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喬言·芒種

你送我一隻紙飛機,在雨天丟出去,可以飛回你手裏。

你喜歡到處流浪,將心藏在世界上各種各樣奇怪的地方,我跟在你身後尋了很多年。

冬雪下了一年又一年,那隻紙飛機,埋在哪個角落,清唱童年。

原來,你隻是給了我一個不見不散的謊言。

01

過年的那場雪,從大年三十下到正月初三。這樣大的雪,這座城市已經有很多年都不曾見過了。一直到正月初十,積雪才全部融化幹淨。

料峭的寒風,一點點地帶走嚴冬的寒冷,再過一個月,就該是春回大地的時節了。我關掉了電腦的網頁,拎起晾在椅背上的大衣穿上。走出家門,一陣風吹來,原本還有些犯困的我,頓時精神起來。

昨天晚上和伊夏說好了,一會兒在站台會合,然後一起去看動漫展。她一開始沒有答應和我一起去,是我說要告訴她一件有關於她的事情,她才答應過來。抵達約好的站台後,我看時間離約好的還有一會兒,便翻出手機,準備玩一會兒遊戲,哪知道一點開,就看到了顧皎給我發來的短信。他就給我發了個數字“9”。這幾天他幾乎每天都要發一條這樣的信息給我,他在幫我倒計時,距離開學還有多少天。而我和他說好,要說服伊夏繼續擔任班長。

總覺得顧皎這個人,並不像一個老師,認真算起來,倒不如說像個奇怪的朋友。我一直都搞不懂,他為什麽會對伊夏這麽上心。我甚至猜想過,他是不是像我一樣喜歡伊夏,不過那樣的人,如果有喜歡的人,一定不會讓我有機會接近伊夏的。

那是一隻狡猾的狐狸,吃人不吐骨頭。

站著等了一會兒,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我抬起頭四處看了看,正好看到伊夏從對麵公交車上走下來。我抓著手機朝她走去,她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了我。我衝她揮了揮手,她的臉色卻在一刹那變得蒼白。她飛快地朝我跑來,尖聲喊道:“不要站在那裏!”我回頭看了一眼,隻見一輛很大的卡車停在停車線的後麵。

我說:“沒事的,現在人行橫道是綠燈,車行道是紅燈,那輛車不會開過來的。”

她卻像是聽不到我的話,匆匆忙忙跑到我的身邊,然後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帶我離開那個位置。她抓得很用力,並且我能感覺到她的手在瑟瑟發抖。她拉著我往邊上跑去,很多人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們,我的注意力卻在她抓著我手的那隻手上。她在害怕嗎?是否在她看來,我朝她走過去的樣子,和顧白出事那天的情景重疊了起來?她以為那輛停在那裏等紅燈的大卡車會疾馳過來,我會像顧白那樣,死在一場突然而至的車禍裏嗎?

是不是在她的心裏,我也並非是毫不相幹的路人甲?對她來說,我也是有那麽一點點重要的?

所以此刻的她,才會這樣緊張地拽著我穿過喧囂的人潮,來到她認為足夠安全的地帶?

我反手抓住她的手,停住腳步,用力地將她拉了回來。她因為我的拉扯朝我撲來,我伸出另一隻手按住了她的後背。

分不清是她的心跳還是我的,她渾身都在瑟瑟發抖。不知是不是嚇壞了,她忘記了要推開我,明明每次我靠近她,她都會像水中的魚一樣,迅速地遊得遠遠的。

過了好一會兒,感覺到她不再那麽顫抖了,我才輕聲問她:“好些了嗎?”

