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猜 心

記憶中的我們如此清晰,怎麽都不是如斯模樣。

紗簾在清晨的風中飄揚,一個清閑的周末又開始了。一大清早我的手機就遭到了況勤勤的“狂轟亂炸”,她不停地叮囑我吃藥、吃飯、做作業。因此這個早晨不能睡懶覺了,我按時起來到餐廳吃了早餐。

我故意吃得很慢,手裏一直拿著手機玩。本來周末餐廳裏就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等我吃完以後已經空****的了。手機震動,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終於收到了南鈞言的短信,我的臉上忍不住掛上了得意的微笑。

我飛快地往美術樓跑去,沒忘了路過河邊的時候給我的花苗拍個照——它們又長高了。

美術樓四周靜悄悄的,我沒有放輕腳步,“咚咚咚”跑了進去。我以為這個時間不會有人,不料竟然在大廳裏遇見了夏時。她背著一架相機,穿著一身休閑的運動裝,看樣子是要出去采風。

我愣了一下,匆匆打了個招呼:“夏老師,出去啊?”

“嗯?元若瀾,這麽早啊?”夏時笑起來,露出整齊好看的牙齒,也沒有問我來幹什麽。

我倒是先心虛了,笑著回答:“嗯,過來找個同學玩。”

夏時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突然想起什麽要緊的事情來,拉著我去她的攝影室。攝影室裏黑黑的,她開了燈,把相機放下,從抽屜裏翻出一本雜誌來給我看,興奮地告訴我:“照片在雜誌上發表了,你看,還參加了大賽。說不準能拿獎呢!怎麽說你都是主角,這照片你必須留一張。”說著,她又從相冊裏抽出一張裝裱好的照片遞給我。

我心裏想著別被她發現了我和南鈞言的秘密,巴不得早點逃掉,所以沒有推辭,爽快地接過照片,隨手放進了包裏。

我一邊上樓一邊看著夏時的身影變小,消失在林蔭小道的盡頭,才放心地去找南鈞言。

“嗨!”我進了屋趕緊把門關上,還喘著氣。

南鈞言在窗邊畫畫,抬頭看了我一眼:“你怎麽這麽累?”

“剛才碰見了夏老師,她正好出去采風,嚇我一跳。”

南鈞言回頭望了望窗外,那個角度恰巧能看見樹林裏若隱若現的夏時。

“她沒問你什麽嗎?”

“沒有,就是……”我猶豫了一下,沒再說下去。那張照片是我和尹皓緋聞的源頭,我可不想讓南鈞言再看到。

“就是什麽?”南鈞言反問。

“沒什麽,就是隨便聊了幾句。”我沒有看著南鈞言說話,把包放下,從包裏拿出藥和水杯來。

“嗯?你生病了嗎?”

“是胃病,要按時吃藥,我怕自己忘記,還是先拿出來吧。”

南鈞言皺了皺眉。我正好在他的側麵看他,發現他眉頭的褶皺順延下來與鼻梁連在一起的弧度特別好看,像畫出來的人。

他問:“怎麽會得胃病呢?我說對了吧,不要喝可樂那樣的飲料。”

我吐吐舌頭說:“是,我以後都不敢喝了。”

“你坐在沙發上吧,像上次那樣。”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低頭看看自己的穿著,一條棉布連衣裙,罩了件外衫。

“我穿得和上次不一樣,沒關係嗎?”

南鈞言觀察了我一會兒,搖頭說:“沒關係,你坐著。”

我靠著沙發一邊的扶手坐下,側身朝著南鈞言,眼睛雖然望著窗外,卻總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瞟他幾眼。

屋裏安靜得讓人不敢用力呼吸,畫筆蘸顏料的細微聲音都落入了耳朵。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我說話會打擾你嗎?”

南鈞言已經被我打擾了,他抬頭看著我:“很無聊吧?想說點什麽?”

“我以為你已經畫完了這幅畫呢,怎麽一幅畫要畫這麽久?”

“我畫完了你站在窗邊的那幅。”

我驚訝地扭過頭問他:“那你怎麽不給我看看?”

“等會兒,畫完這幅一起看,你要幫我點評一下。”南鈞言嘴角揚起,笑起來的樣子帥氣可愛,帶著幾分淘氣。

他又在我身上掃了幾眼,隨口問:“你沒覺得鞋子和今天的衣服不搭配嗎?”

