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寰宇學校?雨果樓

(1)

這是一片碧綠的草地。春日的陽光和煦溫柔,照得人暖洋洋的。草地中央擺放著一張長長的餐桌,鋪著雪白的桌布。桌麵上擺滿了本地的美食,也有西式冷盤。大盤水果切片放在兩頭。正中央的烤爐上,切成圓形的薄薄的五花肉烤得邊緣泛著金黃,味道格外誘人。盤中還盛放著煎好的黑胡椒牛排,一個大玻璃碗中放著用豆腐皮包好的五香牛肉卷,牛肉中夾了香芹粒。

餐桌四周,坐滿衣著休閑雅致的人,有年近五十的男女,也有盛年的夫婦們,還有打鬧的小孩。這些人的長相中有某種相似的地方,一個家族在聚餐——一個富足、美滿、健康的大家族。

每個人的麵孔都被陽光塗成健康的金色,每個人都在笑,互相傾聽、交談。烤肉的香味在空氣中飄**,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士端著一盤金色的炸洋蔥圈,用鉗子夾了一些放進骨質瓷餐盤,遞給身側的男士。兩人相視而笑,他們的眼神中傳遞著濃濃的情意。女士的膝蓋上坐著一個小女孩,一歲多的樣子,紮著兩根羊角辮,耳朵後別了一個粉色蝴蝶結。她的臉頰胖胖的,兩腮粉紅,手指捏著一根軟塌塌的炸胡蘿卜絲放進嘴裏,一滴口水掉落下巴,亮晶晶的。

不遠處幾排高大的榕樹濃密蔥綠,蟬不知疲倦地唱著歌。

一個家。

父親、母親、孩子。

陽光、烤肉、草坪、祖父、祖母。

每一處都充斥著安心和安全感。

我站在樹叢邊,看著這一幕,心中湧起感動。我突然發覺一件事,我是那個小女孩,那個連完整的話都不會說的小女孩就是我。這個發現一點兒都沒有引發我的驚訝,好像這個事實早已紮根於我的生命中。而我,卻還站在樹叢邊,看著我和我的家人們。

家,爸爸,媽媽,保護者。我突然釋懷,一種難以言喻的寬慰湧上心頭。我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我找到了家人。我知道我不會再受到傷害,不用擔驚受怕,再也不會。

一個聲音刺穿了我的耳膜。我睜開了眼睛,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尖銳的疼痛感依然留在腦海中,夢中草坪上的畫麵漸漸消散了。

我拿起手機看了看,上午八點半。我“呼”地筆直坐起,第一個念頭是該死的手機鬧鈴沒在六點半準時響起,我錯過了城市上班族的“早高峰”,那也是我工作的黃金時段之一。

皮鞭,扣工錢。梅山老大陰沉的臉飛速在腦海中閃過。我穿上拖鞋,下一個念頭侵入腦海:今天休假。

我呆了幾秒,揉揉眼睛,終於反應過來,我今天的確休假。昨天收獲太豐厚,惡霸韓迎道的錢包簡直是一個信用卡的小型展示會,現金50多萬韓元。每日7萬韓元的額定工作量已超額完成。

我在練歌房包廂門口,將兩份錢勻出20萬韓元,死魚眼錢包中放6萬韓元,惡霸韓迎道錢包中放剩下14萬韓元,其餘的錢放進書包裏的一個夾層(夾層明顯鼓了起來),歸自己。

我一直在為自己做儲備,我稱之為“星草基金”。這筆錢是從兩年前偷偷開始攢的,因為沒有身份證,沒法辦理銀行卡,我隻能藏現金。在梅山老大尖銳而敏感的目光下藏這筆錢,幾乎相當於在老虎眼皮下偷它的肉塊。在梅山老大眼中,我們得來的每一分錢,他都有不可置疑的占有權。

可我必須這麽做。我暫時不去想這筆錢的用途(用得著這筆錢時,那一定是我人生的最危急關頭)。可我像鬆鼠一般,不斷積攢過冬的幹果。

昨晚我進門前,透過玻璃看到狹小的正廳裏,渡渡鳥跪在地板上,脖子後有一道鞭痕。我退了幾步,躲在暗處,將夾層中的錢又抽出五萬,放進白色錢包,再次推門走進去。當我把兩個錢包遞給梅山老大時,梅山老大嘴唇難看地歪咧,露出蟲蛀的齲齒。他把錢數了一遍,油膩膩的嘴貼在鈔票上,使勁兒親了一下(我胃裏一陣翻湧)。

