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伊夏·清明

不要回頭看,背後沒有你想看的夕陽。人生是很多遺憾堆疊在一起,因為得不到,所以念念不忘。

你摯愛白襯衫,笑起來眉眼彎彎,小大人模樣。

在來來去去的人潮裏打撈,想抓住霧裏遊**的你,可黃昏已近,回憶的戲碼已然落幕。

01

很多人說,因為身在局中,所以看不清很多事情。

我從不知道喬言有多耀眼,若不是姐姐跑來找我,我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在羨慕我。

他是個帥氣的少年,從第一次見到他我就知道,但我幾乎都不曾仔細地看過他,所以我沒有意識到,他的模樣在整個大學,都是出挑的。

因為我從不會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所以我看不到,那些女生看著他的目光。

伊秋來找我的那天,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知道喬言的事情,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不僅是伊秋,這座學校很多女生都知道我和喬言的事情。

因為有一天,校花找到喬言,向喬言告白。

喬言對她說了“謝謝”,然後告訴她,他已經有喜歡的女生了,那個女生的名字叫伊夏。

於是一時之間,我的名字被很多女生知曉。

大概在她們眼裏,我是不識抬舉、故作清高的那類女生吧!

我本想安安靜靜地度過大學四年,可是老天爺故意不讓我如願。

先是一個一定要讓我擔任班長的顧皎,再來一個非要追著我的喬言。

很多時候我都不明白,喬言到底為什麽要追在我身後。論長相,太多女生長得比我好看;論性格,我自己都很不喜歡我現在的樣子;論才華,我連一個班長都當不好,更不要說學習以外的其他事務了。

那麽,還有什麽呢?

他甚至都不了解我,卻大言不慚地說出要追求我的話。

一開始我拒絕他靠近是因為他的輕佻,後來我拒絕他,是因為我害 怕了。

離得越近,越容易了解一個人。像喬言那樣的人,太容易讓人把心交出去,和他相處真的太危險了。

我不是害怕他喜歡上我,而是害怕自己會喜歡上他。

伊秋來找過我之後,我的情緒差點兒失控,甚至有那麽一小會兒,我說不出話來。這和目睹顧白死亡的時候何其相似。

事到如今,我想要的隻是平靜地度過這一生,我不能原諒害死顧白的自己,所以任何喜悅、快樂、幸福,對我來說都是不可以觸碰的。

我一個人想了很久很久,最終讓自己的內心再次堅定起來。

為什麽要迷惘呢?

本就不該迷惘的不是嗎?

已經決定好了,就不該再為了任何人動搖。

哪怕這半年時間裏,我的確被喬言感動過,甚至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我沒有自己想象得那樣堅定。並不是沒有痛苦過,並不是沒有掙紮過,可是喬言,對不起,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要推開你,把你推得越遠越好。

一開始是為了你好,反正我不可能接受你,何必讓你浪費精力。

後來為什麽一直拒絕你,我已經看不清原因了。

害怕自己無法阻擋地為你一次一次失控的心跳,害怕自己沉溺在你的關心裏,所以隻能更加堅決地拒絕。

我想我應該找喬言好好地談一談,可是每次看到他打來的電話,我卻又不想去接。其實我就是個懦弱的家夥,什麽都做不到,信誓旦旦地以為自己有多堅強,以為自己建造的心牢有多穩固,其實根本不堪一擊,被他幾下就鑿出了一個碩大的洞口。

我想了很久,想著到底以什麽樣的方式去見他比較好,然而在我想出答案之前,他先來找了我。

圖書館裏暖氣開得很足,我坐在窗戶邊上,蒼白色的日光照進我的眼睛裏,以至於我看什麽東西都看不真切。

在他走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可是我沒有勇氣抬起頭看他一眼。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了,如果可以,就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

這一刹那,我的心裏生出了這樣貪心的想法。

不能對任何人說,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承認,我已經有些在意這個人。

他沒有走過來,我沒有抬起頭,這之間不過隔著不足十米的距離。短短的距離,短短的十幾步,我沒有勇氣抬頭,他是不是也沒有勇氣走過來呢?