我低頭看看,笑著說:“這鞋子穿著舒服。”

是真的舒服呢,身心愉悅,我這輩子都不想要別的鞋子了。

“你喜歡穿帆布鞋啊?那多買幾雙啊。”

我心裏打著小算盤,一句話在腦子裏盤旋了半天才說出口:“商場裏賣的鞋子千篇一律,不如這雙有個性。”

“哈哈,你真懂得欣賞!”南鈞言樂得合不攏嘴,大大咧咧地捋了捋頭發,興衝衝地對我說,“你如果喜歡,我再給你畫幾雙!”

“真的啊?”

“當然,保管不重複,每雙都是獨一無二!”

我連連點頭:“好啊,那我明天就出去買白鞋。”

得到他這樣的承諾,我心裏跟喝了蜜一樣,臉上是計謀得逞的笑容。

和南鈞言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又快到中午了。窗外的陽光強烈刺眼,我覺得有些困,迷迷糊糊地靠在沙發椅上,不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一看是尹皓的來電,我頓時有些措手不及,趕緊掛掉了。抬頭正好對上南鈞言好奇的目光,我正在考慮怎麽解釋,門突然被打開了,一陣涼風從走廊裏撲進來,掀起了窗簾。

我回頭,錯愕地望著門外的尹皓。

尹皓手裏舉著手機,愣愣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個笑容:“我剛才打你手機的時候聽見鈴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原來你真的在這裏……我以為這間畫室是空的呢。”

南鈞言放下畫筆和調色盤,站起來走到我沙發旁邊,問我:“你要走了嗎?”

我緊張地搖頭,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尹皓怎麽會在這裏。

“沒事,我就是想提醒你記得飯前吃藥。”尹皓褐色的眼眸裏有東西在閃爍,恬淡幹淨的笑容裏似乎夾雜了幾縷憂鬱。

南鈞言走過來說:“既然碰到了,就一起吃個飯吧。我加入美術協會兩個月了,也該跟會長多溝通溝通。”

南鈞言大方地邀請,尹皓竟然也欣然答應了。

我錯愕地看著他們兩個,弄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麽處境。

尹皓慢慢走進畫室,不住地點頭說:“這個畫室光線很好,以前一直空著,很多學生申請了,可是主任都不批準。”

“是嗎?我費了很大的力才申請下來。”南鈞言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好像他所說的費力根本不費力,而是輕而易舉。

尹皓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走到畫架前看南鈞言的畫,說道:“我就在隔壁畫室,周末都會待上一天,以後我們互相學習,取長補短。”

南鈞言雙臂抱在胸前站在尹皓身邊,微揚著下巴:“你看我的畫缺點在哪兒?”

尹皓盯著畫看了許久,最終視線落在了我身上。在他這樣的注視下我很局促,隻好低下頭,雙手手指絞著衣袖。

尹皓微微一笑,說:“沒什麽缺點,就是覺得有些失真。”

“怎麽說?”南鈞言臉色一變,不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

尹皓從畫前走開了,慢慢走到我麵前,再轉身對南鈞言說:“你畫的元若瀾笑得很幸福,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的笑容。”

我猛地抬起頭瞪著尹皓,用眼神警告他別亂說話。

還好南鈞言沒聽出其中的深意,反而跑過來對我說:“元若瀾,你笑起來很好看,平時也多笑一笑,別老是愁眉苦臉的啊!”

我尷尬地一笑,低著頭對尹皓說:“尹皓同學,你周末怎麽不回家?”

“暑假裏有個全國中學生美術聯盟的畫展,我想送兩幅畫去參展,這半年就不能鬆懈了。”尹皓微笑著說,雙手一直插在衣兜裏。

“是嗎?我也有這個打算,所以請了元若瀾來當我的模特。”南鈞言說這句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將我往他身邊拉了一下。

“其實我也想請她當我的模特。”尹皓看著我,清澈的眼眸裏閃過一絲壞壞的笑意,“可她總是拒絕我呢。”

“是嗎?”南鈞言淡然地看著他,一點兒也沒有讓步的意思。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僵持住了,誰也沒再開口說話。我弄不清楚這是什麽局麵,氣氛好像很緊張,可是又很莫名其妙,讓我的胃都隱隱作痛了。

好在一個電話打破了沉默——南鈞言的手機響了,聲音略微刺耳。

南鈞言拿起手機說:“我出去接個電話。”然後匆匆地跑出去了。

屋裏就剩下我和尹皓,我馬上換了副表情對著他,凶巴巴地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湊巧而已,我沒想打擾你們。”尹皓無辜地望著我。

我生氣地朝他肩膀上砸了一拳:“那你現在快走!”

