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真相揭開,總是那麽讓人難以忍受。我曾經以為,我的出生雖然難堪,但到底是因為愛。

事實卻並非如此。

簡維安給我看有關報道,告訴我,是因為我媽媽被欺騙了,所以才有了我。

當年,媽媽不過18歲,念大一,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卻不得不被開除。她性子很烈,認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一定要讓他身敗名裂,揭發他的真麵目,讓這個衣冠禽獸再也不能在學校欺騙涉世未深的女學生。

隻是,一個貧苦無依的女學生對抗有權有勢、有名有錢的教授,結果可想而知。她被反咬一口,所有人都說是因為她貪錢、貪捷徑勾引了他,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他曾經毫無顧忌地當眾這麽罵我。

我知道他不愛我,恨我,卻沒想到根源在這裏。

【1】

病房門被輕輕敲響,我抬起頭。何嘉寶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保溫瓶和一袋水果。我對她疲倦且虛弱地笑了笑:“早上好。”

何嘉寶帶上門,輕聲問:“餓不餓?”

何嘉寶是簡維安的女朋友,我第一次知道。

她一頭利落的短發,職業西裝襯得整個人十分幹練。聽說,她是簡維安的大學同學,一起留學英國,一起回國,但與簡維安不同的是她仍舊選擇了法律,目前是N大學檢察院的助理審判員。

我從火災中死裏逃生,醒過來,就看到她端坐在我床邊翻看文件。見我醒來,她大方地伸出手,說:“你好,我叫何嘉寶。不知道簡維安有沒有向你介紹過我,我是他的女朋友。伯父伯母不是很方便來醫院照顧他。而你的情況我也知道了。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的!”

真是個讓人喜歡的爽朗女孩。

與她相比,我就像是生長在陰暗角落裏的不討人喜歡的植物。

聽到她關心的詢問,我連忙搖頭:“不太餓,但是該吃東西了。”

何嘉寶點點頭,將保溫瓶放到桌子上,倒了一碗雞湯遞過來,說:“還有粥。”

“謝謝。”我接過來,喝了一口,“簡哥怎麽樣了?”

何嘉寶把粥倒出來,回答我:“手術結束了,但麻醉效果還沒有過去,預計中午才能醒過來。你不要擔心,手術很成功,醫生很專業,隻是他想站起來還需要時間,還得做康複治療。”

“我知道。”我捧著碗,慢慢地喝湯。

“你心理壓力不要過大,等維安醒了,你能動彈了,我借輛輪椅帶你去看他。”

“謝謝你。”我客氣地說道。

“不用客氣。”

垂下眼簾,觸目所及的是包得厚厚的繃帶。掌心、手臂、腿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使得我沒能撐到醫院就暈倒了。醒過來,手術已經結束了,醫生囑咐我不能動,不能下床,不然燒傷的部位留下疤痕就難看了。

簡維安的傷很重,骨頭斷裂,全身大麵積不同程度灼傷,聽說手術進行了近十個小時才結束。

何嘉寶守著我喝完了雞湯和粥,告訴我中午有骨頭湯喝,才笑眯眯地告辭。

她走了之後,我盯著關上的門,這個時候才感覺恐懼蔓延上來,渾身冰冷,幾近虛脫。

中午的時候,班主任邵老師帶著嚴佳樂、苗冕和劉明慧來看我。安慰的話邵老師沒有多說,隻是讓我好好養傷,等能動了,就回學校上課。落下的課程,學校也會安排老師幫我補課,讓我不要擔心成績。

之後邵老師就先離開了,嚴佳樂、苗冕和劉明慧她們三個人留了下來。

嚴佳樂伸手摸了摸我身上的繃帶,目光帶著敬畏:“我們都聽說了,寶兒,你真的很勇敢。這次火災,死了不少人。”

“報紙上有頭版頭條,一會兒我把報紙拿給你看啊。”苗冕撇撇嘴,說道,“現在最重要的是,寶兒可是女孩子,聽說燒傷之後傷疤很可怕……”