想到這裏,我明明應該鬆一口氣的,可是我的心裏莫名地慌了。我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其實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因為日光耀花了我的眼睛,他站在暗處,安靜得像一尊雕像。

他一直在看著我,我與他的目光在半途交會,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聽到了什麽東西“哢嚓”一聲碎掉了。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來,像個很久不曾見麵的老朋友一樣。

那天我們說了很多很多話,我告訴了他我為什麽不能和他在一起的原因。我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像我說的那樣,從此往後,各不相幹。

那之後就是期末考試,考完之後,一場大雪帶著寒假匆匆來臨。

回家那天,姐姐來找我一起回去。雖然我們之間已經變成了那樣糟糕的關係,但是為了不讓爸媽擔心,至少在家人麵前,我們還是假裝很融洽的。

有時候想想也很想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為什麽會這麽脆弱呢?

我們約好四個人一起回家,我站在校門口,像來時一樣,回頭看了一眼學校的大門。

仿佛還在昨日,我們四個人拖著行李箱邁進學校的大門,一轉眼,一學期已經過去了。時間匆匆忙忙地將一些人甩在更遠的回憶裏。

顧白,等到新年過去,有你在的那個年月日,就徹底變成回憶了。

不想讓你孤單地活在回憶裏,我們都長大了,隻有你留在那時候,你太狡猾了。

新年的腳步越來越近,過年這天,馨雅約我和陳朗一起去買東西,伊秋坐在沙發上,冷冷地看著我出門。她的眼神中常含著憎恨,在她眼裏,我除了害死顧白之外,還是搶走她所有快樂的劊子手。

我們已經水火不容,我也已經不想再解釋什麽。

外麵很冷,我縮了縮脖子,天空飄滿鉛色的雲團,這麽冷的天氣,大概是要下雪了。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雪,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下。

到了約定地點的時候,陳朗已經先到了,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大衣,修長的身形配上他俊朗的五官,隻是站在那裏,就吸引了很多女生的目光。

“新年快樂啊!”他見了我,衝我微微笑了笑,然後緩緩地朝我走來,“怎麽來得這麽早?”

“你不是來得更早嗎?”我說。

“我也是剛到。”他說著,回頭看了一眼,“馨雅這家夥,倒是遲到了。”

正說著話,馨雅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累死我了,我鬧鍾出狀況了,你們沒等很久吧?”

“沒有。”我說,“這樣跑,出汗了風一吹,很容易感冒的。”

“沒事的,走吧,我們隨便轉轉!今年可是2015年的最後一天了,過了今天,又要長一歲了,今天可得好好過才行。”馨雅像是永遠都有用不完的活力。

跟在馨雅和陳朗後麵往前走,一陣風吹來,額前的發掃到了眼睛,火辣辣地疼,我站在原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馨雅覺察到我沒有跟上去,她折回來,關切地問我:“怎麽了,小夏?”

02

她的臉近在咫尺,因為我的眼睛被水汽迷蒙,所以此刻看著她的臉顯得有些模糊,以至於她的眉眼與另一個人的漸漸重合了起來。

有一次我被玫瑰花的刺紮到手,那個人也是這樣站在我麵前,用關切的眼神看著我,問我:“沒事吧,小夏?”心裏止不住地難受起來。過去這麽久了,每次和馨雅還有陳朗待在一起,我還是會想起顧白,想起曾經我們五個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他們,一個是與顧白眉眼相似的表妹,一個是與顧白生死之交的鐵兄弟。是顧白讓我們這一群人走到一起,他一直是我們的主心骨。每次相約一起出門,都是顧白拿主意,去哪裏玩,去幹什麽,去吃什麽好吃的。

沒有了顧白的我們,伊秋也不再加入進來,剩下我們仨,就像一隻帆船突然沒有了掌舵人,失去了方向。

“小夏?小夏?”馨雅見我半天沒有回應,揚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哦,我沒事,就是被頭發紮了一下眼睛。”我連忙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回應道,“真的沒事,我們走吧!”

我們仨繼續往前走去,漫無目的地四下晃**著。這時,我們路過一家精品店,馨雅看到了之後便兩眼放光地跑了進去。

她一向對這樣的店毫無招架之力,一個人都能看上半天。我反正對什麽都沒興趣,但也隻好跟著她走進了店裏。

陳朗默默地跟在我身邊,在一個人很少的角落裏,他忽然問我:“你剛剛,是不是想起顧白了?”