尹皓有些無賴地在沙發上坐下了:“為什麽?剛才說好了一起吃飯的,再說了,我是來監督你吃藥的。”

“喂,誰讓你坐的?”我拎起包往他身上打,“趁他回來之前你快走啊!”

他卻坐在那兒不動,理直氣壯地說:“這裏也不是你的畫室,除非南鈞言來趕我走,我才會走。”

尹皓的臉皮什麽時候這麽厚了?

我氣呼呼地在沙發前麵團團轉,揮舞著手臂衝他嚷嚷:“我要告訴全校女生,你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什麽美術協會的會長,簡直是個……啊!”最後半截話卡在嗓子眼沒說出口,因為我莫名其妙地被絆了一下,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前撲去。

說時遲那時快,尹皓伸出雙臂抱住我,塵埃落定之後,我結結實實地摔在了他身上。

他溫熱的身體散發出一陣清新好聞的味道,而我的左臉頰傳來一種細膩而奇妙的觸感……是他的嘴唇,印在我的左臉上。

我嚇傻了,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看到陷在沙發裏的尹皓正傻傻地望著我。

我整個人像被火烤了一樣熱,呼吸也越來越困難,自己都數不清楚自己的心跳。我不敢再看他,一步步往後退,縮到了窗簾旁邊的牆角裏。

尹皓逐漸清醒過來,尷尬地坐直了身子,撓著頭說:“對不起……”

這樣一句道歉突兀地飄浮在空氣中,我遲遲沒有答話。他不說就算了,我還可以當做什麽也沒發生,說出來了反而讓我更加不知所措。

不料他又說了句:“我不是故意的。”

我又氣又惱地瞪著他,使勁跺了一下腳,扭頭衝了出去:“你不走,我走!”

南鈞言在走廊裏打電話,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回頭看過來,我衝他揮一下手算是告別,自己沿著樓梯飛快地跑了下去。

我沒有回頭,但是知道尹皓沒有追出來。我懊惱地回到公寓,飯都不想吃了。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看見是南鈞言的來電才鬆了一口氣。

“喂?元若瀾,你去哪裏了?”

“我……回公寓了。”

“尹皓也不知道去哪裏了……你的藥落在我的畫室了。”

“啊?我的藥……”我在包裏摸了一陣,果然是不見了。

“不是說要按時吃藥嗎?你現在出來吧,我正要去餐廳。”

我猶豫了片刻。跟他在餐廳吃飯要是被人看見了又會有風言風語傳出來,我能不能承受得起呢?

明知道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答應了:“好。”

周日下午,南鈞言的畫作完成了,邀我去看。我在衣櫥裏挑衣服,怎麽都挑不到滿意的,要是勤勤在就好了,她比我更能拿主意。最後我還是穿上了昨天的連衣裙和罩衫,把頭發紮成馬尾,這樣看上去精神一些。

我拿著手機從公寓出來,想給南鈞言發條信息,卻看見信箱裏有未讀的彩信,好像是早上收到的。我一直沒看到,因為平時沒有人會給我發彩信,何況還是陌生的號碼。

我想直接刪除,不過還是打開看了一下。

圖片慢慢呈現在手機屏幕中,畫麵很小,不太清晰,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那是昨天在南鈞言的畫室裏,我摔倒在尹皓身上的那一幕,可是圖片完全看不出來是摔倒,儼然一對情侶在沙發上擁吻。

渾身的血液迅速凍結,讓人動彈不得,我僵立在原地。腦子裏像爆炸了一樣亂哄哄的……雖然看不出來照片上的人是誰,但是我的衣服太明顯了。

遠遠地有人走過來。現在是學生返校的時間,隻怕過一會兒人會越來越多。我突然拔腿就跑,衝回宿舍飛快地換了身衣服。但這樣有用嗎?有人在監視尹皓,有人在存心叫我難堪。

我忐忑不安,甚至不敢去見南鈞言。連我都收到了彩信,他一定也收到了。他會怎麽看我?會以為我是一個隨便又做作的女生吧?我將頭埋進被子裏,真想一覺睡過去,醒來之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但是可能嗎?

手機響了,是南鈞言的來電。我不敢接……可是如果我什麽都沒做錯,為什麽不敢接?最後我果斷地按了接聽鍵。

“你怎麽還沒來?”