劉明慧和嚴佳樂打斷了苗冕的話:“你少說兩句。”

苗冕翻了一個白眼。

“缺課的事情不要擔心,來的時候我跟明慧商量好了,等你回學校,我們就把筆記借給你抄。”嚴佳樂說。

劉明慧點了點頭。

“真好心。”苗冕陰陽怪氣地說道。

“苗冕,你要是覺得待在這兒煩,就回學校去,想複習就複習,想睡覺就睡覺,沒人攔著你。”嚴佳樂瞪著眼睛,拔高了聲音。

“我不走,買來的禮品我花了錢的。”苗冕不甘示弱。

嚴佳樂頓時就站了起來,我連忙拉住了她,對苗冕說道:“你想要,那就都給你。謝謝你來看我。”

“這還差不多。”苗冕提著一袋禮品,直接走了。

“寶兒,你就是脾氣好,但你也別生苗冕的氣。上午英語課和物理課上,她都被老師點名了。作業出錯率太高,她心情不好。”嚴佳樂坐了下來,解釋道。

“沒事。對了,我這兒有蘋果,你們吃嗎?”我問。

劉明慧搖了搖頭。

嚴佳樂問:“你能吃蘋果嗎?”

“應該可以吧?”我也不確定。

“那我先上百度查一下。”說著,嚴佳樂就掏出手機上網。

我不由得好笑:“問醫生、護士不是更快?”

“對哦。那你等等,我去問問。”嚴佳樂說風就是雨。

病房裏隻剩下我跟劉明慧大眼瞪小眼。

突然,劉明慧開口說:“你別因為邵老師的話掉以輕心。咱們班畢竟是重點班,兩個月不參加考試,或者是第二個月參加考試成績退步了,你肯定會被調去普通班的。最好還是請個家教老師。我看你待在醫院裏也挺無聊的。”

“嗯,謝謝你,明慧。”我感動地看著她。她不提醒我,我完全想不到這一點,心思完全沉浸在“簡維安有女朋友了”“簡維安為我受傷了”裏,滿腦子都是“簡維安”。

明慧卻直接移開了視線。

“用不著謝。”過了一會兒,她低聲問,“你父母的事情怎麽樣了?”

想到火災前聽到的錄音,原本因為父親每晚都按時回家而鬆的那口氣又提了上來。

但我隻是搖搖頭:“隨便他們了,大人的事情……”

嚴佳樂的大嗓門傳來:“寶兒,你可以吃蘋果,我削給你吃啊。”

我跟明慧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微笑起來。

她們都走了之後,病房又恢複了安靜。

走之前,嚴佳樂和劉明慧都握拳為我打氣:“寶兒,加油哦。”

“嗯。”我用力地點頭。

從昨晚到現在,手機都無聲無息。我不知道有沒有人通知我的父母,還是已經通知了,他們卻並不願意來醫院照看我。何嘉寶說我的情況她知道了,至於到底知道了什麽,她卻沒有細說。

手機放在床邊的櫃子上,我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想,再等等吧。等到晚上或者明天,滿血複活的顧寶兒會直麵慘淡的人生,給父母打電話,請求他們給我請一個家庭教師。

而現在,就讓我先哀悼一下我未出師就已經遭遇滑鐵盧的初戀吧。

不用很久,給我一個晚上就好。

【2】

下午的時候,護士把輸液針拔了,一邊用棉簽按住我的手背,一邊問我:“外麵的小夥子是你男朋友吧?我看他都在那裏徘徊一天了,你怎麽也不讓人家進來?”

我大驚失色,說道:“我還在念書呢,什麽男朋友不男朋友的。”

護士“撲哧”一聲笑了:“學校不允許你們早戀,所以才不承認的吧?”

我擺手說道:“不是這樣的。”

“行了,我幫你把他叫進來啊。看他擔心得不行,上午還纏著楊醫生問你的情況。”說完這句話,她就提著藥瓶出去了。

門晃動了幾下,最終關上了。

我猜測著到底是誰會在門外徘徊不敢進來,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門就被推開了。

我的眼睛越瞪越大,脫口而出:“許維鬆?”

