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親愛的小孩,你不要哭泣

那一次我喝醉了。在國外的第四個除夕夜,我哭著打電話給你,反複地說著“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簡維安”。

“你該長大了。”你對我說,聲音還是那麽溫柔,“你離十七歲已經很遠了,不要總奢望這個世界有奇跡。我們的關係永遠都不會改變,你要做的是站起來,往前走。”

你那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不斷地有人叫你的名字。而我一個人安靜地蹲在公寓的一個角落裏,注視著異國漆黑的天空,想哭卻找不到紙巾抹眼淚,隻好強忍住。

你掛斷了電話,我握著手機發呆。我知道你結婚的消息,卻不甘心,我還在想你,隻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那麽多年過去,你從來都不曾往後看一眼,我卻一直停留在我們相識的那一年。

【1】

簡維安跟我沒有血緣關係,他是被我母親,也就是簡維穎撿回來的。他和顧家成成為朋友的那天,就知道他有個妹妹,叫顧寶兒。

隻是,哥哥好像不知道他和我親生母親的關係。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日子又往前走了兩個月。簡維安在醫院開始了康複治療,而我正在準備期末考試。

我已經認命,接受了一切,安心在簡家住了下來。

現在的生活跟以前沒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區別就是回家的方向改變了。發生了顧教授不雅視頻事件後,班上的同學跟我變得疏遠了很多,就連一個宿舍原先有說有笑的嚴佳樂和劉明慧都明顯跟我保持了距離。

可能受的傷多了,人的抵抗能力也變強了,我並不為此感到難過。

相反,不用麵對人群,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至於曾經有過的不明白,在得知簡維安跟我沒有血緣關係之後,我們談了談,就煙消雲散。

“為什麽我出生的時候不爭監護權,偏偏我都長這麽大了,才來爭奪監護權?”

“……他們恨了維穎姐很多年,認為她給家裏丟臉了,畢竟簡家也不是什麽小門小戶,爸爸媽媽他們都是研究員出身,研究航空航天的。有了維穎姐之後,他們也不想生第二胎,響應國家政策,早早就節育了。維穎姐出了事,他們第一反應就是跟她斷絕關係。他們當然也沒想過接你回來。隻是,這些年,他們退休了,我又搞起了外貿,越來越忙,陪他們的時間很少,他們就越來越想你。”

“聽起來他們很勢利。”我說。

簡維安一下子就安靜了。

“所以他們找我回來,第一個原因是,你不是他們親生的;第二個原因是,他們老了,感到孤獨了;第三個原因是,他們後悔了?”我問。

“對,他們後悔了。”很久之後,簡維安回答。

日子開始變得越來越簡單。

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學校突然宣布要舉行運動會。

這消息出來後,我們都驚呆了。

在爭分奪秒學習的緊張時刻,學校說抽三天時間開運動會,休息兩天,也就是五天時間不上課,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顯然,在校方看來,這是沒有問題的。

班主任邵老師更是笑眯眯地告訴我們:“這將是你們在臨一中學最後一次參加運動會,同時也意味著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表現班級團隊精神,為團隊爭光的機會。重點班二十人,每個人都必須參加一個項目,這是硬性指標,不得拒絕。”

邵老師的話音一落,全班哀聲四起。

“不要唉唉叫得太早,運動會結束後,你們放假,但是我們會請你們的家長來學校參加三年級家長動員大會。這件事,你們可以提前跟父母打個招呼,約定好時間。”

運動會結束就開家長會,這簡直是雪上加霜啊。

午休時間,班幹部開始統計參賽項目的人數。我一馬當先,衝上去報了擲鉛球項目。

開始還有幾個人笑我,說:“有些人,出風頭倒是挺積極的。”

我隻回給他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有幾個聰明人,也趕緊挑了容易的項目報了名。

等班幹部開始按照沒有參賽的項目點名要人參加的時候,其他人才知道慘了。可是容易的項目已經被我們搶先占了,他們也隻能後悔了。

倒是嚴佳樂突然拉著苗冕跑過來跟我商量,說:“苗冕身體一直都不好,現在就隻剩下三千米的長跑項目了。她跑不了啊,看在同宿舍的情分上,你跟她換一下好不好?”

