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被囚禁的愛

我所承受的傷痛不是你給的,我所經曆的苦難不是你造成的,可是我為什麽會恨你呢?

我很少回來住,房子裏的一切都讓我覺得陌生。對新家人也生疏,連同桌吃飯都覺得拘謹,我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吃完,然後躲進自己的房間裏。

這棟別墅的裝修風格很簡潔,除了那個小公主的房間五彩斑斕,其他房間的家具擺設一律是黑白灰,看來我的繼父是一個精明而簡樸的人。

落地窗寬敞明亮,後花園裏的景色一覽無餘。太陽傘下,我的繼父在品茶,右手搖著折扇,而我媽媽坐在他左邊,折扇搖出來的風拂過她的頭發。這麽熱的天,他們不坐在空調房裏休息,反而在外麵聊天談笑。

我躺在柔軟的**準備午睡,突然接到況勤勤的電話。

“若瀾,你走的這兩天,我覺得好無聊哦!”

“不是有尹皓陪你嗎?”

“他也不跟我多說話,每天畫完畫兒就各幹各的事。今天中午倒是請我吃了頓飯,可是他對我太客氣了,弄得我一點兒也不自在。”

我能想象到尹皓淡淡的笑容和疏離的神情,安慰道:“你喜歡他就得忍受他這樣那樣的缺點哪。”

況勤勤激動地大叫:“我可沒說這是缺點!”

我“撲哧”一聲笑了:“你緊張什麽?人無完人,難道尹皓沒缺點嗎?”

況勤勤支支吾吾了半天,小聲說:“可是我真沒發現他有什麽缺點。”

“那你跟他在一起怎麽不開心呢?”

“沒有不開心哪……就是他對我太客氣了,其實這也沒什麽,對吧?”況勤勤自己也不敢確定,聲音越來越小。

和況勤勤通完電話之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尹皓臉上慣有的幹淨笑容,還有他時不時冒出來,叫我一聲“元若瀾同學”。

可是我把他丟棄了,恐怕再也聽不見那聲動聽的呼喚。我心煩意亂,隨便換了身衣服就跑了出去,跟媽媽撒謊說約了同學,然後我攔了輛出租車往學校趕去。

門衛攔下了出租車,我一路小跑進去,一直跑到河邊才停下。直到看見我的花圃裏的花草才安心。我跪倒在草地裏大口大口喘著氣。真擔心沒有我的照顧它們會幹枯而死,或者被烈日曬死。幸好旁邊一株老樹給它們遮陰擋光,靜河裏的水也保持了河邊土壤的濕潤,所以我的花兒都開得很好。

河水潺潺,一片靜謐中,我看見陽光如絲線一般從樹葉的間隙中穿過來,千絲萬縷,如我心中的煩惱一樣多。我忍不住回頭望著美術樓的方向,被樹林掩蓋的白牆紅瓦隱隱約約露出一角。不知道多年以後,南鈞言還會不會記得曾經在那間畫室裏給我畫過兩幅像和幾雙鞋子。

我低頭看著腳上的帆布鞋,即使夏天也要穿在腳上,隻為了給自己添幾分希望。我是不是太卑微了呢?在夏以雯和南鈞言的家人麵前,我根本沒有勝算。

我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美術樓,走到了204畫室,門緊鎖著。可是我無意中發現隔壁畫室的門是虛掩的,莫非尹皓和勤勤在裏麵?

我遲疑了許久,還是走過去輕輕敲響了門,沒有人回答,門被一陣風吹開了。

光線充足的畫室裏,淡黃色的窗簾被一根發帶束了起來。如果我沒記錯,那發帶是我的,可是我明明放在南鈞言的畫室裏,怎麽會出現在這兒?我徑直走了過去,摘下發帶仔細看,不過這樣的發帶很普通,也說不定是別人的。

我又將窗簾束了起來,一轉身,看見窗邊的畫架上懸著一幅未完成的人像畫。從眉眼和衣服都能很明顯地看出來是況勤勤,但是勤勤不是這樣的卷發,勤勤的笑容也從來不會這麽恬靜和憂傷。

我的心跳好像漏了好幾拍,目光被那幅畫牢牢吸引住了,舍不得移開。尹皓啊尹皓,倘若讓況勤勤看見了這幅畫,她會有多難過。

輕緩的腳步在門邊響起,我被驚醒了,一抬頭就撞上了尹皓淡漠的目光。

他並沒有顯得很驚訝,輕輕問了一聲:“來找勤勤?”