錢多心情好。這是梅山老大的口頭禪。他當時沒說這句話,但我知道他心底說了。梅山老大與鈔票的深情一吻表示我的計劃生效,拿到錢後,梅山老大讓渡渡鳥“滾去睡覺”。然後他走進了屬於自己的房間,將門死死關上。我知道他一定又將錢數了一遍。

我拿出創傷藥,給渡渡鳥敷在脖頸後。他朝我笑了笑,拍打我的肩膀,沒說話,進了睡覺的屋子。我們同睡一間臥室,上下鋪。渡渡鳥睡下鋪。和渡渡鳥在一起,很安全。昨晚我沒多問也知道,他肯定是運氣不佳,沒完成當天的指標。

我快睡著時,渡渡鳥說:“星草,怎麽今天沒掛捕夢網?”

“壞了,明天修一修。”我嘟囔著。

渡渡鳥歎息一聲,再沒了聲音。

在我們這個團體中,生存公式是這樣的:

超額完成任務=梅山老大幾分鍾的好心情+免挨揍。

正常完成任務=免挨揍。

無法完成任務=挨揍+罰餓+扣除一周工錢。

也許有人聽到“工錢”兩個字會不可思議,但的確,我們這個可笑可怕的“手工作坊”,會按月發放工錢。每月10萬韓元。每個月月底發錢。梅山老大雖然做的是見不得光的肮髒行當,但他至少知道要付工錢。因為,迫水洞區以偷竊為生的團隊不止他一個。而在這片人神共棄的地帶,手下人多,意味著權力、力量。“恩威並施”,這是梅山老大僅知道的幾個成語中的一個,或許是他認為最有道理的一個。

所以,當他數完一遝錢後,懂得赦免與我關係最好的渡渡鳥,而且大發恩典,告訴我可以免去第二天的“早班”,這意味著我可以與相隔半年之久的“自然醒”再次相遇。

(2)

我迅速套上毛衣和長褲,拉開門走到屋外,空無一人,大家都上“早班”未回。發出聲響的是一個破爛的固定電話,它在拚命尖叫著。電話破舊的塑料聽筒在聽筒架上微微震顫,像馬上要碎掉。我幾步跑過去,抓起聽筒。

“喂?”

“啊,星草。太好了。我以為你出去了。”渡渡鳥愉快的聲音傳來,夾雜著電路不穩的雜音。這部固定電話的存在少說也有十幾個年頭了,如果它有生命,我懷疑它早就死掉了。

“托你的福,我的好夢飛走了。”我說,腦海中閃現出夢境的場景,已經很模糊,像隔著毛玻璃看到的世界,隻有一片綠和一些移動的人影。但是,夢中那種溫暖和幸福的感覺在心頭纏繞。

“哎呀,真抱歉,不過你得過來幫我一下。”

“怎麽了?你沒事吧?你在哪兒?”我警覺地接連拋出幾個問題。

渡渡鳥笑了:“沒事,我好好的,沒被警察抓也沒被‘顧客’揍。我翻牆的時候摔了一跤,瑞士刀掉進了下水井。你幫我送一把過來。行嗎?”

“你又去寰宇學校了?”我腦海中浮現出寰宇學校戒備森嚴的院牆,有點兒不安,“不要總去,會被人認出來的。”

“知道啦。昨天任務沒完成,隻得再來碰碰運氣了。畢竟這裏是有錢人的集中地。我今天可不想挨鞭子。”

“跟你說了多少遍,讓你下班前給我打電話,再怎麽倒黴,7萬韓元總有辦法弄到。你總是覺得自己什麽都能搞定!”我突然生氣起來,眼前出現昨晚的場景,渡渡鳥脖子後麵的深深傷痕。我心底升起一股對梅山老大的怨恨。

“好啦,星草。你再不來,我今天又要倒黴了。”渡渡鳥完全無視我對他發火,像我講了個輕鬆的笑話,笑著說。

“真是對你無語了!告訴我地址!”我恨恨地說。

“寰宇學校上課時間正門是關閉的,校門往左一百米處有個小側門,我在那裏等你。你把東西給我帶來,通過柵欄遞給我就行。記得穿上校服,以防突**況。”

“知道了。”我抬頭看牆壁上的掛鍾,“半個小時後到。”