“為什麽?”我笑了笑,問。

嚴佳樂愣了一下:“因為苗冕身體不好啊。”

“那你覺得我身體好嗎?我現在還要時不時上醫院動手術,你是怎麽得出我身體比苗冕身體要健康的結論的?要換的話,你自己為什麽不跟她換,非要來跟我換?”

跟我換了,又不是她去跑三千米,她當然不覺得有什麽。

我一直認為嚴佳樂是個善良熱心的人,沒想到她隻是在以自己的“善良”去要求別人。

憑什麽?

最後嚴佳樂在苗冕的冷哼聲中走了。

苗冕根本就不感激她,她何必往上趕著做好人?

運動會的事情,在飯桌上,我隨口提了一句。

簡父簡母似乎很在乎,反複地問了幾次,諸如什麽時候開始,你報了哪個項目,是幾點鍾開始比賽,運動會的時候學校允許家長進去參觀嗎?

雖然覺得奇怪,但我還是一一回答了。

最後我想起件事,在飯桌上宣布道:“運動會結束後,要開家長會。但具體時間,等老師親自打電話通知。”

簡父簡母聞言臉上瞬間就有了光彩,連聲說:“好啊,好啊。”

顧教授和方醫生從來都不參加我的家長會,因為太丟臉了。

而簡父簡母因為心裏對我存有愧疚,幾乎是有求必應。

確定運動會的參賽項目後,每天最後一節自習課鈴聲響起,班主任邵老師就會到教室裏來趕人去體育館領器材,然後讓大家“臨時抱佛腳”,抓緊練習。她振振有詞道:“我們可是臨一中學最優秀的重點班,不僅要在成績上力壓其他班級,運動項目更是不能落於人後。”

一時之間,大家的心思似乎從繁重的學業中稍微解放了出來,班裏的氣氛也變得輕鬆活潑了很多。

運動會到來的前一天,必須繪製完畢班徽、班旗,確定好班級服裝、班級宣言,寫好班級介紹廣告。

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而20個臭皮匠,怎麽著也能頂好幾個諸葛亮。

在打聽到其他班級並沒有選擇校服作為班服,而是以“球服”“跆拳道服”“漢服”等特色服裝武裝突出自己的班級之後,班幹部最終大手一揮,定下了我們班就以校服作為運動會當天的展示班服,並且要求班上所有女生都要化淡妝。

關於用校服做班級展示服裝這一點,全班二十票通過。選擇其他的服裝,還得進行采購,實在是太麻煩了。但關於第二條,班上所有的女生都化淡妝,我們女生全都表示“臣妾做不到”。

【2】

到了運動會那天,其他班級都是七點半集合,八點入場,我們班六點半就集合了。班幹部從校外叫了一個女生來,專門幫我們女生化妝。

盡管之前對化妝這件事有諸多不滿,但不用自己動手,我們都還挺高興的。化完妝之後,都有點兒興奮,拿著手機拍了許多張照——自拍、互相拍、合影。

班主任老師是在七點的時候才出現的,她給我們做運動會前的動員:“我希望大家能齊心協力,度過這忙碌的三天,給自己的臨一中學生涯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們都大聲地說了一句:“好!”

《運動員進行曲》響起,太陽亦升起來,橘色的光芒灑遍大地。首先是校長講話,他在最後宣布:“臨一中學運動會,正式開始!”

雷鳴般的掌聲響起的同時,禮炮亦飛上了高空發出巨響。

緊接著就是各班展示自己的風貌了,隻聽廣播裏說:“迎麵向我們走來的是二年級理科重點班,他們挺拔的身姿昭示了他們堅忍不拔的意誌,他們擁有傲人的學習成績,不服輸的精神,他們就是二年級理科重點班。同學們,加油!”

我們邁著整齊的步子走向主席台,班長高高舉起“二年級理科重點班”的牌子,喊出口號:“二年級理科重點班,能文能武,文武雙全!”

