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一點點地下沉,往事的片段像一幅幅黑白照片一樣閃現在腦海裏。

笑容幹淨的蔚然,孤傲倔強的蔚然,溫柔似水的蔚然,每個我們一起走過的日子就像潮水一般湧入腦海,經過這麽長久的時間我才發現這些記憶是那麽珍貴,珍貴得讓我願意用一切去換回。

我覺得自己此刻就像是漂浮在無垠的海洋裏,身體的周圍包裹著溫暖的記憶。我想就這麽放棄,就這麽一直沉淪下去,可耳邊的呼喚卻越來越清晰。

小諾,小諾……

“睜開眼睛吧,小諾。”是蔚然的聲音。

時間的碎片一下子被大腦收起來,我驚奇地睜開眼睛,所有被記憶分割的蔚然瞬間凝結成眼前的她。

我不解地看著她:“我沒有死?我還活著?”

“你為什麽會死?”蔚然反問我。

“可是我剛吃的那兩粒不是毒藥嗎?”

“嗬嗬,我沒有說那是毒藥吧。”蔚然狡黠地一笑。

“可是我記得你以前說過,那瓶藥是你後媽想毒死你的證據啊。”

蔚然拿著手裏的藥瓶轉動起來,說:“其實這隻是一瓶再普通不過的感冒藥。”

“啊!”我大吃一驚,

“蔚然,你是在開玩笑嗎?”

她沒有理會我的吃驚,繼續說:“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就是一瓶感冒藥,但是對於我卻是致命的毒藥。很小的時候我就對這種藥過敏,還曾經因為吃下這種藥休克過。”

我恍然大悟,難怪蔚然小時候那麽厭惡感冒藥,寧願生病也不願意去吃,原來是這樣的原因。

但是就算蔚然對感冒藥過敏,她為什麽要說這是陳阿姨想毒死她的證據呢?我想不通。

“你一定在想為什麽陳阿姨會這麽怕這瓶藥對嗎?”蔚然看出了我的疑惑,我點點頭。

“小時候,我有一次感冒發高燒,我隻記得陳阿姨喂了我這種藥,然後我就昏沉沉睡死過去,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醫院裏了,醫生告訴我爸,我對那種藥裏的某種成分過敏,那藥差點要了我的命。”

蔚然看著手裏的藥瓶,眼睛裏情緒迅速波動著。

“也許陳阿姨並不是想害你,也許她隻是不知道你對這種藥物過敏呢?”自從上次談話以後,我覺得陳阿姨並沒有蔚然想象的那麽壞。

蔚然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雲淡風輕地說:“是啊,這個我知道。”

“什麽?你知道!”我的舌頭一時打結,差點害我咬到自己。

原本已經打好了腹稿,準備長篇大論地說服蔚然相信我的,結果她卻回答得這麽輕鬆。

“我從沒說過我不知道呀。”蔚然眯著眼睛笑笑,眼神變得深邃起來,“在那次生病之前,沒有人知道我對那個藥過敏,陳阿姨也不可能知道。她隻是犯了一個無心的錯誤,可是我卻一直在利用她的愧疚心折磨她,傷害她。因為我不想原諒她,我覺得是她拆散了我的家庭,是她把我媽媽害死了,還搶走了爸爸,我恨她,恨到不能再恨……”

蔚然的嘴上說著恨,但是眼神卻越發地清亮起來,就好像是在說著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幸似的。

我隱約有一種感覺,蔚然她嘴上說著恨,其實心裏已經沒有恨了。

我猶猶豫豫地把心裏的猜測向蔚然求證:“蔚然,你那麽聰明,其實你一直都是明白的對吧?陳阿姨是想對你好的,隻是你不願意承認。但是不論怎麽樣,有件事情你應該是最清楚的,那就是你媽媽的死絕對是和她無關的。”

我再次走近她用力握了握蔚然的手,說:“我知道的,即使你能穿最漂亮的裙子,住最高檔住宅,考試次次都拿第一,可這些都不能讓你真正快樂,你的快樂在於能不能和陳阿姨解開心結。”

聽完這番話,蔚然沒有正麵給我回應,她突然笑起來,說:“謝謝你,小諾,你讓我知道,你還是那麽關心我,信任我,願意為我付出一切。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第一次看到蔚然的笑容是這麽輕鬆、自然、甜美和愜意。