我渾身猛地一僵,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但我轉頭看了一下陳朗的眼睛,發現那裏麵是洞徹了一切的沉默。

我明白,任何謊言在真相麵前都是無力並且蒼白的。

“陳朗。”我忽然很想問問他,“你有沒有怪過我?其實一直都想問你,可是我不敢問,我害怕。”

“怪你什麽?”他輕聲說,“我不覺得顧白的死是你的錯,那不是任何人的錯,沒有人希望發生那種事情。”

“可是,的確是有我的原因不是嗎?”我多麽希望他這時候責怪我,甚至是罵我一頓,“如果那天我沒有約他在那裏會合,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種事情了?”

“小夏。”陳朗突然嚴肅地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沒有人能夠預知未來,我相信顧白也不會怪你的。”

陳朗這樣,我更加難受了。

我要的真的不是安慰,我寧願他此時此刻狠狠地責備我一頓,那麽,我肯定要比現在好受一些。明明就是我做錯了事,他們卻都不怪我,還一直對我這麽好,讓我的負疚感毫無出路,隻能全部堵在心口。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嗎?”我低聲說,“如果當年不是我執意要跳級跟你們在一起,是不是現在你們四個人還能像小時候一樣,開開心心地在一起打打鬧鬧?”

“你也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啊!”他說,“我們五個人,少了任何一個,都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我沒有再說話,因為我知道他不過是在安慰我。

馨雅轉了一圈,手上拿著一堆小玩意兒去結賬。看見我和陳朗在一邊角落裏沉默著,氣氛有些奇怪,結完賬便走過來問道:“你們剛剛在聊什麽?”

“沒什麽。”我搖搖頭說,“走吧,還想去哪裏?”

“不對,一定有什麽。”我以為馨雅會像以前一樣,明知道我是敷衍也選擇相信我,可是,這一次她沒有,她有些堅持地問道,“你們一定是背著我在說什麽,到底是什麽啊?為什麽要搞得這麽神秘兮兮的?我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馨雅。”聽她這麽說,我一個衝動便問出了口,“你有沒有討厭過我?”

“小夏,你說什麽呢?我怎麽會討厭你?”她茫然地看著我,剛想繼續說下去,便反應過來我到底在說什麽。

她臉色微微變了變,有些別扭地說道:“怎麽忽然問這種問題啊?”

“並不是忽然想要問,一直想問卻不知道該怎麽問。”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心肺,卻讓我變得冷靜了一些,“其實算起來,我姐姐和你們認識的時間要更久一些,為什麽你和姐姐會因為我而翻臉?你們才應該是關係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馨雅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她想了想,說道:“也對,是時候好好聊聊了。不過,這裏不是說這些的地方,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聊吧!”

我知道,她一定也有話想要對我說,隻是和我一樣,全都藏在心裏而已。

十分鍾後,我們就近找了一家奶茶鋪,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坐下來。

手裏抱著溫熱的奶茶,馨雅坐在我對麵,陳朗坐在另一側,沒有一個人先開口。

有些話題,一旦被打斷了,就很難再被提起,總要有個人先說點兒什麽。

“第一次見你們,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當時正值夏天,你們相約在一家音像店裏。”我緩緩地輕聲回憶起來,“那時候的我,隻知道學習,不知道交朋友為何物。所以,看到你們和姐姐在一起打打鬧鬧開心的場景後,我就真的非常羨慕你們之間的友情,也很想加入你們,和你們成為好朋友。”

“你做到了。”陳朗接過話頭說,“你和我們的確成為了好朋友。”

“是的,我回去之後,就要求爸爸媽媽跟校長提出,讓我提前一年參加小升初的考試,這樣就能跟你們一起上下學,一起坐在教室裏上課,一起周末出來玩。現在想想,假如那時候的我不那麽做,現在和你們坐在這家奶茶鋪裏喝茶聊天的,會不會是我姐姐伊秋

?”

明明一開始,他們都是姐姐的朋友,可是,現在,姐姐才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個。想到這裏,我似乎又更加恨我自己一些了。“不要說如果,哪裏有那麽多的如果啊!”陳朗說,“你不要想太多,你並沒有從伊秋那裏搶走什麽,我們之所以現在和你坐在這裏一起喝茶聊天,是因為我們和你是朋友。而伊秋,她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那樣的伊秋,已經沒有辦法和我們心平氣和地待在一起,你明白嗎?”