她猛地推開我,表情有些尷尬,顯然是回過神來了,連聲道歉:“對不起,剛剛我……”

“我知道,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麽的。”我打斷她的話,她的手仍然被我握在手中,她想抽離,我用力地抓住了,我說,“走吧,再站下去,該引來很多人圍觀了。”

她的臉一下子就通紅了,這是我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抓著她的手,帶著她穿過湧動的人潮,因為動漫展的緣故,這座城市這條街變得尤其擁堵,很多女生像是不怕冷似的,穿著超短裙黑絲襪。我回頭看了一眼,不禁有些莞爾。

她穿著一件厚厚的羽絨衣,脖子上紮著一根橙色的圍巾,一頭短發什麽修飾物都沒有,素著一張臉。周遭那麽多好看的姑娘,可是在我的眼裏,卻隻有她才能吸引我的目光。

大概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吧!喜歡的那個人在自己的眼裏是那麽無可替代,哪怕周遭都是天仙美人,也沒有什麽值得留戀駐足。我將她的手握著揣進我大大的口袋裏,一路走過去,也有人朝我們看過來。我始終保持著微笑,我就是想告訴所有人,被我牽在手裏的這個女孩,她就是我喜歡,並且想要好好守護的人。

“你說,有一件關於我的事情想告訴我,到底是什麽呢?”到了動漫展門口的時候,她停下腳步,不肯再往裏麵走了。

我衝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說道:“陪我逛完動漫展吧,逛完了我就告訴你。”

“喂!”她露出一個惱怒的表情,這樣的表情,我也是第一次從她的臉上看到。

盡管是生氣的表情,可是我的心情還是變得非常好。

至少她願意在我麵前表現出她的喜怒哀樂,而不是一張冷冰冰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臉,不是嗎?

或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拒絕我的態度,早就沒有那麽堅決了。

展覽館裏很暖和,裏麵很多小攤位上,有人在出售各種各樣的繪本、小說,甚至是一些裝扮動漫人物的道具。動漫裏的人物被真實人物演繹著,有些演繹得很好,有些慘不忍睹。

其實會帶她來這裏,是因為我聽說她很喜歡看動漫,帶她來這裏,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告訴我她喜歡動漫的,是顧皎。

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知道的,不過看樣子他並沒有什麽惡意。

果然,逛著逛著,她似乎變得高興起來了,臉上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伊夏。”我喊了她一聲。

“嗯?”她側過頭來看著我,眼中帶著一絲困惑,不知道我喊她做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找回以前的快樂?”我問她,“找回曾經的自己,想不想?”

她臉上的笑容一僵,眼神迅速暗下去,我知道說出這樣的話,一定會讓她介意,甚至有可能這些天我們之間縮短的距離會重新拉開。

但是我想她重新快樂起來。

因為,她之前就是那麽快樂無敵的女孩啊!

憂傷不應該屬於她。

“回到曾經那個笑起來有夏天氣息的伊夏,好不好?”我看著她的眼睛,堅定地、一字一句地問道。

02

“不好,一點兒都不好。”她淡淡地回答了我一聲,然後轉身就朝外走,之前臉上好不容易因為各種動漫人物而露出的清淺笑容早就消失殆盡。我不說話,隻是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

一直到走出動漫展的展廳,她的腳步仍然沒有變慢。她的後背藏滿了憂悒和絕望,她把自己牢牢地關在自己設置的心牢裏麵,要將她從裏麵拉出來,一定需要花很大的力氣。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拉住她。她掙紮了一下掙脫不開,冷冷地說道:“放開!”

我靜靜地看著她,沒有鬆手。我不會鬆開握緊的手,因為我知道一旦我鬆開,她一定會像過去無數次一樣,迫不及待地逃跑。

“我說放開!”她抬高聲音說,“喬言,你憑什麽抓著我不讓我走!”

“不憑什麽。”我微笑著說,“但是伊夏,就算在你心裏,我隻是個路人甲,我今天也一定不會鬆開這隻手的。”

她眼中滿是憤怒,忽然低下頭,對著我的手就咬了下去。她咬得很用力,很疼,但我緊握著的手,就是不肯鬆開。總覺得現在鬆開了,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會化為虛無。過了好久好久,她終於鬆開了嘴巴,我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牙印,血沁了出來。她是用了全身力氣來咬的這一口吧!