他應該是不想看見我吧,可是他卻露出淡淡的微笑,一如既往的客氣與優雅。

“不,不是。”我反倒局促起來,低著頭退到窗邊,裝作沒看見那幅畫的內容。

“那是來找我?”尹皓又問,人已經走到了畫架麵前。

我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心平氣和地說:“我想查夏以雯的背景,你能幫我嗎?”

尹皓拾起旁邊的畫筆,沒有回頭,好像漠不關心的樣子:“上次就說想查她,我以為你隻是說著玩的。你非要用這樣的手段去對付情敵嗎?”

“前兩天我和我媽媽去吃飯的時候遇見了夏以雯和南鈞言的媽媽,我覺得她們的表情很奇怪,不管是仇家還是朋友,突然見了麵都不會是那樣的情景。夏以雯還成了南鈞言家的幹女兒,我覺得如果不是兩家有深交,夏以雯不可能成為他們的幹女兒。”

我一口氣說完了這兩天憋在心裏的疑問,如釋重負,其實我沒奢望他會幫我,在我那樣傷害過他以後,他看見我還會微笑就已經很大度了。

他沒有搭我的話,褐色的眼眸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下的筆,就好像我是隱形的,與他存在於兩個不同的空間裏。

我咬咬嘴唇,發出低微的哀求:“尹皓,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人可以幫我了。”

“那我又為什麽要幫你?”他仍然沒有看我,隻輕輕地拋出這句話來。

我頓時愣住了,對啊,他為什麽要幫我呢?這麽長的日子裏,他幫我已經夠多了。他的隱忍、他的寬容、他的氣度,已經到了極限,再也不能浪費在我身上。

“對不起,打擾了,再見。”我從容地說完這句話,可是沒辦法從容地走出去,腳下的步子根本不受控製,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就像逃一樣衝出了美術樓。

驕陽似火,萬裏無雲,我狼狽得無處可逃。

我的花兒還在,可是天使真的離開了。

我漫無目的地坐在公交車上沿著這座城市繞了一圈又一圈,到天黑了才回到家。大廳裏家人正熱熱鬧鬧地吃飯,看見我回來了,他們突然安靜了下來。

媽媽放下碗筷來迎接我,笑著問:“小瀾,和同學玩得開心嗎?”

“嗯。”我點點頭,盡量擠出多一點笑容讓她放心。

媽媽一邊摟著我的肩往裏走,一邊問:“吃飯了嗎?”

“吃過了,我回房了。”我怕自己堅持不住,轉身朝樓梯走去。

可是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脆脆的呼喚:“姐姐,今天晚上有你喜歡吃的菜!”

我愣了一下,緩緩轉過身看著趴在餐桌上衝我笑的女孩。她穿著鮮豔的公主裙,梳著高高的辮子,像個洋娃娃一樣擠在媽媽和繼父中間。

她看見我站著不動,眨著眼說:“爸爸說你喜歡吃魚,所以我們做了魚。你不喜歡嗎?”

媽媽拉著我說:“是啊,妹妹都叫你一起吃了,吃點再回房去。”

我猶豫不決,可是已經被媽媽從樓梯口拉到了餐桌旁邊。如果我沒記錯,這個小公主的名字叫童央。

我故作輕鬆地拿起筷子:“央央,你喜歡吃魚嗎?”

“不喜歡,因為魚有刺。”她皺著眉頭,像個大人一樣歎氣,“唉,要是有不長刺的魚該多好啊!”

媽媽笑著將一塊挑完了刺的魚肉夾到她碗裏,哄著她說:“吃魚的孩子長大了會遊泳。”說著,媽媽又過頭問我,“過幾天我們去北海旅遊,你要是沒事做也一起去吧。”

“北海?”我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那不是畫展的舉辦地嗎?下個禮拜的畫展,學校會組織一批學生過去,雖然我不在名單裏,但是自己過去也可以找到學校的隊伍一起入場。

我不假思索答應下來:“好啊,在那裏待幾天?”