“可是,我也改變了啊!”明明現在的我,變得這樣糟糕不是嗎?不再是以前那個活潑開朗、成天笑得沒心沒肺跟在他們身後的小女孩了。“但你沒有變得那樣麵目可憎。”馨雅抱著奶茶說,“不管你怎麽變,你的心其實一直都沒有改變過。但是伊秋不一樣,她已經徹頭徹尾地改變了,變得那麽鑽牛角尖,那麽不可理喻。的確,我認識伊秋要比認識你更早,甚至陳朗、顧白,我們都是先認識了伊秋,然後才認識了你。但是友情的深淺,從來不是時間能夠衡量的。不是有一句話叫‘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嗎?我們不是因為你是伊秋的妹妹而接納你,我們和你成為朋友,隻是因為那個人是你。這麽說,你理解了嗎?”

我怔怔地看著她,心裏被感動溢滿。“說實話,顧白出事之後,我也想過,如果小夏你那天沒有和他約在那個站台見麵就好了。”馨雅沉默了一下,繼續往下說,“可是陳朗告訴我,你比我們任何人都要難過。因為隻有你目睹了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看著顧白倒在血泊裏而無能為力。明明最痛苦的那個人是你啊,可是後來伊秋跟瘋了一樣,你一從醫院裏醒過來就找你鬧,還處處針對你,訓斥你,將全部的錯都歸咎到你的身上。我隻是看不慣她以顧白的名義來責怪你,沒有人可以責怪你的。因為我知道,顧白一定不會怪你的。”

“如果連顧白都不怪你,我們就更加沒有資格責怪你。”馨雅微微笑了起來,“所以小夏,不要想太多,不管發生什麽,我和陳朗都是你的好朋友。”

“謝謝。”除了這兩個字,我不知道我應該對她說些什麽。

在顧白剛剛去世的時候,全世界都在責怪我的時候,隻有馨雅和陳朗,隻有他們站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抵擋那些責難聲。

而從小到大,一直保護我、照顧我的姐姐,卻手持利刃,成為了最大的討伐者。

多麽可笑,多麽讓人啼笑皆非!

03

和馨雅還有陳朗在站台邊上分開,時間的指針已經指到了下午三點鍾。

天空已經開始飄起雪花來,我等到了回家的公交車,公交車上沒什麽人。這個時候,基本所有人都回家了,因為再過幾個小時,就到新年了。街道一下子變得空曠,整個城市顯得那麽寧靜。

雪花靜靜地落下來,鉛色的雲團裏,蒼白色的天光籠罩大地,這輛車會路過顧白出事的路口。

時光仿佛順著這輛車,一點點地往回開。

那時候是炎夏,知了鳴叫,火辣辣的太陽炙烤大地,我站在站台邊上等著顧白來與我會合,一切都充滿希望。

那天的我,心情是那樣雀躍。出門前,我甚至特地穿了一條很仙女氣質的白色的連衣裙,原本紮成馬尾的頭發也披了下來,戴著顧白送我的那隻水晶發卡。

我原本都打算好了,就在那一天,就在顧白從馬路對麵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要告訴他我喜歡他這件事情。

沒錯,我原本打算在那天對顧白告白的。

可是,什麽都沒能說出口,並且也永遠說不出口,這份喜歡變成了一根刺,卡在我的心髒,時不時地刺痛我,我卻沒有辦法將它取出來。

近了,我已經看到了路口的紅綠燈,心口堵得厲害,眼睛漲得發疼。

顧白,倘若時間能夠倒回到半年前,回到我們約定好的那一天,該有多好啊!

最終,我還是沒能堅持坐到站。我在中途下了車,蹲在路邊幹嘔了很久,胃像是被人用力擰著,難受得厲害。

擦掉眼淚,深呼一口氣,我踩著開始大起來的雪花一步一步地朝著家的方向走。

天空變得暗了下來,從這裏到我家其實並不遠,隻是我走得很慢很慢。雪在地上慢慢地堆積,若是這麽下一整晚,那明天起來,應該可以看到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已經能夠隱隱約約地聽到爆竹的聲音。馬上就是一年團圓的時間了,所有人都回家了,可是顧白沒有辦法回去了。

想到隻有我們能夠長大,能夠活成自己向往的模樣,就會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原諒了我,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原諒自己。走著走著,天空已經開始黑了,路燈的光就顯得尤其亮,暖黃的燈光在地上留下一個圓形的光圈,雪花透過燈光落下來,落花一樣好看。

我踩著路燈的光往前走,抬起頭的時候,卻看到不遠處的一個路燈下麵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穿著黑色的羽絨衣,脖子上係著一根紅色的圍巾,他靠在路燈上,微微低著頭,長長的頭發擋住了眼睛,但就算這樣我還是看出了他是誰。

我停下了腳步,心中很困惑,他怎麽會在這裏的?