從迫水洞到達寰宇學校其實需要一個多小時。從偏僻、交通阻塞的迫水洞區走兩個街角,才能找到一班通往市區的公交車。但我今天決定打車過去,所以我告訴渡渡鳥,半個小時。

我從書包滌綸內襯的夾層中抽出幾張紙幣,放在外套大衣中。我不想讓渡渡鳥等待。他的時間緊迫,也許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是他一天之中最好的時機——這個時候,大半富有的學生都聚集在學校,並沒來得及花掉錢包中的錢。

我坐在的士後座上,腦中閃現出渡渡鳥跪在陰冷地板上的情景,背對我,脖頸有一道通紅的鞭痕。這個畫麵如此清晰,我沒發覺指甲摳進了手掌心。直到一陣疼痛傳來,我才反應過來。司機看著我,一臉詫異,他好像跟我說過話,而我沒聽見。

的士已經停了。

“學生,到了。”他說。

我鬆開手,將紙幣遞給他。他低頭在包中尋找零錢,露出一段光潔的脖頸,沒有鞭痕。他是個健壯的中年男人,胡子刮得很幹淨。他很健壯,渡渡鳥也很健壯。所以我恨他在梅山老大發威時不反抗,甚至不躲避。而且,在沒有拿到當天的7萬韓元份額時,也不給我打電話。我明明可以把錢挪給他,免遭此禍。可是,他沒有找我幫忙。

我下了車。寰宇學校的校門是一座充滿設計感的黑色大理石建築,無數塊光滑漆黑的大理石塊按照看似隨意其實經過精心設計的角度堆在一起,形成兩道大門,此刻大門緊閉。

校門口右側的不鏽鋼電動門閥頂端,一盞紅燈不斷閃爍。我向左邊走去,留心看著高大的牆壁。櫻花樹樹枝從牆頭探出來,掉光了葉子。我發現了一扇門,同樣是不鏽鋼的,但完全不是我印象中“後門”的樣子。它很寬,隻比正門略微矮一點兒。隻不過,後門並不是為人通行而設,因為它處在一片花園裏。後門邊長滿了高大的樹木和灌木叢,還有用棉絮包裹的不耐寒木棉樹。

我朝四周打量,一陣腳步聲傳來。謹慎、細小、輕柔。我立即分辨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

渡渡鳥出現在一叢掉光葉片、渾身是刺的野玫瑰叢後,穿著灰白色保潔套裝,頭戴灰色棒球帽,藍色的口罩耷拉在耳邊。膝蓋塗了橘紅色的防水膠,手上戴著防水麻線手套。

他發現了我,快走了幾步。我將手伸進不鏽鋼門的柵欄間隔,把瑞士軍刀遞給他。

“真倒黴啊。得抓緊時間了。學生們要上遊泳課了,很快存衣櫃走廊都是人。”渡渡鳥將瑞士軍刀放進口袋,“你打車來的?”

我點頭。他總能一眼看透我,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在我身上安裝了監視器一樣。

“打車的錢晚上還給你。”

“是,你還給我吧,都還給我!不管有沒有湊夠每日份額,都一分不差地還給我!最好把拿到的錢都給我,再讓梅山抽你一頓!”我沒好氣地喊了一聲。他一臉詫異。我別過臉。

“我走了。”我說。

“星草!”他開口喊。

我背對他,不想回頭看他,為自己的失控惱火:“幹嘛?”

“給你這個。”他聲音很細,帶著歉意,卻很溫暖。我轉過頭,他脫掉一隻手套,晃晃拳頭,伸向我。我下意識地伸出手。一個東西輕輕落在我的手心,是一隻矩形的小盒子。盒子上畫著一支粉色的唇膏,精致的銀色鑲邊,刻著英文縮寫。名牌。我去化妝品專賣店踩點時,見過這個牌子的東西,這支唇膏起碼要10萬韓元。

“昨天看你心情不好,所以現在才給你。金星草,17歲生日快樂。”渡渡鳥笑。

我突然明白為什麽一貫聰明的渡渡鳥昨天沒有湊到7萬韓元,而他也沒有給我打電話要求幫助。眼淚毫無防備地湧出眼眶。

“傻子。”我將手縮回,擦掉眼淚,“你不會偷偷拿嗎?非要花錢買。”渡渡鳥沒回答前,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星草,這是生日禮物哦,當然要正大光明地給你買回來才像話。”他將手伸出柵欄,揉揉我的頭發,“快走吧,別在這裏久待。我要去工作了。”

“渡渡鳥,你答應我,下次錢湊不夠給我打電話。”我說。

“知道了。幸好你一年隻過一次生日,不然我得天天挨打了。”他又笑了,將手套戴上,走了幾步,回頭見我還在原地,像想起什麽,歎口氣,說,“星草,這個學校防備很嚴,要進來隻能用電子進門卡掃描瞳孔。”他頓了一下,“我不想你冒險爬牆。”

