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果雲知道

回校之後,我盡量假裝若無其事。同班同學沒有跟我一起撞見我父親外遇的事,這讓我鬆了口氣。

下午在宿舍的洗手台旁洗衣服的時候,突然,站在我身側一起洗衣服的明慧開口說:“寶兒,我爸爸在我考上臨一中學之後對我說,他隻能維持這個家到大考結束。”

她的聲音淡淡的,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我早就知道他們關係不好,卻一直假裝不知道。因為,我害怕。可是,那一天,我爸爸這麽說完之後,我忽然就釋懷了,甚至跟他說沒有必要,他們可以早點兒離婚,我不介意。所以我才那麽拚命地學習,我要逃離這裏,逃離這一切。”

【1】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像隻為了過冬忙忙碌碌的小倉鼠般連軸轉。

去簡維安家參加補習,回家喝藥,回學校上課。

第一次月考的成績出來了,跟一年級直接張貼成績榜單不同,老師們先分發試卷,講解試卷,最終才把總分成績排名通知大家。

那幾天,班上的氣氛很凝重。試卷發下來,成績幾乎死死地咬緊,差1分,差0.5分,每個人都在計算已經發下來的試卷自己的總分是多少,並悄聲問其他人的成績。

最後一科也就是物理試卷發下來時,坐在我右前方的女生抓著試卷,突然哭著跑了。

理科班女生人數特別少,我們班就隻有七名女生而已。

跟我同桌的嚴佳樂抓住我的手,說:“走,我們去找苗冕。”然後她又跟負責維持班級紀律的人說了一聲,拽著我就跑了出去。

我們三個人這個學期是一個宿舍的。二年級的宿舍跟一年級的不同,宿舍是四人間,除了我們三個之外的女生叫劉明慧。她向來埋頭學習,從來沒跟我們說過話。

苗冕衝下了樓,跑到隔壁圖書館,進了洗手間的隔間號啕大哭。

嚴佳樂拉著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苗冕,還有幾分鍾就上課了,老師這節課肯定是要講解試卷的,缺席的話……”

“你們都考得好,假惺惺地來安慰我,不過就是為了看我笑話吧!”隔間裏的苗冕氣急敗壞地說道,語帶哽咽。

我跟嚴佳樂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該回什麽話好。

“英語少兩分,數學1分,語文1分,化學1分,物理卻比你們少了8分!8分啊,我肯定要墊底了。”苗冕的聲音帶著些歇斯底裏的絕望,“萬一要是考不過普通班,被人趕超了,我可怎麽辦?”

我和嚴佳樂都沉默了。

臨一中學的製度就是這樣,一年級的時候隻是成績最差的擔任班幹部而已,到了二年級,重點班的學生要是考試成績不如普通班的,三次月考依舊如此,普通班的同學就會調進重點班,而重點班的同學就會被趕到普通班。

從重點班到普通班的落差,是我們重點班所有人都不想承受的。這不僅僅隻是成績,還關乎我們的自尊和驕傲。

最終,我走上前,蹲下,耐心地說道:“可是,如果你缺了這一堂課,你的疑惑沒有在這一堂課裏解決掉,事情說不定真的會像你想的那樣發生。哭是沒有用的,苗冕,我們回去吧。”

良久,隔間的門打開了,苗冕眼睛紅紅地站在我們麵前。

嚴佳樂跳上來一手挽一個,我們快速地往教室跑。

夏日的蟬鳴此起彼伏,講台上物理老師在喋喋不休地講速度公式,氣溫把他的聲音融化、放緩、拉長,逐漸變得像虛弱的蜂鳴。然而教室裏的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我卻忽然開起了小差,視線從講台上轉到了窗外。

我坐在窗邊,透過濃密的梧桐枝葉,遠遠地可以看到寬闊的操場。似乎所有的學校都是這樣的格局,教學樓逼仄地擠在一起,每一間教室都小得除了課桌之外,連兩人並排走的間隙都沒有,而操場大大咧咧地占據了整個學校占地麵積的三分之一。

