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惡魔麵對麵
(1)
寰宇大廈的第六層,是購物與娛樂結合的一層。購物區的洗手間分別屬於每間高級服飾賣場。
專屬、唯一、尊享。是這些高檔品牌打出的王牌。每間陳列奢華的賣場都有不同的聲音,但這些聲音的本質是一樣的:如果你是貴客,如果你擁有我們賣場的消費能力,那麽,請享用任何我們為您提供的設施。
“包括廁所。”我輕聲說,目光越過賣場裏化著煙熏妝的導購小姐,抬腿朝娛樂區走去。
娛樂區總有公共的洗手間吧?免費是一定的。這裏不存在收零錢的公共設施,寰宇大廈以高端消費群體為受眾,它的運作理念是:能夠為走進這座大廈的每個人提供最全麵的服務。前提是,這裏的“每個人”是它的目標消費群體——聚集在韓國社會頂層的隻有1%的有錢人。
而專業偷竊犯金星草,顯然不在此列。
我拐過兩排化妝品專櫃和五個冬季運動服和名牌洋裝專賣店,推開一扇厚厚的鋼化玻璃門。空氣中飄**著莫紮特的小提琴獨奏曲被嘈雜熱鬧的電子音樂掩蓋,我的雙耳充斥著噪音。
娛樂區A區全部是大型電子賭博機,閃爍著五彩的熒光燈。大部分都是年輕的男生,偶爾有幾個漂亮女孩站在男友身邊,專注地為男友鼓掌加油。
小兒科的電子投籃機前幾乎沒什麽人。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一個略高,滿頭黑色卷發,手中抱著紅色的籃球,另一個抓住他的衣角,兩人在爭執什麽。
“是我先投幣的,該我先來。你站到一邊去!”滿頭卷發的小男孩將對方的手掰開。
矮個子男孩滿臉憤怒,不屈不撓,跳起去搶奪籃球。卷發男孩故意鬆手,籃球直直掉在矮個子男孩頭頂,從他頭上蹦了下去。卷發男孩哈哈大笑起來。
矮個子男孩捂著頭頂,哇的一聲哭了:“成元希,我要告訴我哥哥!我要告訴我哥哥!”
“去吧,愛哭鬼。”卷發男孩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矮個子男孩哭得更凶了,嘴裏說著要去找他哥哥,腳卻不動。在好玩的投籃遊戲和告狀報複之間,難以抉擇。
籃球骨碌碌滾到我腳邊,我彎腰撿起,走了過去。
“喂。你們倆。”我說,居高臨下。兩人都抬頭看我,有一刻,卷發男生露出怯意,看清是女生後,臉上的傲慢又浮現出來。
“你先拿著。”我把籃球放在矮個子男孩手中。
矮個子男孩開心地抱住籃球,咧嘴笑了,抹抹眼淚。
“怎麽,Andy,你哥哥是個女的?”卷發男生出言嘲諷,表情略微惱怒。
“不,我跟他不認識。”我笑著說。
“我們玩我們的,關大媽你什麽事?”卷發小孩翻了個白眼,雙手環抱在胸前。
大媽?現在的小孩真是太不可愛了,難道是因為有錢人的緣故?
“你們倆太吵了,我討厭看到別人吵架,更討厭欺負弱小者的人,每當遇見這種情況,我就會忍不住想出手教訓他們一番。”我俯身,臉幾乎要貼到卷發小孩的臉,瞪著他說道。
他朝後退了一步,伸手掏出手機,迅速撥通了一個號碼,將臉貼在話筒上拚命喊:“迎道哥,我……”
“啪。”他的手機飛到半空,我接住,按下關機鍵,又丟還給他。
“找救兵?太遜了吧,小子。”
“你,你別過來。我哥哥是韓迎道!”他把“韓迎道”三個字喊得格外響亮,然後蔑視地看著我,等待我的驚恐和臣服。
不過,我的反應顯然令他失望:“沒聽說過。”
卷發小孩漲紅了臉。
韓迎道……我腦海中迅速閃過迎道少爺那雙冰冷的眼睛。
“你想幹嘛?你想搶籃球嗎?”
“我想公平地裁決你們倆的紛爭。”我鄭重地說。
“是我先投幣的,成元希搶走了我的籃球。”矮個子小孩喊。
“噓。這裏不是法庭,我不管過去的事。既然你們是男子漢,就該按照男子漢的方式來解決。”我停頓一下,又說,“你們是男子漢吧?”