之後蔚然沒有再說話,她的眼神越過我,跳到了我的身後,我也跟著一起轉過身去。

我很驚訝地在天台的入口處看到了陳阿姨,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隨意紮起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

戰爭又要開始了嗎?我無力地喊:“蔚然……”

“噓!”蔚然把食指放到我的唇上,笑容和煦,“別擔心,是我散完心要回家了,所以才打電話讓她來接我呀。”

“咦?難道你們已經和好了嗎?”我驚訝地問蔚然,蔚然微微地點點頭,很輕很慢,卻異常清晰。

“發生了什麽事,讓你突然想通了呢?”我有些好奇。

“前幾天我無意中聽見陳阿姨為了我,提出要和我爸爸離婚,她不願意因為她讓我們三個人都這樣痛苦下去。”

這個消息讓我吃驚地捂住了嘴,也許是看到了我擔憂的表情,蔚然接著又補充說:“放心啦,他們離不成的,離婚協議書已經被我‘喀嚓’了!”

蔚然比畫了一個剪刀的手勢。

背著陳阿姨拿出東西,然後偷偷剪碎曾經是蔚然最擅長的事情,可這一次,卻逗得我哈哈大笑。

好啦!既然蔚然不願意看到爸爸和陳阿姨離婚,那就表示她已經敞開心扉了,隻要蔚然過了這一關,我相信他們家會從此幸福地走下去。

那邊陳阿姨的眼睛裏也閃爍著晶瑩的光,她慢慢地走過來,抬起手猶豫著想要碰觸蔚然凍得通紅的臉,她小心翼翼地問蔚然:“然然,跟我一起回家吧,你爸爸都快急瘋了。”

空氣裏流動著緊張的氣息,我莫名其妙地不安起來。

我轉頭看著蔚然,更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我感覺到她靠向我,把重量往我身上移了一點,如果說以前都是你來給我溫暖,那麽這次就讓我給你力量。

很久以後,蔚然點了點頭,然後對上陳阿姨的視線,眼神不再像從前那樣犀利,她不緊不慢地開口,說:“你真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蠢的女人。”

伴隨著這句話出現的還有蔚然臉上悄然流下的眼淚。

我懸著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來。我猜,就在陳阿姨為了她提出離婚的那一刹那,蔚然早已經徹徹底底地被感動了。

這時,陳阿姨的淚也落了下來,她把蔚然瘦弱冰冷的身體毫無芥蒂地抱在懷裏。

“別以為我就這麽承認了你是我媽了。”蔚然嘴裏嘟噥著,卻沒有拒絕她的擁抱。

在這冰天雪地的學校天台,升起的一股濃濃的暖意取代了所有的寒冷,蔚然那顆冰冷太久的心終於開始漸漸融化,也許這樣別扭的關係還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從我的角度看過去,蔚然的嘴角已經微微地帶著一絲笑意,我知道終會有一天所有的誤解都將被放下。

之前,我還擔心蔚然會迷失自己,會被仇恨困在囚籠裏,可蔚然到底還是那個蔚然,她永遠能處理好所有的事情,她不需要我來為她領路,她需要的隻是一點點的鼓勵。

我的心被剛才看到的情形深深地感動著,我想悄無聲息地離開天台,當我放開蔚然的手時,已經明顯感覺到那雙原本冰冷的手已經有了些許溫度,就像我們的友情在經曆了所有傷害以後又回到了最初的溫暖。

真好,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對我們真心真意的人,原來我們一直都徘徊在幸福的邊緣。

隻要放下心裏的陰影,我們就能大步踏進,這些道理隻有經曆過才能理解。

許多事情就在一念之間,很多時候你冥思苦想也弄不明白,卻在不經意間,突然豁然開朗。

星期一回到學校,蔚然已經回來上課了,她背著書包的身軀雖然還是那麽瘦,但是看得出臉上的氣色已經恢複了,最重要的是她的那份驕傲和自信又回來了。蔚然微笑著和前麵的田麗麗打了聲招呼:“嗨,麗麗,見到你真高興。”

田麗麗大張著嘴的表情看得我忍俊不禁。

蔚然果然是蔚然,她做的事情總是讓人意想不到。重新回到學校的蔚然依然優秀,盡管缺了那麽多天的課,但是她那紮實的基礎卻讓她很快適應了快班的節奏。

沒有誰再去指責蔚然,因為匿名故事裏的兩個女主角已經和好如初。偶爾有些流言蜚語也很快就被淹沒在緊張的學習裏。

而我也不再排斥快班帶給我的不適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態度,我們隻要做好自己就行了,何必去計較太多。

很快元旦就來臨了,畢竟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學校大發善心放了我們高三一天假,這難得的假期讓我欣喜若狂,可是短短的一天又能做什麽呢?