媽媽好像很意外地看著我:“待一個星期。你想出去玩了嗎?”

我咬著筷子想了想,決定說實話:“在北海有一個全國中學生美術聯盟的畫展,我們學校也組織了學生去參加。雖然我不是美術協會的人,但是想去湊個熱鬧。”

一向不太開口說話的繼父看了我一眼,點頭說:“畫展?挺好的,去吧。”

媽媽不放心地問:“那你跟我們一起去北海,然後自己去參加畫展嗎?”

“沒關係,到了北海就能找到同學了。”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媽媽的臉色,她沒有起疑心,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晚餐很豐盛,我忍不住多吃了一點,小公主歪著頭問我:“姐姐,你吃過晚飯了還能吃這麽多啊?”

媽媽摸了摸她的頭,笑容燦爛地說:“吃得多才長得高呀,央央也要多吃飯。”

簡約的沙發上,一家人安靜地坐著,看電視的看電視,看書的看書。水晶吊燈璀璨的光被折射成五顏六色,映照在四周灰白的牆麵上。豎立在牆角的大鍾“嗡嗡”地敲了幾下,外麵的天色完全暗下來了。

繼父囑咐家裏的廚娘煮兩碗山楂水來——隻因為媽媽說了句晚上吃得太飽了,胸口堵得慌。

我頭一回覺得這個家不算太差,至少有人關心我和媽媽。或許是我自己一開始就把事情想糟了呢,繼父雖然不苟言笑,但是對媽媽不錯。

我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整個別墅裏裝的是中央空調,冷氣開得剛剛好。我回到房裏就開始收拾東西。還有好幾天才出發,但是我覺得很緊張,仿佛參加畫展的就是我自己。南鈞言參展的畫我沒有機會看到,這次去畫展總算可以一飽眼福。而且,離我們約定的期限越來越近了,如果他最後沒有選我,那麽趁這幾天,我也要把他看個夠,把他的一分一毫、點點滴滴都深深地刻在我心裏。

媽媽看我很早就開始收拾東西了也就沒為我擔心,忙著照顧央央。我們一家人都要遠行,就剩下繼父的哥哥嫂嫂在家,用人忙裏忙外地打點我們外出需要用的東西。為了以防萬一,連帳篷都準備了。

我坐在床沿對著麵前的幾雙鞋挑來選去。這裏太熱了,我打算穿著涼鞋走,不過北海那邊很涼快,要換成單鞋才好。最終我還是選了那雙翻新的帆布鞋——南鈞言失憶之前為我畫的第一雙鞋,也是他失憶之後為我畫的第一雙。我包裏裝的都是輕便的衣服裙子,再塞下一雙帆布鞋和一雙拖鞋沒問題。

我心情有些忐忑,手把藍白格子的床罩抓出了褶皺。我正在想有沒有漏掉什麽東西,手機的鈴聲把我嚇了一跳——是況勤勤打來的。

她好像很高興,電話裏傳來車的喇叭音:“若瀾,我今天燙頭發了。”

“燙頭發?為什麽呀?”

“尹皓給我畫的像好漂亮哦!不過他把我的發型畫成了卷發,我突然覺得卷發很好看,所以去燙了一下。”

我心裏“咯噔”一下,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是嗎?”

勤勤可能正在逛街,四周喧鬧無比,她提高了嗓音興高采烈地大喊:“有時間出來看看我的新發型啊!”

我也不自覺提高了聲音:“嗯,不過我這幾天要跟家人一起出去旅遊。”

“哦,難怪那天你突然跑了,還說回家有事呢!要去哪裏玩?”

“去北海。”

“啊?”況勤勤沉默了片刻,又問,“你是想去看南鈞言嗎?”

“就算是吧。”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那我也去!既然尹皓帶著我的畫像去了,我也去幫他加油!若瀾,你們什麽時候出發?我們到北海再聯係吧!”

