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念念不忘

有誰能告訴我,你荒蕪的記憶中為何沒有了我……

夕陽被雲遮蓋了,淡淡的顏色一如我的心情。光芒很弱,卻顯出清晰的輪廓。樹林裏有一群活潑的鳥兒玩得不亦樂乎,有時唧唧喳喳地叫喚,有時撲扇著翅膀到處飛。

我坐在河岸的草地裏,小心翼翼地將“黃昏之星”的種子埋進泥土——一顆顆小小的種子被我悉心掩埋。以後我要每天來這裏守護它們,記錄它們成長的過程。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盡管踩在柔軟的草地上,我還是能飛快判斷出來是誰。

我偏過頭去看他。

金色的樹林裏,他一身寶藍色的運動服,腳上穿著薄底的跑鞋,臉上掛著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鼻梁挺直,幾縷頭發垂在臉頰兩側——他最愛他的頭發,總是花很多心思打理。每當他的頭發長長的時候,我會用自己的蕾絲發帶給他綁一個小小的辮子,帥氣可愛。

收回思緒,我看著他微笑:“我以為你不會來。”

“你約我來幹嗎?我還要練長跑。”

“聽說周末夏以雯回家了,我才找你。”

他輕輕笑了,像是在嘲諷。

雖然心碎,但我很享受他這樣對我的態度,至少我的心有感覺了,不再麻木。

他問:“你的腳好了嗎?”

“沒有,不過可以走路了。”我仍然坐在那裏,一手支著身體往前傾斜,“我在這裏種花,所以叫你來看看。”

“我對種花沒興趣。”

我料到他會這樣說,可是我不氣餒,繼續種我的花:“這種花隻在黃昏時綻放……你不記得了吧,以前我們一起種過,在我家花園裏。”

“我走了,真是浪費時間。”南均言頭也不回地走了,像一陣風掠過我。

我保持微笑,靜靜注視著這片埋了種子的草地。它們不僅僅是種子,也是希望。

可是即便滿懷著希望,我仍覺得鋪天蓋地的夕照都是憂傷,沁到了骨子裏的憂傷。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又哭了。眼淚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麽無窮無盡呢?

突然之間好像聽見什麽動靜,我抹了一把淚,瞥見樹林裏有一閃而過的反光。那是什麽?一個人影在枝葉後麵若隱若現,我警覺地站起來,轉向那邊大聲問:“誰在那裏?”

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女人走了出來,手裏拎著相機。

相機?她在幹什麽?

我略帶敵意地看著她問:“你在幹嗎?”

“來拍照,正好看見你。”她的一頭直發染成了亞麻色,很利落,相貌看上去不太像中國人,可能帶了國外的血統。

“你在偷拍我嗎?”

“偷拍……算不上吧?”她笑了,像太陽花一樣燦爛,漂亮的眉毛向上揚起,“我是美術老師,剛才覺得你和周圍的風景很襯,就拍了幾張,改天洗出來給你。”

“老師?”我愣住了。這麽漂亮的老師我怎麽從來沒見過呢?都怪我平時隻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不去理會周遭的世界。

“我叫夏時,你呢?”

“元若瀾。”我從包裏抽出紙巾來擦擦臉,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說,“夏老師,我這個樣子很難看,你怎麽還拍下來?”

“哪裏難看?”她笑吟吟地看著我,“你很上鏡,過兩天來找我看照片吧。”

“嗯,好的。”

她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像相熟的朋友一樣開玩笑說:“你這個年紀怎麽會這麽憂傷呢?不要總是一個人胡思亂想,多出來交朋友吧,課餘時間來美術協會玩,很熱鬧呢。”

我笑而不答,從長椅上拎起包:“夏老師,我回去了。”

“嗯,再見。”

“老師再見。”我手裏攥著紙巾飛快地跑開。被人看見自己哭已經很窘迫了,還被拍了下來……我最近黴運當頭,似乎應該去買點轉運的東西戴著。

我從樹林裏出來後往公寓走。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每到周末校園裏就人煙稀少,讓人覺得很冷清。雖然我一直都是喜歡獨處的,不過少了那些喧鬧也覺得不習慣。

我一瘸一拐地走著——腳踝不怎麽疼了,就是還不敢用力。遠遠看見操場上奔跑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去尋找那一抹寶藍色。

忽然,一個高挑的身影擋住了我的視線。

是千逸,她應該是在這裏看打球,不是故意堵截我。我是這麽想的,她並不壞。

她微微揚著下巴,以一貫的驕傲姿態說道:“元若瀾,這些天很難受吧?”

我用手扶著欄杆,讓自己站穩,才側頭看著她:“你看見我這樣很舒服吧?”

“還好,沒有出乎我的預料。”千逸望著籃球場那邊歡呼了幾聲,又平靜地看著我,“元若瀾,我挺佩服你的,等了這麽久,等到了這樣的結果。”

“還沒有結果呢,誰也不知道結果是什麽。”我留給她一個淡淡的微笑,繼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夕陽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與旁邊的樹木、路燈的影子在地麵上淩亂地交叉。

整個周末,公寓裏隻有我一個人,看電視,吃泡麵,翻了翻書,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腳踝上貼的膏藥有股濃濃的藥味,飄得滿屋子都是,於是我往自己腳上噴了香水,走到哪兒都留香——這樣做,有些許的傻氣和得意吧?

周日下午,我正愁沒電視節目可看,就接到一個電話,是陌生的號碼。

我“喂”了一聲,那頭傳來輕快的笑聲:“元若瀾,我是夏時,你到美術樓來看照片吧。”

“現在嗎?”