許維鬆進來後一直低著頭,反手把門關上了,還在門口磨蹭。

看他這樣一副小媳婦的模樣,我有些好笑,突然就想逗逗他,便問道:“你不是來看我的嗎?一直低著頭,看哪兒啊?”

“醫生……”

他的聲音如蚊子叫,要不是病房窗戶被關上了隔絕了外麵的聲音,我還真的聽不清楚。

“醫生說,你傷得不是很重,就是……就是要好好休息。”他提高了音量,“你, 你好好休息。”

“謝謝你。過來坐坐吧。”我的心情有些複雜,招呼他道。

磨蹭了一會兒,許維鬆最終移動步子,坐在了我床前的凳子上。他似乎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但宛如兔子受驚般快速地收回了視線。

“我這兒有蘋果,洗了的,你要不要吃?”

“還是……還是我削給你吃吧。”許維鬆似乎鼓足了勇氣,伸手去拿櫃子上的水果刀和蘋果,卻一不小心把水果刀掉到了地上,他連忙撿起來,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去洗洗。”

說完這句話,他飛快地跳起來跑出去了。

沒想到,他的眼睛也跟兔子一樣紅紅的,還腫了起來。

大概,在外麵偷偷地哭了很久吧。

像是驟然得知了一個隻為自己而存在的秘密,心裏忽然有什麽輕微地炸開了,我看到了星雲一般瑰麗的景象。

良久,良久,我都沉浸其中。

我不知道的是,許維鬆確實為我哭了。那時的他,正坐在教室裏。午間休息有20分鍾,可以打開鎖著電視機的箱子,看20分鍾的本市新聞。

不過驚鴻一瞥,就看到了我。

他生平第一次逃課,跑出校園,跳上車,心還劇烈地跳個不停。不敢去我的班級確認我是否平安,隻好用更笨拙的辦法去醫院詢問是否有“顧寶兒”這個病人。

然後就意外地撞見了教語文的邵老師,許維鬆記得他是顧寶兒那個班級的班主任。

跟過去,隻看了一眼,眼淚就控製不住地嘩啦啦往下流。

直到胸口火辣辣地痛,才知道自己屏住了呼吸。

不敢再多看一眼,隻好奔去找醫生詢問具體情況。在聽說她的傷情的時候,一直倒抽冷氣,就好像那些傷烙印在自己身上一樣。

他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大概因為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缺乏父愛,所以不夠有男子漢氣概。為什麽會喜歡顧寶兒呢?是因為偶爾一次去親戚家玩,撞見了她被父親辱罵。那時的她,明明難過得要死,卻咬住嘴唇,在她父親離開後,勉強自己露出了笑容,堅強得讓人移不開視線,讓人好向往,好喜歡。

可是他踟躕不前,不敢直接麵對她,更不敢說喜歡。

水果刀洗了幾次,深呼吸了好多次,才敢再次推開門。拿了蘋果,開始削。知道對方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手忍不住發抖。

一不小心蘋果皮就斷了。越是想鎮定,就越是慌張,一個好好的蘋果,被削得七零八落。

我瞪著眼睛,看著許維鬆手裏坑坑窪窪的蘋果,一點兒吃下肚的欲望都沒有。

許維鬆也注意到了蘋果的賣相不佳,弱弱地說:“對不起。這個,這個蘋果還是我自己吃吧。我再幫你削一個。”

說完,他“哢嚓哢嚓”飛快地把那個難看的蘋果吃掉了。又拿起一個蘋果,深吸一口氣,如臨大敵般開始削起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削蘋果時麵無表情到可怕的程度。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挫敗感。

可能是他的認真感染了我,在蘋果皮再一次被削斷的時候,我不由得驚呼出聲。

許維鬆抬頭,眼中懊惱的情緒一覽無餘。

我忍不住說:“再換一個削唄。”