“我……突然覺得不舒服。”

“是嗎?”南鈞言反問的時候帶著一抹譏誚的語氣。

我渾身神經繃緊,鎮定地說:“改天再看好不好?”

“元若瀾,你昨天和尹皓在我畫室裏做了什麽,難道不需要來交代一下?”南鈞言的嗓音低沉了下去,是發怒,還是憎惡?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沒什麽好交代的,我問心無愧。”

“如果問心無愧,你怎麽不敢來見我?”

我被他問住了。怎麽不敢去見他……是心虛吧?如果那張照片是假象,我為什麽要心虛?可是南鈞言又為什麽生氣?換作是普通交情的朋友,最多他會八卦地打聽一下我和尹皓之間的關係,可是他現在居然叫我去向他交代。

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都要跳出胸口了。

最後,我緊張地用手捂在胸口,輕聲問他:“你那麽在意我嗎?我隻是你的模特,你很介意我和誰在一起嗎?”

南鈞言沉默了,我隻能聽見電話那頭傳來輕微的呼吸聲。

良久,南鈞言沉聲回答我:“我在意的不是你。那間畫室是我的,如果被人誤會沙發上的男生是我,那你就給我惹大麻煩了。我當初答應你保密模特這件事,就是不希望以雯誤會什麽,可是現在我百口莫辯。”

我聽見有一滴淚落在心田,發出清脆的叮咚聲。他在意的不是我,是夏以雯,所以才會用這樣的語氣來質問我,來指責我。我還要故作無恙地笑兩聲,柔和地說:“那你就多慮了,告訴夏以雯,那個人是尹皓。”

南鈞言掛斷了電話,甚至我在電話裏的尾音還沒消失他就掛斷了。

我呆呆地坐在床邊。陽光那麽好,一切都那麽清晰明亮,可是我的世界一片模糊。

況勤勤回來了,比往常要早。她紅著眼跑到我麵前把手機遞給我看,聲音嘶啞:“元若瀾,你解釋一下好不好?你告訴我這個人不是尹皓!”

我無法解釋,同樣用紅紅的眼睛看著她。她那麽喜歡尹皓,就算我再怎麽解釋也沒用。

況勤勤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哽咽著說:“我今天約尹皓出去,他答應了,可是我剛出門就收到這條彩信。我本來打算今天向他表白,可是他承認了照片裏的人是他!元若瀾,你為什麽這麽耍我?我哪裏惹你討厭了?”

“我怎麽會討厭你呢?”我慢慢站起來,走近勤勤,“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會騙你。我是希望你和他在一起的,你不知道嗎?我喜歡的人是南鈞言。”

“可這又是什麽意思?”況勤勤激動地將手機摔在我**,狠狠地瞪著我。

“反正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那是怎樣?你根本就解釋不清!”

“那間畫室是南鈞言的。”我低聲說。

況勤勤停住了啜泣,愣愣地看著我。

“我利用尹皓去刺激南鈞言,尹皓是在幫我。”麵對她那樣天真的人,我又撒謊了,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去安慰她,隻能將錯就錯,用一個謊言去彌補另一個謊言。

我看見況勤勤的表情有細微的變化,接著說:“這麽遠拍的照片根本看不清楚,其實我們什麽都沒做,隻是靠得很近。”

她有點相信了,防備漸漸地鬆懈下來,在我的床沿坐下,不停地用紙巾擦鼻子。

“若瀾,其實我一直知道尹皓喜歡你,雖然你心裏隻有南鈞言,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尹皓太喜歡你了。”

“勤勤,你在說什麽?”這回輪到我吃驚了。

“他看你的表情和看別人不一樣。”

“我和他才認識兩個月。”我能隱約感覺出來尹皓對我有種特殊的感情,可是我實在想不出是什麽理由,才認識短短兩個月而已,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或許喜歡上一個人,一眼就夠了。我喜歡尹皓兩年了,可是他從來都不知道。”勤勤別過頭用力抹眼淚,留給我一個顫抖的背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這件事不會這麽完的,一定有更大的麻煩在後麵等著我。如果現在況勤勤要離我而去,我也不會有怨言。她是個好女孩,一切都是我的錯。

就在我以為況勤勤要和我決裂的時候,她突然轉過頭來說了一句:“尹皓喜歡你不是錯,你不該利用他。”

“誰喜歡誰都不是錯,可是難免會做錯事。我可能太鑽牛角尖了,才會想出極端的辦法。可是我真的不能沒有南鈞言,勤勤,我該怎麽跟你說……”