“我知道。”我趕緊說。渡渡鳥的話又戳中我的心事。他總是看我非常準。他的語氣中有歉意,我不想讓他感覺我沒辦法進寰宇參觀是他的錯。

“下次有機會,我一定帶你進來看看,像個真正的學生一樣在這校園裏走一走。”他說。

“嗯。”我點點頭,“晚上見。謝謝,我會好好用的。”我晃晃手中的小盒子。

他點點頭,轉身離開,響起一陣枯枝斷裂和草被踩倒的聲音,然後,渡渡鳥的身影不見了。

(3)

我沿著側門往回走。寰宇校園很大,圍牆足足有三米高,校園中的人聲混合成一股語言氣團,籠罩在寰宇學校上空,輕柔而令人欣慰。

像個真正的學生在校園中走一走。這是我的心願,從沒告訴任何人,可是渡渡鳥洞悉,卻沒嘲笑我。我很感激他。我要感激他的地方太多了。

我拆開唇膏的包裝盒,抽出唇膏。粉色,是女孩們最喜歡的顏色。我擰開唇膏,試著在嘴唇上塗了一點,輕輕抹開,是蜜桃香味的。

我從外套衣兜中拿出小圓鏡。為了能握在手心,隨時觀察目標人物的動作,鏡子很小,隻有普通玻璃杯底部大小,但觀察我的嘴唇顏色,也夠用了。

此刻,鏡子中顯現的是一張粉嫩的嘴唇。嘴唇左側,一雙眼睛透過鏡子看著我。

有一秒鍾,我幾乎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頭皮發麻。

伴隨著心裏的驚叫,我迅速合攏五指,鏡子折射的光飛快閃過,那雙眼睛也隨之晃動,像空氣中的某個幻影。

我轉過頭,心髒狂跳,眨眨眼,集中視線。

“已經遲到了吧?還有心情化妝?”我麵前的人說話了。是個高大的男生,冬季校服外套著厚風衣。他背後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轎車門前站著一個司機模樣的男人。

“你回去吧。”男生對司機說。

“是,時歎少爺。”司機鞠躬,轉身上了車。車子開走了。

男生朝門口走去。我還站在原地。他在不鏽鋼電子門閥前停住了腳步,轉頭詫異地看著我。那目光有些似曾相識。不過我不可能認識叫“某某少爺”的人。除了昨晚那個惡霸。但還是覺得這雙眼睛很熟悉。

“不進來?難道你想逃課嗎?還是說……”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目光停在我的外套上,“莫非你是剛逃課出來?”

“不是的,不是。”我連連擺手,卻不知道為什麽要否認。突然,我想起來在哪裏遇到過他——紫玫瑰、蒂凡尼鑽石項鏈。

生日快樂,金星草,下次別再單獨為自己過生日了。

是他!原來他是寰宇學校的學生!我條件反射般地去看他胸前的金色名牌。

2014級 國際經營與跨國公司管理係 金時歎

在這裏重遇送我生日禮物的陌生人,簡直猶如奇跡發生。怪不得他可以將那麽貴重的項鏈隨便送給陌生人,他在這裏讀書,不是有錢人,就是成績特別優秀的學生,而他肯定是前者。

他掏了掏衣兜,轉頭看向我說道:“你過來。”

我想轉頭跑開,腳卻不由自主地挪了過去,站在了他麵前。

“借我用一下。”他把手伸過來,攤平。我注意到他的食指指根有一圈發紅的痕跡,像剛剛把戴了很久的戒指摘掉。

“啊?”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進門卡啊。我忘帶了。”他說。

“啊,進門卡……”我感覺一陣恐慌,像自己偷東西被當場抓住一樣,好不容易才張開嘴,“丟了。我,我弄丟了。”

“太好了。”他說完,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沒說幾句話就掛了。

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我腦海裏一個聲音嚴厲而果斷地說。上午馬上要過去了,你該開始今天的“工作”。走你的路,這裏跟你沒有關係。

是的,我很讚同,可我的腳完全不聽使喚。我從不鏽鋼門斜看過去,看到裏麵高聳的教學樓和尖頂的體育館,還有那層籠罩在校園上空的聲音氣團,覺得自己像中了魔法,想多待一會兒,幾分鍾就行。