操場上有低年級的同學在上體育課,正排著隊繞著操場跑步。

一年前,我絕對想不到,我會坐在爭分奪秒、競爭壓力巨大的重點班裏還敢偷偷走神。那個時候,我也不敢想,有一天,我會考進重點班。

我一直覺得,我沒有天分,99%的汗水,通常會白白流掉40%,剩下59%才有回報。

但簡維安給了我這個自信,現實也給了我夢幻一般的回報。

盡管試卷發下來,我的心也在隨著差1分、差0.5分劇烈地跳動,卻能夠保持冷靜,正確地看待得失。因為我知道,就算仍存在差距,我卻一直在努力前進。

所以我不怕暫時的輸,我知道最終的贏會屬於我。

物理老師講到激動處,用黑板刷敲了一下黑板。

盡管臨一中學早就實現了現代化教學,然而教學PPT永遠隻有提綱,老師還是習慣於板書。當然,還有一部分老師是為了不養成學生依賴拷貝老師的教學PPT的習慣,才故意將重點寫在黑板上,讓大家抄筆記。

我回過神來,注意到老師已經講到了第二道應用題。這道題我的解題步驟沒有錯,但最終答案有點兒偏差,因而被扣了分。這也是物理試卷上我唯一失分的地方,連忙集中注意力,認真聽講。

又到周末,有一天半的休息時間。在宿舍收拾東西的時候,嚴佳樂忽然提議,明天一大早去爬山。

“整天都是學習學習,腦子都要被“學習”兩個字糊住了,我要去呼吸新鮮空氣,陶冶情操,放鬆心情,以最佳的狀態迎接下一周。怎麽樣,你們去嗎?”她的視線掃過我們。

出乎意料的是,劉明慧竟然率先出聲:“我要去。幾點?爬哪座山?在哪裏碰麵?”

“6點,吳仙山,森林公園北門見麵。”嚴佳樂說道,“苗冕和寶兒呢?”

“我也去。”沉吟了一下,我回答道。

吳仙山是N市有名的景點,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傳說這裏飛升了一位吳仙。又有唐代著名詩人被貶至N市,題詞其上。近現代又因為某位將軍大人被囚於此,因而聞名遐邇。它背靠N大學,西鄰小球湖,風景優美,登高遠眺,肯定讓人心曠神怡。

“我不去了。”苗冕有氣無力地說,“你們有時間放鬆心情,但是我……神經緊繃,完全放鬆不下來。”她用手指了指太陽穴,“回家還得麵對老爸老媽的嘮叨,你們祝我好運吧。”

她這番話讓輕鬆了一會兒的氣氛又凝重起來,劉明慧率先離開了宿舍,不一會兒苗冕也跟我們說了再見。

宿舍裏隻剩下我跟嚴佳樂。最近簡維安的父母常常送湯來學校,我拒絕也沒有用,隻好腆著臉接受了這份好意。而這還是第一次多放一天的假,我想告訴他們一聲,免得他們到時過來找不著我。但也許他們正在睡午睡,打電話過去沒有人接聽,我想著過會兒再打。

嚴佳樂湊過來,小聲地問我:“你還去吳仙山嗎?”

我點點頭:“去。”

她撫著胸口:“那就好,苗冕最近也真是太消沉了,我還怕你們被她影響扔下我一個人呢。隻是,明慧說她肯定去,萬一你不去,我一個人麵對明慧,到時候場麵不知道多尷尬。”她隨口抱怨了一句,“她真的是太冷漠了。”

“她隻是專注於念書。”我回道。

“是,是。那我也走了啊,明天見。”

“明天見。”

【2】

9月中旬的陽光穿透濃密的枝葉投射下來,地麵一片斑駁。6點多的山林,似有極淡的白霧環繞。滿眼的綠,偶爾跳躍的其他色彩總讓人精神振奮。

我們一行三人,沒有選擇水泥澆灌的台階,隨著人群拾階而上,而是避開人群,沿著蜿蜒的泥濘小道慢慢地往上爬。

一開始還聊一些明星八卦,然後,嚴佳樂幽幽地說了一句:“唉,我也好想上哥倫比亞大學啊,全世界排名第14位,多好啊。”

劉明慧說:“我倒是想念完大學再出去留學,比較向往去英國。”

“真好,我家可沒有那麽多錢真的送我去留學。”嚴佳樂羨慕道,“寶兒,你呢?”