“你要自己一個人去嗎?不然和我們一起走吧,我們也好作個伴。”

況勤勤嘻嘻哈哈地笑著:“這樣我有點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們的車很寬敞,你快點準備,我們5點出發。”

“啊!那等等我呀!”況勤勤風風火火地掛了電話。

我飛快地跑出去告訴媽媽有個同學要和我們一起走,然後返回房間繼續收拾我的鞋子。

北海之旅的意義非同尋常,我們都難免緊張和興奮。況勤勤偷偷告訴我她要給尹皓一個驚喜,我也偷偷告訴她我要出其不意地引起南鈞言的注意。我們倆就坐在後座上一路說著悄悄話,一會兒聽聽歌,一會兒玩玩PSP,也不覺得無聊。

到北海是晚上10點,剛好入住酒店休息。

我和勤勤住一間房,弧形的落地窗視野極好,一眼望過去,北海的夜景都在腳下。我們如潮水般起伏的心情與這麽浪漫的地方很相襯。

況勤勤洗了澡出來,穿著純白的浴袍,倒了杯水在窗邊坐著。半開的窗戶吹進來溫熱的海風,十分舒適。她賴在沙發上打了個滾,感歎道:“這裏四季如春,一點兒也不熱。”

我抱著衣服走進浴室,兜裏的手機震動了兩下。我猜是旅遊廣告的信息,想洗完澡再看。我把脫下的衣服隨手扔在了**。等洗完澡出來,我發現況勤勤已經睡著了。她連睡覺也不老實,把被子踢得掉了一半在地上。我幫她把被子蓋好,回到自己**拿出手機。一看就愣住了,兩條新信息,竟然都是尹皓發的。

“你出來一下,我在1115房間。”

“睡了嗎?”

我有種精神錯亂的感覺,尹皓已經對我絕望了,怎麽會給我發信息?他沒發錯嗎?1115房間,難道他也住在這間酒店?

我覺得自己在做夢,還是一場荒唐紛亂的夢。

我按捺住狂烈的心跳,屏住呼吸走到門邊拿上房卡,躡手躡腳開門出去了。本來想給尹皓打個電話確定一下短信的內容,可是我剛走幾步,就隱約看見斜對麵一間虛掩著門的房間內泄出暖暖的燈光。我飛快地撥了尹皓的手機號,那間房裏響起熟悉的音樂。

“曾經在我麵前,卻又消失不見……”

我急忙掛斷了電話,那扇房門被拉開了,一道修長的人影映入了我的眼簾。

他的睡袍沒係好,鬆鬆垮垮地耷拉在身上,露出細長的頸和漂亮的鎖骨。他穿著一條肥大的灰褲子,褲腳拖在地毯上。我耳根發燙,急忙低下了頭,還沒吹幹的卷發蓬亂地遮住了我整張臉。

尹皓沒有出聲,徑直走過來把我拉進他的房間。我不想進去,但是擔心在走廊上被人看見,也不敢叫喊和掙紮。

他的頭發剛洗過,柔順而細密,帶著好聞的清香。

我們倆都穿著睡衣在一個屋裏待著,這讓我感到不安和害怕。為了克服緊張的情緒,我咽了咽口水,低著頭問他:“你怎麽在這裏?”

尹皓沒有任何反常,很平靜地說:“我們今天下午到的,就住這家酒店。我不想和別人同屋,就另外開了間房。”

“這麽巧……”

“是巧合嗎?你不是為了南鈞言而來?”尹皓的語氣中似乎帶著幾分譏諷。

我憤怒地抬頭與他對視:“就算是,我也沒那麽神通廣大知道你們住哪家酒店。”

他看了我一會兒,神情中帶著某種令人心醉的溫柔。我以為是我的錯覺,是北海的風太溫暖了吧,是北海的風景太浪漫了吧,但他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麵前,那樣看著我。

原來天使不曾離開。

我眼眶微熱,抿唇笑了:“你不恨我嗎?我以為這輩子你都不會理我了。”

“你說除了我,沒人可以幫你。你這麽可憐,我不忍心。”尹皓終於露出了微笑,一如既往的幹淨和純粹。

他給我倒了杯水,慢慢地說:“我請人幫你查了夏以雯,資料我已經看過了。想聽嗎?”