我掃了一眼金時歎。

他靠在門閥上,雙手插兜,目光隨意地落在前方,也掃過我。但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時,我感覺不到被注視,仿佛我融入了校園門前的螺紋石柱和一排飲料販賣機中。他隻是看著眼前的一切,目光並沒顯出任何特別的專注。但是,他的目光很自然,反而令我放鬆。

我不確定他認沒認出我,我也不打算問他。我想走了。有人會來接他進校園,不鏽鋼電子門又會重新合上。他在裏,我在外。我們隔著無法逾越的牆壁。

他直起身,走向我,又越過我。因為太高,他走路略微有些搖晃。他走到自動販賣機前,投入幾個硬幣,“當啷”,出口槽落下兩罐奶茶。他拿起一罐,另一罐遞給我。

我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

奶茶是熱的,在冬季冰冷的空氣中,格外溫暖。我將奶茶捧在手中。他拉開拉環,喝了幾口奶茶。

“怎麽不戴上呢?”

“什麽?”我看著他。

他注視著我,筆直地看進了我的瞳孔深處。我的嘴裏冒出一些珍珠白的霧氣,飛快地在空中消散了。他的眼睛,漆黑而深邃。我注意到,金時歎長得很俊美。我詫異自己才發現這點。

“項鏈。我送你的那條。”他說,將目光移開,喝了一口奶茶。

心髒像被一隻冰手按了下去,冰手又挪開了。我重新開始呼吸。他早就認出了我!我突然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他知道我的真名——我胸前的名牌——高藝美,他看到了嗎?從他的表情中什麽都看不出來,他隻是愜意地喝著奶茶。

我一陣心慌意亂,想馬上逃跑。

此時,有人朝門口跑過來,頭發在陽光下泛起一層淺淺的栗紅色光澤。

“歎,快點兒快點兒,我的遊泳課馬上開始了。”栗紅發男生捏著一張銀色的卡,遞給金時歎。

金時歎將進門卡按在門閥的感應區上。過了一秒,門閥頂端的紅燈變成了綠色,電子門緩慢地打開了。

“喂,你!還不快進來!”金時歎走進去,回頭喊我。

我像被炸彈擊中了腦袋,金時歎的聲音像警笛聲在我殘破的大腦中不停地鳴叫,讓我進去。

隨著電子門打開,籠罩在校園上空的聲音氣團似乎更大了。明知是錯覺,我卻感覺,那說話聲、打鬧聲、女孩們發出的笑聲,格外清晰。高大的教學樓,校園裏的寬闊草坪,蔥綠的樹木,甚至校園上空的空氣,都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散發強勁的吸引力。

這是像夢境一樣的地方,是童話中的世界。現在,有人喊我,讓我快點兒進去,否則,否則……

“那我真的不管你了。”金時歎的聲音像從天邊傳來。我抬眼看他,回過神。他已站在電子門裏側,拇指和食指捏著進門卡,貼在感應區上。進門卡在冬日陽光下反射出一片刺目的亮白光芒。在他即將抬手抽走進門卡時,我快走了幾步,跨過了電子門。金時歎的手離開了感應區,跟在我的身後。

電子門關上了,門閥上的綠燈又轉變成了紅燈,一閃一閃。

(4)

“咦,你不是那個……”栗發男生眯著眼睛,一手將自己的進門卡放進衣兜,一手指向我。

“就是你,魔術師,對吧?”他說,“我們家Andy說的那個魔術師姐姐,就是你。”

“魔術師姐姐?”金時歎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我迅速搜索回憶,最後畫麵定格在一個練歌房包廂裏,韓迎道的左邊,栗發男生,Andy的哥哥。

“李赫,你們認識?”金時歎問道。

“哇,你真有種,敢當麵對抗迎道。”李赫做了個古怪的表情,轉頭對金時歎說,“你能相信嗎?昨天她和迎道當麵對抗,迎道居然退讓了。”

“韓迎道現在連女生都敢欺負?”金時歎冷笑一聲,“什麽時候能長大?以為自己是小學生嗎?”

“倒也不是欺負女生啦……總之一言難盡。”

李赫說,轉頭打量我:“我替Andy謝謝你。我怎麽沒見過你?你是哪個係的……”他的目光定格。

我飛快地將外套衣領拽住,胳膊擋住了胸前的名牌。好在他沒有堅持問我的名字。

“廣告係,廣告係。”我連聲說。

“廣告係?哦,你是廣告藝術與推廣係對吧?”

我連連點頭。他站住,手朝後麵一幢白色的樓一指:“你們係今天的早課不是在雨果樓嗎?”