比賽正式開始了,首先是100米短跑,班長安排人去加油,我卻請假離開了隊伍。

簡父簡母和簡維安都坐在主席台家長席上,眼看太陽越來越高,溫度逐漸攀升,我一點兒也不想讓他們繼續留下來。

鉛球比賽是在下午進行,我帶著他們參觀校園。

這感覺很神奇,在沒有知道真相前,我喊他們爺爺、奶奶喊得很順口,知道了真相後,我反而拘謹,再也不願叫他們。可是此刻,攙扶著他們慢慢地走在校園裏,我竟然覺得心裏很寧靜,還有一股暖流從心底淌過。

公告欄裏的成績榜單上有我的名字,十多張三好學生照片中有我的,擺在教室課桌上的試卷上的分數也讓他們讚不絕口。

我有些赧然,被長輩認可是我一直努力奮鬥的方向,此刻我忽然覺得一切的努力和辛苦都有了意義。

之後他們把我趕回去:“班上的集體活動,你離開那麽久也不太好。我們有維安照顧,放心吧。”

我又扭扭捏捏起來,真想反駁一句,我根本就不擔心,可是這話在心底說說我都為自己臉紅。太假了。

下午,站在喧囂的運動場上,舉起鉛球的瞬間,我抬頭望了望天空,在一片加油聲裏用盡全身力氣將鉛球扔了出去。

鉛球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與烈日擦肩而過。

計分的同學舉起旗子,大聲喊道:“七米三!”

鉛球要投三次,我活動活動手腕,再次把鉛球扔了出去。

簡維安他們站在我的右側,跟大聲喊加油的同學不一樣,他們隻是朝我微笑。

計分的同學再次揮舞旗子,喊道:“七米五!”

“七米三!”

塵埃落定。

一瞬間,眼前又好像拉開了慢鏡頭——歡呼,跳躍,群情激奮。

廣播響起,才知道我獲得了第三名。

獎品是一個老土的筆記本,扉頁寫著剛勁有力的一句話——“恭喜顧寶兒同學榮獲臨一中學運動會鉛球比賽第三名”。

我完全沒有想到,我會獲獎,抱著獎品愣在原地。

那些天的記憶仿佛定格在簡維安微笑著朝我走過來的瞬間。

我發現,我還是無法抑製地喜歡這個人。

而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時光仿佛被按了快進鍵。

很快,就到了9月。

17歲生日的那一天,我翹了一節晚自習,簡維安趕來給我過生日。

他買了蛋糕,上麵滿滿當當插上17根蠟燭,他一根一根地點燃它們。晚風吹得燭光搖曳,他要我閉上眼睛許生日願望。

我閉上眼之後,他開始給我唱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溫柔的聲音仿佛融進燭光裏,快要將我整個人都軟化掉。

當我睜開眼睛,他催促我快吹蠟燭。

他溫柔帶笑的眼睛在燭光搖曳中深邃得好似一場夢境,我舍不得醒過來,更不想將蠟燭吹滅。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視線,疑惑地看著我,問:“怎麽了?”

我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將蠟燭全部吹滅。

黑暗將我們籠罩,我看著對麵的他模糊的輪廓,心跳在那一瞬間飆升,緊張得血液都要凝固。

“我知道這很荒唐……但我還是想告訴你……”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一片寂靜裏擴散開來,帶著微微的顫抖。

“簡維安,我喜歡你。”

他沉默了一會兒,在我幾乎以為他根本沒有聽到的時候,他站了起來。我慌張地抬頭看向他,卻覺得他高大的身影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很想捂住耳朵,不去聽他準備說出口的殘忍的話。

“對你好是因為你是維穎姐的女兒,自始至終,我都是你的長輩。”他的話一字不漏地傳進我的耳朵,隨即他轉身離開。

我坐在空曠的操場上,看著天空閃爍的繁星。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卻還是在結局揭曉的時刻,難過不已。

盡管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可他畢竟是我法律層麵的舅舅,這巨大的鴻溝注定無法跨越。

我曾經抱著一丁點兒期望,期望他對我是有一些異樣的喜歡的,在這一刻,這種奢望終究破碎。

而他似乎對簡父簡母無所不言,很快他們就決定了我的命運,決議直接將我送去國外留學。

他們通知我這件事的時候是國慶第一天休假的清晨,藹藹晨光從拉開的窗簾縫隙裏透了進來,我看到一隻小蟲在窗台上掙紮著死去。

【3】

接下來的記憶就非常混亂了。

先是考托福,還考了SSAT,最終進入了國外一所女校念書。在國外的每一天都很忙碌充實,我過了兩年地獄般的生活,才考上了哥倫比亞大學。

簡維安送我去機場。

候機室的人很多,我亦步亦趨地跟在簡維安身後,看他幫我寄存行李,看他幫我登記領登機牌。

離開前,我忍不住又說了一次:“我喜歡你。”我仰頭看著他,倔強地盯著他的眼睛,“我喜歡你,簡維安。”