“我沒想過。不過,我哥哥在英國留學。要是明慧你申請英國的學校,可以向我哥了解些情況。”我說。

劉明慧怔了一下:“好。”

嚴佳樂“嘿喲嘿喲”快步往上走了幾步,突然回頭:“明慧呢,數學成績最好,寶兒呢,物理成績最好,而我語文成績比較好。從現在開始,由我來問你們語文題目,你們答;然後明慧你問我們數學題目,我跟寶兒答;寶兒問物理問題,我跟明慧答,怎麽樣?”

我跟明慧相視看了一眼,齊聲說:“好啊。”

就這樣,我們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在9點來臨前,接近了半山腰一處休憩的涼亭。嚴佳樂遠遠地就看到了,提議我們暫時休息一會兒。我跟明慧都附議了。

等走到涼亭時,我們先是愣住了,很快就開始翻自己的包包。

涼亭四個方向中的三個都對著路口,一側是公路,可以容納一輛車行駛,而另外一側則是水泥澆灌的台階,最後那一條小道則正是我們來的方向。這麽一個要衝,當然不僅僅隻是涼亭那麽簡單,它是一家粉店。

走了這麽久,盡管身上帶了麵包、餅幹之類的零食,但還是有點兒饞。

小店的桌椅不多,都擺在路邊的平地上。我們先跟老板要了三碗米線,我和明慧要了水煮的,嚴佳樂一個人要了涼拌米線。等了一會兒就等到了座位,連忙占了位子。不一會兒,熱騰騰的米線就端上了桌。

正狼吞虎咽著,我的肩膀被用力地拍了一下,一個興奮的聲音在耳邊炸響:“顧寶兒!”

一回頭,一張大大的笑臉近在咫尺,嚇得我差點兒連筷子都扔了出去。原來是米利和她男朋友。

知道我們要繼續往上爬,米利自告奮勇地要為我們帶路,說她知道一條小路,路上的風景特別好。

就這樣,我們的隊伍多了米利和她的男朋友許樂兩個人。米利跟許樂是出來約會的,畢竟學生手上零花錢有限,總不能天天逛街光看不買吧。

“有一次我跟他打電話時吵架,我一怒之下就跑出了學校。那時他們男生宿舍已經鎖門了,他急得從窗戶跳了出去,又攀爬了學校的圍牆到處找我。最後,我們兩個人就在街上走了一個晚上,實在走不動了,他就背我。”米利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看著許樂,語氣裏有淡淡的幸福意味。

後者很不好意思地抬頭看天。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米利應該隻是需要一個傾聽對象,可是她完全沒有顧忌第一次見麵的嚴佳樂和劉明慧。她們臉上的尷尬之色濃得讓我完全沒法忽視。

“最近總感冒,明明是大熱天,許樂覺得我懶得鍛煉,硬逼著我來爬山,沒想到這麽巧遇到你。”米利又說,“對了,寶兒,你新交了男朋友沒有啊?”

頓時,我也尷尬起來。

她卻完全沒在意我回答了沒有,徑自往下說:“哎,你不知道,過年的時候,我們班聚會,我還聽到了連澈的消息呢。連澈,你還記得吧?你那時候的男朋友。聽說他現在讀的是美國男校,全校都是男生,一個女生都看不到,可鬱悶了。”說著,她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尤其對上嚴佳樂亮閃閃的八卦目光,我恨不得地上裂開一條縫讓我鑽進去。

先前融洽的學習氣氛完全沒有了,一路上都響著米利的聲音。

我隻好心不在焉地聽著,偶爾回一句“嗯”,把注意力轉移到周圍的景色上。

果然如米利所言,這一路的風景比我們剛剛上來選的那條路要美很多。

野生的紫荊花瓣隨風散落。一人高的蘆葦隨風搖晃,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往遠處眺望,正是碧波**漾的小球湖,陽光照射在水麵,泛起的漣漪折射出白色的光芒,仿若星河。

“從這邊過去,有一條很美的紫荊花道哦。”米利說道,“我帶了相機,一會兒讓許樂幫我們多拍幾張照片!”