這時候,他緩緩地抬起頭來,路燈的光落進他的眼睛裏,亮得不可思議。他的臉上掛著隻有他才有的那種笑容,他衝我揮了揮手,然後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來。

他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這樣近的距離,讓我有種想逃跑的衝動。

“新年快樂。”他和我說了第一句話。

我眼圈頓時就紅了,為什麽這個人總是在我想起顧白,難受到極點的時候出現在我麵前?迎新晚會那天是這樣,和伊秋吵完架之後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他難道在我的心上裝了監控器嗎?

“見到我,就這麽不開心嗎?”他放輕了聲音,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說道,“我隻是想親口跟你說聲新年快樂。”

“不是你的問題。”我不能這麽自私地讓別人為了我而難過,“你來跟我說聲新年快樂,我很開心。”

他愣了一下,眸光微微顫了顫:“又想起他了嗎?”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他伸手揉了揉我的發,朝我走近一步,然後在我難過的時候,用力抱住了我。

我想要推開他,他好聽的聲音卻從耳邊傳來:“暫時讓我抱著你吧,別在這個時候推開我。”

我的手停在半空,好久好久,我的手才輕輕落了下去。

他不說話,一動不動地隻是這麽靜靜地抱著我。他的心跳很沉穩,給人一種安心的力量,雪花從他身側滑落,落在腳邊,悄無聲息地融化。

“謝謝你。”我輕聲說道。

“以後想他的時候,就抱著我吧。”他終於鬆開了我,微笑著看著我,眸光像一潭清水一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等我開口他又說,“你總是有辦法理直氣壯地拒絕我的好意。雖然說喜歡你隻是我自己的事情,在付出之前就要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但是我果然還是沒有那麽堅強,可以被拒絕了還能笑得出來。”

“伊夏,不要總是拒絕我,偶爾也給我一點兒希望好不好?”他的聲音輕輕的,像是害怕驚了飛舞的雪花。

“你在這裏等了我多久?”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在聽了他的那些話之後,我要怎樣再將拒絕說出口?

他輕輕掃了掃我發上的雪,淡淡地說道:“沒有多久,才一小會兒,你就來了。”

我看著他發上和羽絨衣帽子上堆積的一層雪,眼睛有些模糊,這個人啊,怎麽可以體貼溫柔成這個樣子?

他難道不知道,他這樣我會動心嗎?

他難道不知道,我需要多麽努力才能壓抑住自己的心動嗎?

“騙子。”我咬了咬唇說,“喬言,你是個大騙子。”

“是啊,我是個騙子。”他微笑著點點頭,“但誰能保證自己就不是騙子呢?”

我偏開頭去,不讓他看見我的眼睛,我害怕我無意間透露出自己的心情。明明已經決定好將他拒絕在心門之外,那麽就不應該給他不該有的希望。心像是裝滿了未成熟的青梅,稍一擠壓,青澀的滋味便盈滿整顆心髒。

我是個騙子,騙自己不曾對眼前這個人動心,騙自己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沒有紅眼眶,騙自己不需要他。我明明是想騙騙他而已,到最後卻隻騙到了我自己。

“你怎麽找來這裏的?”大過年的,他應該在家裏和家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在大街上,在那盞孤零零的路燈下,頂著雪花等著從這條路上路過的我。

他站了多久,才能讓他站立的地方留出一片空地?

他站了多久,才讓積雪落滿了頭?

“有心的話,想知道你的地址還是很容易的吧?”他笑著說,“其實我也住在這座城市,我家離這裏並不遠。”

“騙人!”我下意識地否定他的話,哪有這樣巧的事情,倘若我們離得這樣近,為什麽我從未在這座城市遇見過他?

“沒有騙你。”他稍稍彎下腰,視線與我平視,他的眼底漆黑一片,路燈的光照進去,像是照在一潭幽深的古井裏,“這次沒有騙你,我真的住在這裏。隻不過我們不是一個高中。我們那邊屬於另一個區域,所以從小到大,我們念的學校不一樣,沒有辦法遇到,也很正常吧?”