“我希望你不要傷害尹皓。”況勤勤說完就離開了我的房間。

這個簡單善良的女孩在自己受到傷害的時候都不計較,隻擔心尹皓。與她相比,我太自私了,自私到整個世界隻有我自己,不惜用各種謊言去贏取南鈞言。

不出所料,那條彩信不斷被轉發,瘋狂地在校園中流傳。隻要有一個人說出了照片中的人是我,幾百幾千個人就都知道了。因為尹皓被遮住了,他們隻是猜測,沒有人敢百分之百地肯定是他。

況勤勤變得格外沉默,除了提醒我吃藥就沒別的話了。

午休的時候我到河邊去看花。花苗都長高了,葉子綠油油的,生機盎然,我覺得過不了多久就能開花。可是南鈞言不會來看了,因為那條彩信,我失去了和他聯絡的機會。

再也沒有機會當他的模特了,再也不能明目張膽地盯著他看了……可是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地朝美術樓走過去。我想再偷偷看一眼那扇窗戶,看看他在不在那裏。

撥開一枝茂密的夾竹桃,我看見那扇敞開的窗戶邊站著的人不是南鈞言,而是夏以雯。

她在哭,白皙的皮膚在陽光底下像細膩的絲絹,那順著臉龐滑下的眼淚就像鑽石,晶瑩剔透。我趁四周無人,溜到了樓底下。

就在二樓那扇窗戶下麵,隱約能聽見夏以雯說話,斷斷續續,夾雜著哭聲:“你說是尹皓,可是他們怎麽會在你的畫室裏?”

“是他來畫室裏找元若瀾,我正好出去接你的電話,怎麽能知道他們倆在屋裏做什麽?”南鈞言輕聲哄著她,像對待一個瓷娃娃般小心翼翼。

“可是你在畫元若瀾!”

“我隻是請她來當我的模特。”

“你明知道我不喜歡她!”

“可是你也知道,我對待畫是最認真的,我隻當她是模特。何況,她和尹皓在一起了,你還擔心什麽?”

“言……我就是害怕失去你,真的很怕……”

“以雯,我的記憶是從你開始的,我根本不認識她,你還怕什麽?”

接下來就安靜了,我能想象出夏以雯和南鈞言依偎在一起的情形。心驟然縮緊,我弓著身子蹲了下去,是心痛還是胃痛,已經分不清了。

下午第一節課之前,我被叫到了教導處。

麵對教導主任,我一點兒也不心虛,因為這樣的惡意事件不是我的錯。她瞪著眼睛盯著我——其實,我能理解她對這件事的敏感程度。

“元若瀾同學,先不管這是誰拍的照片,請你告訴我這個男生是誰。”

“主任,這純粹是惡作劇,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是嗎?”主任皺起眉,認真地看著手機上的圖片。手機屏幕小,像素又不高,再說是從很遠的地方拍攝的,根本難以分辨。

不過她推了推眼鏡,說:“我們的計算機老師對這張照片做了鑒定,沒有合成的痕跡,是在真實場景裏拍攝的,而且你的班主任確認了照片上的女生是你。”

“是嗎?主任叫我過來是要我寫檢討書嗎?”

“不是,我在問你那個男生是誰。”

“我不知道。”

“那間畫室是204,上個星期南鈞言申請了這間畫室,你是和他在一起嗎?”

我搖頭。

“不是他還會是誰?”

我繼續搖頭說:“不知道。”

“元若瀾同學,你的態度很惡劣!”教導主任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嚴肅地在我麵前踱步,“我會通知你的家長過來一趟。”

“然後要開除我嗎?”我把音量提高了幾分,勇敢地迎上教導主任的目光,“主任,照片那麽模糊,其實根本說明不了什麽,從照片上看兩個人靠得很近,好像很親密,但實際情況根本不是這樣的。”

教導主任的嗓音也拔高了:“真實情況是怎樣的呢?你把那個男生叫過來,我們一起商量這件事,不然,我在無法跟校長解釋的情況下隻有開除你。”

“主任,如果真的叫他過來,那全校都知道了,謠言會越傳越離譜。這件事情本來就不是大家謠傳的那樣,如果鬧大了對學校的聲譽有損害,希望您能考慮一下後果。我可以說出來那個男生是誰,但是主任不能叫他來談話,更不能公開批評他,否則場麵會難看。”