許維鬆停頓了一下,居然真的放下了手中的蘋果,重新拿了一個。而這一次,很順利,從頭到尾皮都沒有斷。

我忍不住在他拿起蘋果皮炫耀的時候笑了。

傷口其實很痛又很癢,但是不能動,也不能抓。天氣特別悶熱,幸好病房的條件非常不錯,空調一直開著,才讓我好受一些。可是繃帶捂緊的地方周圍,還是起了痱子。護士拿來痱子粉給我塗上,卻沒什麽用。我隻感覺自己的形象肯定特別滑稽,一整天都在忍耐著難過,心情低落,直到此刻,才開心了一點兒。

許維鬆睜大眼睛看著我,繃著的臉也漸漸地放鬆,露出了笑容。他笑起來,臉上有兩個酒窩,我一下子就呆住了。第一次看到有酒窩的男生,感覺好奇妙。

許久之後,許維鬆把蘋果切成一塊一塊放在碟子裏,又倒出牙簽插在蘋果塊上麵遞給我,緊張地說道:“給,給你吃,放,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我沒辦法拒絕這樣的許維鬆,便安靜地吃著蘋果塊。

而許維鬆,他已經開始“荼毒”第四個蘋果了。

可憐的蘋果。

長大以後的我有很多追求者,他們有的**不羈,有的花言巧語,有的成熟穩重,但是沒有一個像許維鬆那樣小心翼翼。

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仰望他的光。

但我怎麽會是光呢?我連自身的陰暗都驅散不了。

【3】

一個星期後,我終於能夠動彈了。

在這七天裏發生了不少事情。

比如我最終鼓足勇氣打電話回家,卻隻得到了“你不要再打過來了”的冷漠回複。

比如簡父簡母事先就為我考慮到了,將陳翰林請到醫院來幫我補課。

比如何嘉寶並不是簡維安的女朋友,而是她追求了簡維安六年,如今好不容易有個機會他第一個想到的求助對象是自己,便打蛇隨棍上,自我認定是簡家兒媳婦了。

既然能動了,上午的課程結束了,點滴也打完了,離午飯時間卻還有半個小時,我想趁機去看看簡維安。我叫來護士,讓她用輪椅推著我來到簡維安的病房。

簡維安睡得很沉,似乎在做美夢,彎起嘴角笑了。

為了讓骨頭好好生長,他的四肢都被厚重的石膏固定住了。剃了個光頭,這麽幾天,已經長出了細細短短的一層。在我眼中,他依舊英俊。

畢竟,他可是我的英雄。

突然他睡得不安了,焦躁地轉動腦袋,又試圖移動四肢,幸好四肢都已經被固定住了,他卻著急了。

先是小聲喊——

“維穎,維穎姐,姐……”

漸漸迭聲大喊——

“維穎,維穎,維穎——姐——”

我看他滿頭大汗,忍不住從櫃子上抽了紙巾,想幫他擦擦汗。然而我一碰到他,他就驚醒了,目光迷惘地看著我,喊了一聲:“維穎姐?”

“簡哥,是我。”

簡維安的目光一下子就清明了:“對不起,寶兒,我做夢了,認錯了人。”

我隻是隨口一問:“維穎姐?她長得跟我很像嗎?”

沒想到簡維安卻臉色大變。

我不由得心裏“咯噔”了一下,猛然間意識到——

“維穎?姐?她就是你姐姐的名字嗎?你跟我提過的感情很好的那位姐姐?”話一出口,我猛地記起了一件事。

簡父簡母送湯給我喝,他坐在駕駛座上,發來短信:“他們把你當他們逝去的女兒。”

而母親在那一天,語氣怨恨,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每次看到你,我就會想起那個賤女人,想起那些我痛恨的事情。每次你叫我媽媽,我都要忍耐。眼看著你長這麽大,長得跟那個女人那麽像,我就想掐死你。”

一種可能性在我心中生成,我驚駭地看著簡維安,聲音顫抖地問:“不可能的吧……不可能的吧……你不可能……我不可能……”最終,我試探地喊了一聲,“舅……舅?”

簡維安卻閉了閉眼睛:“是。”

天塌了也不過如此。

也隻有這個理由,能完全解釋他對我無條件的好。

也隻有這個原因,能說明簡父簡母對我的愛護。

我分明已經相信了,卻還是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我大聲喊:“護士!護士!”