“好啊。”

說到照相,我們幾個人有些興奮起來。出來玩,怎麽能不拍照呢。隻是我們三個人都隻是為了放鬆神經、呼吸新鮮空氣來的,完全沒想到要拍照留影,所以都沒有帶相機,先前更是把注意力放在了你問我答之上,現在總算有點兒出來玩的氣氛了。

撥開高過頭頂的三角梅,穿過一條特別窄的小溪,對麵果然是一大片紫荊樹。花開正豔,滿目都是玫紅色。

米利熱情地拽著我們幾個人先照了幾張合照,她又單獨擺了幾個姿勢,拍了好幾張,又催促我們去找位置,擺姿勢照相。

之後,她從許樂手裏拿過相機,看看剛剛拍的照片效果如何。

四個人的合照,我跟嚴佳樂都不吝嗇地比畫出了“剪刀手”,米利嘟嘴裝可愛,明慧雙手放在身前,一臉淡笑。

“哎呀,不錯嘛。”嚴佳樂說,劉明慧也點了點頭。

“我先看看我的單人照。”

米利快速地往下翻,邊點頭,邊誇獎許樂。

“我們家許樂的技術就是好,表情都抓得很棒啊。明慧,你選的背景後麵有人,他們居然在親親,被拍下來了……”

突然米利的聲音小了下去,並且按了幾個鍵,把照片放大,又把畫麵調整聚焦到我背後的那對男女身上。

“寶兒。”米利的聲音都變了,“這男的不是顧教授嗎?那女的是誰?”

我也變了臉色,連忙搶過米利手中的數碼相機。隻看了一眼,我就確定了那確實是我爸爸,而那個女的,我也認識!

簡維安曾經帶我去見她,她用自己的經曆開導我,學習並非一無是處。

她是蕭瀟!

第一次見麵,就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她喜歡我的父親的蕭瀟!

我死死地抓住了數碼相機的帶子,胸中的憤怒如滔天烈焰。

太不要臉了,她竟然真的勾引了我爸爸!

【3】

我簡直怒不可遏,然而米利怯生生的一句“寶兒,你還好嗎”就把我拉回了現實世界。

大腦瞬間空白了,我根本不敢去看眼前幾個人的臉。

他們做下了那麽不要臉的事情也就算了,偏偏被照相機拍到了。

照片清清楚楚,連狡辯撒謊都不可能。米利、許樂、嚴佳樂和明慧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爸爸出軌了。

“我現在該怎麽辦呢?”我茫然地問。

米利握緊了我的手:“別擔心,我們都站在你這邊,一定會有辦法的。”

我終於抬起頭,所有人的眼神裏都帶著憐憫,我往後退了一步:“米利,相機存儲卡先給我好不好?晚點我還給你。”

米利點了點頭,從我手中拿過數碼相機,快速地取出存儲卡塞給我:“你要回去了嗎?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最終我點了點頭。

回到家,宋阿姨告訴我,夫人今天值班,接著又歎了口氣,說她真的是太熱愛工作了,先生早上有些感冒跡象也沒有叫他一起去醫院。

我坐在客廳裏,摁著遙控器,一邊抬頭看牆上的時鍾。指針一下下地移動,那細微的聲響仿佛敲在我的心底。

中午的時候,簡維安打來電話,問:“今天爬山感覺怎麽樣?”

昨天我最終打通了他家裏的電話,告知爺爺奶奶今天跟同學有約出去爬山。他們笑嗬嗬地連連說好,整天悶頭學習也怪累的,讓我好好玩。

驟然間,我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怒火了:“簡維安,你知道蕭瀟做了什麽嗎?”

“蕭瀟?怎麽突然提起她?她做了什麽?”簡維安的語氣充滿了無辜。

“你是她的朋友,會不清楚她幹了什麽醜事?”我口不擇言,“她勾引了我爸爸!”

電話裏寂靜了幾秒,然後,簡維安平靜的聲音響起:“寶兒,你現在情緒不太好,等你冷靜下來,再跟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好嗎?”