他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好像蠶蟲咬噬桑葉,傳入我耳朵裏,使我覺得耳朵很癢卻又很舒服。我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尹皓接著說:“夏家是暴發戶,兩年前還隻有一家小工廠,可是突然簽了一個大訂單,一夜暴富,接著就移民國外。夏家有兩個女兒,夏時一直在我們學校當美術老師,她沒有出國。夏以雯曾經在一所普通的初級中學念到畢業,畢業那一年就跟父母出國了,直到這次回來。夏以雯的變化很大,給你看她從前的照片。”

尹皓拿出一張照片,放在茶幾上。我瞥了一眼,覺得有點眼熟,又拿起來仔細看,照片上的女生穿著校服,短發,臉上滿是憤世嫉俗的表情,跟現在的夏以雯相比真的變化很大,如果尹皓不提醒,我恐怕認不出來。

但是我怎麽覺得很早以前在哪裏見過她呢?

尹皓敲敲桌子說:“你仔細想想對她有沒有印象。”

我盯著那張照片,不停地在腦海裏搜索,終於捕捉到了一個畫麵。有一年暑假我和南鈞言在少年宮學遊泳,一個訓練班的女生在深水區不小心嗆水,是南鈞言及時救了她,後來她一直默默地給南鈞言送禮物,隻是南鈞言從來不接受。

怎麽都想不到,多年以後她會以這樣一種姿態出現。夏以雯,你愛南鈞言到底有多深?

“想起來了?”尹皓用事不關己的輕鬆笑容對著我,“其實她早就認識南鈞言,但是她一個小女生也沒能耐做什麽,隻會暗戀,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她救了南鈞言。”

我驚愕地站了起來:“你已經查出車禍的事了?”

“還在查,有了結果我會告訴你。”尹皓示意我不要緊張,用手扶著我的肩膀,“我覺得裏麵的事情很複雜,我們根本管不了。你真的要查下去嗎?”

“不然呢?我不能這樣糊裏糊塗地輸給夏以雯。”

尹皓眯眼笑著,卻對我一直搖頭:“可是這樣下去你會越來越不快樂。”

“麻煩你幫我查下去,私家偵探那邊的錢我來付,算先借你的。”我將杯子放在茶幾上,不料一轉身撞在了尹皓身上,我腳底一滑,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他的睡衣。原本他就沒係好的睡衣,被我一拽,鬆開了。

我的臉像著了火一樣灼熱,腦海裏又浮現出上次在畫室裏的那一幕:我們跌倒在沙發上,他的唇貼在我的左臉頰上。

那時候春風徐徐,陽光明媚,像是一幅青春裏最青澀的圖畫。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我低著頭不敢看他,飛快地跑出了他的房間。而他身上沐浴後的香味好像一直在我身邊沒有散去,絲絲縷縷纏繞著我,讓我夜不能寐。

我躺在**翻來覆去,腦子裏全都是淩亂的片段,不知道數了多少隻羊才睡著。

第二天我和況勤勤整裝待發,卻在門口遇上了正準備下樓去跟同學會合的尹皓。我最擔心發生的尷尬場麵還是發生了,隻能故作驚訝地瞪大眼睛。身邊的況勤勤捂著嘴尖叫了一聲:“尹皓也住在這裏?”

尹皓看見況勤勤的新發型愣了一下,然後又作了個客氣的手勢:“你們就跟我們一起去畫展吧,老師和同學都在樓下等。”

為了阻止況勤勤的“花癡症”發作,我搶著說:“不了,我們自己去!我們先去海邊玩,晚點才去畫展。”

況勤勤不樂意地衝我擠眼,我悄悄地對她說:“你這樣公然跟在尹皓身邊會遭受圍攻的。”

她恍然大悟,拚命點頭:“那好,我聽你的。”

“商量好了?”尹皓雙手斜插在褲子口袋裏,笑著看著我們兩個。

況勤勤捋了一下大波浪的卷發,矜持地說:“嗯,我們晚點再去,還沒吃早飯呢,你快下去跟大家會合吧!”