這時候,耳邊傳來一陣“嘶嘶”的響聲,跟著一聲聲爆裂的聲音在頭頂傳來,寶藍色的天空在一瞬間被耀亮,碩大的煙花爆裂開來。我和他同時抬起頭去看,那顆煙花才隻是開始,跟在那顆煙花後麵的,是漫天的煙花亮起,時間已經是下午六點,很多人家這個時候,已經全家團圓了。而此時此刻,我和喬言站在路燈下,頂著簌簌而落的雪花,看著漫天閃耀的煙花。

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一定是煙花太美麗,所以隻注意看著煙花的我,忘記了要揮開他的手。

04

到家的時候,爸媽已經準備好了一桌子的菜。

姐姐換了一身新衣服,正幫媽媽做事,見我回來,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偏過頭去不再看我。

一頓團圓飯吃得我有些心不在焉,伊秋剛剛的那個笑是什麽意思?

壓下心中的困惑,我陪著媽媽洗完了碗,然後全家人一起坐在客廳裏看春節聯歡晚會。

看了一半,姐姐說了一聲困了就回了自己房間,我坐在客廳哪裏都沒有去。

後來爸媽也頂不住了,於是就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裏。

我關掉了燈,電視屏幕的亮光是唯一的光源。

其實我根本沒有看電視裏的內容,我的思緒有些亂。從回家到現在,我一直在想喬言的事情。

越是想要拒絕他的靠近,越是沒有辦法將他的事情拋諸腦後。

要怎麽做,才能讓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樣呢?

“下午玩得開心嗎?”伊秋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我嚇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

她還穿著之前的衣服,並沒有脫掉的痕跡,之前她說困了,應該隻是個借口。她緩緩地走到我麵前,然後在我身邊的沙發上坐下,我一時間不知道她想做什麽。

“你想說什麽?”我並不認為她有心情和我聊家常。

“沒什麽,隻是想知道你有沒有遵守約定而已。”她涼涼地說道。

我頓時一陣心煩氣躁,還沒有想好要怎麽麵對喬言,姐姐又來提醒我這件事了。

“為什麽你這麽希望我遵守約定?”我問她,“我並沒有對你承諾過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緊張?”

“因為我不允許你背叛顧白。”她理所當然地說道,“你不是喜歡他嗎?那就喜歡一輩子啊!”

“我喜歡誰是我的自由吧。”我說,“我自己犯的錯,我會好好承擔,你不需要這樣冷嘲熱諷地來提醒我。有時候我都懷疑,姐,我到底是不是你的親妹妹?明明我們曾經那麽快樂不是嗎?”

“誰讓事情變成這樣的呢?”她看著我,眼神裏有一絲憎恨,“你看,你把我的朋友都搶走了,我變成了孤家寡人,應該問那句話的人是我不是嗎?為什麽反而是你,這麽理直氣壯地來質問我?”

“我沒有搶走你的朋友!”我反駁道,“陳朗和馨雅,他們一直都是你的朋友,是你自己讓他們失望了而已。”

“是嗎?”伊秋忽然詭異地看著我,“你真的覺得他們將你當成朋友了嗎?”

“你什麽意思?”我愣住了,“他們如果不把我當朋友,為什麽要和我待在一起?”

“朋友才不是那麽天真的關係。”她冷笑道,“伊夏,總有一天你會為你的天真感到後悔的。這世上哪裏有什麽朋友,你看看我就知道了啊!我認識他們比你早,可是他們照樣背叛了我,他們都選擇站在你這個劊子手的身後。你害死了顧白,那是馨雅引以為豪

的表哥,是陳朗從小一起長到大的好兄弟,你以為他們真的不怪你嗎?”

“他們不會的!”

如果今天沒有和他們約會,沒有問過那樣的問題,那麽大概我現在會猶豫吧,可是現在的我,想要相信朋友,相信在危難時候,一直守在我身邊的朋友。

“那是他們在騙你,沒有人會忘記仇恨的,人類才不是那麽大方的生物。”她說完,站起來,從我身邊走開了。

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機裏傳來“友誼地久天長”的歌聲,每年春晚結束的時候,這首歌都會響起。

伊秋說,沒有人會忘記仇恨的。馨雅說,她也曾怪過我的。那麽現在呢,她是否還在怪我?她和我說的那些話,甚至是陳朗對我說的,到底有幾分真的呢?