護士急匆匆地趕過來,問:“怎麽了?怎麽了?”

“抱歉。我想回自己的病房,麻煩你送我回去好嗎?”

護士的臉色僵了一下:“好吧。”

說著,她推著我離開了簡維安的病房。我恨不得輪椅的輪子能飛起來,好逃離身後無盡的深淵。

不是的。

不會的。

“……你還好吧?是不是傷口疼得厲害?我看你流了好多汗。”護士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對,關切地問道。

我不好。

我怎麽會好?

我卻說道:“我沒事。你扶我去**吧。謝謝你了。”

下午上完課,護士建議我去樓下走走,透透氣。我同意了,讓她用輪椅推著我下了樓。

夕陽西下,晚風徐徐。草地上有不少病人,有小孩子在吵吵鬧鬧玩遊戲,卻不小心撞到了好幾位病人。

護士歎氣,走過去跟他們說了什麽,很快他們排排坐下來。護士回頭看了我一眼,又把輪椅推過去,停在那群小孩的身後。

“你們會唱《小星星》嗎?”

“會啊!”小孩們齊聲說道。

我嘟囔著:“可是我不會啊。”

沒想到我這句話被坐在前排的小胖子聽到了,他舉起手:“護士姐姐,我身後這位姐姐不會唱《小星星》!”

頓時所有的孩子都轉頭看向我。

小胖子得意揚揚地站起來,說:“我會唱《小星星》,我教你唱好不好?”

其他小孩也七嘴八舌地說:“我也會,我也會,我可以教你!”

於是,我開始跟著一群小孩學唱《小星星》。

夕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一點兒都不熱,好像有什麽隨著歌聲遠去了,心裏輕鬆了很多。

連著唱了好幾首兒歌,我忽然注意到了站在一邊的許維鬆。之前那一次他是逃課來看我的,今天也不是周日休假,不會是一下課就來了吧?

這麽想著,我笑著朝他揮手。

“許維鬆,你來啦!”

許維鬆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他含蓄地舉起手搖了搖。

太陽漸漸地落下去了,暖光漸漸退去,薄暮籠罩了整座城市。

護士過來趕草地上的病人回房。

小胖子舍不得走,硬是抱住我的大腿不放。

周圍的孩子“轟”地發出笑聲,其中一個說:“羞羞羞,楊家偉,你羞死人了。大姐姐不是你的,她是大哥哥的,你抱著她,大哥哥會吃醋的。”

許維鬆再度臉紅。

我無奈地看著這群人小鬼大的孩子,又看看被小孩們逗得窘迫的許維鬆,頓時哭笑不得。

“大家都回去吧!餓了吧,現在可是晚飯時間,再不回去,就沒有飯吃了。”

小孩們一聽到吃飯就興奮,沒過一會兒,就全散了。

“那大姐姐,拜拜了哦。大哥哥,你要對大姐姐好哦。”孩子們聲音很整齊,小手揮得也很整齊。

我不由得搖搖頭,目送這群小鬼頭回住院部。

許維鬆撓了撓後腦勺,走上前來,說:“我向朋友要了理科班這個星期上課的筆記,還幫你帶了這個星期發下來的試卷和習題本。”

我很驚訝,又很感激:“真的?謝謝你。”

他推著輪椅送我回了病房,又把筆記本、試卷、習題本都放下來,就說再見了。

如果不是因為坐電梯上樓的時候,光滑的鏡麵照出了身後這個少年,臉發紅,雙眼發亮,我會以為他隻是因為同學友愛,特意來送筆記本、試卷、習題本的。

【4】

接下來我都沒有再去看過簡維安,隻從護士的口中得知他恢複得很好。

一轉眼,我就即將住院滿一個月了。

燙傷後植皮的地方愈合良好,醫生也說再待幾天,我就可以出院了。

而醫生宣布這個消息後,簡父簡母很快就來到了我的病房。

他們臉上的表情告訴我,簡維安告訴了他們,我知道他們的身份了。他們並不說話,簡母則直接抱住了我。

等放開我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睛紅了,眼淚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來。

