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夏·大雪

花滿枝丫,葉落似海,四月是你留下的謊言。你在笑,她在笑,以為如此平凡過一生。

那場盛世豪雪,從世界的這頭下至那一頭,你的歌聲傳不到他在的彼岸。

就這樣去吧,仿佛再也不會見麵一樣。又像雪會融化,春花會開,東風眷戀天涯。

01

那個蟬鳴唧唧的初秋,在那家小小的音像店外見到顧白的時候,店裏放著一首歌。正唱到那句:“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

不過隻是一句最簡單的歌詞而已,卻藏了那樣多那樣濃烈的情感。我本想這輩子再也不要聽到這首歌了,卻沒有想到,這首歌會以那樣一種方式再次出現。

迎新晚會那天,我本不想去的,是馨雅硬拉著我去了大操場。周圍那樣熱鬧,唯獨遺忘了我。我是那樣突兀,顯得與周遭格格不入。

我從人群裏走出來,正想悄悄離開,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陣熟悉的旋律。

暗下去的舞台燈,仿佛是我的世界裏的最後一抹陽光也跟著暗了下去。

是那首歌,是那首我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要再聽的歌。

我站在原地,腳下像是生了根一樣,怎麽樣也邁不開腳步。

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很模糊,迷迷蒙蒙之間,好似看到顧白就站在離我十米開外的地方,一件簡單的白襯衫,一臉淡淡溫柔的微笑。

他就站在那裏,緩緩地衝我抬起手,像是在等著我走到他身邊去。

一如那天,一如顧白出事的那天,隔著車窗玻璃,他對我揮手的模樣。

他在等我啊,他在等我吧!

“伊夏。”有人在喊我,聲音近在咫尺,水汽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分不清站在我麵前的人是誰。

那個聲音出現的一瞬間,顧白的身影一下子就破碎在喧鬧的人聲中。我再回頭去看,可是沒有,哪裏都找不到。

“伊夏,你怎麽哭了啊?”有那麽一刹那,我以為對我說這句話的人是顧白。

可是當水汽化成淚珠從眼角滾落的時候,我清晰地看到站在我麵前的人,他不是顧白,不是那個連我的夢都不願意進來的顧白。

“沒什麽,隻是被沙子迷了眼睛而已。”要怎麽告訴他,因為好像看到了顧白你,所以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麵?不能告訴他的啊!

我想要一個人待一會兒,可是他偏偏不讓我有一個人待著的機會。喬言拽著我從人群裏跑開,他的後背好幾次和顧白的重合在一起。

盡管我清晰地知道顧白不可能在這裏,就算顧白你在這裏,也不會在我身邊的。

想到這裏,心裏就難受得要命。

顧白,你知道嗎?

我從未想過你會成為我所有痛苦的源泉,人們都說這世上最大的悲劇就是將一切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可是為什麽偏偏是你?為什麽一定要是你?為什麽那天……為什麽那天,我要和你約好在那個站台不見不散?

我蹲在地上,將頭埋進臂彎裏,這一刻我隻想找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我的心仿佛被人用力地捏著,拽著,疼得像要爆炸。是我害死了顧白,是我啊!

這樣的我,是不配得到快樂的,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為你贖罪!

顧白,對不起!對不起啊!

“別哭啊!”喬言坐在我身邊,聲音輕得像是不曾說出來一樣。

他輕輕揉著我的頭發,就像曾經顧白會做的那樣,他的手和顧白的一樣溫暖,可是喬言不是顧白,他不是顧白。

“伊夏,你真是個狡猾的家夥。”喬言在我耳邊,歎息般地說。

是啊,我真是狡猾極了,害死了顧白,卻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活著,還能被人這樣義無反顧地追逐,還有朋友,還有未來。這樣的我,真的太狡猾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哭了有多久,隻知道當喬言將我從地上拽起來的時候,迎新晚會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了。

“我送你回去吧。”喬言抓著我的手腕,他的聲音滿含關切,“你這樣……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

“謝謝你。”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拒絕他的好意,不能在他默默陪了我這麽久之後,若無其事地推開他。我不知道喬言喜歡我哪一點,或者他是不是真的喜歡我,但是這一刻,我的確依賴了他。