卷發小孩挺起胸膛,矮個子男生擦掉眼淚。
“大媽你憑什麽裁決?”
“不是我,是上帝。”我說,攤開手心,露出一枚硬幣,另一隻手心什麽都沒有。
“現在開始,你們在‘左右’之中各選一個。然後我要硬幣飛快地在兩隻手之間轉換,轉換停止時,硬幣在哪隻手裏,就代表誰贏。贏的人玩籃球,輸的人離開。”
“既然贏了,就該有更多獎勵。”卷發小孩抱著胳膊。
“你說怎麽辦?”我問道。
卷發小孩眼睛骨碌碌轉,我很不喜歡他眼神中不符年齡的奸猾和惡意,他咧嘴笑了:“如果我贏了,不光要玩籃球,我還要和Andy當場表演騎馬。”
聽到“騎馬”兩個字,Andy肩膀縮了一下,我立即明白了騎馬表演中誰扮演“馬”。
“除此之外呢……大媽你還得跪在地上,繞場爬一圈。怎麽樣?”
我盯住卷發小孩的眼睛,幾秒鍾後,說:“成交。”如果他真是迎道少爺的弟弟,那還真是蛇鼠一窩,都不是省油的燈。不過,這更堅定了我要教訓他的想法。
卷發小孩放下胳膊,矮個男孩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紅暈,停住腳步。
“但如果你輸了,必須馬上離開這裏,不許找對方的麻煩。如果做不到,就不是男人。你也同意吧?”我盯著卷發小孩的眼睛,他沒有回避,點點頭。
“我選左。”卷發小孩說,把Andy推到對麵,“你就是右。”
卷發小孩轉頭看我:“大媽,如果你作弊,我找我哥教訓你。”
“我這個人一向公正。”我說,將懷中的花束放在籃球遊戲台上,左手食指扣在大拇指指肚上,食指指甲形成一個小小的平麵,然後把硬幣放了上去。
兩個小孩都盯住了我的手。
三,二,一。我心中默念,食指猛地朝上彈出,硬幣筆直地朝半空飛去。瞬間,所有嘈雜的電子音樂都消失了,硬幣在空中翻轉,邊緣閃著微光。三張仰起的臉有些模糊,眼睛格外明亮。
接著,硬幣穩穩落入我的左手手心,在同一時刻,硬幣又被彈起,落入另一隻手。再彈起,落入左手。再彈起……硬幣在空中不斷彈起,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兩隻手在半空張開相對,硬幣在中間穿梭,仿佛有一根透明的線穿透它,它在線的兩端飛速滑動。最後,硬幣也變成了一道明晃晃的光影。
兩個小孩的嘴張大了,眼睛隨著硬幣的移動越來越大。
突然,“啪”的一聲,我的手握緊了。光影消失了,透明的線消失了。我將兩隻握緊的手伸出去,放在兩人麵前。卷發小孩一臉遲滯,如夢初醒,瞪著我的手。
“喂,開獎了。”我說。成元希打了個激靈,目光遲緩地掃過我的臉,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畏懼、敬佩、震驚混雜的神色。
很好。小子,你終於知道麵對的是什麽人物了吧?應該讓你那個霸道的哥哥多教你一個做人原則:不要隨便挑釁任何人,因為你永遠不知道眼前的人會是誰。
我攤開了雙手。左手是空的,硬幣在右手手心安靜地躺著,邊緣滑過一道亮光。這點兒小把戲,我在入行之初就已經收放自如。如果沒有一雙靈巧的手和神不知鬼不覺挪移物品的本事,我又怎麽能吃上這碗飯呢?
“哈!我贏了!”Andy跳起來,大喊大叫,惹得四周的人都回過頭。
成元希臉憋得通紅,滿臉不甘,認定自己從不會輸的人一旦發現失敗臨頭,就是他這副表情。
“願賭服輸。把遊戲幣還給Andy,離開這裏。”我說。
成元希嘴唇動了幾下,盯著手中的遊戲幣,突然朝地上猛摔,遊戲幣四散崩落。
“我不會饒了你的!”成元希大喊,然後轉頭大步朝娛樂城深處跑去。
我搖搖頭。小小年紀,居然這麽無禮霸道,有錢人家的教育基金都花到插花藝術和馬術上了嗎?