她頓了一會兒,說道:“你腳不方便吧,那我去找你。”

“不用了,夏老師……”我還沒說完,她已經掛了電話。

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屋子,站在陽台上等夏時。

很遠就看見她了,她就像一朵燦爛的太陽花,那麽醒目,而且一點兒都不像老師,穿著運動鞋腳步輕盈地跑過來。

她進門想要脫鞋,我告訴她不用脫,然後給她倒了杯果汁:“真麻煩你了,夏老師。”

“你叫我夏時好了,或者Ashley也行。”

我看著她好看的眉骨和鼻梁,好奇地問:“你是中國人嗎?”

“我是混血兒。”她一口氣就喝掉了半杯果汁,仰著頭說,“其實我是夏以雯的姐姐,你應該認識她吧?”

我本想給她加滿果汁,可是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我怔怔地問:“夏以雯?她不是很討厭我嗎?夏老師……”

“她是她,我是我。”夏時的眼眸不是藍色的,更加證實了夏以雯戴著美瞳。

她打開相冊,抽出幾張照片來:“你看,這是我前天拍的。”

我拿起其中一張,發現整個風景都是金黃色的,樹林、拱橋、河麵,天空有鴿子在飛翔。近處的草地上,一個女孩斜坐著,神情憂傷,眼角掛著一滴欲落未落的淚。我淩亂的頭發、隨意披著的衣裳、洗舊的牛仔裙在這樣的背景下看起來並不難看,反而與黃昏時分的風景很相襯,都是寥落而蒼涼的。

“怎麽樣?我拍得好吧?”夏時有些得意,舉著照片在我麵前晃,“如果你同意,我會用這張照片參展。”

“什麽參展?”

“學校的攝影展哪。”

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默默地看著照片。忽然,我在拱橋上發現了一個人影,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遙遙望著我的樣子很癡情。

因為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樣子,可他渾身散發出來的憂鬱令人無法忽視。

我指著那個人問夏時:“這個人是誰?”

“暗戀你的男生。”夏時大笑起來,“這照片的亮點可全在他身上!你知道嗎?我要把它取名叫暗戀。”

我被她這樣直爽的話語嚇了一跳,“暗戀”這麽出格的標題?要是被教導主任看見,我可是要寫千字檢討的。

我趕緊擺手:“既然亮點在他身上,你把他剪下來拿去參展吧!”

“那就沒有意境了呀……”夏時撅起嘴瞪著我,“元若瀾,你不覺得很美嗎?你在河邊哭,有人在橋上看你……被人暗戀是很幸福的事情。”

我兩手托腮,眼望天花板:“難道你不應該去征求對方的意見嗎?雖然隻是個影子,但他也算出鏡了。”

“這……我上哪兒去找這個看不清樣子的人?”

“那參加攝影展的事就等你找到了他再說。”我眨眨眼,衝她莞爾一笑。

“哎呀,你真是狡猾……”夏時嘀嘀咕咕念了一串英文,我沒聽清楚,大概是在抱怨我吧。她這樣的性格和夏以雯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怎麽會是親姐妹呢?

我捂著嘴笑,心裏開始有點喜歡她了。

況勤勤送了我一條轉運的水晶手鏈,算是我討來的禮物吧,所以況勤勤也要我的回報,那就是尹皓的手機號碼。

於是為了水晶手鏈,我出賣了尹皓。

其實想想也不算出賣,勤勤那麽喜歡尹皓,人也配得上他。

勤勤給我係上手鏈的扣,大大咧咧地拍著我的肩說:“好姐妹,我不會忘了你對我有多好!”

“一串數字而已。”我心虛地笑著,“沒你送我的水晶值錢。”

“那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數字。”況勤勤高興得手舞足蹈,轉身就給尹皓撥了個電話。為了證明她跟我是具有鋼鐵般友誼的好姐妹,她開了揚聲器,一臉花癡地等待電話接通。

“喂?”

“尹皓,我是況勤勤。”

“哦,勤勤,有事嗎?”

“聽說明天下午美術協會有活動?”

“嗯,攝影展。你怎麽有我的號碼?”

“我……我從同學那邊問來的。因為不知道活動地點,所以想問問你。”

“在美術樓一樓綜合大廳,你要是來了還找不到地方,就打我的電話好了。”

“好的,謝謝。”況勤勤幾乎是屏住一口氣打完的電話,掛上電話以後,她整個人都倒下了,目光呆滯地念叨,“天哪,我跟尹皓通電話了……”突然她又彈了起來,一麵往臥室衝一麵大聲驚叫,“我要穿什麽衣服去啊?”

我伸手攏在嘴邊朝她喊:“你衣櫃裏滿滿的都是衣服,別急,慢慢挑。”

沒想到攝影展那麽快就舉辦了!