回到寢室之後,我趴在水池邊洗了把臉,鏡子裏的自己眼睛紅紅的,像是兔子的眼睛。擦幹了臉,我抽出抽屜,從裏麵拿出一盒藥,取了兩粒,就著溫水吃了下去。

那是一盒治療抑鬱症的藥,在顧白死後,麵對全世界的指責,麵對很多很多痛苦的事情,我生病了。不過我病得並不嚴重,隻是很輕微的抑鬱症,醫生叮囑我不要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如果偶爾控製不住自己,就吃兩顆藥,這樣就不會複發了。將藥盒放進抽屜裏,我從抽屜的最裏麵翻出一個小小的鐵盒,打開來,裏麵是一張五個人的合照。

五個人,五張笑臉,有我的,蘇馨雅的,伊秋的,陳朗的,還有顧白的。那樣燦爛的笑容,在如今看來,就像是在嘲笑我一樣。我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那張臉。那張臉啊,小小地印在照片上,笑容是那麽溫暖。

顧白,如果你還活著,哪怕你變成伊秋的男朋友,也沒有關係的。

照片上,伊秋的手搭在顧白的肩膀上,她的頭微微朝顧白傾斜,一臉幸福的樣子。顧白的視線望著鏡頭,眼睛裏都是微笑。

伊秋喜歡顧白,她藏得太深,以至於在顧白死後我才知道。

那天,姐姐氣勢洶洶地找到我。在醫院的走廊裏,她用力地抓住我的衣領,麵目猙獰地對我說:“是你害死了顧白!是你害死了他!顧白是為了要去見你,所以才會出車禍的!”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是為了見我,所以才會出了車禍,都是我的錯,沒有我的存在就好了,沒有在那年的音像店見到顧白就好了。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剛剛止住的眼淚,又一次落了下來。心髒顫抖得厲害,捏著照片的手都止不住地顫抖著。

這樣不行,這樣情緒繼續波動下去,我又會生病了吧!我不能再生病了,顧白,我沒有資格生病,沒有資格用生病來逃避對你的愧疚。我隻有清醒地活著,才能贖罪!

我將照片放回盒子,然後用力地將抽屜關上,上了床,用被子蓋住自己的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伊夏,你必須冷靜下來!

就在我的心揪到極點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那一瞬間,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抓起手機,那是一條短信。

喬言發來的短信,隻有兩個字:“出來。”

02

沒有月亮的夜晚就是好,這樣能夠隱藏很多不想讓人看到的東西。

我站在離喬言五米遠的地方,他靠在寢室樓外那棵碩大的銀杏樹下,懷裏抱著一把吉他。

“跟我來。”他朝我攤開一隻手,靜靜地看著我。

這一次,他的臉上沒有露出燦爛到近乎烈陽一樣的笑容。他的眼睛藏在長長的發間,陰影中,我看不到他此時究竟是怎樣的表情。

我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緩緩地往前走。他也不在意,抱著吉他跟在我後麵走。

學校圖書館外是一個很大的人工湖,湖裏長了很多蘆葦,這時節,蘆花枯萎了,風一吹就到處飛舞,乍一看,就像是下了一場倉促的雪。

在台階上坐下,我望著那片湖出神,喬言坐在我身邊,輕輕撥弄著琴弦。

“想聽什麽歌?”他輕聲問我。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什麽歌都無所謂,什麽歌都不重要的。

他就不再問我,他抱著吉他調好了音,指尖撥動琴弦,《盛夏的果實》的旋律流水一樣響在耳邊。

心髒猛地一陣揪緊又鬆開,想讓他不要再繼續彈下去,但他的歌聲已經響起。他的嗓音其實很好聽,清爽幹淨,原本一首憂傷的歌,被他的聲音唱出來,卻變成了另一種味道。

帶著一點點溫暖,一點點治愈,我原本顫動不已的心髒,奇跡般地一點點恢複了平靜。

隻是他為什麽會彈奏這首歌?

他是不是無意間知道了什麽呢?