“討人嫌,成元希,呸呸呸。”Andy彎腰撿拾地板上的遊戲幣,嘴裏嘟囔著。看他的表情,好心情恢複了。金星草,你可真是女俠啊,連小孩的事都管。
“給。”Andy抬頭,將幾個遊戲幣放在我手中,“這裏通用的,什麽都可以玩哦。”
我謝過他,將遊戲幣裝進口袋,覺得很滿意,抱著花束離開了。
(2)
娛樂城最裏麵有一排練歌房,隔了幾個茶餐廳,便是一座小型影院。
我在練歌房與茶餐廳之間的通道邊找到了公用洗手間。五麵高高豎起的矩形鏡子插在白色的大理石台麵上,水龍頭鍍銀,橢圓的水池光滑圓潤。
我按壓出不鏽鋼壺裏的粉色洗手液,將手湊到水龍頭下,洗幹淨手。
隻是個洗手台就布置得這樣華貴,像要隨時接見總統一樣,想到有人天天對著這樣的奢華,見怪不怪,覺得簡直令人驚訝。是有那樣的世界吧?有那樣含著金湯匙出生,躺在珍珠裏的人吧?
我走進更加寬敞的衛生間裏麵,哎呀,連門邊都鑲著金,這是恨不得把錢用來當壁紙嗎?我走進去,關好門,將花束放在大理石置物台上(洗手間隔間寬敞得像小房間,正中間安放著電子係統控製的自動衝水馬桶),打開書包,拿出準備好的外套和牛仔褲換好。脫下了寰宇學校的校服,像摘下了某個麵具,當然,那層光環也隨之而去。我不再是寰宇學校讀書的有錢人家女孩高藝美,而是平凡卑微的盜竊團夥成員金星草。我摸了摸校服胸口的金色名牌。
2014級 廣告藝術創意與推廣係 高藝美
連教學體係都是大學模式,完全是貴族氣派啊。校服是渡渡鳥在寰宇學校的專用更衣室偷來的。當時這件衣服的主人,真正的高藝美在女生更衣室脫下了校服。但我想她重新換好的並不是堅硬的外套和牛仔褲,很可能是一件價值高昂的奶白連衣裙,狐狸毛領墜邊的大衣,高跟鞋。也許她要去約會,或者陪同父親參加某個高級場合。總之,她把成套的校服塞進一個紙袋,和遇到的同伴說了幾句話。此時,保潔員推著一輛堆滿髒棒球外套的推車走來,走到高藝美身邊時,推車“意外”地翻了,接著,當推車離開,高藝美和同伴分開後,發現裝著校服的紙袋不見了。
渡渡鳥跟我說盜竊校服的過程時,滿臉得意,我也很佩服他,敢於以保潔員的身份混入寰宇學校。渡渡鳥是我視為哥哥般的人,比我大兩歲,比我早來三年,他入行的年齡和我一樣,也是13歲。
“渡渡鳥”是他的名字。梅山老大的團隊中,叫什麽名字的都有,大家基本不用真名,也有的根本沒有名字。渡渡鳥說過,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對這個名字有種直覺,感覺非常親近。
“也許上輩子是隻鳥吧。”他撓撓頭說。
渡渡鳥的腦袋受過重擊,關於他自己的一大半的記憶都想不起來了。他是梅山老大在路邊撿來的。6年前的冬至那天,梅山老大在迫水洞區的垃圾堆上發現個半死不活地小孩,後腦勺的血凝結成塊,嘴裏還在喘著氣。渡渡鳥脾氣很好,梅山老大心情不好時總用皮鞭亂抽他,還用腳踢他,有時我都恨不得把熱水瓶砸在梅山老大的頭上,但渡渡鳥從來不反抗,隻是縮成球狀,等待梅山老大的怒火消散。
但渡渡鳥十分聰明,他的手指也分外靈活,每個關節都如同安裝了油滾珠。他的腦部損傷隻傷害到了記憶,他的智商是我們中間最高的,甚至是我見過的人之中最聰明的人。我常常幻想,如果命運不是將渡渡鳥打入這樣的地獄,他或許是在摩天寫字樓穿梭的那種人。也許,他會在學校獲得獎學金,去國外留學,也許他會成為一個律師、醫生、建築師,而不是身在眼下這種毫無光明可言的灰蒙蒙的暗夜裏。他為我偷校服,也不光是因為梅山老大覺得穿一身貴族學校校服更加容易辦案,而是他一直知道,我渴望擁有一套校服。