南鈞言是個藝術天才,一定也會去……

我突然有點想去湊熱鬧了——但是,不能打擾勤勤和尹皓第一次約會。

嗯,那我找夏時好了,她會歡迎我吧。

況勤勤翻箱倒櫃,試了十幾套衣服終於找到了她認為最漂亮的一套。其實,我覺得她這樣天真善良的女孩穿什麽都好看。

她出門了以後,我才慢吞吞地換衣服。穿上寬大的襯衫和長及腳踝的裙子,我自認為很有風情,對著鏡子照了照。劉海仍然無精打采地耷在額頭上,蓬鬆的卷發有些亂,我也沒打理,就是找了支口紅把嘴唇塗了一下,蒼白的臉上頓時有了色彩。我很滿意,就拎著包出門了。

在路上我給夏時撥了個電話,她沒接。

我猜這個時候她也在忙著,於是自己過去了。

一進美術樓,我好像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這裏的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光可鑒人的,頂燈和地燈相互輝映,大廳和走廊掛滿了各種風格的畫,其中以油畫居多,還擺放了幾件雕塑作品作為點綴。

這些畫麵和顏色對比都極富衝擊力,原本我還怕會昏昏欲睡,現在看來還是挺有意思的。

人來人往,沒有誰注意我,我就在攝影展廳裏隨便逛,順便尋找夏時。

可是我先遇上了夏以雯。

她挽著南鈞言的胳膊,用挑釁的眼神看著我,卻形同陌路地從我麵前走過去,興衝衝地朝另一個方向喊著:“姐姐,我們來了!”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了站在一幅照片前的夏時。她看見夏以雯的同時也看見我了,招手叫我過去。

夏以雯回頭狠狠地瞪我一眼:“你幹嗎跟著我們?”

夏時卻拍拍她的肩,把我拉過來說:“元若瀾是我請來的。”

“什麽?”夏以雯難以置信地皺著眉頭,“姐姐,你怎麽會認識她?”

“她是我的模特啊!”夏時笑嗬嗬地指著她身後的照片。那張照片她還是拿出來參展了,放得很大,用質樸的原木框裝裱,與照片十分相襯。

照片上的我與真實的我比例幾乎一模一樣,鋪天蓋地都是金黃色,“我”憂傷地坐在草地上,即將滾出眼眶的一滴淚在夕陽的折射下晶瑩剔透。應該是夏時做出來的效果,我的眼淚哪有那麽好看!

我微微一笑,問夏時:“你找到了照片裏的另一個人嗎?”

夏時不好意思地撓頭:“呃……這個,反正沒有侵犯肖像權。”

我回頭又盯著照片看。照片被放得很大,拱橋上那個身影清晰了不少,粗略一看,我竟然覺得似曾相識——站立的姿勢,斜插在口袋裏的雙手……

“尹皓!”

不知道誰在後麵叫了一聲,我嚇得急忙回頭,卻看見況勤勤和尹皓站在一起,另一個女生在旁邊拉扯,大聲喊:“我先約的尹皓,你是誰啊?走開!”

我顧不得跟夏時打招呼,直接穿過人群衝了過去:“勤勤,尹皓,你們在這兒啊。”

不知所措的況勤勤在看到我的一刹那眼睛一亮,高興地拉著我的手:“若瀾,你來了!”

“對不起,來晚了。”我抬頭看了一眼尹皓,又看看旁邊的女生,“怎麽了?尹皓會長很忙吧?沒關係,我和勤勤可以隨便逛一逛。”

“不,我帶你們參觀。”尹皓臉上始終掛著幹淨的笑容,根本沒有理會旁邊的女生。

況勤勤偷偷地朝我吐舌頭,直到走遠了才鬆了一口氣說:“跟尹皓走在一起還是挺危險的,隨時有可能碰到情敵。”

走在前麵的尹皓回頭一笑,並沒有說什麽。

為了不打擾勤勤的約會,我借故離開,回去找夏時,可是夏時已經不在那幅照片旁邊了。我百無聊賴,沿著圓弧形的落地窗戶走了一圈,好奇地從一扇玻璃門鑽了出去,才發現這裏是溫室花園——透射進來的陽光很溫暖,花草清新,生機盎然。

花園深處有張木椅,我走過去坐著。這裏邊隔音效果真好,隔去了一切喧囂,安靜得仿佛能聽見花草樹木呼吸的聲音。我合上雙眼,盡情享受這溫馨的午後時光。

空氣中飄來一抹淡淡的香水味,是運動香水……我一睜眼就望見了站在麵前的南鈞言。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仍然冷漠,卻時不時掠過一抹光亮,像是被什麽東西吸引住了,不能自持。

我歪著頭眯眼笑著說:“你不是覺得我很煩嗎?”

“那張照片是不是你找我的那天拍的?”

我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將臉扭向另一邊:“被偷拍的,我事先也不知道。”

“你的眼淚和憂傷不是裝出來的。”南鈞言的話語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

我怔住了,突然覺得心跳無比劇烈。他終於看出來了嗎,看出我的用心、我的執著並非一朝一夕就可以裝出來的……

他走近了幾步,在我身邊坐下:“那天你說你在種什麽花?”

我側頭望著他,眼眶微熱,不知道有沒有變紅,不知道這樣子會不會很難看,我隻是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隻在黃昏時候盛開的花,名字叫‘黃昏之星’。”

南鈞言注視著我,垂下的發絲遮擋了他的眼睛,令我琢磨不透他眼神裏的東西。他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擋在我麵前,一股清新的香味撲鼻而來。

“當我的模特吧。”他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語氣不再冰冷,不再淡漠。

“什麽?”我懷疑自己在做夢。

“我需要模特來練習人像畫。剛才我仔細看過那張照片,你整個輪廓很美,線條勻稱,穿什麽衣服都能顯出骨感,我正需要這樣的模特。”他說得很誠懇,也很客套。

我們還是如此陌生,但至少他不再冷漠,我又靠近了他一步。

我點頭答應了,沒有考慮後果。或許又會有各種各樣的流言飛語,或許夏以雯看我的眼神會更狠,但是我怎麽能拒絕呢?