一首歌唱完,他將吉他遞給我。

我不解地看著他說:“我不會彈吉他。”

“隨便撥幾個調子吧。”他笑著說,“其實不一定非要彈奏點兒什麽,音樂的樂趣,不在於一定要是一首完整的曲調。”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這把吉他,緩緩地接過來。我從未接觸過吉他,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麽彈。他走過來,很自然地握住我的手,然後輕輕地撥動了第一根琴弦。

“就是這樣,很簡單的。”

他鬆開我的手,我試著自己撥動了一根弦,清脆單調的音符在夜色下顯得很突兀。

“那首歌,對你來說,代表一段不快樂的回憶吧。”喬言輕輕地說道,“我知道擅自揣測別人的心思不對,但是我沒有辦法放著你的事情不管。”不快樂的回憶嗎?

不是這樣的。

並不是不快樂,而是因為太快樂,所以不敢去回想。

“如果那些回憶太悲傷,那就在那些回憶裏加進去一些快樂的東西吧。”他的聲音暖暖的,有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就像是同一首歌,如果它讓你痛苦,那你就讓它變成快樂的回憶。這樣下次再聽到,就不會流淚了。”

“沒有不快樂。”我輕聲說,“喬言,那並不是痛苦的回憶。”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將吉他從我手裏接過去:“我再給你彈一首歌吧。”

他說完,沒有等我回答,徑自彈了一首曲子,他沒有唱歌,隻是單純的一首曲子而已,彈完之後他呼出一口氣。

“好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他就笑了起來,問:“心情好些了嗎?”

“謝謝你,好很多了。”我由衷地說道。

在他找我出來之前,我感覺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是他將我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的。

“以後不開心的時候,記得叫我。雖然我沒有辦法為你做什麽轟轟烈烈、特別浪漫的事情,但伊夏,至少我想讓你快樂起來。”他離得很近,漆黑的眼眸裏,映照著一抹星光。

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麽認真,沒有一絲一毫開玩笑的意思。

其實我知道他一直都沒有和我開玩笑,盡管他出現得那麽輕佻突兀,可是他的表情從來都是很真誠的。

可是喬言,我不能讓自己快樂起來,悲傷是我必須背負的罪孽。

如果我活得快樂,那還能拿什麽替顧白贖罪?

喬言將我送回寢室樓下,他衝我揮了揮手道了聲晚安,然後抱著吉他消失在我的視線盡頭。

回到寢室的時候,蘇馨雅已經回來了,正在寢室裏急得團團轉。

見我進來,她便朝我撲過來,急切地說道:“你到底去哪裏了?你嚇死我了,知不知道?我以為你被什麽人拐走了呢,打你電話你也不接!”

我這才注意到我沒有帶手機出門。我上床翻出手機,手機大概是被馨雅打了太多次,已經沒電了。

“我就是隨便走了走。”我解釋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你沒事就好了。”馨雅鬆了一口氣。

我知道她在害怕什麽,她害怕我因為沉溺悲傷,無法走出來而自殺。

其實她不必擔心,我不會那樣做的,就算是在我患上抑鬱症的時候,我也不曾那樣做過。因為對我來說,死或許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所以我不能那樣做。

我必須活著,背負著痛苦而活著。

馨雅又拉著我說了幾句,然後就拿了衣服進衛生間洗澡去了。

水聲“嘩啦啦”的,我枕著水聲,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

睡夢中,有個人背對著我站在一片樹蔭下麵,盡管隻是一個背影,就足夠讓我雀躍起來。

“顧白!”夢中的我,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可他回過頭來的瞬間,就像一團煙霧一樣,消散在了那片樹蔭下麵,仿佛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出現過一樣。

第二天醒來,我的枕頭是濕的,大概是昨晚做夢的時候又哭了吧!

“小夏!”馨雅看著我的臉驚呼了一聲,“你的眼睛什麽情況!”