她偏過頭吐了一口口水,像隻小獅子一樣,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眼睛裏滿是怒氣,像是隨時都能朝我撲來,將我打個落花流水。是的,就是這樣,再多露出一些我不曾見過的表情吧!哪怕是這樣惱羞成怒的,我也會覺得,你緊閉的心門,終於被我一點點地掰開了。我隻是想要擁抱一下,被你關在心門裏的那個笑起來像夏天一樣的小女孩。

“不解氣的話,這隻手也給你咬。”我笑著將另一隻手遞過去,“你開心就好。”

“你,你……”她看著我,怒氣衝衝地瞪了半天,“你這人怎麽這樣!”

“是啊,脾氣再好的人,也會有脾氣,就像是老虎不發威,但它還是隻老虎。”我慢悠悠地說,“你現在知道,你招惹到了一個什麽樣的人了吧?”

“我沒招惹你。”她氣呼呼地說道,“從一開始就沒有。”

“不。”我輕輕地搖頭笑道,“你招惹到我了。”

那個驚鴻一般絢爛的笑容,在我還不知道你叫伊夏,還不知道你有一個喜歡的人叫顧白,甚至那個笑容是因為見到顧白才露出來的時候,你就已經招惹到我了。

“不要試圖改變我。”她說,“我不想改變,也沒有人能改變我。”

“拒絕快樂的人生,會很無趣的。”隻有找回曾經的伊夏,我才能真正地走到她身邊。現在的伊夏,渾身都插滿了刺,一旦有人靠近,就用鋒利的刺將人趕走。沒有人能近到她的身邊,就算是她的好朋友馨雅,還有滿足於待在她身邊就足夠的陳朗。他們其實和我一樣,都不曾走到她的身邊。

“那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為什麽你總是要無視我的話?”她有些無奈地看著我,像是在看一道難解的習題,“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地聽我說?”

我點點頭,同樣認真地說道:“有啊,當然有,我很認真地在聽。但是我聽了,不等於我接受。伊夏,躲在烏龜殼裏生活,那不是愛你的人願意看到的。”

“愛我的人?”她嗤笑一聲,“沒有人愛我的,愛我的人,都變成恨我的人了。”

“因為一個顧白?”我不認同她的話。

她點頭,沒有否認:“對,就是因為一個顧白。”

“如果顧白還活著,你們現在會是什麽樣子的?”心中有點兒小小的嫉妒,顧白,顧白,顧白,又是顧白。

他明明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可是他的影響力大得讓人害怕。

她愣了一下,顯然並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性。

她說:“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如果。”

她是鐵了心地要一條道走到黑了。

“做個交易吧,伊夏。”就在這一瞬間,我有了一個決定。

“什麽?”她不解地看著我。

“我記得你是你們班級的班長吧?”我笑著說道。

她眉心微微皺了起來,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是,不過下學期就不是了。因為上個學期,身為班長的我,什麽事也沒幹,都是其他班委做的。”“如果你繼續擔任班長的話,我就會自動離你遠一點兒。”我篤定地說道。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眼睛裏是不信任的眼神。

“我說到做到,你擔任多長時間的班長,我就多長時間不去打擾你。”我強調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果嗎?我離你遠一點兒,讓你安靜地贖罪。你要擅自將一些東西背負在自己瘦小的肩膀上,要把自己的心門緊緊地關起來,都和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她長久地看著我,像是在確認我說的話到底是真還是假。

當然是假的,但是我必須讓她覺得我在說真話。“我要怎麽相信你?”她問。

我聳聳肩,反問道:“你說呢?”

她陷入了思考之中。

我笑著說:“該不會是你舍不得我放棄你,所以不想擔任班長吧?”

“成交!”她低喝道,“喬言,你簡直太討厭!”