“啊,雨果樓。對,對,是在那裏。我走了,拜拜。”我像逃跑般朝李赫指的方向跑過去。

如果我不是跑得那麽快,就一定能聽到李赫補充的一句警告:“迎道在三樓上課,你小心點兒!”

可我當時大腦太亂,心情太慌張,以至於隻聽見耳邊的呼呼風聲,看見嘴裏冒出的一團團白氣,李赫最後那句話化成了毫無意義的一堆音節。

我抱著書包,逃命般跑向雨果樓,就仿佛我真的是有課程在身的學生,害怕遲到似的。

當我推開那棟白色大樓的鋼化玻璃門時,才反應過來,我根本是無處可去的人,我跟這裏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幹嘛像個真的害怕遲到的學生般狂奔而來?

我靠在大廳的公告欄前,氣喘籲籲,覺得自己很可笑,又慶幸逃脫了“熟人”。

大廳不時有學生結伴走過。女生們嘰嘰喳喳的。雖然都穿著統一的校服,但各色款式的發夾、鞋子和包,甚至手中的寬屏手機,都顯露出了各自追求的不同欲望。

“昨天好倒黴,劉氏地產的股票下跌了3個點,我老爸心情極差,答應我的巴厘島周末度假泡湯了。”兩個女生結伴推開門,其中一個紮著馬尾辮、眼睛細長的女孩說道。

“你隻是度假泡湯,有人恐怕連覺都睡不著了吧。自家的股票接連下跌,還有錢交學費嗎?該不會被趕出寰宇吧?”另一個矮小的女孩語帶嘲諷,頭上巨大的紅色蝴蝶結誇張可笑。

兩人的目光都朝大廳中的某處投過去,我也順著她們的目光望去。

目光匯聚點,是一個齊劉海兒、披肩發的女孩。她抱著書本沉默地走過,皮膚清透,雙眼皮,大眼睛如同純淨的琥珀色琉璃,她身上有某種驕傲和高高在上的氣質,臉上明白地寫著“不容侵犯”。

我注意到除了那兩個饒舌女,其他路過的學生也對她側目而視,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好奇,有的不屑。但那個驕傲的女孩帶著一臉冷漠,像皇後般昂著頭,在眾人的目光和非議中走到樓梯口,拾級而上。

“哼,有什麽可傲氣的。等她家破產她就沒這個氣勢了,到時候就輪到她被教訓了。”馬尾辮恨恨地說道,目光盯著女孩上樓的背影。

“你說萬一劉拉家的地產公司真的破產,迎道會對劉拉出手嗎?”蝴蝶結問馬尾辮。

我思考“出手”是什麽意思,但不管是什麽意思,肯定不是幫忙。那個劉拉,那個高昂著頭的女孩,我不敢相信有誰有能力對那女王般的女生造成傷害。

我脊背一陣發寒,明確在這個學校中,家族的金錢是第一位的。家裏破了產的學生就被打入“劣等人”中,成為眾人有權踐踏的對象。

“你別問我。迎道做什麽,我怎麽知道。”馬尾辮有些不爽。

“好像韓迎道一直對劉拉很在意,聽說劉拉跟韓迎道告白過……”

馬尾辮粗暴地打斷她:“喂,你走不走?今天生物課會點名的!”

兩人離開了。

我回過神來,長舒一口氣,出了一腦門汗,好在四周沒人發現我很怪異,也沒人指著我大喊:這是個假冒貨!

該走了,金星草,該看的都看了,快點兒離開這裏吧。已經快到11點了,今天的“工作”還沒開始呢。

但是,既然都來了,再看最後一眼,就看看教室是什麽樣子的,就幾分鍾。

我說服自己,在牆壁上的樓層說明中找到——課用教室,三樓。

嗯,三樓,很近。看看教室就走,看完一定走。

我揉揉發麻的腿,直起身子,將書包背好,朝樓梯口走去。

(5)

三樓的走廊,兩側擺著黑色的儲物箱,學生來來往往。劉拉抱著書,筆直地朝最裏麵的英語口語訓練室走去,她的臉孔線條緊繃,毫無表情。一路上,不斷有學生朝她投來目光,竊竊私語。