電話被掛斷了,我將手機扔在沙發上,用手捂住臉,將頭深深地埋進了雙膝間。

世界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就要將我吞噬掉。

手機震動,發出嗡嗡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了一眼,收到一條短信,來自簡維安。是發來詢問我情況,來安慰我的嗎?剛剛是我不對,我不該用那種語氣對簡維安說話,明明一點兒都不關他的事。

好好跟他道歉吧。

這麽想著,我打開了短信。

“我跟蕭瀟是在去雲南旅行的時候認識的,剛好都定居N市,彼此覺得有緣分才做了朋友。我所認識的蕭瀟,開朗大方,堅強獨立,熱情自愛,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我想,你所說的她勾引了你的爸爸,其中肯定有什麽誤會。她是個很單純的女生,不會做這種事情。”

一長串文字刺得我眼睛發疼。

單純的女生,會在第一次跟陌生人見麵的時候,就告訴她“我喜歡你的爸爸”嗎?

明明是炙熱的9月,我卻在沒有開空調的溫度高達34℃的室內感覺到渾身發冷,冷得我發起抖來。

頭疼得就像要爆炸般,耳朵痛得聽不到任何聲音,我握緊了手機做了一個決定。

我自己坐公交車前往電腦城,買了一個讀卡器,然後找了一家數碼衝印店,讓他們把有那兩個人親吻鏡頭的照片讓店員幫我放大,單獨剪切之後洗出來。

拿到照片後,我用一個信封把照片都裝了起來。

回到家,我推開了書房的門,書房裏,電腦、多功能一體機皆安靜地佇立。我按下電源鍵,打開了電腦和多功能一體機。他們沒有給我單獨買電腦,念書的我並不太需要用電腦。

我上網找到N大學美院的網址,輸入了“蕭瀟”兩個字,點擊“查詢”。

不一會兒,電腦屏幕出現了幾條新聞。

原來這蕭瀟在學校裏還是個名人,她的繪畫作品還在市裏拿過獎,攝影作品還曾在《中國地理》雜誌上發表過。

我看著新聞圖片上笑得十分溫婉的蕭瀟。她長得不難看,相反,有一種特別的韻味。這樣的女孩子,肯定有很多人追求吧。偏偏,她要勾引我爸爸。

我仔細地抄下了她的個人資料,找到了她所在年級輔導員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之後,我深吸一口氣,快速地寫了一封揭露這位蕭瀟同學作風有問題、介入導師家庭、破壞導師婚姻的信,直接打印了出來。然後,我將這封信的電子版直接刪除。

我把打印好的信連同照片分成兩份,其中一份我放在書房的桌上。

做完這一切,我關掉了電腦多功能一體機,拔了電源插頭。

那個女人在醫院值班的時間,一般來說就跟雲朵一樣飄忽不定,從來隻有晚回,沒有早退。我想,這封信和照片,最先會被他看到。

宋阿姨叫我下樓吃飯的時候,漫天的紅光穿過透明的玻璃,將所有能照射到的全部染成緋色。

我看著端坐在餐桌兩側的父母,握緊了拳頭。

吃完飯之後,他就上了樓。過了一會兒,她也上了樓。我預估著他看到信的時間,忐忑地在一樓大廳等待。

但很快,時間到了晚上10點,宋阿姨來催我去休息了,樓上還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我故意放慢步子經過二樓,二樓靜悄悄的,隻聽得到我的腳步聲。

第二天上午,我就必須回到學校去了。他們一大清早就離開了家。宋阿姨告訴我,他們一個學校有事,一個醫院有事。

想了許久,我還是問:“那……他們看起來,心情怎麽樣?”

“太太心情很好,先生看不出來心情怎樣。”宋阿姨這麽回答我,神色奇怪地看著我。

去往學校的路上,簡維安打來電話。看著手機屏幕上拚命跳動的名字,我最終還是接了電話。

他語氣平靜地問道:“現在你應該冷靜下來了吧?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嗎?”