我心煩意亂地關掉了電視,如果伊秋來找我說話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動搖,那麽不得不說她成功了,因為我的確開始胡思亂想了。

沒有電視和燈光,客廳裏一片漆黑。

我走到大門口,輕輕推開大門,風就卷著雪花撲麵而來,冰冷的雪花觸碰到我的臉就融化了,涼絲絲的溫度一下子讓我焦躁的情緒冷卻下來。

我為什麽要懷疑馨雅和陳朗呢?

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伊秋大聲指責我、傷害我的時候,是他們站在我麵前保護我的啊!

我為什麽要懷疑他們?

為什麽要動搖呢?

關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我脫掉外衣躺在**。下雪的夜晚,即使不開燈,雪光也會讓黑夜變得溫柔一些。

跨年的鍾聲響起來,馨雅和陳朗都發來了短信,這時候有個人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有些意外,顧皎怎麽會打我電話呢?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電話那頭是“劈裏啪啦”的爆竹聲,他的聲音就這麽從喧鬧的背景音裏傳出來:“伊夏同學,新年快樂啊!”

“新年快樂。”我有些困惑,難道他給我打電話,就是跟我說聲新年快樂的嗎?

“就這樣,掛了。”他直接掛掉了電話,我盯著手機發愣,這個人還真是……

剛剛掛掉了顧皎的電話,喬言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我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接,因為我現在不知道用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他。

在我猶豫的時候,鈴聲已經停掉了。

我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心裏隱隱有些失落。

不到兩分鍾,電話又響了起來,還是喬言打來的。

我按了接聽鍵,湊近耳邊。

喬言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透過聽筒都能感覺到他愉悅的心情:“現在說新年快樂,是不是才最恰當?我是第一個給你打電話的人嗎?”

“不是。”我說,“剛剛大學輔導員有打來。”

回答之後我愣住了,我為什麽要跟他說這些?

“哈哈,我還以為自己一定是第一個呢。”他笑著說,“伊夏,過幾天,我們這邊有一個動漫展,我們一起去吧。”

“可是我可能沒空。”剛剛已經犯了個錯誤,我不會再犯一次了。

“我還沒說具體是哪天呢,你別忙著拒絕我啊!到時候再聯係,早點兒睡覺,晚安。”

他這麽說,我就沒有話回答了,隻好說了一聲“晚安”,然後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後,我發現自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才意識到剛剛和喬言通電話的時候,我的神經都緊繃著。我在緊張什麽呢?又不是第一次接到他的電話。我躺在**,盯著黑暗處發呆。總覺得有些東西,已經脫離了我的掌控,就像是一輛脫軌的火車一樣,朝著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方向前行,不知道將帶著我駛向何方。

05

第二天一大早推開窗戶,雪還沒有停。

下了一夜的雪,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很多小孩穿著厚厚的冬衣,在雪地裏打雪仗,全家人一起玩得不亦樂乎。腦海中浮現出小時候一家人在雪地裏玩鬧的場景,如今回想起來,那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很多東西,一旦逝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無論你有多努力地想把它們找回來。並不是努力就一定能夠做成一件事情的,這是在我嚐試著忘記一些事情,卻根本做不到的時候得出的結論。

大年初一,媽媽帶著全家人一起去附近的寺廟燒香。每年的正月初一,我們家都會全家人一起過去燒香。不過這一次姐姐沒有來,媽媽喊了她好久,她說晚上睡得晚,起不來床,所以最後是爸媽帶著我一起去上香的。燒香回來,姐姐卻不在家,隻留了一張字條說是中午不回來吃飯。今天正月初一,她會去哪裏呢?

她的朋友我全部都認識,原本她就隻有馨雅他們幾個處得好的,不過現在這樣,顯然是不可能去找馨雅或者陳朗的。

我心中微微一動,難道她去那個地方了嗎?

“媽媽,我出去一下。”我隨便抓了一件衣服套在身上,然後穿好鞋走了出去。

雪花小了一些,我戴著帽子沒有打傘。

姐姐會去的地方,會是那裏嗎?

那是位於這座城市另一側的一處墓園,沒錯,顧白沉睡的地方就在那裏。

我上了一輛公交車,朝著那邊趕過去,大年初一,沒有什麽人會去墓地,所以這輛公交車上竟然隻有我一個人。半個小時後,我抵達了墓地的大門外。這裏冷冷清清的,大門緊鎖著,不像有人在的樣子。

這麽說,伊秋沒有來這裏嗎?

