿著藍色羽絨服的中年男人匆匆走過來,見電話亭中有人,又匆匆離開。我麵朝電話亭,背朝街麵,打開錢包。

千萬有一點,別是空的,別是空的。我碎碎念。眼睛朝錢包裏襯掃去,幹笑了一聲,笑聲像從喉嚨裏擠壓出來似的。錢包的確不是空的,裏麵躺著幾枚硬幣。兩個50韓元的,一個100韓元的,還有七八個10韓元的。

比我還窮啊。這大叔真是的!這麽高級的錢包,裝著不到三百韓元,連一包辛拉麵都買不來。說到辛拉麵,我的胃抽搐了幾下。中午吃了一塊麵包,整個下午都在這條街“工作”,運氣太差,好像有錢人都在前一天得到了集體通知——此處有賊,所有拿到的錢包都是癟的。最大的收獲是一個布質零錢袋,不大的錢袋裏裝著三張五千麵額的紙幣,外加一個廉價的人造水晶熊。

離7萬韓元份額還差一大半。我將硬幣倒出來,放進裝錢的“工作袋”(一個袋口用繩索收緊的蛇皮花紋袋),將錢包扔進書包,走出電話亭。

手機響了。我第一反應是渡渡鳥遇到了麻煩。飛快地掏出手機,屏幕上卻是不明來電,我果斷掛掉。不是推銷人身意外保險的,就是辦信用卡的,而且,我們從事特殊行業,可以說,我們處於半地下狀態,東躲西藏,是絕對見不得光的。不是我電話簿上的人我堅決不會接。

但對方十分堅韌,掛斷後再次來電,再掛斷,再來電。來回五六次,我終於反應過來,一定是渡渡鳥出事了。他很可能困在了什麽地方,手機丟了,在跟我求助。

被抓住了?挨揍了?受傷了?屏幕再次亮起,我飛快地接聽。

“喂?”心提到了嗓子眼。

“幹嘛不接我電話?”那邊的人像瘋子般朝我大喊。

我馬上反應過來是誰:“我跟你沒什麽可說的,掛了。”

我按下掛斷鍵時,聽到韓迎道在咆哮:“高藝美,你這次……”後半句怒喊被截斷了。

那怒火仿佛穿透電話燒到我的身上來。

我突然意識到事情不算完,他會再次打來,一遍遍打來。當他終於意識到我絕對不會接他電話時,他會從我名牌上的信息找過去。

假設他沒有看清名牌上的係別?他也會循著“高藝美”三個字將寰宇學校翻個底朝天,直到抓住我為止。

我當時並不知道,正在此時,韓迎道站在寰宇學校一號教學樓六樓的階梯教室前,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一位鬈發女生,女生戴著白框近視眼鏡,同樣驚異(夾雜著興奮)地看著韓迎道,胸口的名牌刻著:

2014級 廣告藝術創意與推廣係 高藝美

“你是誰?我找高藝美。”韓迎道說。

我背起書包準備過馬路,一個念頭擊中我——他媽媽是理事長,難道說寰宇學校是他家開的?

我站在原地,驚愕不已。

太陽變成紅彤彤的圓球,圓球周邊沒有一絲刺目的光,像一張巨大的紅色正圓貼紙貼在天幕上。街上下班的行人開始增多,汽車也多了起來,疾馳壓過黃色的指示線。

我手揣在衣兜裏,握著手機,眼睛看著馬路對麵的一排商店,目光落在小超市光亮的玻璃櫥窗裏,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坐在簡易用餐區吃泡麵,右邊,她的媽媽剝開一根維多利亞腸,放進一次性泡麵碗裏。

我想起自己該去吃飯,卻感到我想的不是吃麵,而是其他。我低頭看著書包,書包裏的“工作袋”裏隻有幾張五千元紙幣,七八枚硬幣,離7萬韓元還差很多。

如果在午夜12點之前湊不夠7萬韓元,隻有兩個選擇:

一、不能休息,一直在外麵上班,直到湊夠。

二、從我的“星草基金”中掏出差額補上。

每天7萬韓元。這重壓像一塊不斷下沉的巨型搗肉砧板,懸在我的頭頂。吊著砧板的,隻有一條細細的鐵鏈,鐵鏈脆弱而枯朽,某個接口隨時會斷裂。唯有新的鐵水——及時偷到的每日份額——一點點加固它。

但“鐵水”少得可憐,每次隻能落在鐵鏈的某一段,某一環。比起重達幾頓的合成鋼砧板,這些鐵水隻能維持最低的加固標準:今天不會斷。

那麽,明天呢?後天?下個星期?下個月?

當鐵水分量減少時,腐朽的鐵鏈開始痛苦呻吟,發出細微的迸裂聲,而這聲音,將是我的死亡之聲。

如果能有一大桶,雖然不能奢望太多,但如果——我跟自己說,金星草,如果——能有幾十斤,甚至幾百斤的鐵水,劈頭蓋臉澆灌而下,瞬間加固鐵鏈,那麽,砧板將不再構成威脅,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安全了,說不定,除了保護自己,還能保護我在意的人。

隻要擁有更多的鐵水,就有辦法加固這條鐵鏈。當不用再為加固鐵鏈操心時,也許就能騰出一點點空間和時間,想一想人生的其他可能,其他不用這麽肮髒和黑暗、毫無希望的人生的可能性。

也許是一幢小出租屋兼一份拌飯店的打工生活,也許是菜市場租一個小攤位賣新鮮蔬菜和幹魚,也許開一家小水果店(奢望級別的夢想),也許,是一趟期待已久的、沒有任何壓力的海島雙日旅行,踩一踩柔軟的沙灘,撿幾粒白色螺紋貝殼,也許……

我在街邊找了一張木椅坐下。冬天來臨,冰涼的乘涼椅乏人問津。我毫不在乎,掏出手機(又有兩個韓迎道的未接來電),打開網頁,聽見心髒加速跳動。

我在搜索引擎中輸入“寰宇”,還沒輸入“財團”兩個字,頁麵馬上跳出一排自動選項,第一位:寰宇財團。接下來分別是:

寰宇家族

寰宇財團掌舵人 韓立

寰宇會長 韓立 全家福

寰宇學校 韓迎道

寰宇學校 理事長

我知道不必再確認,但還是點擊“寰宇會長 韓立 全家福”選項。頁麵馬上刷新,一張照片緩慢展開。

這是一張可以稱作“正統”的照片。作為背景的巨大別墅宏大莊嚴,拍攝角度精準有美感,韓迎道穿著純黑色禮服,站在父母身側。父母同樣盛裝而坐。

碧綠的草坪,西式的白色扶手椅,城堡般的別墅。

我隱約回憶起早上做的夢。碧草,藍天,漂亮的家人。但這一切隻存在於夢境中,像一堆五彩斑斕的橡皮泥,隨時都會碎裂。

而韓迎道的,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人一出生,就決定了命運,是吧?

我關閉網頁。寰宇財團,我用盡想象力都想不出數額的資產,跟我毫無關係。

但韓迎道,寰宇財團的繼承人,粗暴而蠻橫地闖入我“多彩”的生活,如童話中落在農夫家門口枯樹上的純金百靈鳥,閃動金色的翅膀,高聲唱:“金星草,好運!好運!”

金百靈帶來了見麵禮——裝了足足52萬韓元的白色名牌錢包。

我必須考慮如何利用這隻金百靈,哪怕,隻拔一根金羽毛,那麽,金星草的橡皮泥人生也許會加上一層薄薄的保護層,不至於隨時破碎。

所以,當我穿過馬路,手機屏幕再次閃動時,我看著那一串眼熟的數字,按下了接通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