他是我好不容易等回來的南鈞言……

從花房裏走出來,我還覺得像在做夢一樣。我無暇再觀賞攝影展,急著跑去洗手間照鏡子,看看剛才南鈞言麵前的我是一副多麽狼狽的樣子。可是一進洗手間,卻聽見了夏以雯的聲音,我來不及出去,閃身躲進了放置拖把水桶的小雜物間。

“姐姐,你知道我聽不進去,就不要再說了。”

“當初真不該讓你跟爸爸出國,現在越來越任性了。”

“我怎麽任性了?南鈞言是我的男朋友,連他父母都同意我們在一起!他早就忘了元若瀾是誰,永遠也不會再想起來!”

“以雯,你看見元若瀾的反應了。她苦苦等了一年多,全校有一半以上的師生知道他們從前的事,就算你不說,南鈞言不會去問嗎?他隻是失憶而已,又不是傻子。”

“知道又怎麽樣?反正他們已經結束了,現在我才是他女朋友。”夏以雯狠狠地摔門而去。夏時的腳步聲也跟了出去。

外麵悄無聲息,我慢慢走出來,走向洗手台。寬大的平麵鏡中,我顯得那麽渺小無助:蓬鬆的漆黑卷發,臉龐蒼白,嘴唇嫣紅,寬鬆的淺藍格子襯衫裹著清瘦的身體,兩道突兀的鎖骨從領口微露。

我有我的美麗,不比夏以雯差,為什麽南鈞言不可以再愛上我呢?

我對著鏡子微笑,轉身走出了洗手間。

不知為什麽,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一邊環顧,一邊穿梭在人群中,長長的裙擺像條尾巴在我身後飄揚。有男生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輕聲說:“看哪,是她,挺漂亮的。”

有女生不滿意地嘟囔:“很普通啊,尹皓怎麽會喜歡她?”

我猜一定又發生了什麽事,於是到處搜尋況勤勤的身影,終於在一個角落裏找到了正在吃甜點的勤勤。她看見我的時候撅起了嘴,滿臉不高興。

“怎麽了,勤勤?”我小聲問著,在她身邊坐下。

況勤勤不看我,扭頭朝另一邊說:“你怎麽可以這樣?”

“我怎麽了?”

“明明知道還來問我?”勤勤回頭瞪了我一眼,指著那邊的照片,“你和尹皓都被拍下來了,你們在河邊不是約會是幹什麽?我太傻了才會相信你。”

我一愣,盯著那幅照片看了許久。

“尹皓?我不知道是他。”我回過神後對勤勤低聲解釋,“我真的不知道尹皓怎麽會在那裏,那天我在河邊是約了南鈞言。”

勤勤一下子被甜點噎住了,瞪著眼睛狂喝幾口水:“你……約南鈞言?”

“你不相信我?我可以當著你的麵去問尹皓。”我沒經過況勤勤點頭同意就拉著她去找尹皓。

尹皓正在設計室裏擺放雕塑,看見我們來了就停下手裏的活,褐色的眼眸好似有星光一閃一閃,嘴角略微揚起。

“照片上的人是你嗎?”我氣息還未平複就開口問他。

“剛才不是被人認出了我的衣服嗎?”尹皓笑了,露出一口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況勤勤有點退縮,一直想要掙開我的手。我抓緊她,毫不客氣對尹皓大聲說:“你跟著我幹什麽?我告訴過你離我遠點。”

尹皓低下頭繼續做他的事情,麵帶微笑地回答:“我離你很遠了,你看那照片,至少有十幾米吧……”

“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你悄悄跟著我,那叫跟蹤,我可以報警的。”

“若瀾,不要這樣。”況勤勤被我嚇著了,趕緊挽著我的胳膊說,“或許是誤會呢?不要傷了同學之間的和氣。”

“不是誤會,我就是在跟蹤你,因為我想幫助你。”尹皓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目光炯炯,“況勤勤是你的朋友,為什麽我不能成為你的朋友?你太自閉、太敏感了,每天魂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什麽。你心裏一定藏了故事,為什麽不對朋友傾訴?”

“對啊,若瀾,尹皓說得對。”況勤勤一轉身反而說起我來了,真是重色輕友。

眼中閃過一抹狡黠,尹皓接著說:“大家都是同學,互相幫忙、互相照顧不是應該的嗎?我是真心想幫助你!不管你內心多憂傷,隻要肯走出來交朋友,就算一個好的開始。”

況勤勤在一旁花癡地看著尹皓,連連點頭。

我被她打敗了,無奈地攤手聳肩:“看來我也不用解釋了,你們倆是一個鼻孔出氣。”

況勤勤所有的不快都一掃而空了,親昵地挽著我的胳膊說:“若瀾,尹皓說的都對呀。”

“你現在不生我的氣了?”

“沒有什麽好生氣的呀。”勤勤笑嘻嘻地看看我,又看看尹皓。

“那就走吧。”我拉著她,回頭對尹皓毫不客氣地說,“我心裏有再多的故事也是我一個人的,與你有什麽關係?再見!”

我再一次野蠻地拒絕了他的好意。像我這樣不近人情的同學哪裏值得他來關心和照顧!

況勤勤一步三回頭,小聲嘀咕:“若瀾,你太不給人麵子了。”

我腦子裏亂亂的,剛才在花房裏的一幕還在眼前,南鈞言身上的香水味似乎還在四周縈繞。我要是做了他的模特,畫室裏來來去去那些人都會看見,到時候又會有什麽樣的風言風語呢?我不敢想,隻能將尹皓推得遠遠的,因為我自顧不暇,不想再給自己添更多麻煩。

經過那幅照片的時候,我忍不住駐足觀看,這時才注意到照片下有標牌寫著兩個字:暗戀。

夏時還是將這幅照片的名字取成了“暗戀”,難怪勤勤會生氣,難怪所有人都看著我。

“若瀾,剛才有人認出尹皓來了,我都不相信呢,他倒是自己承認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他承認什麽?”