我想到昨天收到他發過來的短信,胸口就好像壓了鉛塊一樣,沉悶不已,於是回道:“我想,我不需要去你家等待陳翰林老師給我上課了。我很感謝你,因為你並沒有義務為我做這些事情,你卻始終在幫助我。隻是,我有父母,盡管不親密,但終究是一家人。家裏長輩還在,我不應該過多地麻煩你。”

【4】

工作日,書吧客人並不多,隻是隔壁新開張了一家火鍋店,此刻人滿為患,熱鬧非凡。

推開玻璃門走進去時,掛在門檻上的藍色風鈴發出細碎的叮當聲響。坐在櫃台後的女孩朝我微笑,指了指樓上。

我朝她點了點頭,抓緊了書包帶子,把書包往肩膀上提了提,抿緊了唇,抬腳慢慢地朝三樓走去。

在橘色燈光映照下,影子搖搖晃晃。

一步,兩步,三步……

我數著步子,一級一級地往上走。

來的路上,在公交車上遇到一對情侶吵架。在公共場合,尤其是在公交車上這種狹小的地方大聲吵鬧真的是讓人心煩不已。但男生很有耐心地哄女孩,女孩哭著撲進了男生懷裏,用力地捶了他的肩膀一下,卻到底是安靜了。

忽然就想起了最讓我委屈的那件事,打電話給父母沒人接聽,而我找到了簡維安。在他出現的瞬間,我委屈得不行。

事情解決後,我忍不住撲進了他懷裏,再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我的心在顫抖,他隻是笨拙地回抱了我,小心翼翼地拍著我的背,安撫我:“沒事了,沒事了。”那語調,好似哄著小孩子。

那一天,簡維安匆匆趕來,因為堵車就去自行車租賃點借了一輛自行車。離開的時候,我讓他帶我出去透透氣。我坐在那輛自行車的後座上,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衣擺。他帶著我穿梭在大街小巷,傍晚的風將他的襯衫吹得鼓起來,跟我的頭發飛起的方向一樣。

我從後麵望過去,可以看到他柔軟的發絲。然後,他的視線跟我的視線相遇,似乎觸電般,我立馬移開了視線。

好像開竅了一般,我忽然就懂得了愛。

我在他麵前軟弱是可以的。

我在他麵前放肆是被允許的。

我在他麵前撒潑耍小性子也是被寵溺的。

就連我的學習,都被這個人安排得妥妥當當。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軌跡發生,全都往更好的方向發展著。

不管我有何種需求,我還沒有提出請求,他就會先一步了解,並不動聲色地幫助我。

他總是眉目溫柔,從不多問,隻會安靜地守護。

在我難受至極的時候,他蹙著眉頭,仿佛在說:“可憐的寶兒,我可憐的孩子。”

可他的表情比我更像一位可憐至極的人。

似乎我哭的時候,他比我更傷心。

忽然就像倦鳥歸巢般,起伏的心緒平靜了,安然了。

沒有人不期盼,除了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之外,能夠擁有這樣一位守護者。

他比朋友離你更近一點兒,他跟你的關係比血緣親人略遠一點兒,他是最靠近你的人,他懂你的所有喜怒哀樂,他事事站在你的左右,他永遠都會待在你想要他在的地方。

簡維安從未對我說過任何甜言蜜語,然而,他答應我哥哥說要照顧我,就總帶我散心;注意到我成績退步,就每天風雨無阻地抽出時間來幫我補課;他會因為自己抽不開身而特別請一位家教老師,又因為顧忌我父母而讓我到他家接受補課。

到了二樓,我停了一下,望向掛在樓梯間用於拓寬空間的鏡子裏的自己。

曾經的自己,每一天都在期待下午的到來。而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後,快要上三樓前,總要站在這麵鏡子前將自己臉上過於甜蜜的笑容調整為普通的微笑。

多麽幸福啊。

隻是相見,就如此幸福。

在他讓我做習題的時候,偷偷地覷他一眼;在看到他專注地翻看手中的報表文件的時候,悄悄地、假裝不經意地移動自己的手肘,越來越靠近他放在桌上的手背。

越來越近了。

小指碰到他的手指了。

盡管一觸即離,但心中仿佛被那溫度燙到般火熱起來。

可是我沒有想過有一天,這所有的溫暖都會化為烈火將我傷得體無完膚。

推開門之前,思緒再度回到我語氣平靜地說“隻是,我有父母,盡管不親密,但終究是一家人。家裏長輩還在,我不應該過多地麻煩你”的時候,話音落下後,電話那頭陡然湧現出死一般的寂靜。

