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伊夏·立秋

害怕沒有陽光,害怕沒有鳥鳴,害怕冬天的寒冷,害怕夏天的酷熱,害怕在最好的時節,遇不到最好的你。

01

過完元宵節,距離開學的日子又更近了一些。

就像說好的那樣,喬言真的沒有再打擾我。開學之後,顧皎找我,問我是否要還回班長這一職務的時候,我咬著牙說了兩個字:“不必。”

然後我就看到他狐狸樣的眼睛裏,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眼神。

如果可以,我真想說一聲“不”。

然而在喬言說出那種話之後,我怎麽能容許自己打退堂鼓?

一連過了一個月,光禿禿的樹枝上都抽出了綠芽,我這才相信喬言沒有騙我,他的確說到做到,我答應繼續當班長,他就不會繼續來煩我。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不煩我了,我卻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麽。

我總是會下意識地看看手機,走路的時候總是會左右看看,每一次查看落空的時候,心裏多多少少會覺得有些失落。我覺得有些不妙。

之前聽說,任何事情,隻要堅持一個月就能養成一個習慣,難道說我已經習慣了喬言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身邊,總是聽不懂別人拒絕一樣,一直不肯從我身邊走開嗎?

我忽然有些慌了,我隻想著要守住自己的心,無論怎麽樣都不可以對喬言動心,可是我從未想過,習慣會是這樣可怕的一樣東西。

我必須戒掉這種習慣,我不可以再讓喬言擾亂我的心了,因為喬言的存在,一切都好像脫韁的野馬似的朝著我不可控製的方向奔跑。

正想到這裏,手機響了起來。我抓起來看了一眼,是顧皎發來的短信,他讓我現在去辦公室一趟,說有事情找我。我現在還在圖書館裏,看到短信,隻好把借的書還回原處。

走出圖書館,春風吹在臉上非常舒服,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徹底脫掉棉衣,穿上輕薄的春衣了。是誰說,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東西是時間,無論多麽深刻的東西,在時間的浪花中**滌之後,總會變得淺顯模糊。那是最好的良藥,也是最殘忍的傷藥。

辦公樓裏新換了一批盆栽,到處都是碧綠色一片,我找到輔導員辦公室,看到顧皎正坐在那裏,手裏握著一支筆,在一張白紙上寫著什麽。

“來了啊。”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將筆放下,“喊你來,是要你幫忙做一件事。身為班長的你,是不是也應該為班級做點兒貢獻了?可不能再像上個學期一樣,什麽事情都讓其他班委來做了啊!”

這個狡猾的家夥!

“有什麽幫得上忙的嗎?”我壓下心中的怒氣,很淡定地問道。

他從辦公桌上掏出一本花名冊遞給我,懶懶地說道:“幫忙統計一下班上同學各門功課的分數,去年考試的分數雖然都出來了,但是我一直都挺忙,沒時間整理,你能幫我嗎?”

他說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副大局盡在我心的感覺。盡管很不想讓他得逞,然而身為班長,做這種事的確是很正常的。

我伸手接過花名冊,說道:“當然可以,請問各科的分數在哪裏?”

他指了指隔壁一張桌子,那上麵堆了很多試卷,我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難不成各科分數都沒有統計出來,全部都隻是在試卷上嗎?

“你慢慢整理,不著急,今天搞定就行。”他優哉遊哉地說道,“我現在要出去,這裏就讓給你來做吧。”

他說完,在我無比幽怨的眼神中,非常從容淡定地走了出去。

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會暴打他一頓,我發誓。

這個人永遠知道怎麽讓人發狂,別人越不想做的事情,他越是想讓別人做!

不過雖然心裏很憤怒,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拉開凳子坐下來,我翻開花名冊,再將那一堆試卷抱到麵前,才統計了幾張,身側忽然響起一道腳步聲。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心裏“咯噔”一聲,他怎麽會到這裏來?來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已經一個多月都沒有見到過的喬言。

他像是根本沒有看到我一樣,從我身邊走過去,然後走到他們輔導員那裏。我這才想起來,喬言似乎也是班委,因為有一次我在這棟樓裏見過他。隻不過那時候我根本沒有關注過他,所以很快就忘了這件事情。

我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他,他那邊的輔導員似乎也讓他統計東西,並且交代完了就接了個電話,掛掉電話,輔導員就離開了。於是整個辦公室裏,就隻剩下了我和喬言兩個人。今天是周末,本來辦公的老師就很少,現在倒好,兩個輔導員跟約好了似的都走了。

同處一間辦公室,總覺得有點兒渾身不自在。當我發現我手心裏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我才意識到,我在緊張。

喬言就在這裏,就在離我不到五米遠的辦公桌前,這讓我感覺到緊張。為什麽?明明他曾經站在我麵前都不會覺得怎麽樣,現在隻是獨處一間辦公室,就讓我緊張到這個地步?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錯,明明一切都按照我的意願在往前走,可是又完全不對勁呢?