我問蔚然:“元旦有什麽安排嗎?”

她鄙視地看了看我,說:“你去看看門外的倒計時板,知不知道什麽叫迫在眉睫,還想著玩?”

“難道今年的最後一天你就抱著課本度過?”我做出一臉無奈狀。

蔚然把頭重新埋回到書本裏,然後說:“也不全是,我爸爸一定要定什麽飯店的家庭套餐,無聊死了,誰想去呀。”

口是心非的蔚然,她不知道她眼睛裏麵快樂的神色其實一點都沒藏住。

新一年的第一天我以為我會和媽媽一起迎接,但是沒想到這天晚上她竟然要加班,我像個孩子一樣央求她說:“媽,哪有過元旦還要加班的道理,我一個人多無聊呀。”

我媽被我纏煩了,扔下一句:“去去去,這麽大的孩子了,自己玩去。”

“你就不怕我出去亂玩?”我故意激我媽。

“安諾,你要是連這點自製力都沒有,我看你連高考都別參加了。”說完她就提著包上班去了。

我看了眼牆上的鍾,都晚上8點了,還有4個小時這一年就要結束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看著韓莫送給我的那個小熊公仔,我把它抱在懷裏想起了這一年裏麵發生的一切,一切誓言,一切美好的回憶,一起走過的路,那個充滿歡笑的天台,還有那個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的天天網吧。

手機突然打破了房間裏的安靜唱起了歌,我閉著眼睛接聽了。

“喂,安諾在幹什麽呢?”很歡快的男聲,一聽就知道是蘇涼。

“沒事做,無聊,發呆。”

“這麽空虛,今天晚上有焰火晚會,廣場上很熱鬧,你來不來?”

我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來,我說:“來,我馬上就來。”

我可不願意這一年就在自怨自艾中過完。

在綠化廣場上我看見了蘇涼,他還是那麽惹眼,不知道是不是深色外套的原因,我覺得他比以前多了一份男人的成熟,也更加沉穩。

站在音樂噴泉邊上,他一隻手插著口袋一隻手抽著煙,旁邊不時有女生偷偷地回頭看他。

蘇涼沒有講錯,廣場上確實很多人,也有很多情侶,他們牽手走過,從他們臉上洋溢出來的幸福感,讓人覺得美好。

我走近蘇涼,他正盯著噴泉發呆,我忽然跳到他的身後用力拍了拍他,喊:“嗨!”

蘇涼很鎮定地轉過頭,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中的一樣,沒有一點受到驚嚇的表情,他笑著說:“早猜到你會這麽出現了。”

我咧嘴笑起來誇獎他:“行呀,你挺了解我的。”

蘇涼笑起來還是像個孩子一樣,他遞給我一把仙女棒,說:“送給你的。”

我接過來指了指還夾在他手裏的煙說:“這個借我吧,你就少抽點。”他一愣,然後順從地把手裏的煙也給了我。

接過他手中的煙,我點燃了一根仙女棒,煙花在我們之間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照得我們的臉格外明亮。

“安諾。”蘇涼突然叫我。

“嗯。”

“你準備讀哪所大學?”

“大學呀,沒想好,不過不出意外的話,我想離家近一點,我舍不得我媽呀。”我把仙女棒揮動起來,把快樂燒成光影。

“這樣呀,韓莫他家裏好像已經幫他聯係好了一所外地的大學。”

揮動的仙女棒突然燒盡,細碎的煙花瞬間停止,光亮消失在黑暗裏。

“哦,這樣呀,那很好啊,有關係就是好,要比我們這種人少走很多彎路。”

我看著已經燒盡的仙女棒微笑著,心裏卻因為聽到韓莫這兩個字而克製不住地疼起來。

“安諾。”

蘇涼叫了我一聲,突然天空裏傳來一聲巨響,世界被一個巨大的紫紅色煙花點亮了,我隻看見蘇涼的嘴張了張卻不知道他講了什麽,他的神情為什麽顯得那麽憂鬱?