她說完,轉身就跑開了。我沒有追上去,因為現在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追上去就算時時刻刻都待在她身邊也毫無意義。

我必須找到打開她心門的鑰匙,隻有找到鑰匙,我才能將她拉到陽光下來。

伊夏,你等著我,再等一等,我不會讓你活在痛苦之中一輩子那麽久的。因為顧白的離開而帶走的那些快樂,我會親手替你找回來。等著我!你一定要等著我!

我低頭看著自己被咬傷的手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巾,輕輕地擦了擦,嘴角忍不住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算起來,今天看到了她很多可愛的表情呢!

我將紙巾丟進垃圾桶裏,然後轉過身,往前走去,這才注意到周圍有很多女孩子正在看著我。我目光掃過去的時候,她們都飛快地移開視線。

我收斂起臉上的微笑,將手插進大衣口袋裏。我想我大概需要去找一個人,找一個一定會告訴我有關顧白事情的人。

這個人不能是伊夏,不能是伊秋,在馨雅和陳朗之間,一定要選一個的話,或許選擇陳朗是個不錯的主意。

03

回到家,我先給顧皎發了一個短信,告訴他我已經說服伊夏繼續擔任班長這個職務了。發完短信,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顧皎一定要讓伊夏當班長的原因,會不會是想要讓她多接觸接觸同學?因為是班長,所以有些事情是必須去做的,這樣時間長了,至少她不會變成一個隻看到自己的奇怪的家夥。會是這樣嗎?

顧皎想做的事情,和我想做的,其實是同一件事情。可是為什麽他要這樣做呢?我還沒有看到哪一個輔導員能夠為了班上的學生做到這個地步的,而且他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到底隱藏了什麽呢?

不過眼下我沒有心思去管顧皎的事情,我現在對顧白的興趣比較大。

因為我想看一看,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男生,可以讓原本非常友愛的姐妹變成這樣?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男生,可以讓伊夏這麽不可救藥地喜歡上?我從不覺得我比任何人差,就算是顧白也一樣。

距離開學就隻剩下幾天了,不過在開學之前,上元節先一步來了。正月十五元宵節,在古代這個節日相當於現在的情人節,很多少男少女走上街頭,花燈掛上一整條街,那該是多麽美麗的景象。在家裏百無聊賴,我決定出去走走。走到一個賣麵具的小攤上,我買了一隻狐狸麵具扣在臉上。花燈很好看,街上的人很多,我在人群裏穿梭行走,走去的方向,卻是去往伊夏家的那個方向。

好吧,我承認,我是出來碰碰運氣的,看能不能遇到伊夏。

隻是找了很久,都沒有看到她的影子,也不知道她是沒有出來,還是已經玩過回家了。

“咦?”正在這時,我聽到了一個有點兒熟悉的聲音。

我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那是個身形小巧的女生,她臉上也扣著一枚麵具,盡管麵具擋住了她大半個臉,我還是認出了她來。

“蘇馨雅。”我緩緩地揭下麵具,她站在一個花燈攤位的另一邊,我站在這一邊,我們之間隔著一排花燈,“好巧啊!”

“這句話應該我來說才對。”不知是不是花燈的緣故,她的眼睛亮亮的,她從花燈後麵繞過來走到我麵前,她說,“元宵節逛花燈,這是女孩子才喜歡的吧,你一個男孩子,怎麽也喜歡?”

“沒有人規定,一定要女孩子才能逛花燈吧?”我笑著,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四周,一般蘇馨雅在的地方,伊夏也會在,“你一個人來的嗎?”

“別看了。”她說,“伊夏不在這裏。”

我本來也沒有指望真的找到伊夏,聽她這麽說,我心中微微一動,說道:“既然遇到了,不如我請你喝杯東西吧。”

“你一定沒安好心。”她飛快地說道,“說吧,你打的什麽主意?”