之後,他很平淡地說:“很好。”就掛了電話。

接下來的一天,簡父簡母每個下午依舊會帶著湯出現。我看到了坐在駕駛座上的人,正是簡維安。麵對簡父簡母殷切的麵孔,看著坐在駕駛座不耐煩地打開手機蓋又合上的簡維安,拒絕的話欲言又止,而握在手裏的手機響了一聲。

他說:“他們把你當作他們逝去的女兒。”

很快下一條短信又到了。

他說:“不必感激,反正你不懂得。”

我朝他們笑笑,之後拒絕了他們的湯。反正我不懂得感激,反正從來我都不被人愛。

每天最後一節晚自習課前,我都要打電話給宋阿姨,詢問我父親這一天的行蹤。星期一到星期三,他每天都按時回家了。

我鬆了一口氣。

成人的世界我不懂,但是我知道,我的養母對我十分憎恨,她就是因為我父親的出軌才那麽痛苦。她養了我十多年,雖然不曾給我笑臉,但至少沒讓我缺衣少食,居無定所。因為我的存在,時刻提醒著養母,父親曾經深深背叛過她的事實,所以,她這一生都過得鬱鬱寡歡。如果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讓她再一次經受這樣的打擊。

幸好,我父親迷途知返。

而星期四,簡維安忽然約我在書吧見麵。

所以,我來了。

【5】

明明之前也有過分別,可是再一次坐在布藝沙發上麵對他的時候,卻恍如隔世。

桌麵上擺放著黑森林和提拉米蘇蛋糕,還有一杯楊枝甘露。

簡維安把那杯楊枝甘露往我的方向推:“我記得你喜歡喝這個。”

“謝謝。”我低著頭,小聲地說。

“之前是我不對,就算生氣,也不該惡言相向,作為成熟的大人,我更不應該跟你賭氣冷戰。抱歉。”

我用銀色的小勺子舀了一塊芒果,似乎這樣就能假裝沒聽到這句話,假裝不用麵對他一樣。

他並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知好歹,太過任性。

我就是這麽不討人喜歡。

簡維安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我眼角的餘光注意到他拿著一支煙在手指間轉動,有些訝然好好先生、健康主義者、運動分子竟然也會抽煙。

空氣裏布滿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一定很討厭我。

我苦澀地想,最終勉強露出一抹笑容:“沒有的事,是我不對。”

簡維安忽然打斷我:“那天你說蕭瀟勾引顧先生,我去N大學調查了這件事,發現他們確實在一起。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把跟她的聊天內容錄了下來,你聽一聽。”

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調出一個音頻文件。

“我出去抽根煙。”說完這句話,簡維安站起來,拉開門走了出去,還好心地幫我關上了門。

我像瞪著仇人一樣看著那手機,最後還是拿過來,按下了播放鍵。

背景似乎是某間咖啡館,音樂悠揚。

“我勾引他?”女人發出輕蔑的低笑聲,“簡維安,什麽時候你也這麽迂腐了?我蕭瀟可不是出賣身體的人,現在我缺的是愛,又不缺錢。”

“缺愛就非要找顧青懷嗎?”我聽到簡維安如是說。

顧青懷是我父親的名字。

“當然不是,我感激顧教授,打心底愛慕顧教授,尤其希望他能幸福。但問題是,他幸福嗎?”

“就算他不幸福,你也用不著插手吧?”

“我沒有插手,我隻是看不過去。你不知道顧教授過得有多苦,他跟那個女人是因為家族需要才聯姻的……”

“這種話你也信?”

“好,我知道這不是電視劇,現實中男人講這句話,十有八九隻是想騙女人的身體,但是顧教授不同。我見過那個女人,不施粉黛,配不上顧教授也就算了,還成天板著臉,把工作看得比什麽都重要。顧教授幾次生病發燒,那個女人都沒發現,還是我陪他去的醫院。聽說,那個女人對他的兒子、女兒也不上心。他說喜歡我、愛我,不愛那個女人。要不是因為他女兒還沒升學,怕毀了她的前途,顧教授早就跟那個女人離婚了。”

“他追求你?”