“承認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啊。”勤勤說得滿不在乎,天真地笑著,“其實就算是他也不代表什麽嘛,攝影師喜歡從這樣的角度去拍攝去理解,不代表他的想法,你說是不是?”

“嗯。”我點點頭,和勤勤走開。隻是,在離開那幅照片的一刹那,我覺得空中有種無形的力量在牽著我,不讓我走開。那的確是很漂亮的照片……我再一次回頭,看著照片中憂傷動人的少女。她在哭泣,而遠遠望著她的少年渾身都被憂鬱籠罩著。

尹皓,可能沒有表麵上那麽陽光吧!

周末的午後,陽光剛剛好,我用手機給剛剛發芽的小花苗拍照。它們在河邊沐浴著陽光、吸收河水和晨露,這麽快就發芽了,我果然沒選錯地方。

眼角的餘光已經瞥見了應約而來的南鈞言,但是我裝作沒看見,一心對著我心愛的花苗拍照。

直到那雙花哨的帆布鞋出現在我麵前,我才抬起頭衝他笑。

“直接去畫室不可以嗎?為什麽非要在這裏見麵?”他以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就好像我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物。

我站起來,微微仰視他,說:“你請我做模特,那就是相信我了。隻要你稍微用心聽一聽別人的議論,就知道曾經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你忘記了。不過我也沒想打擾你現在的生活,畫室裏人來人往,如果被人看見了,我怕會有緋聞,對你對我都不好。”

南鈞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那你想怎麽樣呢?”

我麵不改色地說道:“你可以申請單人畫室,以後我們也不要同時進美術樓,以免引起別人的誤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南鈞言的眸子緊緊盯住我,刹那間一切都凝固了,我又從他眼裏看見了自己,就像從前的無數次一樣。

他慢慢逼近我,輕聲吐了一句:“你想和我獨處?”

我極力遏製住內心的慌張,語氣平淡地回答:“如果你不想,那就算了,你請別人當模特吧。”

這無異於賭博,我一向都知道畫畫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如果我真的是個好模特,他絕對不會錯過。

如我所料,他妥協了。

他攤攤手,帶著幾分無奈說:“好吧,我現在就去申請,以我的資曆,不是難事。不過你以後別再擦這個顏色的口紅了。”

“為什麽?”我反問。其實我很喜歡用這種血一般的紅色點綴我蒼白的臉龐。

南鈞言蹙眉看著我,忽而笑了,說:“像個妖精。”

我保持微笑,挑挑眉問他:“你不想畫妖精嗎?”

“不,我想畫少女,比如那天你坐在河邊哭泣的樣子。”

“那很容易,我可以隨時哭給你看。”我揚起下巴,擺出一副驕傲的樣子,其實眼淚在往肚子裏咽。的確,我可以隨時哭給他看,隻要他一句話而已。

“你真有意思。”南鈞言不再對我冷言冷語,臉上也有了笑意。

我從口袋裏掏出紙巾將嘴上的口紅全部擦掉,然後仰著臉問他:“你不覺得我的臉色太蒼白嗎?”

“可你的唇色很好看。”南鈞言有雙敏銳的眼睛,總能發現平淡中的美麗。不知怎麽回事,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微啟的唇。“稍微有些幹燥,形狀和顏色都很好,讓人看了上癮。”說著,他竟然從兜裏掏出一支唇膏,旋開,細心地給我抹上。

我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眉眼、鼻梁和熟悉的輪廓。他的動作、他的氣息,還有唇膏上的檸檬香……這樣的場景曾經多少次在夢裏見過,沒想到真真實實發生了。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了,隻是貪婪地看著他。

“這樣就好了。”他鬆開我的下巴,將唇膏收起來又裝回衣兜。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紅了臉,隻看見他眼中透出些笑意——在笑我的驚慌失措吧?還是笑我像個傻瓜一樣盯著他?

他朝我揮了一下手,說:“元若瀾,等畫室申請下來你可不能反悔了。”

南鈞言頭發有些長了,在風中飄揚。畫畫的時候頭發會擋住視線,他通常是隨便抓個能用的繩子把頭發綁起來。等下一次,我會拿出那根蕾絲發帶,綁在他的黑發上。那是原本就是屬於他的東西,他應該不會抗拒吧!

我懷著這樣美好而神秘的心思,可以快樂好久呢。

水汽騰騰,鏡子上有一層細密的水珠,在暖暖的燈光下逐漸匯聚在一起往下滴。披上浴袍,頭發濕漉漉的還滴著水,我用一條毛巾把頭發都包起來,顯得脖子又細又長。浴室是我們幾個人共用的,台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洗護用品和化妝品,有的品牌價格叫人咋舌。

我總覺得這樣的年紀是最嬌嫩的,不需要那麽貴重的東西包裝自己,用些天然的就好,所以這台子上屬於我的東西特別少。

聽見外麵的關門聲,知道是另外兩個女生回來了,我趕緊出來,把浴室騰出讓別人用。

況勤勤在沙發上玩她的PSP,瞥了我一眼,她大聲嚷嚷:“哎呀,美人出浴啦!”

我在電視櫃裏一邊找吹風機,一邊問她:“作業做完了?”