“眼睛?”我不解地看著馨雅,不知道她在驚訝什麽。

馨雅直接將我拽到鏡子邊上,她指著鏡子裏的我說:“你自己看,你這眼睛都腫成核桃了。”

也對啊,昨天哭得那樣厲害,做夢還哭了,眼睛肯定會腫起來吧。

“可能是睡覺前喝了水吧。”我隨便找了個理由對付過去,“走吧,快要上課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昨天哭過的緣故,一上午腦袋都是昏沉沉的。下午體育課的時候,我站在操場邊上,因為總是走神,被一隻網球砸中了額頭。

雖然沒什麽事情,但馨雅還是執意拉我去了醫務室。

“我下課的時候再來帶你回去。”馨雅說完,就繼續回去上課了。

因為沒被砸傷,校醫看我精神不太好,就讓我進裏麵休息一下。我推開門走進去,卻意外地看到一個人也在醫務室躺著。

03

“顧老師?”躺在靠窗戶那張床的,是我們班的輔導員顧皎。

他靠在墊高的小**,手上拿著一本雜誌,正慢慢地看著,聽到我的聲音,這才緩緩地抬起頭來。

“是伊夏同學啊。”他看到我,狐狸似的眼睛彎了彎,“你眼睛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忽然腫起來了。”我說著,在他邊上的那張空**坐下。

顧皎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從病**下來,將雜誌仔細地合上放在一邊,這才走了出去,過了五分鍾的樣子,他又回來了,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個冰袋。

他走到我身邊,在我發愣的時候,將冰袋放在了我的眼睛上。

“女孩子眼睛腫著可不好。”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不管什麽時候,作為一個女孩子,要時時刻刻保持自身的形象。”

我原本想對他說聲“謝謝”的,可是他絮絮叨叨地和我說了好些話,說得我心煩氣躁,那聲“謝謝”便憋在了嗓子口,再也說不出來。

好不容易等他碎碎念地說完了,我眼睛也敷得差不多了。他將冰袋拿走,放回原地。我覺得眼睛上很涼,但是之前一直有的澀澀的感覺已然消失了。

他回來之後繼續躺在醫務室的病**,翻開雜誌接著之前看的地方繼續往下看。

“老師身體也不舒服嗎?”總要說點兒什麽吧,不然沉默著太奇怪了。

顧皎沒有看我,而是專注地看著雜誌,回答道:“忙裏偷閑,醫務室是最好的偷懶場所了,你說對不對?”

他說到這裏,特地瞥了我一眼,用一副我們是同道中人的眼光看著我。

我忙說:“我才不是來偷懶的。”

“那為什麽在這裏?”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看上去,並沒有什麽問題。”

“我是被球砸中額頭了。”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裏雖然沒有被砸傷,但是摸上去還是會覺得疼,明天應該會發紅吧。

“嗬嗬。”他忍不住笑出了聲音,“真像是伊夏你會做的事情呢。”

“你是在嘲笑我嗎?”心裏有些鬱悶,為什麽這樣的家夥能夠成為大學的輔導員?

“沒有,我隻是想笑而已。”他拒不承認。

不想和他再說下去,我轉了個身,背對著他躺下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躺著躺著睡著了。睡夢中,依稀感覺有人給我蓋了個被子,有人對我說了一句什麽,我睡得有點兒沉,便沒有聽清楚那人說了什麽。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靠窗的那張病床空著,顧皎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被子被疊得很整齊地放在那裏,被子上還壓著一本雜誌。

開著的窗戶,有風吹進來,白色的紗幔被風吹得**起來又落下去,窗外是大把大把的火燒雲,天地萬物都被抹上一層淺淺的暖橙色。

“醒了嗎?”一個聲音傳進我的耳中來,我驚得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坐在醫務室門口的人,竟然是喬言。

他怎麽會在這裏?

我正想問,他就自己說了出來:“我來這裏買點兒胃藥,卻意外發現你在這裏。”

“你在這裏多久了?”我下了床,這一覺睡得太長,大概睡了有四個小時,不過醒來之後,腦袋不會再像之前那樣昏昏沉沉了。

“沒多久,也才剛來。”他是這麽回答我的。

他這麽說我也不再追問,有時候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好。

我忽然想起馨雅之前說,下了課就來帶我回去的,也不知道那家夥去哪裏了,估計都把這事兒忘幹淨了吧。

“吃晚飯去吧。”喬言忽然對我說道,“我知道學校附近有一家特別好吃的燴菜。”

“我還要等馨雅,我和她說好了一起吃晚飯的。”我想了想,還是決定用馨雅來當擋箭牌,這是最好的辦法,可以拒絕得不那麽刻意。

正說到這裏,眼尾掃到一個人影朝我飛奔而來。

“小夏!”是馨雅的聲音,她跑得氣喘籲籲的,來到我麵前後,想和我說話,卻看到了站在我邊上的喬言,她愣了一下,跟著就用力瞪了喬言一眼,“我來晚了,顧老師下午忽然喊我去幫個忙,我以為很快就搞定的,沒想到一直忙到現在。”

我有些吃驚,顧皎喊馨雅去幫忙?為什麽,他下午的時候不是在醫務室偷懶的嗎?他到底打的什麽主意?或者說,顧皎到底想做什麽?