就算渡渡鳥沒有像哥哥一直照顧我,沒有在我偷不到錢的時候分出一點兒給我讓我交差,沒有在我被梅山老大抽了鞭子後為我的胳膊上創傷藥,隻“校服”這一樁,我也會毫無保留地將他劃進“金星草親人”的行列。
一陣嘔吐聲傳來,打斷我的思緒。我匆匆將校服放進書包,拉上拉鏈,走了出去。
(3)
嘔吐聲在隔壁,在隔音效果如此好的洗手間,依然能聽得到,可想那人已經吐得完全不像樣了。
我解開書包拉鏈,將紫玫瑰插進去,抱著書包走出隔間,站在一排洗手台前。嘔吐聲是從男廁傳來的,那人似乎將腸胃都吐了出來。伴隨著嘔吐聲,還有手敲在瓷磚上的砰砰聲,最後,還夾雜著啜泣聲,那啜泣聲中充滿了恐懼和痛恨。
我心裏一緊,不知為什麽停住了腳步。不關你的事,金星草,管閑事的份額今天已經用完。如果再多管閑事,會走黴運。
渡渡鳥很認真地告誡我,超出計劃外很大尺度的事情,每天最好隻做一次。
“同一片天空不會亮起連續兩道巨型閃電。如果第一次偏離自己的計劃,也許好運氣會保佑你安然重回軌道,但不能保證下一次它還會保佑你。不要挑戰好運的耐性。”這是渡渡鳥的人生行為守則,所以在一天之中,如果他冒險撈到一條“肥魚”,哪怕下一秒又出現一條更肥的,他也會收手。
但我一向對他的這個理念不以為然。我們做的這行本身就是在挑戰老天爺,賭運氣,想做就做。此刻,我的耳朵裏充斥著那一聲聲啜泣時,心裏有個聲音在對我喊:快走,金星草,不要管,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
我看到五麵巨大的鏡子中反射出五個相同的自己,突然有種虛幻的感覺。這一刻,渡渡鳥的告誡令我迷信起來。心裏的聲音幾乎在喊,讓我快走。
可是最終,我還是挪動了腳步,朝男洗手間門口慢慢走去。嗚咽聲從隔間傳來。我站在門口,咽了下口水。
金星草,你瘋了,你的腦子被風吹壞了。你居然站在男洗手間門口,你要幹什麽?
此時,有人走了出來。是個男生,我費了好大勁,才從他亂蓬蓬的頭發和握在手中的黑框眼鏡認出這個人。
“泰東啊,到家了。”
迎道少爺殘忍的笑聲在我耳邊響起。這是迎道少爺的獵物。顯然他經曆了一番很可怕的“歡迎儀式”,他的臉花了,不是被揍花了,而是畫了一臉五彩繽紛的誇張彩妝,簡直像彩妝師的眼影盒打翻在他臉上。左眼上眼皮抹了厚厚的熒光綠眼影,右眼皮卻塗著熒光粉。下睫毛亂七八糟塗滿睫毛膏。臉頰東一處西一筆塗了粉底。嘴唇隻能讓人想起夢露的招牌——烈焰紅唇。可這嘴唇絲毫不性感,一點兒都不性感,它隻透著可憐、屈辱,這恥辱簡直是在尖叫。
他撞上我的目光,沒有躲避,隻是慢慢移開。眼角的淚將眼妝衝刷,像卸妝到一半的小醜。他左手捏著眼鏡,右手拎著假鬈發。
我震驚於那幫家夥使用這樣卑鄙的手段欺負人,我感覺胸腔裏的心髒要蹦出來。然後我走上去,手伸進書包深處,掏出一瓶蘇打水,小心翼翼地遞給他。
“新的。”我說。希望不至惹怒他,人在這種時候應該是非常脆弱和神經質的。
眼鏡男泰東隻是愣了一下,然後將蘇打水接了過去,擰開瓶蓋,仰頭喝起來。一分鍾後,瓶子空了。泰東抹抹嘴,感覺剛才喝的不是蘇打水,而像是一瓶美酒。
我本該說點兒什麽,但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他迅速離開了。他經過我,走向練歌房的通道,步伐機械。
我走出洗手間,眼睜睜看著他走進鋪滿地毯的走廊,站在一扇門前。門半敞開著,裏麵傳出鬼哭狼嚎的歌聲。
包廂裏有個甜膩的聲音通過話筒興高采烈地說:“泰東寶寶呀,快過來,讓大家看看你有沒有補好妝呀?”隨即是一陣爆笑。我聽出了這個聲音是誰。那個故作甜蜜,卻暗藏殺機的聲音。我腦海中似乎還盤旋著那句冰冷的“你在看什麽”。
人渣!人渣!豬狗都不如的人渣!