教導主任仔細想了想,對我點頭說:“你說吧,我會低調地處理。”

“照片上的男生是尹皓。那天我和南鈞言、尹皓三個人都在畫室,他們在討論全國中學生美術聯盟的畫展的事,我坐在一旁聽。後來南鈞言出去接電話,我站起來想去看看畫,不過沒站穩摔倒了,正好摔在尹皓身上。事情就是這麽簡單。我不知道是被誰拍下來的,那個拍照並且傳播照片的人才是真正惡劣的人。”

教導主任好像相信了我的話,慢慢平靜下來:“我會去查這件事,你先回教室上課。”

我心裏明白教導主任會采納我的說法,因為這件事鬧大了對她一點兒好處也沒有。況且尹皓和南鈞言都是學校要派去參加畫展的尖子生,為了我而破壞兩個優秀學生的前途太得不償失了。

從教導處出來的時候第一節課過半了,我一個人走在微風輕拂的走廊上,長長的裙擺一搖一晃,好像美人魚的尾巴。各個教室的窗戶裏有很多人在看我,他們對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我穿著南鈞言親手畫的帆布鞋從他的教室門前經過,看不見他,但是坐在窗邊的夏以雯看見了我。她的眼眸藍得可怕,那是一種冷到極點的冰藍,尖銳得仿佛一用力就可以戳死我一樣。

我微笑著應對她的目光,從她的窗前走過。

夜裏,隔壁的窗戶透出朦朧的光。我不知道勤勤此刻在做什麽,不過我真的有點想念她,想念她的笑容和眼神。我打開窗戶,讓風吹進來,吹散屋裏的香水味。我覺得我不該用香水了,因為南鈞言根本不記得這種香水是他買來送給我的。

背靠著窗戶,我給尹皓撥了個電話。他可能想不到我會給他打電話,很吃驚:“元若瀾?你……還好吧?我擔心了一下午……教導主任怎麽不叫我去談話?”

“我和主任說了整件事是個誤會,我們隻不過是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她應該不會找你談話。本來我們也沒有錯,你別擔心了。”

電話那頭的尹皓歉疚地說:“我應該站出來的,可是我怕給你帶來更大的麻煩,所以隻好保持沉默。”

我表示認同地笑了笑:“你做得對。現在我隻希望事情平息下去,不要鬧大了。”

“這個偷拍我們還傳播照片的人不知道是誰,現在想來真是太危險了,好像被人監視了一樣。”

“你多注意周圍,每次我和你在一起都會被造謠,恐怕是個迷戀你的瘋狂粉絲幹的。”我半開玩笑地說。

尹皓卻很認真地跟我道歉:“我真想不到會給你帶來這樣的麻煩,那個人是誰我會查的。”

我接受了他的道歉,不過,還是對他有小小的不滿,於是壓低聲音問道:“尹皓,你為什麽要傷害況勤勤?”

“我沒有傷害她,為了避免她被傷害,我隻是把我的心裏話提前告訴了她而已。”

“你在刺激她。”

尹皓笑了兩聲:“影響你們的關係了吧?我又要跟你說對不起了。”

“我真的不明白……勤勤比我好,你為什麽……”我吞吞吐吐,說不出那麽直白的話。

可是尹皓很坦然,清晰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元若瀾同學,比你好的女生有很多很多,可我都不喜歡。比南鈞言好的男生也有很多很多,你也不喜歡。所以我們是一樣的人,是同類。”

我無奈地垂下頭,“好吧,同類,今天的談話到此為止,晚安。”

“晚安。”

掛斷電話,我蹲在窗戶下麵發呆,回想尹皓的話。

他說得對,有那麽多人比我們喜歡的那個人好,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有的人就算一無是處,但喜歡就是喜歡。

夕陽餘暉籠罩著靜河。

我又撿了些鵝卵石堆砌自己的花圃。那些嫩苗比以前更好看了,它們在雨露陽光的滋潤下茁壯成長,雖然看起來仍然是弱不禁風的小草,但是我能看出它們細微的成長痕跡。抬頭仰望樹冠大得覆蓋了草地的參天大樹,突然發覺我又是一個人了,孤獨而渺小地存在於這個我格格不入的世界中。

況勤勤的短信按時發過來了,提醒我吃藥。我暗自感動,可是藥不在身上,落在公寓了。

我拍了拍滿是雜草的裙擺,正想離開,卻看見蜿蜒的小路上,夏時朝我跑過來。她披散的黑發在風中飄揚,有的吹拂在紅潤的臉上。她看起來永遠健康,充滿活力,我好羨慕。

“元若瀾!”她遠遠地叫我。

我迎上去跟她打招呼:“夏老師。”

她跑得氣喘籲籲,也沒歇一歇就問我:“出什麽事了嗎?今天教導主任來問我周六那天你是不是和尹皓、南鈞言一起去了美術樓。”

看來她沒收到那條讓人尷尬而難堪的彩信。

我低著頭說:“小事而已,夏老師怎麽說的?”