總有一種被人算計了的感覺,可是仔細去想,又抓不住什麽蛛絲馬跡。

大概是我想多了吧,我隻能這樣說服自己。

“忙到現在,一起去吃飯吧,我請客。”喬言在我開口說話之前,搶先一步說,“怎麽樣?”

“你請客?”馨雅狐疑地看著他,“你這家夥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沒什麽,就是想請你們吃頓好吃的。”喬言微微笑著看馨雅,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我看向馨雅,想給她使個眼色讓她別答應,隻是馨雅卻一直盯著喬言看,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神。

“隨便吃什麽都可以?”馨雅不懷好意地問。

“當然。”喬言肯定地說。

馨雅轉身就抓住我的手臂說:“就這麽定了,小夏,我們今天去吃頓好的,反正有人請客。”

“可是……”我想再說點兒什麽,然而馨雅已經一副就這麽定了的架勢,不由分說地拽著我就往前走。

事已至此,我再說拒絕的話,就顯得很假很矯情了吧。

想到這裏,我便不再說什麽,隻想著什麽時候,找個機會將他請吃飯的人情還掉就好了。

一開始我有些擔心馨雅不懂分寸,會點很貴很貴的菜,不過我的擔心似乎有些多餘,馨雅其實一直都不是個出格的人,她挺懂分寸的。

吃完飯再回學校,天早就黑了。不是月中,月亮仍然沒有,隻有漫天繁星,像是綴在黑幕上的寶石,一閃一閃,熠熠生輝。

“小心一點兒!”在我抬著頭看著星星的時候,一輛車從我邊上擦了過去,喬言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走路不看路,很危險的。”

“謝謝。”我忙說了一聲。

“嘖嘖,有人扶著真好。”馨雅壞壞地笑了一下,“不像我們是孤家寡人啊。”

“馨雅!”我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別胡說。”

“我才沒有胡說呢。”馨雅吐了吐舌頭,縮回了腦袋,不再說話。

一路再無什麽風波地回了寢室,總覺得今天一天好漫長,明明一天固定都是二十四個小時,白天的時間更是隻有十幾個小時而已,可是我有種一天過了好幾天的錯覺。

晚上洗好澡上了床,閉上眼睛正想睡覺,馨雅忽然喊了我一聲:“小夏。”

“嗯?”我應了她一聲,其實我並不太困,下午睡了半天,現在完全沒有睡意,隻是累了,想閉著眼睛養精神而已。

“其實啊,我覺得喬言這個人還不錯。”她想了想說,“如果小夏你喜歡他……”

“我不會喜歡他的。”我打斷她的話,“馨雅,你知道,我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和誰在一起了。”

“好吧。”馨雅翻了個身,嘴裏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什麽,但是我沒有聽清。

後來我曾經想,假如這個時候,我聽清楚了她說的那句話,那麽後來很多很多事情,就不會變成那個樣子了。

然而這世上最最殘忍的,就是沒有假如,沒有如果。

04

時間一天一天在走,流水似的一去不回頭,一切都開始歸於平靜。喬言總是出現在我麵前,也不會讓我覺得緊張或者排斥,所有的一切,都漸漸地變成一潭幽靜的湖水。

如果不是伊秋來找我,我想這種平靜的生活會一直持續到這個學期的結束,甚至是整個大學的結束。

開學也有兩個多月了,但是除了開學那天一起來學校之外,伊秋並沒有來找過我。當然如果可能,我希望她永遠都不要來找我。

曾經的姐姐,是最最溫柔的、總是護著我的、照顧我的好姐姐,可是現在的姐姐,麵對我的時候,永遠都是憤怒的,像野獸一樣張牙舞爪。什麽話最傷人,她就挑什麽話對我說。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我們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一個顧白嗎?