“出院後,就回我們家吧!你要是不喜歡我的手藝,我可以請一個阿姨來煮飯。”

聽到這樣的話,我不由得疑惑地問:“為什麽?我可以回自己的家。”

“你都住院一個月了,他們來看過你嗎?放心吧,維安都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很快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簡母忍不住又抱了抱我。

我簡直不能理解。

簡父簡母一離開,我就去找簡維安。

聽完我的來意之後,他說:“沒事,我會說服他們的。你……等你出院的時候,我找何嘉寶送你回去怎麽樣?”

我搖頭拒絕道:“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吧。”

然而我出院後,並沒有先回家,而是去參加臨一中學10月的月考。走進教室的瞬間,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看我,目光讓我有些不舒服。

但我隻是皺了皺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而我一坐下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同桌好像往另外一個方向移動了一下,似乎想要遠離我一般。

班主任邵老師對我的回來表示了歡迎,還讓我不要因為家裏的事情有太多壓力,放輕鬆對待明天的考試。

我很奇怪,我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容不得我多想了,盡管請了家教老師補課,也有筆記本做輔導,試卷也全做完了,但自我感覺還是落後了其他人一大截。

專心想最後衝刺一把,因而我忽略了宿舍裏異樣的安靜。

兩天的考試倏忽而過,任課老師又將我叫到辦公室,給我發了一堆特別輔導作業。抱著那堆作業回到宿舍,卻發現宿舍裏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真是的,我住了一個月醫院,因為學習忙沒空去看望我也就算了,我回來了,也不等等我再走。

空氣裏沒有一絲風。我攔了輛出租車,上車,告訴司機:“星湖灣別墅區。”

我搭乘的這輛出租車沒有冷氣,司機將車窗全都搖下,然而空氣仿佛被曬得凝滯了一般,灼熱將我烘烤,很快校服後襟整個兒貼在了背上,黏糊糊的,令我難受得很。尤其是,我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汗流經的皮膚癢癢的,我必須用盡全身力氣阻止自己伸手撓癢的衝動。

要是出租車開得快一點兒,說不定會涼快一些,偏偏現在是下班人流高峰期,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按部就班地交錯亮起,車輛行人卻依舊擁堵。

車子一停下來,四周全是鳴笛聲,路人們的抱怨聲,以及車載電台裏快節奏的歌曲、相聲小品、廣告聲,這一切混雜在一起,嘈雜且令人頭暈。

實在是太難受了,拆了繃帶的部位上塗著的厚厚藥膏似乎被汗水稀釋了,沿著肌膚緩慢地流淌,如同令人厭惡的蛇在爬行。

“師傅,能不能繞道啊?”我忍不住開口了。

年輕的司機正隨著電台裏的音樂節拍搖晃腦袋,聞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探頭出去看了看路,說:“不成啊,你看,前後左右都堵死了。”

我隻得拚命地告訴自己要忍耐,最終還是翻找書包,拿出一包紙巾,挽起袖子擦掉了胳膊上讓我不舒服的融化了的藥膏,露出底下斑駁的傷痕來。

司機看了我一眼,說:“啊,小妹妹,你這不會是燒傷了吧?”

“對。”盡管對他的語氣很不爽,但我還是淡淡地回了一句,“9月的時候不是有一起火鍋店起火的事故嗎?就是那次受的傷。”

“你住在星湖灣別墅區,家裏有錢,你的傷肯定會治好的!”

我摸著口袋裏的手機,撇了撇嘴角。

“你不是剛從醫院出來的?”司機卻一點兒都不在乎我的冷淡,繼續說,“你知道嗎?星湖灣那邊出大事啦!”