心裏越來越煩躁,很想從這裏逃出去,或者隨便來個人就好,隨便來個人,就會打破這裏隻有我和喬言兩個人的尷尬境地。

這時我眼角的餘光掃到喬言站了起來,他放下了手中的筆,然後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近,然後又從我麵前走過,徑直走出了辦公室。我頓時呼出一口氣,心跳的節拍變亂了。走了就好,他不在這裏,我感覺呼吸都順暢了不少。

然而我才放鬆了不到五分鍾,他就緩緩地走了進來。他走的速度很慢很慢,慢到我都要覺得他是故意這麽幹的,他回到辦公桌前繼續手邊的事情。我原本放鬆的心情,一下子又回到了之前的緊張狀態,終於我忍不住丟下了筆跑進了洗手間。我捧起一捧冷水洗了把臉,當冰冷的水接觸到我的臉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臉上很燙,我抬起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的自己眼睛亮得驚人,原本略嫌蒼白的臉頰上,此時因為充血的緣故,殷紅一片,看上去就像是十六歲的少女,因為見到了喜歡的人而漲紅了臉。

我怔住了。

因為喜歡的人,而漲紅了臉。

誰?我嗎?

我喜歡誰?

喬言。

02

不,不對,這不對。

我怎麽可能喜歡喬言呢?我明明防守得很嚴,我明明小心翼翼地護住了自己的心。

我那麽努力地不讓自己心動,為什麽還會產生我喜歡他這種錯覺呢?

是的,錯覺,這一定是錯覺。因為我這一輩子應該不可能再喜歡上第二個人,我喜歡的那個人叫顧白,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我喜歡他,他就死在了我麵前,並且他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這樣的我,沒有資格再去喜歡誰了。

心情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果然,每次控製不住自己時,隻要一想到顧白,一切就都平靜下來了。

真狡猾啊,伊夏!

我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自言自語,差點兒就喜歡上別人了呢!

明明他已經從我身邊走開了,我卻差一點點讓自己對他動心。

讓自己的心跳歸於平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這才轉身回到辦公室。喬言還坐在那裏,他穿了一件黑色風衣,裏麵是白色的襯衫,白皙的膚色讓他看上去有種芝蘭玉樹的感覺。怪不得那麽多女生喜歡他,怪不得全校最美的女生都會對他表白。

我翻開花名冊,繼續做著沒有做完的事情。

整個下午都沒有人說話,如水的沉靜在辦公室裏無盡蔓延。我從來都沒有像這樣和他單獨相處過。這種感覺,很微妙。 等我將全部的成績都填到花名冊上後,外麵已經是黃昏了。

辦公室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大盆的綠蘿,碧綠的葉子垂下來,在橙黃色的夕陽照射下,顯得格外恬靜。喬言就這麽坐在綠蘿旁邊,夕陽也在他身上灑下一層碎金色的剪影。

他的側臉映在夕陽中,仿佛是細膩的畫手畫出來的一幅畫,叫人一時間竟然沒有辦法挪開視線。

像是感覺到我在看著他,他緩緩地扭過頭來,我連忙移開視線,假裝我隻是在看他身後的那盆綠蘿。

將花名冊合上,將筆放回筆筒,我站起來走出辦公室。走廊裏很幽靜,一腳踩下去,清脆的回音便響起來。

我順著樓梯一步一步走下去,心情有點兒奇怪,很想唱歌。這種輕快的心情,自從顧白去世之後,我就從未擁有過。

我一度認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的心情了,卻在一個春日的黃昏,重新將失去的心情撿了回來。

已經不想去計較這樣的心情是不是對顧白的一種背叛,因為那根本沒有辦法計算。

走出辦公樓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空****的,什麽都沒有。雀躍的心情被壓下去了一點點,一抹惆悵在心底漾開,像是平靜的水麵投進去一顆石子,那波紋越來越大,最後整顆心都覺得有些失落。

明明是我決定好的,明明是我決定要與他保持距離的,為什麽他真的這麽做了,我也並不覺得鬆了一口氣呢?