“你剛剛講了什麽?”我問。

他在我額頭上輕彈了下:“我說安諾是個大笨蛋。”

“嗬嗬,你才是笨蛋呢。”

我想我剛剛一定是被那紫紅色的煙花晃花了眼。

周圍的人們開始齊聲倒數起來。

“5——”

“4——”

“3——”

“2——”

“1——”

接二連三的煙火在天空中打開落下,每一個禮花都像太陽一樣發出神奇的光芒,周圍的情侶們在這璀璨的夜空下熱情擁吻。

此刻韓莫你是否也擁著你心愛的女孩在某個地方長吻呢?我感覺到自己臉上冰涼的眼淚落了下來。

“新的一年終於到來了。”蘇涼意味深長地講了一句。

“是呀是呀,我們要展望新的一年。”

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最後一刻,世界被渲染成一個美麗的童話世界,我站在幸福的人群裏獨自悲傷。

美麗綻放過後的煙花在夜空裏瞬間即逝,就像我的感情一樣。

我仰著頭看著天空,禮花越開越美,我抑製不住心裏的悲傷,用很輕的聲音說了一句話:“我愛你,韓莫。”

我的聲音淹沒在煙花的爆炸聲裏,有誰能聽得見呢?

我告訴自己,這一年裏我流了太多眼淚,新的一年不可以再哭泣,我想我會試著堅強起來。

煙花放完了,曲終人散。

別了,我的愛。

最後一個學期,我們終於成了真正的畢業生,拍畢業照的那天我們穿著整齊劃一的校服,露出潔白的牙齒,大聲喊著茄子,相機定格在我們18歲年輕的臉上,三年的時間,所有的回憶都被一張照片所代替。

每每翻出這張照片我都會忍不住去回憶,回憶起那個青澀歲月裏的自己,回憶起那個想念的人。

在臨近考試放假前的最後一天,我又上了那個天台,在天台上我意外地看見了韓莫。很久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看著他了,他背對著我雙手插在口袋裏,看著遠處。我就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他是否也在追憶那段不再回頭的青蔥歲月。

突然他從口袋裏抽出一根煙,在準備點燃的那一刻他沒來由地把打火機的火熄滅了。

我的心在這一刻全部地釋然了,在最美好的年華裏我遇到這麽一個曾經真心愛我的男孩,我們在彼此身上灌溉青春,即使最後我們都沒有牽手走到一起,但是那些一起經曆的苦與樂我們都將銘記於心底。在這段歲月裏承載的到底不是我一個人的回憶。

很久韓莫才把那截煙點燃放在天台的地上,那裏是我們幾個曾經一起嬉鬧的地方,然後他緩緩轉過身向天台下走去,我一個閃身迅速躲進了天台的角落裏。

韓莫用他自己的方式告別青春,告別曾經。他走遠了以後,我才過去撿起了地上那根煙深深吸了一口,我要把這種記憶深深地吸進肺裏和心裏。

“你抽煙?”

我回頭,看到蔚然不滿的表情,她也來了,都是來悼念過去的嗎?

我嗬嗬笑著搖搖頭:“別怪我,蔚然。真正抽進去,這是第一次。”

蔚然沒有理我,直接搶走我手裏的煙狠狠地把它掐滅,然後她說:“我剛剛看到韓莫了。”

“我知道。”

我把頭轉過去看向剛剛韓莫一直看著的遠方。

“你們沒有說什麽嗎?”

事到如今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好說的呢,隻會徒增尷尬罷了。

過了良久,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蔚然,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韓莫的?”

蔚然沒想到我突然這麽問,半天都沒有出聲。

“蔚然,對不起,我現在才知道你一個人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我很真誠地道歉,那種想愛卻不能愛的感覺太痛苦了。

“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隻是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停止了,但是感情不一定就是兩個人的事情。”當初承受的那種痛徹心扉,到現在隻化作這雲淡風輕的幾句話,蔚然心裏應該也是了然的。

看著天邊那朵就要散去的雲,我說:“韓莫他會幸福的。”也許換成別人我會存有私心希望不要比自己幸福,但是這個人是韓莫,是我愛得最深的男孩,我希望他能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一直幸福地活下去。這天我把韓莫的名字刻進課桌的一角,把他藏進心裏。

當我們走出校園,回憶起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是否會記得那個喜歡你的我?

是否又會為曾經的追悔莫及而覺得惋惜?

時間將變成最好的療傷藥,在這段悲傷中失去很多也會得到很多,值不值得,已經發生,已成過去。

六月的風輕輕拂過我們的臉龐,又是一個盛夏的開始,又是一年的高考,又是一輪宿命輪回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