我緊緊地盯著他,生怕錯過他任何細微的表情,然而我終究迎來了失望。

簡維安笑容滿麵,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他甚至伸手在我的頭頂按了一下,語氣溫柔地說:“嗯,我也喜歡你。”

那種對待小孩子的方式以及與他的動作完全不符合的溫柔語氣,讓我一下子就紅了眼眶。

他做到了他說過的話,他始終是我的長輩。

廣播提醒要登機了。

簡維安提著背包,拉著我走向安檢口準備登機。

他朝我揮了三次手,在看到我不願意轉身之後,果斷地先離開了。

我看著他慢慢地往後退,轉身沒入人群裏,快要拐彎的時候突然轉身朝這邊揮了揮手,然後轉彎,不見了。

他轉彎之前似乎還跟我說了什麽,但是我沒有聽到,隻看到他的嘴唇在張合。

我就要離開這座生於此長於此的城市,去一個完全陌生的遙遠的城市了,可簡維安,那麽輕易地說了再見。

飛機穿越雲層,陽光落在雲層之間,好似一個華美的夢境。

然後飛機似乎轉了一個彎。從機艙狹小的窗口望出去,對麵的雲層似乎破了一個大洞,千萬束光芒傾瀉而下。

回想起我們初遇時,第一次見麵隻有一個平淡的招呼。而這一次會麵,卻成為後來人生的轉折點。

得知我不是他們親生的真相那晚,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眼看著這座城市從熱鬧歸於冷清,我蹲在一家服裝店門口,安靜地盯著地麵。而簡維安,好似英雄從天而降,他給我的世界帶來歡笑、喜悅、溫暖。

回想起我第一次意識到了愛時,隻是每天見麵就幸福得仿佛擁有了全世界。在書吧三樓靠窗的包廂裏,橘色的暖光柔和地灑在他身上,他的側臉溫柔深邃,讓我心悸不已。

再後來,我說“我喜歡你”,他說“對不起”。

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暗戀的時候,現實從碎掉的美夢之後投射進來。

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裏看到過的一句話——青春從你說愛我的時候開始了,從你說並不是不愛我的時候結束了。

一股巨大的憂傷擊中了我,我難過得想要放聲大哭,卻發現完全哭不出來,嗓子似乎被什麽東西死死地堵住了。

最終,我用雙手抱住了自己,彎下了腰。

恍惚中,我聽到了鍾聲。

我知道,我的青春已經結束了。

已經完全結束了。

【4】

時隔六年後的再一次見麵,是在加拿大的溫哥華。

那會兒,我剛從大學畢業,熱熱鬧鬧地與在美國留學的同胞慶祝之後,便開始工作。

眼看著就要過年了,我卻隻身來到了溫哥華。也沒有別的事情,就是單純地想出來走一走,看一看。

畢業之後,時間多得是,周末、年假,還有其他一堆假期,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我住在小旅館的二樓,狹窄的木樓梯曲折地往上,腳踩上去,便發出細微的“吱咯”聲。

213室,朝著街道,窗欞是天藍色的,掛著米黃色蕾絲窗簾。一推開窗,清新的氣息混合著人們的話語聲便傳了進來。外麵是個集市,人多的時候看過去就是一片人頭,各種發色。

我清早出去,坐在前台後的老人家慈祥地笑:“出去啦?”

我笑著回應一聲:“嗯!”

他回應一句“玩得開心”,我再笑著說聲“謝謝”,然後推門而出。

溫哥華是一座綠城,租上一輛自行車,沿著街道一圈又一圈地轉悠,聞到香味奔去小餐館裏,再去大教堂、海邊、廣場,又轉回來。

12月的溫哥華,陽光出來的時候,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適。若是刮了風,溫度一下子降下來,也十分冷。因為馬上就要過聖誕節,植物園、動物園,甚至廣場都會有表演活動,還有美食節。

那是來到溫哥華的第五天,簡維安找了過來。

晚上附近的公園有小型燈會,還有唱詩班過來進行小型露天表演。附近的居民們帶著各自在家弄好的食物來擺上幾桌,任人們隨意吃喝。是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啊,真是不錯”的事情,我自然不會不到場。

然後,在一片五顏六色裏,我看到了那純粹的黑。

我說的是,頭發。

在溫哥華見到華人其實一點兒都不意外,畢竟是華人的聚居地,我卻在那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等著那個人轉過身來。

我想看看他的臉,看看是否是心裏一直想著的那個人。

這麽多年來,我總是在做這種蠢事,抱著這樣莫名其妙的期待,特別是在國外,見到與那個人相似或者相近的身影,都會凝視著期待。

是不是他?