“泰東寶寶,再給我們跳支肚皮舞,今天的歡迎儀式就到此為止好不好?”又是一陣尖聲大笑。
眼鏡男生緩緩抬起手,將眼鏡戴上,又將假發套戴在頭上。我看出他戴反了,但我想不會有人注意。那些人渣隻想惡作劇,也許這樣反而會增加更多笑料呢!
“別進去。”我說。他轉過頭,他的表情讓我一驚,這不是活人該有的表情。他的臉上沒有詫異。
“喂,你看不出來那幫家夥不會放過你嗎?你幹嘛讓他們那樣欺負!”我憤怒了。
他又看了看我。擺出一副沒有辦法的樣子。
“報警啊!”我再次喊,“報警啊。別進去!”
有一瞬間,我從他的眼睛裏發現一種我看不懂的神色,飽含決絕和毅然,卻不僅如此。他的眼神中沒有一絲笑意,嘴角卻像在笑。突然一陣恐懼席卷了我,如同黑色的滔天巨浪打在鋒利的巉岩上,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這個詞令我渾身一顫。我突然明白那是什麽神色。3年前的聖誕節,因為一個叫“獵狗”的14歲小男孩跟丟了一條“肥魚”,梅山老大發怒用皮鞭抽打他,“獵狗”突然發狂,捏著刀片朝梅山老大的喉嚨割下去。
渡渡鳥一個箭步上前,打開了“獵狗”的手,“獵狗”逃走了。但他發狂之前的眼神我記得,那是同歸於盡的仇恨,是不顧一切的黑色仇恨。
粉身碎骨,讓我們一起。
我的血液從腳底湧上胸口,卻一片冰冷。
“謝謝你的水。”泰東說,轉頭伸出手,推開了門。開門的瞬間,我看到一道鋒利而尖銳的光從他衣兜中亮起。
一把水果刀,刀刃在燈下閃光。
不要——我心裏狂喊一聲。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站在泰東所站的包廂門口,泰東早已走進去,門被關上了。
(4)
我透過門上鑲的玻璃往裏看。
包廂裏光線昏暗,桌麵的玻璃盤中放著削好的鳳梨和橙子切片,散落著香煙盒與花生殼,倒了的燒酒瓶和啤酒罐。
之前在寰宇大廈外見過的幾個男生在說笑打鬧,身邊擠著衣著暴露的少女。有人站在地板上唱著歌,扭動肢體。迎道少爺坐在沙發正中間。泰東走了進去,手背在腰後。我看清楚了,的確是刀,閃著寒光的水果刀。
迎道少爺見泰東走進來,放下手中的手機,朝他露出笑容。泰東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見他壓在刀柄上的拇指關節發白,用力捏緊了刀,準備最後一擊。
迎道少爺完全沒意識到大禍降臨,伸展雙臂放在沙發靠背上,笑著說著什麽。我想,他大概在說:“你為我準備了什麽節目,泰東寶寶?”是的,泰東寶寶給你準備了一份驚喜大禮,你死到臨頭了,迎道少爺。
門鎖緊了,一定是泰東鎖緊的。我拚命拍打著門,裏麵沒有一絲反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邊的美女和美酒上,嘈雜的音樂讓他們每個人變成了聾子。
下一秒,囂張的富二代會變成了一具死屍,喉嚨上插著明晃晃的水果刀。寰宇學校學生殺人案——我仿佛已經看到了這樣的頭版標題。
我猛烈地拍打包廂門,沒反應。迎道少爺說了點兒什麽,伸出腳踢向泰東。泰東朝後挪了挪,躲開他的腳,揚起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又放了回去,更緊地捏住了刀柄。
一觸即發。
一陣腳步聲傳來,隨即戛然而止。我轉頭,見走廊口一個小孩正走過來,滿頭卷發,一臉頹廢。
成元希。
他見了我,停住了腳步,像半夜撞見了鬼一樣。
我哥哥是韓迎道。
一道靈光閃過我的腦海,是的,如果成元希口中說的哥哥和人渣是同一個人,也許還有個辦法!我飛快地朝成元希跑過去。他見狀要逃,卻被我一把抓住。
“放開我,放開我!”成元希扭動掙紮著。我使勁兒勒住他的腰,騰出手掏他的口袋,果然找到了手機。打開通話記錄,迅速撥出最後通話的號碼。成元希伸手來奪手機,我站起身避開他。他撲倒在了地毯上,哇哇大哭起來。
接電話,接電話,如果你是韓迎道,接電話吧!我快步跑向包廂門口,電話每一聲“嘟”都無比漫長。
包廂中,迎道少爺站了起來,臉上的微笑消失了,眼睛盯著泰東。泰東沒有動,手在顫抖,但我知道他做好了準備。最後的時刻到來了。
迎道少爺伸出手,朝泰東的臉打過去。泰東的手大幅度揚起——刀尖閃耀。此時,迎道少爺縮回手,低下頭,從沙發上撿起了手機,將手機放在了耳邊。
“韓迎道。你是韓迎道吧?”我急切地說。
我看到包廂裏的韓迎道遲疑了一下:“這是成元希的手機吧?”