尹皓伸手朝我們揮了一下,自己先乘電梯下去了。

況勤勤癡迷地望著電梯的方向,喃喃自語:“他看見我的頭發了嗎?不知道他喜不喜歡。”

“人都走了,別看了。”我拉著她往另一間電梯走去,先去餐廳吃個自助早餐,然後再去畫展。

這次畫展吸引了很多遊客,學生家長也紛紛帶著孩子來參觀。展廳分為三個部分,各有各的風格與特色。我和勤勤一邊看畫,一邊心不在焉地找尋自己學校的隊伍。在各種色彩的衝擊下,我有點迷失方向的感覺,信步徜徉,然後發覺我真的迷路了。本來一直跟在身後的況勤勤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我拿出手機左顧右盼,準備給她打個電話,但是看見前邊圍了一群人,於是好奇地走過去看看是什麽好畫吸引了如此多的目光。

水晶板的背景牆上打了幾盞小燈,烘托著暗色的圖畫。

畫上的少女靠在沙發一頭,手裏捧著書本,本來她是背光而坐的,但是她轉過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藏著一絲期待、一絲哀怨、一絲迷茫。她好像坐在那裏等那個叫她回頭的人給她一個答案。

整個畫麵很靜,像無風無浪的湖水,但少女臉上那抹神情撩起了淡淡延綿的漣漪——這幅畫的名字叫《微瀾》。

我在這幅畫前駐足許久,一點兒也不想走。如果它拿不了獎,那我要將它買下來掛在臥室的牆上,因為它能告訴我畫畫的人有一雙多麽深邃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能看透我的靈魂。

“若瀾。”一聲透著驚喜的呼喚將我的思緒從遙遠的地方拉回來。

緩緩扭過頭,望著如雕塑一般站在那兒的南鈞言,我輕輕地說了聲:“你在這裏啊。”

“你怎麽來了?”南鈞言朝我走近了幾步,長長的劉海兒下,憂鬱的目光透露他正在荒蕪的記憶中艱難地搜尋過去的信息。

我低頭看著自己裙子上的褶皺和腳下的帆布鞋,小心翼翼地說:“你曾說過要帶我來畫展的,不過因為那個約定,你說的話不算數了。所以我自己來了,我沒去找你,所以這不算違約吧?”

南鈞言抬手指了一下背景牆上的畫:“你那麽遠地跑過來是為了看畫?”

我點點頭,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一直沒有機會看到這幅畫的終稿,我不想留下遺憾。”

南鈞言領著我去休息室坐,他幫我倒了杯水,問:“看完了覺得怎麽樣?”

我端著水杯歪著頭盯著他:“你有雙畫家的眼睛,總是能抓住最細微的東西。”

“那是因為你身上具有濃烈的神秘感,否則我不會對你那麽感興趣。”南鈞言說著就靠近了我,挺直的鼻梁幾乎觸到了我蓬鬆卷曲的發絲,“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有種直覺,我們之間肯定有很長的故事。其實你想盡辦法接近我,讓我覺得你很有趣。”

“你沒覺得我是個瘋子嗎?”

“你那麽聰明,會猜中我的心思,這點可不像瘋子能做到的事。”

我無奈地笑了笑,捋捋頭發說:“我該走了,跟你說太多話不好。”

我站起來的時候,南鈞言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回頭瞥他一眼,他勉強地笑著說:“你知道我喜歡你,但是我無法和家人對立。”

我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說:“你的確喜歡我,但是不夠多,真正喜歡一個人就不會模棱兩可、搖擺不定。”

南鈞言噌地一下站了起來,緊緊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元若瀾,我的搖擺不定不是在你和夏以雯之間,而是在你和我的家人之間。”

我似乎從他決然的目光中看清楚了自己渺茫的未來,慘淡地笑了笑:“你不可能傷害你的家人,所以隻能放棄我了。其實我明白,這不怪你。看完這次的畫展,我也沒有遺憾了,至少我看出來了執筆畫畫的那個人心裏是愛我的。”

一個輕柔而慵懶的聲音由遠及近:“你們倆靠那麽緊幹嗎?這可是在畫展上。”

我和南鈞言同時轉頭,看見雙手插在衣兜裏的尹皓似乎很悠閑,正含笑看著我們倆。我抽回手,緊張的氣氛有所緩和。

我問尹皓:“勤勤去找你了嗎?”