回到寢室,蘇馨雅不在,她參加了一個社團。今天社團有聚會,所以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忽然覺得一個人的寢室好空曠,四周太安靜了,安靜得我想要找個人說說話都找不到。

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點開聯係人,將每個人的電話號碼都看一遍,然後再默默地退出來。

心忽然有些慌亂,從那麽熱鬧的往昔一路走來,變成了我一個人的現在,茫然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

好惶恐!

顧白,如果你還在就好了!

我將抽屜拉開,從小盒子裏將那張五個人的合照翻出來。他永遠都是那樣微笑的模樣,定格在這張照片上。照片上的我,笑得那樣燦爛,而站在我身邊的伊秋,她臉上的笑容隻是淡淡的。

還記得小時候,我總是喜歡黏在姐姐身後,長大了,總是看著她,一直看著,憧憬著,想要成為姐姐那樣總是很快樂的人。

是的,小時候姐姐曾是我的信仰。我超級羨慕她,因為我除了學習之外,根本什麽都做不好。看著姐姐每天都那麽快樂,總是那麽無所不能,就越發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於是就讓自己變得更加孤傲,假裝除了學習之外其他都不感興趣。

那時候的我,對所有人都撒了謊。

大家都羨慕考試分數高的我,可是我羨慕的是姐姐的笑容。

假如有一天,我也能露出那樣的笑就好了。

是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符合能量守恒定律?因為我能夠那樣笑了,所以姐姐就失去了笑的能力。是不是我將姐姐的一切全部奪走了,所以姐姐才會變得一無所有?

可是如果是這樣,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那樣笑了,我已經回到了曾經除了學習一無是處的我,為什麽姐姐卻沒有變回來?

寢室的門口傳來聲響,我連忙將照片放了回去,然後闔上抽屜,從書桌上抽出一本書翻開來,寢室的門就是這個時候被打開的。

“啊,累死了。”馨雅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們社團的活動結束了。

馨雅換完鞋,走到我身邊,放了一個紙袋子在我麵前。

“什麽?”我問了一聲。

“你自己打開看看。”她說。

我打開了紙袋,還沒往裏看就知道是什麽了,一股糖炒栗子的香氣撲鼻而入,我肚子“咕嚕”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吃晚飯。

“我看有人在校門口賣,就給你帶了點兒。”她說,“快吃吧,應該還暖和。”

還沒有吃,胃裏就覺得被填滿了。

我輕聲地說:“謝謝你,馨雅。”

很多很多事,都謝謝你。

她愣了一下,衝我擺擺手:“別肉麻兮兮的,快吃。”

我剝了一個栗子放進嘴裏,很甜,很糯,鼻子酸酸的,有種想哭的衝動。剛剛在寢室裏,那種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感覺,逼得人近乎發瘋。

原來得不到從來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曾經擁有過,後來卻失去了。

03

當第一道悶雷炸響,簷角的木香花也開了,初夏的暖意取代料峭的春寒,一個細雨紛紛的時節到來了。顧白去世的第一個清明節,我們決定回去看看顧白。

伊秋那邊是陳朗去通知的,我不知道陳朗對她說了什麽,其實根本不用通知,大年初一就去看顧白的那個人,清明節怎麽可能不回去呢?

想到大年初一那天發生的事,我的心裏就有些壓抑。她決絕消失的背影,她看我時冷到骨子裏的眼神,要多討厭我,才能將溫情脈脈熬成決然憎恨?

清明節那天,我們一早就起來準備。大家說好了在校門口會合。我和馨雅到的時候,伊秋和陳朗已經到了。他們站得很遠,乍一看就像兩個全然不相幹的陌生人一樣。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們的眼中不再看著同樣的風景,每個人注視的地方都不一樣了。

顧白最喜歡大家在一起開開心心的,如果他還活著的話,看到這樣一幕一定會很難過吧!