“要追你的好朋友,肯定要把你賄賂好對不對?萬一你心情好,善心大發幫我一把,我就省很多事情了。”雖然我原本打算等開學之後去找陳朗,從他那裏問一問顧白的事情,不過既然遇到了蘇馨雅,那就試著問一問她也好。

“嗯,你說得有點兒道理。”她說著,指著路邊一家咖啡店說,“就這家吧。”

“好。”我點點頭,跟著她走了進去。

坐下點了兩杯飲料,再點了幾個小點心,等到這些都端上來了,蘇馨雅端起咖啡杯,抬頭看了我一眼,她說:“你為什麽不問我,伊夏去哪裏了?”

“你不是說了嗎?伊夏不在這裏。”我提醒她,“所以不需要問這個問題。”

“好吧。”她一下子有些泄氣,“真是個壞家夥,宴無好宴,你請我喝咖啡,一定沒安好心。”

“你說得沒錯。”既然她這麽說了,我也就大方地承認了。

“竟然不要臉地承認了!”她用很鄙視的眼神看著我。

這個女生好像從第一次見到我,就帶著一股子火藥味。若不是我確定之前沒有見過她,我都要以為我是不是什麽時候得罪過她了。

“說吧,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麽?”她喝了一口咖啡,直截了當地問我。

“我想知道顧白的事情。”我單刀直入。

“噗——”她一口咖啡直接噴了出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像是懷疑自己剛剛聽到的話。

“我想知道顧白的事情。”為了讓她聽清楚,我又強調了一聲。

“是伊夏告訴你的嗎?”她喃喃地問了一聲,“是伊夏告訴你,有關於顧白的事情的?”

我點點頭,如實說道:“是,不過我隻知道他是伊夏喜歡過的人,顧白的死似乎和她有點兒關係,其他的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告訴你?”她放下杯子,拿起紙巾擦了擦嘴,“你明知道,我不太願意看到你繼續纏著小夏。你對她來說是個很大的困擾。”

“我沒有認為你一定會告訴我,老實說,我也隻是想碰碰運氣。在開口問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被你拒絕的準備。”我淡淡地說道,“你不說,我就會去找陳朗。如果陳朗也不肯告訴我,那我就換其他方法。總之,有心想知道一件事情,總能知道的。”“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她不解地看著我,“為了一個一直拒你於千裏之外的人,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做到這個地步?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好的女生,你其實不必為了一個伊夏做到這個地步的。”

“因為我喜歡她。”我笑著說道,“這個世界上的確還有很多很好的女生,但是那些都與我沒有關係。我這個人其實很死腦筋的,認定了一個人,一條道走到黑也不會想回頭的。”她沉默了,似乎是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告訴我有關於顧白的事情。

我不催她,正如我剛剛所說,我並不確定能夠從她這裏知道有關於伊夏的過去,但是任何有可能的方法,我都會去嚐試一遍。“我一定會後悔的。”過了好久好久,我聽到她喃喃地說了一句話。這一瞬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問我:“你確定要知道那些事情嗎?”

我心中一陣喜悅,我知道我今天的決定是正確的,她會告訴我的,我肯定。

“是的,我想知道。”我點點頭,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

04

故事是從他們很小的時候說起的。

那時候故事裏的女主角不是伊夏,而是伊秋。

伊秋比伊夏大一歲,早念一年書的伊秋和伊夏並不在同一個年級。蘇馨雅之所以和伊秋成為好朋友,是因為兩個人的成績都不是很好。不過,如果有人嘲笑伊秋,伊秋是絲毫不在意的。

她總是很驕傲地對所有人說:“我考得不好有什麽關係?我有一個一直考年級第一的妹妹啊!”

那時候兩個人念的學校也不一樣。伊夏從小就比較聰明,成績很好,所以念的是實驗小學,而伊秋不是,她念的隻是普通的小學。

所以雖然伊秋總炫耀自己有個聰明的妹妹,蘇馨雅卻從未見過伊夏。她隻是很好奇,每次都能考年級第一的伊夏,是不是長得和女超人一樣?