會不會是他?

每一次我都失望,不是他,不是他。得到太多這樣的結果,我自己也有點兒分不清楚,最後我到底是失望難過,還是已經習慣。

那個人從六年前在機場說再見之後,就真的再也不見。他教會了外公、外婆使用視頻上網,是的,最終我還是接受了他們。每個星期,我們都要視頻聊天,聊一些生活裏的瑣事,盡管那些瑣事每一件都大同小異。

五年前,簡維安結婚了。對象是誰,我都沒有敢聽下去,隻匆匆忙忙地說有事,就切斷了視頻。

那時,呆坐在公寓的椅子上,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隻能這樣了。

我以為,我不回國,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我苦笑了一聲,然後就看到自己一直凝望的人真的轉過身來了——溫柔幹淨的臉,眉眼彎彎,一看就覺得他很可親。穿著銀灰色連帽運動外套,姿態優雅地跟旁邊的人交談。這一轉身,他的目光就對上了我的。

他先是愣了愣,然後笑起來,舉起右手揮動了一下,大聲喊道:“寶兒!”

是中文。

於是我也笑起來,舉手回應:“嗨!簡維安!簡維安!”

簡維安,你知道嗎?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簡維安,你知道嗎?我一個人在國外過得很辛苦,很艱難。

簡維安,你知道嗎?我獨立堅強到曾經在半夜回家的時候獨自打跑了企圖不軌的外國大漢。

可是,我什麽都沒說,臉僵了僵,卻最終還是歡快地笑了,小跑著朝他奔去。

我跟簡維安沿著林間的小道,肩並肩地走在一樹銀花般燦爛的燈光下。樹枝上落了些雪,在燈光的映襯下,晶瑩剔透。

另外一邊,音樂的節奏一變,西班牙舞曲響起,奔放而熱烈,有不少年輕人手拉手地走到中間的空地上,跳起熱辣的桑巴舞來。

最初的半個小時裏,我在不停地詢問,比如最近如何?舅媽好看嗎?怎麽還不生寶寶?

簡維安始終笑望著我,目光柔和,卻沒有回答我任何問題。

我也一點兒都不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我希望我離開之後,簡維安會想念我,會過得不好,我希望舅媽從來都不存在。

然而,我打量著他,已經三十而立的簡維安,依舊溫潤如玉,不用問也知道他過得很好。

我又有些惆悵地說道:“你過得很好。”

簡維安仍舊是眉眼彎彎地笑著,聞言點了點頭,也問:“你過得不好嗎?畢業後,你要留在美國工作,爸媽同意了,但是你已經六年沒有回國了,還突然就不跟家裏聯絡了。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麽還是一副小孩子脾氣呢?”

“嗯?”我沉吟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承認,“被你們慣的啊。原來我在家裏,從來不敢大聲,更不敢任性。”

“你啊。”簡維安無奈地搖頭,又問我,“工作怎麽樣?”

“挺好的呀。”

我根本沒有想過,還能有這樣一天,我跟簡維安如此平靜且平等地交談。

果然,歲月如刀,成長改變的東西太多了。

簡維安失笑道:“你應該回答‘不好,很累’。”

“為什麽?”

“這樣我就有理由將你綁回國去了。”

我無言地側頭看著溫柔笑著的簡維安,心中一陣疼痛。

我想大聲地問他,你知不知道,這麽多年,我對你還沒有死心,我還喜歡著你,我還沒有喜歡上別的人。你明明知道我那麽喜歡你,你為什麽還要跟我說這些曖昧不明的話?

“抱歉。他們很想你,你也知道,他們年紀大了,眼看著就七十歲了,我實在是不願意……”

我打斷他的話:“我知道。讓我考慮考慮吧,結果一定會讓你滿意的,不然枉費你特意趕過來找到我施展美男計。”

簡維安沉默了。

“不用為我擔心,我已經長大了。”我承認我故意挑刺,可真正看到沉默不語的簡維安,心裏又不舍了,反過來開導他,“都說回不去的故鄉,到不了的遠方,可是故鄉在等我回去,遠方我已經到達,人生已經圓滿了,不是嗎?”