一群人迎麵而來,為首的韓迎道心不在焉。他今天狀態不太好,昨晚做了個古怪的夢,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小孩,四5歲的樣子,蹲在木槿花牆邊。一個小姑娘在對他說話,陽光太耀眼,他看不清小女孩的臉。但他知道,小女孩給了他一個花環,讓他戴在頭上,還可笑地叫他“花仙子”。他不想要花環,心裏很不開心。他似乎丟了東西。他拚命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小姑娘的臉,但隻是一個矮小的身影。接著,空氣裏傳來一陣尖尖的、細細的、如蟲鳴般的聲音。然後,他醒了,發現是鬧鍾在響。

古怪的夢境如此清晰,直到他來了學校,夢境片段還殘留在他的腦海中——花環、小女孩、花仙子、丟了東西的感覺。

韓迎道感覺李赫用胳膊輕推他。他轉頭,看到迎麵而來的劉拉。他邁步上前,迪奧新款純羊毛雪地靴格外沉重,通紅的鞋子像兩團火,在地上跳動的雙腳。

劉拉目不斜視,洋娃娃般的大眼睛一動不動,目光似兩道劍。

兩人麵對麵走去,在走廊中某一處相遇,又錯過。劉拉仿佛完全沒看到對麵的韓迎道,仿佛對方是透明人。

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韓迎道伸出左手,拉住了劉拉的胳膊。

“喂。”韓迎道臉上沒笑容,眼睛朝前看,仿佛劉拉不是在他左側而是站在他麵前。

“你家……我是說,聽說你們的股東在拋售股票。”

劉拉嘴唇動了動,轉過頭,露出笑容:“是。所以呢?”

“喂,讓你家股票跌價的不是我,你大可以放緩語氣。是不是?”韓迎道把目光轉移過來。

“怎麽?今天一副要教訓人的口氣,所以,你終於決定實踐你的報仇宣言了?我以為你早該忍不住了。忍到今天我很驚訝。”劉拉嘴角微笑,眼神卻在閃動,抱著書的手在微微顫抖。

“劉拉,我說你能不能……”

“不能。”劉拉一言截斷韓迎道的話,“對不起,如果你真的想動手,恐怕還得忍一忍,我爸爸的企業似乎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而我就讀的這所學校,雖然是你家開的,但我交了高額的學費和讚助費。如果你想動我,你可以試試看,劉拉還沒到成為‘全校公敵’的境地。”

韓迎道瞳孔縮緊,咬住了下唇,似乎在忍耐。劉拉每說一句,他的眼睛就瞪得更圓更大。

一旁的人神情變得慌張,走廊裏的學生開始放慢腳步,也不敢靠得太近,遠遠地看著這一幕,悄悄傳遞著“韓迎道要動手”的訊息。

“所以,韓迎道,如果你為了發泄自己那點兒可憐的仇恨,請稍等幾天,等我老爸的公司徹底斷氣再說,嗯?”劉拉逼視著韓迎道,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急速相撞。

“你不是說,要用盡一切手段讓我就範嗎?這就是你全部的本事?”劉拉似乎陷入了瘋狂,要完全激怒韓迎道,非要對方朝她揮去拳頭才罷休。

韓迎道的跟班想上前拉開她,被她甩開,她大聲尖叫:“別碰我!”韓迎道的跟班像被開水燙了般,馬上縮回了手。

韓迎道突然揚起右手,高高舉起,握成拳,緊接著猛地劈下,砸在走廊邊的儲物箱箱門上,發出巨大聲響,像連接炸響了一個悶雷。他身後的人嚇得不知所措。

劉拉臉色霎時變得蒼白,眼睛還盯著韓迎道。

韓迎道轉頭緊盯劉拉的眼睛,再次猛砸儲物箱,箱門很快凹陷進去,韓迎道的手上滲出鮮血。

劉拉眼眶裏滲出晶瑩的淚珠,她用詛咒的語氣說:“韓迎道,你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是這副樣子,讓人永遠沒辦法對你有一絲好感。你知道嗎?這就是我跟你分手的原因!”

韓迎道嘴角猛地繃緊。

眾人捂住了嘴,韓迎道身後的人仿佛瞬間石化。剛擠進圍觀圈的馬尾辮和蝴蝶結聽到了劉拉最後一句話。蝴蝶結張大嘴巴,轉頭想和馬尾辮對視,交換一下驚愕的眼神,卻發現她定在原地,手包“啪嗒”掉落在地板上。

“你是個小學生,韓迎道,拜托你快點兒長大。等你長大,也許……”劉拉露出殘忍的笑,將話打住。

韓迎道的臉扭曲了,迅速蒼白,眼底閃出無限的仇恨和無限的悲傷,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如此巨大的刺骨的悲傷。

什麽聲音?像鋼製的空水壺摔在了地板上發出的聲響。我在二樓和三樓的樓梯間停了幾步。身邊有人飛快地跑上去,我也跟著加快了腳步。

三樓好多人,似乎全校的人都擠在了這條走廊中。我擠進人群,想看清發生了什麽事。

人們的目光都匯集在走廊中央的某個點上,人雖多,卻一片沉寂,令人心生不安。

我擠進去的時候,剛好聽到一個冰冷的女孩聲音:“你是個小學生,韓迎道,拜托你快點兒長大……”

韓迎道?