“走吧。”馨雅喊了一聲,“先說好了,不管怎麽樣,在顧白的麵前,誰都不許吵架。”

“哼。”伊秋冷冷地瞥了馨雅一眼,一臉不屑的表情。

陳朗一言不發地站在一邊,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我總感覺他在看著我,可是等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明明是低著頭看著手裏的手機。大概是錯覺吧,我想。

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動車,我們的雙足終於落在了家鄉的土地上。我們沒有回家,直接上了公交車,去往埋葬顧白的那片墓園。

外麵天陰陰的,像是要下雨,都說清明時節雨紛紛,若是真下雨了,也算是應景。

今天來掃墓的人很多,這片冷清的墓園,大概隻有今天最熱鬧吧。在外麵買了一捧鬱金香抱在懷裏,我們四個人一同走了進去。顧白的墓在最裏麵,右手第三個的位置,其他的墓碑已經很老了,隻有他的看上去是那樣新。好似昨天才將他葬下,好似他一直都還活著。

顧白的墓有人來祭奠過了,是他的家人吧!墓前放了很多貢品,還有燒過紙錢的痕跡。哪怕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也會害怕他挨餓受凍。

將鬱金香放在他墓前,我們四個人都沒有說話。就是伊秋,見了麵就要吵架的伊秋,也站在一邊一言不發。

“顧白,我們來看你了。”馨雅作為顧白的表妹,與顧白最親近的人,她先開了口,她的聲音很安靜,明明她是那樣一個活潑的姑娘。

顧白啊,他就是有這樣的魅力,讓每個人情不自禁地圍繞在他的身邊,想著要是可以永遠這樣就好了。

就算現在他已經不在了,站在他墓前,也仍然能夠撼動人心。

“我們四個人現在也挺好的。”她繼續絮絮叨叨地往下說,“我和小夏在一個係一個班一個寢室,伊秋也去了那所大學,我們約好要去同一所大學的,你還記得嗎?”

“如你所願,顧白,這一切都照著你喜歡的樣子在往下走。”她說到這裏,聲音忽然弱了下去,“顧白,我有點兒害怕。我害怕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撐不下去。你不在這裏,果然還是不行啊!”

“馨雅?”我怔怔地望著她,我以為永遠不會害怕的馨雅,卻在顧白的墓前說出了這樣的話。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從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抹複雜的眸光,這瞬間讓我有一種錯覺,那就是這段時間來,我以為馨雅沒有改變,但其實和我還有伊秋一樣,馨雅也已經回不去曾經的馨雅了。

隻是我的視線一直注視著我自己的悲傷,所以以為馨雅還是原來的那個馨雅。

“你……”我想和她說點兒什麽,可是馨雅挪開了視線。

“開玩笑的啦,我馨雅是什麽人,是不會有什麽讓我覺得害怕的。顧白,你有沒有被我嚇到呢?你放心吧啊,我很好,我們都挺好的。”她說完,轉了個身,“我先走了,我想要回家一趟,就不等你們了。”

我錯愕地看著她邁著大大的步伐,穿過一層一層的墓碑,最後消失在墓園的入口。

馨雅,到底怎麽了呢?

不可能像她說得那樣很好,她絕對不好。這段時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她變成了這樣?而自認為離她最近的我,竟然可笑地一無所知。

“顧白,我的心,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伊秋這個時候忽然開口說道,“不像有些人,我一定、一定不會變的。”

心髒被人狠狠地擊中了,盡管伊秋沒有指名道姓,但是我知道她在說我。

我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裏五味雜陳,很多話想說,最後變成了不知道要說什麽。

一直站到伊秋離開,天空更暗了,雨滴像小孩眼裏噙著的淚花,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

陳朗一直站在我身後,他和我一樣,從站在這裏起,就沒有說過什麽話。墓地裏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眼見著快下雨了,所以都回家了。

過了好一會兒,陳朗終於開了口,他說:“伊夏,我們也走吧。”

一滴細細的雨絲落在我的臉上,我仰起頭來,毫針一樣的雨自半空飄落,這場雨到底是沒有能夠忍住。

和陳朗一同走到站台邊上,陳朗回家的公交車先來了。我目送陳朗上了車,站台邊上稀稀拉拉地站了幾個人,我站在其中,卻無法融入其中。就如同小時候那樣,無論在什麽地方,我都是突兀的,都是與周遭格格不入的。

公交車來了又走,身邊的人終於都走幹淨了,天與地之間,好像隻剩下我一個人。

要這樣走開嗎?要這樣什麽也不說地從顧白麵前走開嗎?