顧白是蘇馨雅的表哥,比蘇馨雅隻大三個月,和她一個年級。

因為考試總是不及格,蘇馨雅的媽媽就要顧白幫馨雅補課,馨雅和伊秋是有著一同考倒數的革命感情的,於是補習的時候,馨雅把伊秋也叫上了。

陳朗和顧白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因為顧白的緣故,所以也時常過來幫她們補課。幾年過去了,四個人變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隻是雖然有顧白幫忙補課,伊秋的功課仍然隻能到中等偏下的樣子。

她自己倒也不著急,每次都會說出反正有個聰明妹妹這種話。

那時候的伊秋,是發自內心覺得伊夏是她的驕傲的。

那時候的伊秋,還是一個處處維護伊夏的好姐姐。

總之那時候的伊秋,嘴裏總是掛著伊夏怎麽怎麽厲害,蘇馨雅總是讓她什麽時候把伊夏帶來給大家見見。但伊秋總是說,伊夏要學習,她沒有時間陪自己出來胡鬧。蘇馨雅第一次見伊夏,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那天伊秋騎著自行車,後座上坐著一個剪著短發的瘦小女孩。她看上去實在太小了,以至於蘇馨雅都沒有把她當成是伊秋讀五年級的妹妹。因為伊秋說過,伊夏隻比她小一歲而已。可是坐在自行車後麵的那個女孩兒,看上去要小了三四歲。

當伊秋說那就是伊夏的時候,她嚇了一跳,在沒有見伊夏之前,蘇馨雅有想過每次都考年級第一的,一定是個長得很不好看戴著厚底眼鏡的女生。她從沒有想象過,能考年級第一的,會是這麽可愛的一個女孩兒。

她剪著一頭齊耳短發,天生自然卷讓她的頭發看上去很蓬鬆,穿著一條碎花背帶裙,裏麵的白襯衫很幹淨,仿佛是夏日的向日葵一樣,靜靜地開在水邊。這是蘇馨雅見到伊夏的時候,浮上心頭來的第一種感覺。

那時候的伊夏其實不太愛說話,總是抿著嘴巴,安靜得拽著伊秋的衣袖,習慣站在她的身後。

那天,顧白和陳朗也在那裏,他們都覺得伊秋的妹妹很不可思議,很可愛。伊秋很開心,自己的妹妹得到認可,就像是她自己得到了認可。

那後來,伊秋就經常帶著伊夏一起玩,大家會約在圖書館一起做功課。蘇馨雅知道伊夏的成績很好,但是她不知道她的成績好到什麽程度。那天她把試卷放在手邊,就拉著伊秋一起去找小說看去了。

等到他們找到書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試卷不見了,找了一圈,這才發現伊夏手裏正在做的那張試卷,就是她的。五年級的孩子,卻毫不費力地做著六年級的習題。

所有人都嚇到了,顧白將伊夏做好的試卷拿去看了一下,蘇馨雅記得很清楚。那天顧白低著頭看了很久,並且看得很仔細,最後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像是看到了什麽寶貝一樣。

“太厲害了,伊夏。”他說,“全對。”

蘇馨雅受到了打擊,自己身為六年級的學生,做這種試題能考及格就不錯了,可是伊夏輕而易舉地全部答出來了。

“說了我妹妹很厲害的。”伊秋笑得非常燦爛,像是那張試卷是她自己做出來的一樣。

“伊夏,不如你跳級吧,這樣就能和我們一起去同一所初中念書了。”蘇馨雅抓著伊夏的手說道。

伊夏愣了一下,然後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伊秋一眼,然後她點點頭說:“好啊,我回去和爸媽說說看。”

蘇馨雅一開始以為伊夏隻是說笑的,可是很快她就知道伊夏不是在開玩笑。而伊夏自從第一次在音像店見到他們之後,就做了這樣的決定。她隻是一直沒敢說出來而已,這個是蘇馨雅後來才知道的。