夏時拍著胸口喘氣:“我照實說的,看見你們都進去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在一起。”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掏出手機翻出那張照片給夏時看:“夏老師,你看這個。”

“哇……”夏時的表情很誇張,像個淘氣又興奮的孩子,“好震撼的照片!誰拍的?教導主任為了這個才來問我的吧?”

“我也想知道是誰拍的。夏老師,你看這個角度是從哪裏偷拍的?”

夏時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拉著我往美術樓跑。美術樓隻有四層,但是最西邊有座高高的塔形建築。夏時分析了一下,確定照片就是在塔上偷拍的,用的是普通數碼相機,因為這段距離已經超出了手機的拍攝距離,但是照片的像素又達不到專業相機的標準。

“那能說明什麽呢?”

“說明不是我們攝影協會幹的!”夏時篤定地點頭,臉上掛著憨憨的笑容。

我摸了摸額頭,背靠欄杆:“那會是誰呢?”

夏時握著拳頭義憤填膺地說:“我看是有人故意使壞,應該是嫉妒你,或許是暗戀尹皓的小女生吧!”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暗戀他的人那麽多,怎麽才能找出來?”

“我有個辦法,不過要尹皓配合你。”夏時神秘兮兮地看著我,眼睛調皮地一眨一眨。我猜她肯定想到了一個餿主意,不過隻要真的能抓到那個偷拍的人,什麽餿主意我也不在乎了。

入夜之後,樹林裏靜悄悄的,我用手機上的應急燈照明,在河邊的長椅上坐著等人。水流潺潺,偶爾能聽見什麽東西落入水中濺起水花的聲響。我開始覺得有些害怕了,夏時出的主意真是夠餿的。

我不由自主地跺著腳,想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等了幾分鍾,尹皓終於來了。之前在電話裏請他幫忙的時候,他二話沒說,一口答應下來。

鞋子踏在草地上沙沙作響,我回頭看著漸漸靠近的人影,拿手機照了一下,確認是尹皓才鬆了一口氣。

尹皓披著寬鬆的淺灰色棉襯衣,純白的長褲蓋住了腳下的球鞋。好像第一次我看見他時,他就是這樣的打扮,不過那時候他光著腳沒穿鞋。他跑到我麵前,身上帶著清爽的沐浴液的香氣,微笑著說:“元若瀾同學,9點以前必須回去,不然被宿舍管理員發現又要寫檢討。”

我拍拍長椅說:“知道了,我們就在這裏坐一會兒,到點就放你回去。”

尹皓靠著椅背坐下,愜意地伸了伸胳膊:“我這算不算學雷鋒做好事?”

我白了他一眼:“麻煩都是你給我惹出來的,你也必須負責解決,所以這不是什麽學雷鋒做好事。”

尹皓抿唇看著我笑,我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小聲嘟囔:“看我幹嗎?”

他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說:“你不是請我來和你扮情侶嗎?那就要有點約會的樣子。”

離得太近了,我們溫熱的臉頰幾乎要貼在一起。

我輕輕推了他一下:“約會不就是這樣嗎?坐著看風景。”

尹皓瞪著眼睛環視四周:“元若瀾同學,莫非你是貓頭鷹,漆黑的地方也能看得到風景?”

我不知道怎麽想起了那天畫室的事情,覺得臉上發燙,有些不自在,幹咳了兩聲說:“要不我們就聊聊天。”

尹皓眨著眼睛看著我笑:“好,難得有機會和你聊天,平常你都是惜字如金的。”

我看著他,想了一會兒,苦惱地摸著下巴說:“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要和你聊什麽。”

令我猝不及防的是,尹皓突然拉住了我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冰涼,他的手滾燙,就那麽握在一起了。

我驚嚇過度,大腦一片空白,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隻是傻傻地望著他。

萬籟俱寂的樹林子裏,夏時突然發出一聲吼叫:“我抓到你了,別跑!”