我要坐的那班公交車再次緩緩地駛來了,在我麵前穩穩停下,然後車門開啟,等著我上車。我抬腳往前走了一步,然後一咬牙,轉身跑進了墓地。

顧白,我果然沒有辦法就這麽走開,還有很多話想要和你說,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你。我都不曾告訴你,沒有你在的世界,我有多麽孤單和彷徨!

墓園裏已經沒有人了,空****的墓園裏,隻有我一個人奔跑的腳步聲,細雨如絲一般落在臉上,癢癢的,涼涼的。

最裏麵一排,右手邊第三個位置。

我站在墓碑前喘著氣,墓碑上,顧白的照片小小的,清秀的眉眼,單薄的唇線上有著一抹淺笑。星子一樣的眼眸裏,也是溫柔的笑意。明明是這樣溫柔的人,現在卻隻能待在這個地方。

心裏難受得厲害,我再也沒有站立的力氣,緩緩地蹲在地上。我與照片上的顧白平視,就像是他還活著那樣,對著我微微笑。

“顧白,我不好,我一點兒都不好。”我輕聲對他傾訴道。

04

“你知道嗎,顧白?其實那天,我原本是要告訴你我喜歡你這件事的,我都想好了,等你從馬路對麵走到我麵前時,我就第一時間告訴你。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最後我還什麽都沒有來得及說,你就在我麵前出了事。如果那天我沒有約你去那裏,如果那天我

沒有打電話催促你,是不是你就不會待在這裏了?”

“是不是不要遇見我就好了?要是五年級的時候,沒有遇見你們就好了,那樣伊秋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那樣你和伊秋現在……一定已經在一起了吧?”

“快一年了,顧白,距離你離開,竟然已經快要一年了,總覺得那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有時候真的好想抓住時間的指針,讓它走得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這樣你就不會被我們拋在時光裏飄遠。”

“馨雅說了謊,所有站在這裏的人都說了謊。說謊自己很好,說謊要你不要記掛著。其實大家都不好,一點兒都不好。”

“顧白,你不在大家怎麽會好?我們都很想你啊!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死?能不能像個驚喜一樣忽然出現在我麵前?能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揉揉我亂糟糟的頭發,給我一個能讓大雨天放晴的微笑?

“對不起啊,顧白,對不起。”我卻不能那樣任性地在他墓前說出那種話,唯有一句“對不起”不斷地從嗓子裏漏出來,“真的真的,很對不起。我總是什麽事情都做不好,我好像總是在傷害著誰。你在的時候是這樣,你不在了好像還是這樣。可是你在,就會

幫我掩飾那些傷害,讓我們五個人如同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你知道的吧?我和伊秋都喜歡你這件事,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可是就算是這樣的矛盾,你仍然能將我們捏合在一起。我呢,一直是個幼稚的小孩,我不知道自己對姐姐造成了什麽樣的傷害,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她的心情。顧白,我為什麽會是這麽糟糕的一個人?我為什麽可以糟糕成這樣?”

“你回答我啊,顧白!”眼淚再也忍不住,雨落一樣順著眼眶滑落,“顧白,你不在,我就什麽也做不好,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什麽都做不好啊,連自己的心都沒有辦法好好地守護住,明明說好這一輩子都要活在苦難裏為你贖罪,可是心髒總是不受控製地為了另一個人而搏動。這樣的自己,真的是糟糕透了。

原來我,竟然是這樣三心二意的人嗎?

原來我的喜歡,隻是這樣膚淺的程度嗎?

雨絲變成了雨滴,開始一點點地變大了。

“裏麵還有人嗎?沒有人我要關門了。”守墓人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蹲在地上,一直望著顧白的臉,他永遠是照片上那樣一成不變的樣子。無論再過多少年,無論什麽時候來,無論我在哭還是在微笑,他永遠,都隻會是這樣微微笑的樣子。

我將頭埋進臂彎裏,像個鴕鳥一樣將自己埋進沙堆,想要從這個世界永遠地逃開,心髒在顫抖著。

顧白,我應該怎麽辦?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做才是最好的啊!

不知道啊!