“沒有呢,等你一塊兒做。”

“那先去洗澡吧。”

“等我打完這關。”況勤勤很賣力地狂按PSP,笑起來無憂無慮的,像個孩子。

住我隔壁房間那個胖胖的女生換了拖鞋站在門口看了我一會兒,突然朝我走過來,臉上掛滿了友好的笑容。我愣了愣——她們從來不會主動跟我說話的。

她裝作跟我很熟的樣子拍了拍我的肩,問:“若瀾,問你件事,是大家都想知道的,你和尹皓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

“沒有。”我搖頭否認,沒有多說什麽。

她又問:“那他是在追你嗎?”

我微笑回答:“沒有。大家為什麽會這樣想?”

胖胖的女生毫不泄氣,繼續問:“因為那幅照片哪,尹皓親口承認那照片上的人是他。照片的名字叫‘暗戀’,別人笑他暗戀你,他也沒否認。他是暗戀你還是在追你啊?”

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剛才洗完澡我真應該直接進房間去。

好在況勤勤見義勇為地站了起來,言之鑿鑿地替我回答:“沒有這回事,你們不要瞎猜了。尹皓是不喜歡多說話多解釋的人,所以就由著你們說,若瀾也不想解釋,但這不代表你們可以胡編亂造。”

“外麵的同學都說元若瀾沒了南鈞言,所以打起了尹皓的主意……”胖女生嘟起嘴,補充了一句,“是別人說的,不是我。”

“別人說你就信嗎?”況勤勤也顧不得打遊戲了,把PSP扔到一邊,“就算尹皓追若瀾,那跟若瀾也沒關係嘛!好了,我洗澡去啦!”

勤勤衝進房間拿睡衣。我對著胖女生聳聳肩,笑著說道:“她都替我說完了,我回房做作業去了。”

自從南鈞言回來之後,我的睡眠逐漸好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想他太疲倦了,現在一挨到枕頭就能入睡,偶爾還能做幾個美夢。

雖然想起夏以雯那張臉,我心裏頭會有罪惡感,但她是憑空冒出來的,我和南鈞言認識十幾年了,她才是破壞者。我就是這樣安慰自己,然後不再害怕。

這天,飄著小雨,我撐了把透明的傘在雨中慢慢走著。雨淅淅瀝瀝,漫天的雲都是青灰色的,像帳子一樣籠罩人間,隔離了陽光。又是周末,校園裏很靜,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聲,還有風雨聲,不自覺地麵帶微笑從樹林裏穿過,去看了看自己的花。

它們長高了不少。

然後,我往美術樓走去。路上偶爾能碰見一兩個同學,我低著頭,用傘擋住自己,直到進了樓也不收傘,一直走到了南鈞言告訴我的204號畫室。我確信附近沒有人了,才伸出手來敲門,就好像在做什麽邪惡的事情一樣心虛。

門開了,我飛快地收了傘鑽進去,有些心驚膽戰。我的樣子一定很可笑。

南鈞言有些疑惑地看著我:“你怕嗎?”

我籲了一口長長的氣,說:“地下工作需要隱秘性。”

他笑了,嘴角歪歪的,接過我手裏淌水的雨傘擱在門後的木桶裏。

我這才打量起這間畫室來。很小,大概隻有10平方米,放了櫃子和圓桌,還有一張小沙發,兩個人站在裏麵都顯得有些擁擠,不過窗戶明亮,光線充足。

“你坐吧,我先準備一下。”南鈞言沒有對我客氣,轉身去整理他的畫具。

我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整個身體都陷下去,覺得很安全。窗邊有淡黃的簾子,雙層的,一層薄薄的會透光,一層很厚實。南鈞言拉上了那層薄的,屋裏的光線變得柔和起來。我就坐在那裏看著他沐浴在柔光中的側影。他的一舉一動我早已經熟記在心裏,可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舍不得移開視線。

雨很快就停了,天空又放晴了。

南鈞言的頭發有些長了,總是垂下來擋住眼睛,發絲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插進了口袋,攥住那條蕾絲發帶。我克製住自己,以免做出突兀的行為嚇跑了他。所以我隻是攥著,然後若無其事地看著他。

南鈞言將一支鉛筆在指間轉動,時不時比畫一下。

我略微有些緊張了,將碎花裙子往下拉了拉遮住膝蓋,問他:“我要怎麽坐?”

“你隨便,我會選一個最好的角度。”南鈞言眯眼看著我,用筆尖朝我腿上一指,“把膝蓋露出來——你的骨骼很漂亮。”

我低著頭將裙子往上拉,隻覺得耳朵發燙。幸好頭發遮住了耳朵,不然肯定紅得嚇人。

“好了,抬起頭來,看著窗外。”

正好我也不敢看他,於是聽話地將目光轉向窗外,讓自己的心跳逐漸地平緩下來。

屋子裏那麽安靜,隻聽見鉛筆在畫紙上刷刷地響,我大氣都不敢出,擔心破壞這樣的氛圍。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了,我手心裏都是汗,鼻翼上也滲出了汗珠。

南鈞言專心致誌地在畫板上打底稿,時而抬頭看我一眼,時而銜著鉛筆凝眉深思。他好像變了個人,不像從前那樣貪玩愛鬧。我心底有微微的失落。

我好像被他看穿了心事一樣紅了臉,連忙搖頭說:“不,不熱。”

“看你都出汗了。”他轉身去打開了窗戶。

雨後的風帶著絲絲的涼意吹進來,窗簾被吹得高高飄起來,拂在畫板上。他伸手撈了幾次,窗簾還是被風吹了起來,在他身邊飄飄****。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來,從口袋裏掏出那條蕾絲發帶,故作鎮定地微笑著說:“我來。”