我不是很好奇。

“星湖灣別墅區現在可是出名了!因為住在星湖灣的一個N大學的教授,好像是姓顧,哎呀,年紀這麽大了,還跟美院年輕的女學生拍那種視頻……視頻被人爆出來發到網上!你說說,現在怎麽那麽多當官的、當老師的,都被爆出不雅視頻啊……”

窗戶大開著,他的聲音又毫不掩飾。

旁邊的出租車司機聽到了,也探過頭來討論。

“啊!這事兒還牽扯出一段十多年前的舊事呢!聽說顧教授不是第一次侵犯女學生了。活該,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

他們還興奮地說了什麽,我完全聽不到了。

隻覺得耳朵“嗡”的一聲,一顆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讓我難受極了。身體軟綿綿的,好似踩在棉花上一般,又像是一隻沒有靈魂的布娃娃,睜著眼睛,卻看不清前方,茫然不知所措。

很快,嘈雜的噪音瘋了般湧入我的耳朵,刺激得我忍不住抱住了劇痛不已的頭。

“喂,你怎麽了?小妹妹,你怎麽了?不會是病沒好就出院了吧?”

我抬起頭,看見出租車司機的嘴唇張張合合,聽見了他的話,卻理解不了他話裏的意思。巨大的恐懼像一張網,將我死死地罩住。

我驟然想到簡父簡母在得知我要出院的消息後,就立刻趕了過來,讓我跟他們回去。

在我不知所以跑去問簡維安的時候,他說讓我自己回家。

“這事兒發生多久了?”我嘶啞地問道。

“什麽?”

“星湖灣別墅區顧教授不雅視頻的事情!”

“都快一個月了吧,聽說他被學校開除了,那女學生正在起訴他。”司機隨口答道,“唉,路總算通了,我現在給你繞個道,保證不堵車,行不?”

蕭瀟的話猶在耳邊——我喜歡他,我敬愛他,我要保護他。

此刻這些話,就像一個巨大的笑話。

不,不,不,是我太小太天真,我怎麽會以為大人的感情還會如小孩子那般純粹?

我想到我打電話給那個女人,她冷漠地說“你不要再打過來了”。因為習慣了他們的冷漠,我沒有深究原因,此刻我懂了。

盡管不溫暖,但一直存在的,我的家,破碎了。

【5】

10月的傍晚忽然就降溫了,我站在家門口,被風吹得忍不住瑟瑟發抖。

一路走過來,原來靜謐的社區花園裏現在似乎每個角落都站著人,他們都在竊竊私語。

“聽說那個女學生才二十來歲呢,比他女兒大不了幾歲。”

“那些視頻應該是他自己拍的吧,真變態啊。”

“嘖嘖,真看不出來,好惡心。”

“聽說十多年前就被告上過法院,當時他堅持自己是被勾引的,是無辜的。”

“是啊,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了。結果呢,過了這麽多年,他還是忍不住,又朝女學生下手了。”

“他兒子在英國念書吧?”

“是啊,聽說是學法律的,不知道學成之後會不會跟他爸爸一樣是衣冠禽獸呢?”

“不叫的狗最會咬人了。”

宋阿姨聽到了開門聲,走出來看到是我,臉上露出驚訝又尷尬的表情:“寶兒啊。”她搓了搓手,“你怎麽回來了?”

我的家,我不能回來嗎?

走進去,我看到那個女人端坐在沙發上。她瞥了我一眼,目光怨毒。我忍不住挺直脊背,頭再一次劇烈地疼痛起來。

她卻端起了茶杯,我注意到從不戴首飾的她戴了一隻白玉鐲子。那鐲子襯得潔白纖細的手腕特別好看。

她慢條斯理地吹著浮在水麵的茶葉,然後細細品茶。她的拇指撫摸著杯沿,看過來的目光裏恨意更濃。

“回來做什麽?”她冷笑了一聲。

我懵懂地看著她。

這麽多年了,她終於把她積攢了這麽多年的恨意光明正大地宣泄出來。

這如山般沉重的恨意讓我胸口刺痛。

我進退兩難,咬住嘴唇,片刻,難堪地喚了聲:“媽媽。”

她似乎無法忍受地擲出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砸過來。

杯子砸中我的額頭,重重的一痛之後,滾燙的茶水潑了我一身,我像隻落湯雞般狼狽。

她再度冷笑,揚聲喊道:“宋姨,把她給我趕出去。”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就看到宋阿姨真的提著一個箱子走過來。

她小聲勸我:“走吧,你都走了一個月了,現在回來做什麽呢?”