我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用手機照著遠處:“夏老師,你在哪裏?”

尹皓果斷地打開藏在兜裏的手電筒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照過去,隻見不遠處一棵大樹後麵,夏時和一個女生扭成一團。

夏時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舉起手來,再反抗我就把你送到教導處!”

我們立即趕過去幫忙,把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分開。

那個女生被尹皓從地上拉了起來,不管多麽不情願,她不得不抬起頭來看著我們。她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女生,有著銳利的眼神和翹翹的鼻尖。

我不認識她,可是尹皓似乎是認識她的。因為他看到她的時候眼裏都是震驚。

僵持了片刻,尹皓鬆了手,語氣很無奈:“尹曉曉,你想幹什麽?”

“哥哥。”女生氣鼓鼓地瞪著尹皓。

我大吃一驚,半張著嘴看著他們兩個人。這個女生是尹皓的妹妹?

“你太胡鬧了!”尹皓眉頭緊鎖,褐色的眼眸裏迸發出我從來沒見過的憤怒。

“你幹嗎對她那麽好,對我這麽凶!”女生任性地大嚷。

尹皓似乎憋著一股氣沒有發作,回過頭來對我和夏時說:“對不起,這是我堂妹,尹曉曉,在讀高一。”

夏時眨巴著眼打量他們,嘖嘖歎道:“我從來不知道尹皓有個堂妹啊!不過小堂妹啊,你為什麽要偷拍你哥哥?”

“我討厭他!”尹曉曉使出渾身的勁兒狠狠推了尹皓一把,可是她太瘦小了,對尹皓來說完全構不成威脅。

尹皓冷冷地盯著她問:“你知道散播這樣的照片會對學校造成多壞的影響嗎?”

夏時在一旁幹笑,當起了和事佬:“一家人幹嗎跟仇人一樣呢?去我辦公室坐坐吧,好好聊聊。”

誰知道尹曉曉趁著大家都放鬆了警惕,拔腿就跑,一溜煙就沒影兒了。

尹皓白皙的臉龐因為生氣而泛著微紅,深褐色短發在手電筒的微光下呈現紅褐色,像憂鬱的王子在黑森林裏迷失了方向。

夏時輕聲細語地問尹皓:“你們到底有什麽矛盾?這個尹曉曉怎麽這麽奇怪?”

尹皓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低聲回答:“她曾經是我們家最優秀的孩子,而我是最差勁的一個。大人們喜歡拿孩子們比較,她品學兼優,總是被稱為神童;我卻一無是處,總是被兄弟姐妹們嘲笑。”

“你?一無是處?不會吧……”夏時用古怪的眼神盯著尹皓,“你是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啊!”

“我不斷安慰自己,激勵自己,一點一點地轉變。家裏人都沒想到,有一天我會成為優秀的學生,而曉曉變得平凡無奇。現在家裏的長輩拿我和曉曉比較,難免偏愛我一些,在這樣的落差中她的性格發生了變化。”

“真是複雜……”夏時歎了一口氣,“我覺得你們應該帶她去看看心理醫生,繼續像現在這樣下去對孩子的成長太不利了。”

“沒想到她會做這樣的事,元若瀾,對不起,給你惹了麻煩。”尹皓神情凝重,我也不好再責怪尹曉曉,畢竟那是他的家人。

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沒事,既然查出來了,她以後就不敢了。”

“那我的任務也完成啦!”夏時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們回去吧,查寢的時間快到了。”

和夏時道了別,我陪尹皓慢慢地往回走。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我也沒敢多說話。到岔路口的時候,他忽然拉住我的胳膊,目光裏盛滿了柔軟的憂鬱。

“我好像總是給你惹麻煩,可是……元若瀾,我就是放不下你。”

我不知道他怎麽無端端地說了這麽一句話,可是心湖有淡淡的漣漪泛起。

我低頭望著他的手說:“可是你也知道我放不下南鈞言。”

“我知道,我知道。”尹皓喃喃地念著,“如果他不肯回頭看你,你能不能回頭看看我?”

我伸手掰開他緊緊抓住我胳膊的手指,在岔路上一步步走遠,一邊走一邊微笑著說:“你那麽優秀,別等我這樣沒出息的人,向前看,往前走吧。”

我到底哪一點值得你喜歡呢,尹皓?我心裏全部的位置都留給了南鈞言,雖然我和他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可是過去的一切在我腦海裏還是那麽清晰明朗,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