隻是因為一個顧白嗎?

我不明白。

伊秋來找我的時候,我和馨雅才上完一節大課,她來得氣勢洶洶,站在教室門外大聲喊我:“伊夏,你給我出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我的身上,那是三個班級一起合上的大課,那些人的目光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像鴕鳥一樣,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因為我不想麵對伊秋,不想麵對那些會讓我覺得痛苦的事情,可是我不得不出去見她。

我知道,我越是不出去,她就越是憤怒。

隻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她要來找我,我明白,不隻是我不願意見到她,其實伊秋也不願意見到我。她喜歡顧白,而我是害死顧白的人,她見到我,便會想起那些不快樂的事情。

所以如果可能,她也絕對不會來找我的。

我一腳才踏出教室,臉上便火辣辣一痛,伊秋尖銳的嗓音跟著就傳進了我的耳中來:“伊夏,你太過分了!”

我錯愕地僵在那裏,我想過伊秋來找我,必定是帶著怒氣來的,可是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麽事情,讓她一上來就狠狠甩了我一個巴掌

,甚至說出“伊夏,你太過分了”這種話。

耳邊是喧囂的人聲,他們在竊竊私語,我知道,但我不想知道!

“姐。”我輕聲說,“我們要不要出去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吧。”

她聽我這麽說,愣了一下,跟著便嘲諷似的看著我:“你害怕了吧?”

“是,我害怕。”我不否認我的恐懼,我害怕麵對那種眼神,那讓我受不了。

“伊秋,你來幹什麽!”馨雅因為上課的時候憋了很久的尿,一下課就跑去了衛生間,現在回來了,看到伊秋站在我麵前,頓時如臨大敵似的將我拽到身後,“你別總欺負小夏。”

“你讓開。”伊秋冷冷地看了馨雅一眼說,“這是我和她的事情,我們姐妹之間的事情,外人不要管。”

馨雅臉色猛地一白:“伊秋,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照著馨雅的脾氣,這麽下去的話肯定在這裏就得打起來了,我連忙拉住馨雅,說:“馨雅,我們出去說。”

馨雅意識到這是在教室門口,而且周圍人來人往的,已經有很多人在偷偷朝這邊看了。

“跟我來!”馨雅說著,拽著我的手臂,回頭挑釁似的瞪了伊秋一眼,伊秋跟著我們往前走。上課的鈴聲響了起來,很多人都急匆匆地往教室跑,隻有我們三個人逆著人潮往外跑。

一口氣跑到很少有人去的實驗樓的後麵,馨雅這才鬆開我的手。

“這裏夠偏僻,不會有人打擾。”馨雅冷冷地說,“伊秋,你到底幹什麽來了?這麽久以來我們誰也不礙著誰,挺好的啊。”

伊秋看著我和馨雅,仿佛在看兩個狼狽為奸的壞人。

她說:“蘇馨雅,你這樣真的好嗎?你不怕顧白去找你啊?伊夏害死了顧白,你非但不怪她,你還處處維護她。今天這個事情和你沒關係,你給我走開,這是我和伊夏之間的事情。”

“馨雅。”我拉住了想要上前和伊秋理論的馨雅,“我可以的,你不要擔心,你不能總是這樣站在我麵前保護我啊!”

而且我不想她為了我,被伊秋說那些難聽的話。

馨雅見我這麽說,便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往後退了幾步,在實驗樓前麵的台階上坐下。

“姐,到底是什麽事讓你這樣生氣?”到了這個時候,我反而平靜了下來。

“你沒有忘記你當初說的話吧。”她冷冷地看著我說,“當初在顧白的墓前,你對他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那是我發誓要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話。

“你對顧白說,你會一輩子都一個人生活,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過錯。你不會再笑,不會再感覺到快樂,因為那是對他最大的背叛!”伊笑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刺在我的心口,“可是伊夏,才過去了幾個月!甚至都還沒有超過半年時間,你就把你說過的話,全都忘記了!”

“我沒有忘記!”我大聲說道,“我不會忘記,也不可能忘記!”