的確是同一人。
“韓迎道,你現在不要說話,聽我說。如果你打斷我,你的弟弟成元希就沒命了。你弟弟在我手中。我在寰宇大廈頂層等你。不要報警,單獨來。馬上。”
我掛斷電話。成元希剛從地毯上爬起來,坐在地上仰麵哭號。韓迎道一把推開泰東,泰東像布娃娃般摔倒在茶幾上。韓迎道幾乎是箭一般射向門口,等他打開門,我才明白一個超級恐怖而現實的問題——我竟然沒給自己留時間躲避。
所以,當韓迎道瘋狂地推門而出時,我正站在門口,手中拿著成元希的手機。不遠處,成元希坐在地毯上,鼻涕和著眼淚淌了下來,像世界上最委屈的小孩。包廂內漫出酒氣和搖滾樂曲的鼓點聲。
有那麽一刻,韓迎道看著我,像見到了外太空生物。時間徹底靜止。我隻聽到渡渡鳥鄭重的告誡聲:“如果第一次偏離自己的計劃,也許好運氣會保佑你安然重回軌道,但不能保證下一次它還會保佑你。”
渡渡鳥說對了,我今天的好運氣用光了。
(5)
“你打算給我個合理的解釋,或者覺得不需要解釋,隻是想說‘韓迎道,我隻是想給你個惡作劇’,那正好,我可以不用費腦細胞,幹脆利落地處理掉這件事。”
韓迎道坐在包廂的沙發中央,正在慢慢削一隻蘋果。成元希挨坐在韓迎道身邊,有哥哥撐腰的成元希,一掃委屈小孩的模樣,重拾囂張氣焰,之前他已經語速飛快地告訴他的哥哥我如何撕扯他的衣服,把他推倒在地。
包廂的音樂已停止,燈光大亮。韓迎道的朋友分別坐在兩側的沙發上,女孩們被打發走了。泰東暫時被“冷落”,站在沙發邊,沒人理會他。看到他手中的水果刀已經不見了,我舒了一口氣。他全部的怒火隻能在那極端的一刻呈現,粉身碎骨的勇氣早已消退。
雖然我蠢到被當場抓獲,但還算值得。換取泰東的監獄生涯,值得。雖然我們素昧平生。
從我走進包廂起,泰東就瞪圓了眼睛。他似乎有點兒明白我瘋狂舉動的原因,但也可能隻是我的想象而已。泰東,不該那麽聰明,否則,怎麽會被欺負得這麽慘?
但是話說回來,頭腦聰明和性格懦弱,似乎是可以共享同一身體的。這麽一想,我更為泰東痛苦。因為,比起一個愚鈍的弱者,一個聰明的弱者對屈辱的感受更加鮮明和刺痛。
“怎麽,不想解釋?”韓迎道手中的削皮器中一條長長的彎曲的蘋果皮斷了,削皮器被扔進玻璃盤,發出“當”的一聲。
“是我做的。”我回答,不想求饒,但也不想激怒他。
“所以,你不想解釋?”韓迎道咬了口蘋果,聲音清脆,目光盯著我,又落在我懷中的書包上,紫玫瑰在書包裏盛開,像一團火焰。
“這是什麽?”他說。
“什麽?”