雨越下越大,身上的衣服被打濕了,頭發貼在額頭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它們順著我的臉龐滴落在地上,再滲透到腳下的泥土裏麵。

下雨天,天空總是黑得那樣快,四周安靜得隻有雨的聲音,墓園的門大概已經被人關上了吧。沒有人會到這裏來了,隻有我在這裏。原來這個地方,是這麽寂寞。

不知道什麽時候,頭頂的雨好像停了,可是四周圍的雨還在下著,雨落在傘麵上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來。

我緩緩地抬起頭來,頭頂是一把黑色的雨傘,一隻修長幹淨的手握著傘。順著那隻手往上看,就看到喬言那張俊秀的臉龐。

就算四周那麽昏暗,就算這裏這麽蕭條寂寞,他臉上的笑容仍然像太陽一樣,在這片墓地裏,像煙火一樣絢爛。

他穿了一身黑,與我已經快兩個月都不曾見過麵,或者見了麵也仿佛沒有看到我的喬言,在清明這一天,在陰雨連綿的傍晚,在我陷入迷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穿透冷雨來到了我的麵前。

仿佛迎新晚會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站在那裏,默默欣賞我的悲傷,安靜地站在我身邊,不說話,隻是對我笑。

“你來做什麽啊?”我喃喃地說,“來看我狼狽的樣子嗎?不是說好不再打擾我的嗎?不是做到了在學校遇見了也假裝看不到我的程度嗎?”

這樣的話說出口,我才發現,我的話更像是和好友賭氣的小女孩。

他緩緩地蹲下身,眼神仍然是帶著微笑,他像是心情很好的樣子,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別這樣看著我啊。”我伸手想要將他從我麵前推開,他蹲在我和顧白的墓碑之間,整個擋住了顧白的照片,“不要待在這裏啊。”

他抓住了我推向他的那隻手,然後緊緊地抓住不肯鬆開。他的手背上,我咬傷的地方已經愈合了,隻是留下淺淺的傷痕,那傷痕大概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徹底消失了吧。

“你鬆手。”我有些惱怒,總覺得這個人簡直太可惡了,“看著我這樣,你的心情很好嗎?”

“還不賴。”他輕輕點頭說,“真狼狽啊,伊夏,張牙舞爪地讓我離你遠一點兒,在我手背上留下這種傷痕的人,哪裏去了啊?”

“不用你管我。”我用力掙紮著,想抽回自己的手,然而他手下猛地用力將我朝他拉去,我徑直朝他跌去,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他的手已經按在了我的後背。他抱住了我,像是動漫展那天那樣,用不容我拒絕的方式,霸道地抱住了我。

“伊夏,你還真是狡猾。”他的聲音近在咫尺,低低的,與心腔共振一般,“每次都用這樣的表情對我說不用管我,可是不管這樣的你,怎麽可能呢?不能把你丟在這種地方啊,你的眼神,明明在讓我救你,你用渴望救贖的眼神看著我,卻又用冷冰冰的語氣讓

我走開。沒有辦法走開啊,沒辦法放任這樣的你一個人。”

“你知不知道?每次你難過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是在對我說,拉我一把吧,如果不拉我一把我就會死掉的。如果我死掉,那麽一定就是你害死的。”他輕輕緩緩地說,“於是一次一次地,總是沒有辦法從你麵前走開,是你先招惹我的,所以不要總是讓我走開。”

05

“是你先招惹我的,所以不要總是讓我先走開。”

他是這麽說的。

是嗎?原來是這樣嗎?因為無法忍受,所以不自覺地在對他求救。

為什麽呢?

明明我是心甘情願讓自己置身苦難,明明我已經做好這樣的覺悟了啊!

“安靜下來了嗎?”好一會兒他才鬆開了我,天空已經徹底暗了下去。

“你是怎麽進來的?”我記得墓園的人早就喊了要關門,“還有,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清明節,你肯定會在這裏的不是嗎?”他低低笑了一聲說,“知道你肯定要到這裏來,要找到這裏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嗎?”

“別說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偏過頭去不看他,“明明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他說,“我知道你喜歡顧白,我知道顧白的死讓你很自責,我知道你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過去,我全都知道。”

“你……”我驚詫地看著他,這麽長時間都沒有來纏著我,難道說他用這些時間,去尋找我的過去了嗎?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所作所為,“我不能永遠隻在你的心門之外徘徊,不是嗎?要打開你的心門,我就需要知道你的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麽。雖然我一點兒都不介意你曾經發生過什麽,因為那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但是如果那是打開你心

扉的必要條件,那麽我不介意知道一些故事。”

“你都知道了些什麽?”我問。

他說:“能知道的,應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那麽你就應該明白,我為什麽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原因。既然知道原因,為什麽還要來找我?”我不明白,任何人知道了那段過去,知道了我身上背負的罪孽,都應該離我遠一點兒,讓我安靜地贖罪不是嗎?