“你說謊!”她用比我更大的聲音衝我吼道,“你以為我不在這個校區我就不知道了嗎?伊夏,你真是能耐啊,你和喬言之間算是怎麽回事!”

喬言?我心裏“咯噔”一下,腦中亂糟糟的,為什麽伊秋會知道喬言的事情?

伊秋當初高考分數並不夠讓她進入這所學校,後來是爸媽托人找的關係,讓她讀的這個學校的本三。但本三和我們不在一個區域,雖然和我們進出都在一個校門,但學習和生活都在學校專門劃出來的區域裏。

隔著這樣的距離,加上平常我們並沒有什麽聯係,她為什麽會知道喬言的事情?

“你說話啊!”她見我不說話,便篤定我是心虛,“伊夏,你還要不要臉?自己說的話都能不算數,你這個自私的家夥!”

“我沒有。”看著姐姐這個樣子,我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她在心裏已經給我定了罪,那麽無論我說什麽,對她來說都是借口,永遠也不要向一個不信任你的人解釋,因為那毫無意義。

“姐,我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我和喬言之間不是你想得那樣,我和他之間清清白白,我現在不喜歡他,將來也不會喜歡

,這麽說你滿意了嗎?”我靜靜地看著她,用一種連我自己都吃驚的平靜語調,跟她說了這些話,“我從不覺得我對不起你什麽,我就算有罪過,那也是因為顧白,不是因為你。我的錯我自己會扛著,就這樣吧。”

05

你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你永遠也留不住一個出走的心。

說完那些話,我沒有再留下來和伊秋爭吵,正如我說的,我覺得愧疚,覺得抱歉,並不是對伊秋。我有所虧欠的那個人,從頭到尾隻有一個顧白。

我拉著馨雅從伊秋麵前走開,走了幾步之後,我聽到了伊秋撕心裂肺的哭罵聲。我加快腳步,假裝什麽也聽不到。

“小夏,你沒事吧?”馨雅眼神裏滿是關心和擔憂。

“我沒事啊,我很好不是嗎?”我衝她微微笑著說,“我今天,是不是好勇敢?”

“你不要再笑了。”馨雅眼睛裏的擔憂之色越來越濃,“你沒感覺嗎,小夏?你渾身都在發抖,你笑得比哭還要難看?”

我瞬間蹲在了原地,馨雅看破了我的逞強,於是我全部的偽裝在這一刻分崩離析,我的雙腿再也沒有往前走的力氣了。我渾身顫抖得厲害,以至於我根本沒有辦法開口說哪怕一句話,一個字。

“你不要嚇我啊!”馨雅的聲音裏帶了一絲哭腔,她試著將我拉起來,可是我渾身使不上一點兒力氣。

剛剛和伊秋的對峙中,我全部的力氣都耗盡了。我不由得苦笑一陣,果然啊!哪怕我裝得再好,哪怕我表現得再強悍,也無法做到真正的強大。

說什麽從頭到尾覺得虧欠的隻有顧白,說什麽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其實都是騙人的。

可最後,沒有騙到伊秋,也沒有騙到我自己。

我越是想念曾經的伊秋,越是想要抓住回憶裏溫暖的姐姐,就越是無法原諒自己。要是沒有遇見顧白就好了,要是沒有喜歡顧白就好了,要是那天沒有約顧白去那個站台見麵就好了,要是那天……我沒有打那通電話就好了。

是的,顧白出事那天,他本和伊秋在一起。我在說好的站台邊上等了又等,卻一直等不到他來。我以為是他忘記了時間,於是給他打了一通電話。

於是原本和伊秋待在一起的顧白,乘坐了那輛開往地獄的公交車。

怎麽可能不覺得抱歉?

怎麽可能不難過?

我在騙人,一直一直,都在騙人啊!

是我毀掉了這一切,沒有我,馨雅和姐姐還有陳朗、顧白,他們都還是最好的四人幫。沒有我硬要加入其中,這一切都不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曾經的友情,明明已經變得破破爛爛了啊!

為什麽那時候出車禍的不是我呢?是我的話,剩下來的幾個人,一定會比現在快樂吧!