“花。”
“花就是花。我的東西。”我盡量保持鎮靜,不卑不亢。
他又咬了一口蘋果,聲音很脆,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如果我沒記錯,我們見過一次麵,是吧?那時你手裏還沒這束花。”
“我想我的私人約會不必跟你匯報。”我說。
“好。你不回答我眼下的問話,那麽我們繼續聊在大廈門前的問題。”韓迎道將蘋果咬得哢哢響,眼睛盯著我,“所以,剛才在大廈門口,你盯著我,到底在看什麽?”他的聲音沉下來。
我剛才在看什麽?黑色的車,被人架住的泰東,不近人情的冷酷眼睛……
刺眼的車燈,差點兒撞上我的車,還有飛起的石子。
我心中咯噔一聲,像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氣墊,氣墊的牌子叫作“膝蓋疼痛”牌。不知道是否能救我脫離汪洋大海,至少,是一個希望。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之前盯著你看和剛才給你打惡作劇電話,是同樣的原因。”
他停止咀嚼蘋果。
其他四個男生連同泰東一起看向我。
“我隻是想讓你得到該有的報應。”
韓迎道滿臉驚詫,朝四周看了看,仿佛我說了個笑話,他在期待大家心領神會的笑聲。接著,他幹笑了一聲。我渾身一顫。他將蘋果扔進玻璃盤。蘋果打在水果刀刀柄上,“啪”的一聲,水果刀立起,摔出盤外。
成元希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我知道,韓迎道在發怒的前一刻,即將爆發。但這也是我的機會,如果我表現出一絲膽怯,我就全完了。我必須試一下。
“韓迎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車差點兒撞到我?我站在人行道上,是你越線了。我當時差點兒被你的車撞倒了!”我提高聲音,假裝怒氣衝天(我內心也的確怒火騰騰)。
他的臉沉下來,但沒發作。我心裏更有底了。這個時候,必須讓我的憤怒有據可依,必須讓自己表現得像個失去理智的瘋子。在他的朋友麵前,難道他打算和一個瘋子(而且是女的)計較嗎?
我打賭,他的傲慢和他強硬的自尊心,會讓我抓住一線生機,如果我不想死在這裏,就得冒險。
“所以……”
“你的車子碾中石子,擊中了我的膝蓋!像子彈一樣打中我!到現在還痛!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人敢對我動一根手指頭!”我大喊起來。腦中滑稽地想:是啊,除了梅山老大的那些皮鞭。
他表情中的慍怒還在,卻有了微妙變化,形成一種略微尷尬和煩躁的表情。他似乎後悔展開這個話題。
“如果你好好在路邊走,差點兒被某人的車撞倒,又被他該死的車碾中的石頭擊中膝蓋,導致約會遲到惹得約會對象生氣,兩人大吵一架之後(虛構是得力武器)打算買個創可貼貼傷口時,接到對方的分手電話……”我把手中的花揮得沙沙亂響,幾片花瓣甩出去,落在玻璃盤中。眼淚,適時地湧出雙眼。韓迎道避開目光。這一招靈了。據我所知,大部分男人都對女人的眼淚有恐懼感。
“當我發現有報複某人的好機會,你猜我會不會抓住機會?”我故意這麽說。
氣氛有些尷尬,唯有我不斷的嗚咽聲響起。我的倔強表情應該拿捏得恰到好處,希望恰到好處。
“你是我頭一次聽說會在寰宇大廈買創可貼的人。”韓迎道的聲音慢悠悠的,很硬,“全韓國的人都知道這裏不是醫藥大賣場。”
我出了一身冷汗,幾乎是本能地回應:“如果你沒聽說過,那麽你現在聽說了。我是第一次進這座大廈。如果時間倒流,我會離它越遠越好。我看出你沒什麽道歉的意思,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知道,你做的一切,都給別人帶來了傷害!”
最後一句倒是真心話。
我的話音剛落,緊挨著韓迎道的栗發男生打破死寂,拍拍韓迎道:“算了算了,迎道,人家是個女孩子。”
“你嚇壞了一個膽小的孩子。這也是你惡作劇的一部分?”他撫摸著成元希的頭發說道。韓迎道采取了守勢,這是個好兆頭。
“或許你不知道,這個膽小的孩子剛才在遊戲廳搶走其他小孩的遊戲幣,還威脅要將對方當馬騎。”
“你亂講!”
成元希站起來,被韓迎道按下去:“坐下!”
成元希坐了回去。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韓迎道:“那孩子叫Andy。你或許認識。”
緊挨韓迎道左側的一個栗發男生手裏舉的酒杯懸在半空。角落裏有人對他說:“Andy,那不是你弟弟嗎?”說完,意識到什麽,捂住了嘴。栗發男生沒說話,但嘴角垮下去一點兒。
太好了,意外收獲!