伊夏真的說動了爸媽,讓她的爸爸媽媽去說動了實驗小學的老師,提前一年參加小學升初中的考試。並且叫人羨慕嫉妒恨的是,就算她提前一年參加考試,她仍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他們約定的初中學校。一時間,整個學校的同學和老師,都將她視為神童。

伊秋和伊夏之間的矛盾,其實從那個時候就埋下了。不在一個學校,不念一個年級,那麽人們就不會下意識地拿姐姐和妹妹去比較。但是現在伊秋和伊夏念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級,每次考試,一個高高地掛在第一名,一個永遠隻能在中間偏後的位置。

不過就算是這樣,那時候他們五個人仍然相處得很好。而且伊夏的學習方法很好,蘇馨雅從她那裏學到了不少好的學習方法,就這樣,原本隻能考倒數的蘇馨雅,也慢慢地朝著中上遊靠近。

班上的那些同學,知道了這件事之後,全部都去找伊夏,想讓她幫忙補課。

在念初中之前,伊夏的性格其實是有些內向的。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除了學習,其他事情都提不起勁來,所以她沒有什麽朋友。如果不是伊秋帶她去見了蘇馨雅他們,那麽大概她現在還是一個孤單行走在校園裏,被很多人膜拜瞻仰的安靜學霸。

從那之後,伊夏的性格漸漸地發生了改變。她變得越來越像伊秋,總是沒心沒肺地笑得開心快樂。然而在伊夏改變的同時,伊秋也在慢慢地改變。隻不過五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誰都沒有看出這一點。這種變化很小,一點點,日積月累下來,卻非常可怕。

05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伊夏和伊秋的性格對調的,蘇馨雅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那時候他們五個人,每次考試,除了伊秋之外,其他四個人都掛在前一百名裏麵,而伊夏和顧白,一直掛在前兩名。陳朗的成績也很好,隻不過和伊夏還有顧白這種怪物比起來,要稍微差一點兒。他的名次都在十名左右晃動。因為有了伊夏的幫忙,蘇馨雅的名字也可以擠進前一百。隻有伊秋,她的名字孤單地掛在一百名開外。

蘇馨雅有時候想,伊秋會考這個分數,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學不會?是因為知道永遠也比不過伊夏,所以自暴自棄,還是天生不適合學習?可是伊秋自己就是不著急,每天得過且過,但是和他們在一起時,又總是顯得那麽沒心沒肺。

初中升高中的時候,憑伊秋的分數本來是不可能去那所高中的,是校方看在伊夏的分數上,加上伊秋的爸媽花了一筆錢,所以伊秋才能繼續和他們念同一所高中。他們後來總是以開玩笑的語氣說:“伊秋,你也要奮鬥了啊,不然我們去不了一個大學怎麽辦?我們四個肯定是要去同一所大學的。”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從那之後,就算不喜歡學習,伊秋也開始老老實實地啃書。

如果一切就這樣往前走,或許他們五個人到現在,仍然是快快樂樂的好朋友。

但是小孩子總會長大,不可能一直都是懵懂的小孩。長大了,總會遇見這樣那樣的事情,比如說,對某些人的感情,會慢慢地發生改變。

沒有人比蘇馨雅看得更清楚,因為顧白和陳朗,她都不喜歡,因為不喜歡,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地看破其他四個人的遊戲。年少時的喜歡,總是自以為藏得很高深,但其實是根本藏不住的。

比方說伊夏對顧白有好感,比方說陳朗總是會無意識地注視著伊夏,再比方說,伊秋看著伊夏時,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類似於羨慕與嫉妒一樣的眼神。一切都開始變了,原本牢不可摧的友情,被某種東西侵蝕,像是一塊完好無損的玻璃被石頭砸中,沒有碎,卻生出了支離破碎的裂痕。

那裂痕之所以沒有徹底裂開,是因為顧白。

顧白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他的智商和情商都很好,所以他能夠把已經有些變質的友情,以他的方式縫補起來。在別人眼裏,甚至在他們心中,他們還是好朋友,並且會一直都是好朋友。