為什麽還要來招惹我?

為什麽要來撩撥我的心?

為什麽總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出現在我麵前?

他難道不知道,一次不動心,兩次不動心,那麽第三次……我就沒有辦法再次不動心了嗎?

他總說我太狡猾了,可是喬言,難道你就不狡猾嗎?總是挑我最難過的時候出現,趁虛而入地賴在我心裏空出來的地方,一點點地將我的心奪走,讓我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可是你明知道,我不能對你動心的,這是一種背叛啊!

“因為我想要罵醒你這個笨蛋。”他歎了一口氣說,“你擅自決定將自己的心關起來,可是伊夏,你明明知道,顧白那樣的人,不會願意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的。”

“顧白最在意的是什麽,而現在他所在意的東西,還剩下了什麽呢?”他淡淡地說,“如果真的想要贖罪,就更應該守護好他想看到的風景不是嗎?”

我怔住了,顧白最在意的是什麽?

最在意的,是什麽呢?

“五個人的友誼,他努力地在裂縫中間維持平衡,他不想昔日的友情變得支離破碎吧?”喬言語氣似乎有些激動了,“可是現在呢?伊夏,你告訴我,顧白他想看到的,所在意的那些,還在嗎?”

不在了啊,早就不在了啊!

在他出事之後,就已經不在了。

“你說為了贖罪,你一輩子都不配得到幸福,你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你將所有人都拒之門外,可是伊夏,你想過沒有?”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顧白要的不是你的贖罪,他那樣溫柔的人,怎麽舍得看到你這樣?他不會安心的,一定不會的,你們四個人當中,他一定最想看到你快樂的樣子。”

“為什麽呢?”我不明白,“為什麽你要說出他希望我快樂這種話?我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不是嗎?”

“不是。”他輕輕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沒有人知道會發生那樣的意外。倘若他是在去學校的路上出事,那麽所有人都要去怪罪學校嗎?這並不是你的錯,那是一個無法逆轉、無法預知的意外。你將自己變成這個樣子,你以為顧白看到了就會開心嗎?”

“你將顧白想成了什麽樣的人啊?”他一字一句,仿佛利刃一樣,一點點地紮進我的心裏,“你將他,想成了怎樣麵目可憎的模樣?他是那樣的人嗎?在你的心裏,他需要你的贖罪嗎?你多久沒有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看眼前的人,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了?”

“他要的從不是你的懺悔不是嗎?顧白那樣的人,你應該最了解的不是嗎?”他的聲音混合著雨聲,在夜晚的墓園中,一道閃電似的劈開我渾渾噩噩的腦海。

在我的心裏,顧白是那樣的人嗎?

不是的啊,他是溫柔到不可思議的存在,他是會揉亂我的短發,告訴我女孩子要留長發的那個人,他是會微笑著看著我,用近乎寵溺的聲音對我說伊夏好厲害的那個人。

我到底將他想成了什麽模樣啊?

我擅自決定要為他贖罪,我不再看著他喜歡的這個世界,我不再熱愛他拚命守護的東西。

可笑的是,我卻一直用他的名義讓自己一直處於悲傷之中。

“你不過是讓自己不快樂而已。”他緩緩地說出了這句話,原來我全部的偽裝,我披在身上最牢不可破的那件盔甲,在他淺淡的語調中,狼狽地分崩離析。我不過是讓自己不快樂。

“決定好要怎麽做了嗎,伊夏?”良久,喬言看著不說話的我,安靜地問我。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然後輕輕地點了下頭。

我不能一直悲傷地待在這裏,我不能讓顧白努力想要守護的東西就這樣消失不見,我不能讓他存在的回憶就這麽破滅。

想要做點兒什麽,無論會麵對怎樣瘋狂的責難,我都必須做點兒什麽。

“我就在這裏。”喬言輕輕握住了我的手,他的聲音很輕很暖,是一種能夠讓人安心的語調,“不管即將發生什麽事情,伊夏,我要你知道,我永遠在這裏。”

說完,他朝我低下頭來,然後他柔軟的唇,輕輕地印在了我的唇上。

伊夏,我要你知道,我永遠在這裏。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他纖長的眼睫輕輕顫動著,他的呼吸那麽近,他嘴唇的溫度有點兒涼,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僵在那裏,忘記了要推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