我轉身正打算走,身後的鐵門忽然傳來一陣響聲,我轉身看了一眼,這才發現伊秋手抓著柵欄,正在往上爬,看樣子是想要翻鐵門跳出來。

我有些發愣,她果然還是來這裏了嗎?

大年初一,新年開始的第一天,哪怕這裏的守墓人不在,她爬也要爬進去見一見顧白嗎?

她一定很喜歡顧白吧,所以才會那麽恨我。

姐姐和妹妹喜歡著同一個人,所以注定沒有辦法互相守護。

她抬起頭的時候,正好看到我站在這裏。

她愣了一下,手下一滑,原本已經快爬到上麵跳出來了,現在筆直摔了進去,濺起的雪砸中了我的臉,有點兒疼。

我下意識地想去扶她一把,她卻大喝了一聲:“別過來!”

我僵在原地,沒有往前走的勇氣。

伊秋自己站起來,這一次她沒有看我,一氣嗬成地爬到鐵門上麵,張開雙臂,像一隻鳥兒一樣,跳了下來。

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雪,所以摔下去應該不怎麽疼。

她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氣勢洶洶地走到我麵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吼道:“伊夏,你有完沒完?怎麽總是陰魂不散呢?不要總是跟著我,我的東西已經全部被你搶走了,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讓給你的了!”

“我不管你是怎麽樣想的,我也不管你什麽時候到這裏來的,但是至少今天,我不許你進去見他。”她說到這裏,聲音已經帶了一絲顫音。

我錯愕地看著她的臉,她的眼圈已經紅了,眼睛裏聚集了太多的水汽。她忽然靠近我,將頭抵在我的肩膀上,惡狠狠地警告我:“聽到沒有?別去見他!”心裏猛地一痛,鼻子酸酸的,我連忙仰起頭,不讓眼淚滾出來。

“我不去見。”我點點頭,答應道,“至少今天,我不會進去見他的,你放心。”

她像是一下子放了心,揪著我衣領的手緩緩地鬆開了,往後退了一步,聲音悶悶地說:“回去了。”我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跟在她的身後。

看著她現在這個樣子,我的心裏再次湧上一陣濃濃的罪惡感。

她說:我的東西都被你搶走了,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讓給你的了。

她說:至少今天,我不許你進去見他。

原來一直以來,姐姐都在隱忍著嗎?

在她的眼裏,我是搶走她一切的罪魁禍首嗎?

我的出生,搶走了爸媽的關愛,他們把原本應該都給她的關愛,分給了我一半。後來我的成績總是很好,姐姐一直都是中等。那時候,爸媽總是誇獎我的時候,姐姐有沒有討厭過我呢?沒有吧,因為那個時候,我是她的驕傲啊!這是她親口對我說的。她說:“小夏,你真厲害,你是姐姐的驕傲哦!”

那才是姐姐啊,總是寵我,總是把好的讓給我,明明隻比我大一歲而已,遇到危險的事情時,總是會擋在我的麵前的好姐姐。

記得小時候,小區裏有一戶人家養了一隻大狗,我害怕極了,姐姐拉著我的手擋在我前麵,說:“小夏,你別怕,有姐姐在,姐姐會保護你的!”

明明那時候她自己嚇得渾身都在發抖,她抓著我手的手心裏,已經滿是汗珠。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在她的心裏不再是被保護的妹妹,而是總搶走屬於她的東西的討厭鬼?

是從小學五年級開始的嗎?

那天她騎著自行車載我去圖書館,路過音像店時,我發現了她最重要的珍寶。

那時候伊秋、蘇馨雅、顧白,還有陳朗,他們才是相處融洽的小夥伴。

是不是在我決定跳級和她念同級的時候,我和姐姐之間就已經出現問題了呢?

從妹妹變成了一個競爭者,卻偏偏無論是學習還是交朋友,她都在我麵前一敗塗地。

我看著她的背影,小時候溫暖的後背,如今卻這樣冷冰冰,她在前麵走,始終不肯回頭來看我。

我一直在胡思亂想,沒有注意到地上**在外麵的一截樹根。

我被絆倒在地。姐姐的腳步頓了頓,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繼續往前走。

眼睛變得很模糊,我坐在雪地裏忘記要站起來,隻是眼睜睜地看著姐姐一步一步走遠,最後拐了一個彎消失不見了。

眼淚再也忍不住,就這麽肆意地落了下來。我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一樣,雙手抱著膝蓋,坐在墓園外麵的大樹下,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