我手腳發麻,想回去已經來不及了,我的背後聚集了更多的人,我居然被推到了圍觀圈的最裏層,而且我發現我左手邊正站著之前在樓下看到的馬尾辮和蝴蝶結。

事件的主人公,在我麵前不到50米處。我一眼認出了“劉拉”,還有她身邊的韓迎道。

劉拉麵朝韓迎道,兩人敵視地盯著對方。韓迎道的手懸在半空,我看到他的拳頭被血染紅了,心裏一驚。劉拉緩緩地開口,聲音不大,整個走廊都能聽到。

“也許我會喜歡你。”

這句話與其說是承諾,不如說是劉拉手中最狠的王牌。那語氣中的嘲諷,那滿滿的惡意,像一把把鋼刀直劈向韓迎道。

我有個恐怖的想法,覺得劉拉勢必要將韓迎道砍碎才甘心。

韓迎道又揚起右手,那隻滴著血的手。

這次我看清了,那拳頭上沾滿的的確是血跡。

他一把推開劉拉,像中彈的戰士,有點兒站立不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似乎不相信這隻手是自己的。但這樣子隻維持了極短時間,幾乎隻有幾秒鍾,接著,他站直了。

他環視四周,臉色冰冷嚇人。

我心底有個聲音在尖叫,讓我馬上低頭,垂下眼皮。

但一切已晚。

韓迎道的目光注視著我。我像個木樁般站在原地,感覺前所未有的驚恐湧上心髒,整個人即將被淹沒。

他看著劉拉,突然笑了,開心地、釋懷地笑了。

他背後的跟班嚇了一跳。

韓迎道恢複了自負的表情,看著劉拉。

“劉拉。你太高看自己了。我從來沒想過跟你再有瓜葛,其實,和你分手前,我已經有了心愛的人。幸虧你提出了分手,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劉拉的笑容隱去了。

“我不信。”她說。

“哦?幹嘛這麽放不開。我那個心愛的人,我向她保證過,盡快公開她的身份。好了,那就在今天吧。正好她在現場。”

心裏警笛在嘶鳴,發出表示危險的通紅亮光。我想轉頭,拜托了,讓我走。可我的腳卻紋絲不動。

韓迎道疾步朝我走來,目光盯著我。

我永遠無法忘記這束目光。那是野獸發現目標獵物時凶狠的目光,卻又是野獸肩背插了劍時疼痛的目光,那目光瘋狂、混亂、拚死一搏,希望和絕望混雜而成,那是一股令人窒息的黑色閃電,直直地插進我的雙眼。

我幾乎被他的目光釘在地上。

韓迎道來到我麵前,一把攬住我的腰,然後,他低下頭,貼住了我的臉。

頭發,臉頰,鼻梁,緊貼著,還有——嘴唇。

我的嘴唇被壓住,沉重而柔軟。

我眼前的光線全部消失,隻聽見四周驚呼一片。

完了,初吻沒了。

倉促閃過腦海的是這個念頭。

然後,我又能重新呼吸了。我大口呼吸著,像溺水的人爬上了岸。我發現四周是一張張圓形如洞的嘴,我左側的馬尾辮和蝴蝶結像被人宣布她們失去了繼承權般絕望。

我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偎依在韓迎道懷中,我的雙腿發軟,像兩根麵條。

我的嘴邊還殘留一絲古龍香水的味道,鼻孔中清爽的香味久久不散。

我的左側耳朵貼在韓迎道胸前。不是我想貼著,而是我發現自己根本站不穩。如果不是韓迎道有力的胳膊攬著我的腰,我早就癱倒在地。

我不該這麽弱的啊!我是金星草,久經事故的金星草,什麽場麵沒見過?居然會被這種事情嚇倒?

我心裏狂喊,可我的身體一意孤行。

我想起被人架住的泰東。

我一定很滑稽。

韓迎道使勁兒托了一下我,大聲說:“現在我宣布,從今天開始,她是我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