窗簾的手感很奇妙,柔軟的紗,上麵繡的花紋細細地摩挲掌心。我將它攏起來,用發帶纏了兩圈,隨手打了個結。窗簾不再亂飛了,悠悠地垂在窗邊。

南鈞言出神地望著我,烏黑的眼珠裏閃過一絲欣喜,用畫筆指著我說:“你就站在那裏,光線很好!”說著,他把畫架移動了一下,麵向我。

我聽話地站在那裏,窗簾偶爾被風吹得搖晃,貼上我的臉。那些吹起窗簾的風是溫暖的,讓我的臉一點點地發燙。

我做夢都想不到還可以離他這麽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發絲。即使在夢中見過這樣的場景,他也是遙不可及的,我在這邊大聲呼喚他,他卻一點兒也聽不見。

我不由自主喃喃地喊了聲:“南鈞言。”

“嗯?”他停下畫筆,抬頭看我,一臉迷茫中透露出孩子般的天真。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說道:“你累了吧?先歇一會兒,喝點東西。”放下畫筆,他打開旁邊的櫃子,拿了幾瓶飲料出來,問我,“果汁、可樂、酸奶,想喝什麽?”

我隨口答:“可樂。”

“女生不要喝太多可樂,果汁比較好。”他沒有征得我的同意就遞給我一瓶果汁。

我隻好接下了:“謝謝,其實我喝什麽都可以。”

他自己拿起一盒酸奶,戳了幾下才把吸管戳進去,然後慢慢地吮吸起來。

他還是喜歡喝酸奶,看來一個人的喜好是不會變的。我就像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一樣激動,果汁也顧不得喝,直勾勾地盯著他問:“你喜歡喝酸奶嗎?”

他點點頭,嘴仍然銜著吸管。那神情讓我想起了從前:我們坐在他家的陽台上畫畫,他像個孩子一樣衝我撒嬌,讓我幫他去拿一盒酸奶。

其實不過一年多而已,我們分開得不算太久……我站在窗邊看外麵的風景,讓徐徐的風吹走我的思緒,然後裝作很輕鬆的樣子問他:“聽說你以前出了什麽事,然後失憶了?”

他已經喝光了那盒酸奶。他晃了晃盒子,漫不經心地答:“是啊,是一場車禍。其實車禍不嚴重,就是撞了後腦勺。”

“可是你還記得畫畫。”我小心翼翼地試探他。

南鈞言愣了愣,將盒子扔進垃圾桶,皺著眉頭說:“我還記得很多事,像我最喜歡吃的東西、最喜歡的畫、最喜歡的鞋子,都沒有忘。”

我接著問:“你最喜歡什麽鞋子?”

“白白的帆布鞋,然後在上麵畫畫。”南鈞言低著頭看他的鞋,很得意地說,“你不覺得很特別嗎?自己想畫什麽就畫什麽,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鞋。”

我抿唇笑了笑,說:“我也有一雙,可是沾水以後圖案都花了。”

“怎麽會呢?畫彩繪鞋的顏料是防水的,不會掉色。”

那是南鈞言第一次手繪的鞋子,為了避免畫不好浪費鞋,就用了最普通的顏料。我沒穿幾次,一直當寶貝藏在床底下……

我從記憶裏回過神來,說:“那雙鞋不是用特殊的顏料畫的,是普通的顏料。”

南鈞言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眼裏有微微的光芒:“是嗎?那就可以修補。不如你拿過來給我看看?”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聲音都在顫抖:“不耽誤你的時間嗎?”

“反正周末也沒有什麽事。”他攤攤手,撿起畫筆,“一會兒畫好了底稿,你去把鞋子拿來。其實比起畫人像,我更喜歡有創造力的東西。”

“那你怎麽非要畫人像呢?”

“這個學期的課程必須要畫人像。”南鈞言笑了起來,臉上那可愛的稚氣與他的身高那麽不符。平常他不愛笑是為了耍酷而已,我很了解他。

“怎麽樣?要不要修補?”南鈞言看我在發呆,伸手拍了我一下。

我如夢初醒,紅著臉低下頭,手裏握著那瓶果汁小聲說:“好,我等會兒就去拿。”

“快到中午了,你順便去餐廳買些吃的來。”南鈞言一點兒也不客氣地命令我,還從兜裏掏出錢包來。

我趕緊說:“不要了,我有飯卡。”

“你是我請來的模特,當然是我請客。”他大大咧咧地將錢包扔給我,“去買吧,隨便買什麽,我不挑食。”

大少爺當然不把錢當回事,或許他一頓飯的錢我可以吃好幾天。我現在應該把錢包還給他才禮貌,可我不想還,上麵有他的香水味。這麽私人的東西他輕易地就交給我,說明他並不討厭我了,反而很相信我。

我揣著錢包,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衝他揮手說:“那我去買餐廳裏最貴的東西回來,你不要心疼哦!”

“好啊,不用給我省錢。”他拾起畫筆在手指間轉動,轉得那麽漂亮,和從前的動作一模一樣。

我笑著關上門,從走廊裏一跳一跳地跑出去,跑到美術樓外麵已經氣喘籲籲了。好久沒運動了呢,連跑幾步都累……我回頭看二樓的窗戶,南鈞言剛好被陽光照著,那優雅的動作就像個漫畫中的貴族少年。此刻,在我的眼裏,他全身都在發光,那麽閃耀動人。

突然之間渾身無力,就像從天堂跌入無底的深淵,我再也沒有雀躍的心情,拖著沉重的步子在蜿蜒的石子路上飽受煎熬地走下去。

從床底下找出寶貝鞋子,我突然覺得有些拿不出手,白鞋子被染得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根本看不清圖案了。我找了個袋子把鞋子裹起來塞進包裏,心裏忐忑不安:如果南鈞言看見一個女孩子的鞋這麽髒,會不會嫌棄我?可是我心裏又是多麽渴望再擁有一雙他手繪的帆布鞋啊。

我常常這麽矛盾。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去餐廳買午飯,我點了他從前愛吃的蛋包飯和水果沙拉,拎著打包好的餐盒轉身走了沒幾步,就聽到後麵有人叫我:“同學,你的錢包!”