我是罪魁禍首,我是最不應該被原諒的那一個,我是……不能被原諒的,也是永遠都不配得到快樂的那一個。

“你不要嚇我啊,小夏。”馨雅在邊上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我張了張嘴想和她說不要擔心我,可是我沒有辦法發出聲音,我什麽都說不出來。於是我變得更加著急,著急的我更加無法發出聲音。

我在這個死循環中找不到出口,好像天空下了一場稠密的大霧,我在霧中一直走一直走,可是無論走到哪裏都找不到對的路。

她急得翻出了手機,然後給陳朗打了個電話,她做的事情說的話我都清楚地知道,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回應。

一切仿佛回到了顧白車禍那一天,我站在離他十米開外的站台上。我想去到他身邊,可是我一點兒力氣也使不上。有人一直在和我說話,可是我的注意力全部在顧白那裏,所以我不知道那個人到底對我說了什麽。然後就在我焦急萬分的時候,那個人將我攔腰抱起來,他就這麽抱著我一直往前跑,我想說放我下來,我要去顧白身邊,可是我做不到。仿佛魘住了一樣,我明明很清醒,卻什麽也不能做。

顧白倒在血泊裏,我看到他在朝我笑,他衝我伸手,滿手都是血。我隻能這麽看著,看著,然後那個人抱著我拐了個彎,顧白就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圍在了中間,我什麽也看不到了。

那就是我與顧白的最後一麵,那個畫麵變成了最可怕的夢魘。

那時候他朝我伸手,他無聲對我說的,到底是什麽呢?

他是不是後悔與我見麵,後悔認識我呢?

思緒像是一匹脫韁野馬,不受我控製,很多很多我一直壓抑著不肯去回想的事情,他們爭先恐後地撲上來,像是要將我徹底吞沒一樣。

陳朗來得很快,馨雅和陳朗一起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他將我背了起來,一路往醫務室走。其實我想和他們說我沒有事,隻要讓我靜一靜,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我就沒事了。可是這樣簡單的事情,我也做不到。

有時候馨雅和陳朗,他們對我越好,我心中的愧疚感就越濃。顧白是馨雅的表哥,一直是馨雅的驕傲;而陳朗,他是顧白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鐵哥們。

人真是一種矛盾的存在,想要他們對我好,又想他們憎恨我討厭我,可是這世上,哪裏有這樣複雜的關係?

陳朗一路背著我去了醫務室,他背著我進入醫務室的休息室時,我很意外地看到了顧皎,他還躺在上次躺著的那張**,見我來,眉心微微皺了起來。

校醫進來,給我打了一針鎮定效果的藥水,然後他將馨雅和陳朗都趕出了醫務室,讓他們晚點兒再來。校醫關上了休息室的門,世界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包括腦海中的那些紛紛擾擾的聲音,也在這一刻全部都安靜下來了。

我睜大眼睛盯著雪白的天花板,呼吸越來越平靜,原本顫抖得厲害的心髒,也終於慢慢地不再顫抖了。

“嗬嗬,算起來,我們是第二次在醫務室遇到了吧?”顧皎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稱得上是病友了吧。現在好些了嗎?還是說不出話來嗎?”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顧皎正看著我,鏡片後麵的那雙狐狸眼,是微笑的模樣。

“嘖嘖,說不出話來,還真是可憐呢。”他一如既往的毒舌,“該不會以後你都說不出話了吧?做啞巴的感覺可不好。”

“因為無法解釋,百口莫辯,不知道要怎麽說才好,所以連說話的能力都失去了。”他用一種很可憐的語氣說,“真可憐啊。”

“閉嘴!”一口氣淤積在喉嚨口,我用力一呼,終於將那壓得我很不舒服的鬱氣呼了出去,而聲音也在這時候,一並找了回來。隻是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呃,不太合適。

“抱歉。”我低低地說,“我隻是……”

“我明白,不用道歉,換成我是你,早該喊出這兩個字了。”他絲毫不介意的樣子。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兒什麽,最後還是決定什麽都不說了。

我閉上眼睛,決定睡一覺,剛剛那一陣折騰,我非常非常疲憊,眼皮子已經連張開的力氣也沒有了。關於我吼了顧皎這件事……既然他說不用道歉,那就算了吧!

反正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吼他一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