尹皓聳聳肩:“沒看見。”

“那我得去找她了,你們慢慢聊。”

我從他們兩個人中間穿過,頭也不回地融入人潮之中。不料尹皓很快追了上來,把我拉進一間空空的屋子。

我瞥了他一眼:“找我有事?”

尹皓的笑容溫柔如水,一點一點融化我心口的冰川。

他關切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我,慢吞吞地問:“在南鈞言作出決定之前,你想聽聽兩年前發生的事嗎?”

我詫異地反問:“怎麽,這麽快就有結果了嗎?”

“隻要拿到足夠的錢,私家偵探的效率是很高的。”

“可是……”我猶豫著搖搖頭,“南鈞言根本不可能選我,就算知道了所有的事,他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了。”

“你沒做好準備的話,可以以後再聽。但是這件事……可能會影響到你自己的決定。”

我笑著拍了一下尹皓的肩:“聽你話裏的意思,事情好像很嚴重。”

尹皓沉默著低下頭,眉頭微微蹙起來:“其實昨天晚上我就收到了資料,但是不敢告訴你,今天我又叫人確認了,確認無誤,但是我擔心你知道以後更難接受事實。”

我緊張得咽了咽口水:“什麽事實?你告訴我。不管怎麽樣,知道真相總比糊塗一輩子好。”

尹皓拉住我的胳膊扶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緩緩說道:“兩年前你爸爸和南鈞言家的公司合作與另一家公司簽下了一單大生意,因為資金不足,你爸爸冒險將公司都抵押了貸款。可能為了多抵押些資金,他賄賂了銀行裏做評估的人,在手續上做了假。後來那單生意出了問題,對方竟然是一個專門做金融詐騙的老千集團,他們攜款潛逃了,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們兩家都遭受了重大的損失,還同時接受法院的調查。因為那一筆巨額貸款涉及詐騙,你爸爸他們有可能被判重刑。在等待法院調查的這段時間內,你爸爸四處借錢,希望先還上一筆錢法院會酌情輕判。沒想到這個時候,南家出了個重要證人,證明南鈞言的爸爸對銀行貸款的事一無所知,從頭到尾都是由你爸爸一手操辦的。這樣,南家置身事外了,但是坐實了你爸爸的詐騙罪。這個證人,就是夏以雯的爸爸。”

我平靜地問:“然後呢?”

“然後,南家移民了。或許是良心不安吧,他們到現在也不願意提起這件事。”尹皓擔心的目光不停地在我臉上打量,他緊緊地握住我冰涼的手,“還有,夏家是和南家一起出國的。這一切,南鈞言並不知道,他以為隻是出國度假,可當他知道是全家移民的時候就和父母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想他是真的很愛你吧!為了留下來,他不顧一切地拉開車門跳了下去,導致重傷,也因此失憶。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夏家的人,夏以雯因為血型和他匹配,及時給他輸了血,可以說救了他的命。”

我覺得渾身都冷,打了個寒戰,蜷縮成一團。

尹皓輕輕攬住我,繼續說:“你媽媽肯定知道的,但是她不願意告訴你,是希望你無憂無慮地生活吧。我不知道把這一切告訴你是對還是錯,我隻是覺得你應該知道,今年冬天你就18歲了,成年了,可以把握自己的生活了,不是嗎?”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了,胸中好像充斥了一股洪流,要將我堅守的一切信念都衝垮。爸爸的血流了一地,染紅了我的整個回憶……

他們為什麽那麽殘忍?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傷害一個相識了十幾年的家庭!

聽不見自己發出的哭聲有多難聽,我將臉深深地埋在尹皓懷裏,不願再抬頭看一眼這個虛偽的世界。它令我厭惡、反胃、躲避不及。

我和媽媽所熬過的歲月,那些苦難和傷痛、坎坷和艱辛都曆曆在目,我絕不會忘記媽媽撕心裂肺的哭喊、對所有流言飛語的隱忍和佯裝幸福的笑容。

我的心裏不再充滿追憶過去的愛的**,因為我和南鈞言之間所有的幸福都被一場海嘯摧毀了,隻剩下滿世界的瘡痍。

這一切都不是他造成的,可我卻隻能用盡所有力氣去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