氣氛微妙地轉變了,單一的“我——韓迎道”模式迅速加入成元希和Andy的哥哥。從內部攻破,做得好,簡直精彩。
“既然要當好哥哥,就應該對弟弟有所了解。我隻是暫借下他的手機,從始至終,我沒有碰過他一下。”最後一句話本不想說,但它已自己從嘴裏溜出,“我雖然有點兒力氣,但欺負弱小這種事我覺得隻屬於頭腦簡單的野蠻人才會做的事。”
泰東迅速看了我一眼。韓迎道的手握緊了,有一刻我感覺他就要揮拳而來,但他的手又鬆開了,隻是狠狠地看了成元希一眼。
“哥,外公不是說過,李氏地產是寰宇財團的手下敗將,隻配當我們的跟班嗎?Andy就是我的跟班啊,不聽話就該受到教訓啊!”
“閉嘴。”韓迎道高聲喝令。成元希被嚇了一跳,哇地哭了。
栗發男生放下酒杯,站起來抱住成元希,對韓迎道略帶責怪地說:“小孩子懂什麽,幹嘛嚇唬他。”轉頭對成元希笑著說,“元希,不哭了哦。哥哥給你買遊戲幣,Andy比你小,你讓著他點兒,你是男子漢嘛。”
“都是你!討厭鬼!”成元希推開栗發男生的手,尖聲喊道,眼淚在臉頰上閃閃發亮。他跳下沙發,幾步奔到我麵前,伸出雙手推我一把,跑了出去。
強大的衝力讓我朝後退了幾步,摔倒在地。書包從懷中掉落,整束花甩出,校服飛了出去,還有個黑影落在了韓迎道腳邊。
死魚眼的錢包。對折的羊皮錢包兩邊攤開,像舒展胳膊仰麵躺著的人,裏襯朝上。錢包邊上躺著我的捕夢網。
我撲過去,撿起捕夢網,圓圈細竹有一處斷裂了,圓圈上係著的紫色絲綢帶沾了酒水。我心疼地將捕夢網擦了擦。
“頭疼。吵死了!”韓迎道站起身來,身邊一個男生將大衣展開,他背對大衣,將兩隻胳膊套進去,使勁兒一抖,走了過來。
我一動不動,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也許是解脫,也許是最後一擊。心髒狂跳。韓迎道在我身邊停頓下來——我的心跳靜止了。接著,他一腳踩在紫玫瑰上,皮靴跟狠狠碾過,另一隻腳也踏過玫瑰花,踩向散落在地的校服外套。
在他的皮靴即將與校服接觸的瞬間,我站起來,盯著他,將捕夢網舉起來。
“你賠償吧,韓迎道。”我說。
他看了看四周,大笑一聲:“你是讓我賠嗎?”
“這是我很珍貴的東西。”
“珍貴?哦,原來是很珍貴的東西啊!”他故作驚訝,目光落在捕夢網上,他眼底似乎有東西凝固了,隻是瞬間,那抹神情消失了,他笑眯眯地看著我,“讓我看看該怎麽賠償你這‘珍貴的東西’呢。”
他揚起手,抓過捕夢網,甩到一邊,看著我。他臉上展露的依然是惡毒的微笑,藏著尖尖的針。
我隻是盯著他,抬起左手捋過頭發,手指碰到了堅硬的刀片。我希望自己鎮定下來。鎮定,才能幹成大事。
幾秒的對視後,我將目光移開,表示認輸,彎腰撿起捕夢網,收進書包。他朝左右看看,聳聳肩膀,靴子踩過校服,貼著我的左手走了出去。幾個人跟在他身後,走出包廂。
當我聽到腳步聲徹底消失後,長舒一口氣,抬起緊貼褲腿的左手,瞄了瞄手中那個純白色的錢包。一眼就能分辨出質地是頭層牛皮,錢包右下角有一個鍍金的羅蘭花標誌,意大利奢侈品品牌,新款男式錢包。
韓迎道,希望這次我能讓你學聰明點。
不要隨便跟人挑釁,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你麵前的是什麽人。
這句話不僅對惡霸弟弟適用,對哥哥也適用。
我抬起左手,將刀片藏進頭發深處的暗夾裏,捋順頭發,然後彎腰撿起書包,將死魚眼的錢包和校服外套收進書包,白色錢包也扔進書包裏層。最後我將紫玫瑰撿起,重新插進書包,抱著書包離開了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