他能做到這一點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沒有輕易地讓伊夏和伊秋看出他的心思。

顧白也是人,伊夏和伊秋都是很可愛的女生,一直待在她們身邊,不動心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所以顧白喜歡的人就在伊夏和伊秋之間,那個人是誰,蘇馨雅知道,陳朗也知道。但伊秋和伊夏,就是不知道。

但蘇馨雅知道,顧白並沒有想要一直這樣瞞下去。作為顧白的表妹,她知道得比陳朗要更多一些,比如說她知道在高考之後,顧白會對他喜歡的女生表白。他其實隻想守護那段友情到高中結束,可是他沒有想過高中結束,他自己的生命也一並留在了那個夏天。

沒有了顧白,原本就出現了裂痕的那塊玻璃,隻能破碎了。

顧白出事的那天,和伊夏約好了在公交車站台會合,然後一起去學校。正因為這樣,伊秋將顧白的死因全都歸咎在伊夏的身上,像是要將那些年來心裏壓抑的東西全部發泄出來。伊秋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曾經嘻嘻哈哈總是笑的伊秋不見了,曾經總是炫耀自己有個聰明妹妹的伊秋也不見了,她變得麵目可憎,她將自己的親妹妹逼得患上了抑鬱症。

顧白出事之後,因為受到刺激,伊夏有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因為剛剛失去顧白,顧白的爸媽也很憤怒,加上伊秋的挑撥,顧白爸媽也將全部的錯都怪在伊夏身上。

伊夏本就很自責,全世界都在說那是她的錯,於是她就認定了是自己的原因,所以顧白才會出事。

後來她在醫生的幫助下,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能說話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顧家,她跪在顧家大門外,一遍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不知道顧白的哥哥和顧白的爸媽說了什麽,他爸媽出來將伊夏從地上拉起來,並且告訴她,不是她的錯,顧白一定也不會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將錯歸到她身上的。

伊秋知道了顧家爸媽原諒了伊夏,非常生氣。因為在她看來,伊夏是永遠都不能被原諒的,是伊夏的錯,全部的全部,都是伊夏的錯。

蘇馨雅實在看不過去,覺得伊秋這樣實在太過分了,所以選擇站在了伊夏麵前,替她抵擋來自伊秋的討伐和責難。

從那之後,伊秋徹底地和他們決裂了,於是原來的五個人,變成了現在的三個人。可是蘇馨雅知道,就算表麵上三個人還好好的,可是其實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因為曾經約定好了要一起來念這所大學,所以就算顧白已經不在了,但是為了守住那個約定,大家還是來到了這裏。就算是分數根本不夠的伊秋,也是由爸媽想辦法,將她送進來念了本三。

一切的一切,歸根結底,的確是因為一個顧白。

因為伊秋和伊夏喜歡的,是同一個顧白。

所以才會覺得無法釋懷,所以伊秋才會變成了那樣麵目可憎的模樣,所以伊夏才會將自己緊緊地鎖在了一個不讓人靠近的地方。

她曾經從孤獨的暗影裏走到陽光下,卻又在最明媚的時候,被一大片陰雲籠罩。她其實從來就沒有變,無論是笑起來像夏天的那個少女,還是現在這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女生,她們都是伊夏。她隻不過是退回了改變之前的模樣。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了這一點。

顧白!

我的手下意識地捏成拳頭,前些天被伊夏咬傷的手背隱隱地疼。

你何其可惡,你讓一個女生對你抱有期待,為你改變,卻又不能陪在她的身邊!

但是顧白,你知道嗎?

你與伊夏的道別,卻是我與伊夏的初見。所以,我要謝謝你!而且,你的離開,讓我有機會走到她的身邊去,讓我有機會讓自己的憧憬變成依賴。

所以,也請你相信我,我會替你好好守護她的!我也會盡我所能,找回那個曾經笑得天真浪漫、像夏天一樣的女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