我張了張嘴,想說我沒有走,我隻是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月,可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有什麽堵在喉嚨裏,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直到被宋阿姨拉著走到了門口,我才突然回神,倉皇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麽。指甲劃過門框,指尖劇痛,是我的指甲連著皮肉硬生生地被刮掉了一塊。

我想大聲問“為什麽”,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門離我越來越遠,然後轟然關上。

箱子被扔在我身側,宋阿姨還“好心”地多嘴了一句:“別再來了,你又不是太太親生的。”

我被趕出來了!被毫不憐惜地扔了出來!

我跌坐在地上,粗糲的水泥路蹭破了我衣袖的手肘部位。我呆呆地坐在原地,後知後覺地拍了拍緊閉的大門。

大門巋然不動,我終於意識到我無力回天。

從心底泛起陣陣涼意,那寒冷令我牙齒打戰。我環抱住自己,卻壓抑不住地劇烈地發著抖。

我在顧家從來都可有可無,一次次地說服自己,一次次地被現實擊倒,但我心裏始終懷著愛。

可現在,是怎麽了?

我將腦袋埋到膝蓋上,不去想任何事情。

突然之間累極了。

突然之間就想,要是我沒出生就好了。

我總以為有一天我可以得到幸福,可事實並非如此,我終於被現實打敗了。

身後什麽時候停了一輛車我不知道,車門打開了,我被人從地上扶了起來。回頭,轉動幹澀的眼珠,我發現來人是何嘉寶。

她歎息了一聲:“走吧。”

“去哪裏?”聲音沙啞得讓我自己聽在耳朵裏都難受。

“我覺得維安這事兒做得挺不地道的,顧教授的事情,他瞞著你;伯父伯母已經拿回了你的監護權,他也瞞著你。現在還故意讓你對這裏失望透頂。他這人,城府真的是太深了。”

何嘉寶幫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將我扶到車裏坐著,又幫我撿起箱子,放進車子的後備箱裏。

然後,她坐在駕駛座上,透過後視鏡看著我,說:“聽不懂吧?聽不懂沒關係,我現在給你講我知道的那部分,剩下的部分,就等簡維安幫你解惑吧。”

我遲鈍地點了點頭。

“首先,顧教授和方醫生雖然沒有離婚,但顧教授被學校辭退了,方醫生也不得不從外科首席醫生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其次,蕭瀟,她懷孕了,逼顧教授結婚不成後,她就決定來個魚死網破。再次,顧教授的醜聞爆出之後,伯父伯母和維安都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就向法院提出訴訟,要求拿回你的監護權,最後他們成功了。”她一邊開車,一邊條理分明地說道,“有哪兒不懂需要我解釋的嗎?”

我搖搖頭,她說得一清二楚,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簡父簡母都很高興,帶著我去他們布置好的房間。房間非常大,有一個大大的書架,兩張大書桌,一張書桌上放著書,另外一張書桌上擺著電腦。柔軟的大床,藍色的被單、被套讓整張床看起來好似被海水包圍著。而壁紙上則是一群五彩斑斕的魚。

我隻是搖頭。

似乎喪失了語言能力,我就隻剩下搖頭這一個動作了。

晚餐十分豐盛,是簡母親手做的。凡是好吃的,他們都拚命地往我碗裏夾,還讓我多吃點兒,長胖一點兒才有力氣學習。

家裏沒有幫傭的阿姨,所有的事情都是兩位老人親力親為。

我覺得不好意思,吃完飯之後想幫忙洗碗,卻被趕回屋去。

“早點兒洗澡,早點兒睡覺。考了兩天的試,也累了。”簡母的語氣十分溫柔,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簡維安。

他就是被這樣溫柔的媽媽養大,所以才會從來都輕聲細語,溫柔得讓人心醉吧。

他是我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