簡維安眯了眯眼睛,最終還是釋懷地笑了。

他點點頭:“你說的沒錯。”

走著走著,就遠離了熱鬧的人群。公園裏栽種了不少樹木,都長得很高大,枝葉茂盛。上麵纏繞著一圈又一圈彩燈,一閃一閃,很燦爛,像極了調皮的星星。

可能是因為遠離了人群,又因為傍晚才下了一場小雪,冷風吹過來,身上有些冷。我抱著胳膊,跳了一下,身上就被披上了一件外套。銀灰色連帽運動外套實在是有些寬大,我覺得那衣服可以裝下兩個自己。

抓著外套,看著隻穿著低領毛衣的簡維安,我歪頭一笑:“我們回那邊去吧,不然感冒了可不好。”

我沒有把衣服遞還給他,因為知道就算遞回去了,這會兒他也不會把衣服接過去穿上的。

篝火晚會已經開始了,人們都在盡情地跳舞狂歡。

我看見了,故意歡呼一聲,把外套丟給簡維安,又拉著他跑進了跳舞的人群裏。

維安露出稍顯無奈的表情,卻盡力跟上我的舞步。

快三、慢四、踢踏,來國外這麽些年,如今我會跳的花樣還挺多的。簡維安跳舞的姿勢還不錯,就是僵硬了點兒,手腳動起來的時候,有點兒像笨拙的小企鵝。我為自己這樣的想象而微笑起來,等簡維安把視線投過來的時候,連忙正色。

在跳舞的間隙裏,隻要稍微轉動眼珠,就可以看到那張溫柔的臉,比起我放在錢包裏那張偷拍照要更鮮明些,輪廓也立體多了。

隻是時光似乎分外厚待他,他依舊是我記憶裏的模樣。

到底是有好幾年沒有麵對麵了,等到華爾茲的音樂響起,被他抓住手往腰上放時,心跳快得竟然讓我一時間有些眩暈。

“你打算在這裏待多久?”我有些疲倦了,跟著音樂的節拍,大著膽子假裝不經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緩慢地移動著步子。

“我後天去加州,是工作的事情,因為你一直不往家裏打電話,就索性先來溫哥華找你。”

【5】

簡維安住的酒店離這兒有一段距離,我執意要看著他坐上巴士離開。

10點10分,等待最後一班巴士。我們兩個人在薄薄的雪上跺著腳,呼出的氣體很快凝結成團。

巴士一直都沒有來,我問簡維安:“要不,今晚你在我住的旅社再開一間房?”

簡維安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我清楚,他是害怕我會情不自禁。

所以,我隻是笑了笑。

一時之間,我們都無話可說。

又跺了一會兒腳,手放在口袋裏,耳朵藏在帽子裏,還是冷得有點兒受不了。明明溫哥華的冬天,溫度從來都是0℃以上,可還是冷。

怎麽會這麽冷呢?

我恍了下神,然後就看到了遠處緩慢地接近的橘色燈光。

“車來了。”我對他說,頓了頓,又說,“我先回去了。再見,舅舅。”

說完,我就轉身往旅社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簡維安站在我身後,靜靜地看著我離開。

突然就受不了了。

我奮力往前走,因為總是覺得冷,便不停加衣服,所以身上的衣服加起來起碼有七八斤重,整個人也笨重得很。

我聽到雪落到地麵的簌簌聲,身後的巴士緩慢地壓在雪上,發出吱呀的聲響。

很快,巴士超過了我,拐了一個彎就不見了。

直到此時此刻,眼淚才像決了堤一樣,肆意地流下。

我拚命地朝已經消失了的巴士追去。

在這寂靜的溫哥華雪夜,我大聲喊道:“簡維安,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腳下一個踉蹌,我摔倒了。

冰冷的雪濺在我的臉上,又被眼淚融化,沿著臉頰滑下。

簡維安,謝謝你,讓我喜歡你這麽多年。因為想著你,所以我從不感覺孤單。

但是,我決定了,從這一刻起,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我爬起來,仰頭看著雪靜靜地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