我猛地發覺自己手裏緊攥的錢包竟然沒了,趕緊扭頭回去,卻看見尹皓正舉著錢包朝我招手。我擔心他已經知道了那是誰的錢包,趕緊衝過去將錢包奪下塞進衣兜裏,帶著幾分心虛沒好氣地說:“周末你怎麽沒回家?”

“為了幫你撿錢包。”尹皓笑著說,褐色的眼珠幹淨清澈,像是世間少有的珍寶。

他掃了我一眼,問:“買了兩份飯?給我的嗎?”

我撇撇嘴,說:“才怪,我要走了,你自己慢慢吃吧。”

尹皓咳了兩下,湊近我低聲說:“元若瀾同學,下次再丟了錢包可遇不上我這樣的活雷鋒了。”

他離我那麽近,白皙的肌膚毫無瑕疵,輪廓柔美生動,像個天使一樣完美無缺。他說話的氣息都烘在我臉上,讓我覺得微熱。

我意識到旁邊有人在看我們,於是退開幾步轉身就走,丟下一句:“謝謝,再見。”

中午的時候美術樓這邊更安靜了,放眼望去看不見一個人影。我輕輕地上樓梯,盡量不弄出響聲引起值班老師的注意,憋著一口氣到了畫室,關上門之後才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南鈞言沒畫畫,正坐在沙發上聽歌,他回頭看著我好笑地問:“你怎麽那麽緊張?又不是在幹什麽壞事。”

“要是被人看到就壞事了。”我將午飯放在桌上,打開袋子把東西拿出來,香噴噴的飯菜聞起來就很可口。我很久都沒有這麽好的食欲了。

南鈞言不以為然:“被人看到怎麽了?你為什麽那麽膽小?”

“我怕別人亂說話。”我囁嚅著答道。

南鈞言嘴角暈開一抹嘲諷一般的笑意:“你怕嗎?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那麽瘋狂,你可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的樣子。”

腦子裏嗡地一下,我暈暈乎乎地癱坐在沙發上。在他眼裏,我可能是個很奇怪的人吧……我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那次是我不理智,我平時都不會那樣。你……很討厭我吧?”

我忍不住追問:“你覺得我很奇怪嗎?”

“的確很奇怪,所以我去打聽了一下。”

我緊張地盯著他問:“你打聽到了什麽?”

“打聽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你請我來當模特是想知道什麽嗎?”我期盼地望著他,希望把我心裏的一切都說出來。隻要他願意聽,我可以傾訴一整天。

可是他卻搖頭:“不,我不想知道。”

心急速地墜落,全身變得麻木,我呆呆地望著他問:“為什麽?你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

“既然開始了新生活,為什麽還要回頭給自己找麻煩?”

原來我是個麻煩……為了防止手顫抖得太明顯,我握緊了雙拳,藏在裙子的褶子裏,小聲說:“那……你為什麽要我當你的模特?你知道我很難過嗎?”

南鈞言把午飯都打開來擺在我麵前,漫不經心地說道:“我隻是覺得你很好看,適合做模特,沒有其他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氣,擠出滿臉的微笑。既然這樣,那就重新開始吧!他仍然喜歡畫畫,仍然喜歡吃蛋包飯,仍然喜歡喝酸奶,那麽,仍然可以再愛我一次,不是嗎?

我壓抑住心裏所有的負麵情緒吃完了這頓午飯,力圖保持自己臉上的微笑。

飯後,我從包裏掏出那雙鞋子,不好意思地遞給他:“你看看,花成這樣還能補救嗎?”

南鈞言蜷縮在沙發一角,把我的鞋子握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突然咧著嘴笑了:“你的腳真小。”

我一愣,臉微微地發燙。

“我把這些顏料都漂去,再給你重新畫吧,怎麽樣?”

“好啊。”我脫口而出。實際上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要穿著他畫的鞋子走在靜河邊。如果他能陪我走,那就最好了。

盡管美術樓沒幾個人,我還是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等南鈞言走遠了我才從二樓下來,手裏拎著中午吃飯用的餐盒準備去扔掉。在一樓樓梯口轉彎出來,我竟然又遇上了尹皓。

他看見我的時候愣了一下,修長的影子拖在地上很長很長,顯得有些寂寥。

“嗨。”我幹巴巴地跟他打招呼。

他看見我手裏拎的東西了,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暗淡了下去,卻仍然帶著笑意說:“來參觀美術樓啊?”

“嗯……”我隻想快點跑出去,可是他擋住我麵前,我總要和他說幾句話才顯得禮貌,“你剛來還是準備走呢?”

尹皓指了指一樓的攝影室,說:“剛來,跟夏老師拿點東西。”

“哦,她也沒回家啊?”我隨口搭話。

“我來要那張照片的底片,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什麽照片?”

尹皓放低了聲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就是那張轟動一時的‘暗戀’。”

“你不覺得意境很美嗎?”

“還好,就是有點瑕疵。”

“什麽瑕疵?”

“拱橋上那個人,如果沒有就好了。”我半開玩笑地說著,看見尹皓褐色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皮笑肉不笑的臉,忽然覺得自己無情極了。

可是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衝他揮手,懶懶地說:“我先走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