“沒有,酒後吐真言,我接受了他。”

很長的一段寂靜。

之後錄音的背景變了,驟然變得安靜。

簡維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寶兒,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蕭瀟和你父親關係不正常的,但是,這是大人的事情,大人會處理的。”頓了頓,他繼續說,“也許這個事實讓你難以接受,但我不希望有一天矛盾爆發,你所相信的事實崩塌後再來難過。”

音頻文件到此為止,我腦袋一片空白。

直到警報鈴聲大作,簡維安驟然打開門,對上他異樣焦急的眼神時,我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簡維安閃身進了包廂,一股濃煙飄了進來。

我被嗆得咳嗽了一聲,急忙問:“怎麽了?怎麽會有煙?”

簡維安不動聲色:“出了點兒事。”

說著,他用力關上了包廂門,將沙發推到門口堵住門。在我驚詫的目光下,他走到窗戶前,一腳就將包廂的窗戶連窗欞帶玻璃一起踢碎了。

外麵的熱氣湧了進來,洶湧得仿佛能看到空氣被蒸發的痕跡。

“過來。”簡維安命令我。

“到底怎麽了?”我慌了。

“隔壁的火鍋店著火了,本來我在店外麵抽煙,見火勢不大還能跑上來,沒想到火勢蔓延得很快,現在已經跑不下去了。”簡維安快速地說道,“趁火沒有燒到裏麵來,我們跳下去。”

“可這裏是三樓!”我崩潰般地大叫。

“冷靜!”

煙從門縫彌漫進來,我咬住下唇,深吸了一口氣,朝他走過去。

簡維安讚賞地微笑:“很好。”說著他翻身跳了出去。

我嚇了一跳,連忙奔到窗戶前,看到簡維安踩在空調外機上,他旁邊有鋼製的水管。

他朝我伸出手:“你怕不怕?”

我點了點頭:“怕。”

但我還是勇敢地爬上了窗戶,看了地麵一眼,三層樓,不算高,但還是讓我眼花了。我定了定神,抓住了簡維安的手。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很多人在地麵上圍觀,我知道過不了多久,火鍋店發生事故殃及周邊商店的視頻就會被傳到網上。

我們生死攸關。

簡維安引著我緩慢地往下爬,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簡維安的動作,腳踩在什麽地方,手抓住什麽地方。

包廂的熱氣透了出來,可以聽到火燒得劈裏啪啦的聲音。水管好燙,手心都被燙破皮了,但我咬緊牙關不放棄。

二樓已成了一片火海,木質的書架和紙質的書燃燒起來,像一場釋放的殘酷舞蹈。

我堅持不住了,手腳俱軟。

為什麽沒有人來救我們?

眼前模糊了,我看不清簡維安,看不清路,隻聽到簡維安朗聲對我說:“不要怕,寶兒,還差一點兒。”

我把手鬆開一些,原本是想往下滑動一點點,卻沒想到我就那麽直接跌了下去。

失重的感覺隻有一瞬間,身子直直地往下掉。害怕才湧上心頭,我就發覺自己已經停止了下落。

閉上眼等待落地的重擊帶來的劇痛,卻等了一會兒都沒有等到。

睜開眼睛,就對上了簡維安擔憂的眸子。

他狼狽不堪,滿麵灰塵,卻英俊得如天神下凡。

後怕在那一刻將我擊倒,我驚慌失措地抱住簡維安的脖子,號啕大哭起來。

我那麽害怕,怕極了,但我現在安全了。可我還是害怕,那一刻的失重感我再也不想體驗了。

直到有人將我從簡維安的懷裏拉出來,我才知道那樣的溫柔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發生的——簡維安的雙手不自然地扭曲,腿也不自然地彎著,為了救我,他拚盡了全力。

我的眼淚再一次失去了控製,爭先恐後地湧出。

簡維安笑了笑,很輕鬆的樣子,說:“不用擔心,我沒事。”

怎麽可能會沒事?

救護人員將我們分開,一起送進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