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這都不算愛

自從懂得愛,便一發不可收拾。

我愛的那個人,穿著打扮總是很隨意,偶爾一套西裝正裝簡直讓人移不開眼。他眉目幹淨,態度溫柔。最後一節自習課,會等在學校外那條長街的某一隅。有時是自己駕車,有時帶著司機。他的手指纖長白皙,翻動書頁時,能讓看的人屏息。

很多時候老師都會拖堂,他們總是恨不得像填鴨子一樣把所有的知識都填進我們的腦袋裏,讓我們在瞬間學會全部課程。

不管等多久,他都會在我敲開車門的瞬間,氣息不勻的時候,把溫柔的視線投過來,仿佛在說:“慢點,慢點,寶兒,我在這裏,我在這裏,不走,所以,不要著急。”

我歡喜地笑起來,多想撲過去,耍賴撒嬌啊。

但是我不能,我不可以,我隻是單方麵地暗戀他。在每一個沒有補課的日子裏,我都會夢見他。

【1】

隨著時間的推移,文理分班的考試開始了。

我收拾了筆袋,確認了所有的東西都齊全。在鈴響的瞬間,老師打開考場門。我們魚貫而入,尋找到自己的考號,坐下來。整個場麵安靜而肅穆,我拿手捂了下胸口,意外地發現自己完全不緊張。

在一個星期前,我就結束了長久以來12點入睡,5點起來的習慣。咖啡也不喝了。開始躺在**,看著別的床鋪透過來的暖色燈光還有些惶惶然,所有人都在努力,隻有自己格格不入。

但簡維安的短信很快追蹤過來,簡短的一句:“睡了嗎?”

我回複:“已經躺下了。”

他的回複來得很快:“睡不著的話,就閉上眼睛,回想今天一天的功課要點。卡殼了,完全想不起可以允許你起來看一眼卡殼的地方。”

於是我安心地閉上眼睛,從早晨的科目開始回憶。

三天的考試時間倏忽而過。坐在驟然變得吵鬧的教室裏,聽到一學年都沒有說過幾次話的同桌小心翼翼地問:“你……準備報文科,還是理科?”

“理科吧。我理科成績好一點兒,文科的話免不了要麵對地理,我地理真的是一塌糊塗啊。”我看著他說道。

“我大概會進文科班吧。”同桌語帶惆悵,“感覺考試發揮得不好,尤其是物理。”

“這樣啊。”感覺到了離別的愁緒,盡管沒有什麽交情,但想到以後就要開始適應新的環境,到底還是有些茫茫然。

班主任李老師進教室的時候,敲了敲門。這仿佛是一個信號,教室裏瞬間就寂靜得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

“今天,是你們坐在一年級549班的最後一天,也是我擔任你們班主任的最後一天。這一年來,我相信許多同學對我有諸多怨恨,對任課老師有諸多怨恨,對同班同學有諸多怨恨,但我想告訴你們,以後,你們就是想怨恨我們,都沒有機會了。”

班主任李老師說到這裏,停了一下。

“溫柔、陳嘉明、廖文、廖起、胡騰騰,你們5位,是最後一次月考測驗擔任班幹部的同學,這一個月來,辛苦你們了。而……”李老師又報出了八個名字,“這八位同學,我很欣慰,你們其中有人進步了,脫離了班幹部這個職位。隻是我也很傷心,居然有三位同學,由始至終,都待在這個位置上。我更傷心的是,曾經成績還不錯的同學,在最後一個月卻掉了下來。具體成績會在分班後公布,今天就不一一告知了。”

李老師按住講桌,視線掃了一圈,語氣擲地有聲。

“有競爭,有壓力,這種沒有硝煙的戰場氣氛,在大考的時候隻會更激烈。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可能你們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但我告訴你們,不要小看它,不要以為通不過大考,不能繼續讀書,你照樣可以活得瀟瀟灑灑。也許你們可能還在心底不服氣,覺得念書不過就是這樣,沒什麽用,但其實不是。你進入社會後,就會發現,學曆是一張入門證。你連一張入門證都拿不到,又怎麽能走得更遠,看得更高呢?”

說著,李老師朝門口做了一個手勢。所有的任課老師排著隊走進來,在講台上站成一排。然後,他們深深地給我們鞠了一個躬。

“感謝所有同學這一年來的努力學習,希望你們能有更好的前程。”

有些同學眼眶一下子就濕了,鼻子也變得不通氣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回以鞠躬:“謝謝老師的教導!”

還有感性的同學衝到了講台上抱住老師,泣不成聲。

不知道什麽時候,語文老師走到了我身邊,她抱住了我,低聲說:“對不起,顧寶兒,之前的事,是老師對不起你。”

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我拚命搖頭。

教室裏亂成一團,很多人在互相擁抱。我擁抱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擁抱。我們都在說祝福語,也有人在告白。

曾默也來抱了我一下,但她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用力地抱著我。

從今以後,就要分離了。盡管我們還在同一所學校,但不在同一個班級,原本就單薄的關係肯定也會變得越來越淡漠。

從7月25號開始補課,7月24號的時候我去新班級報到。二年級和三年級在另外一棟樓,那棟樓掩藏在老圖書館後麵,被包圍在高大的梧桐樹林裏,擁有絕對的安靜。

我路過了一年級的教學樓,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慢慢地走到二樓原來的教室。549班的班牌還在,隻是教室門鎖著。從拉開的窗簾望進去,空****的課桌椅靜默在原處。我心裏空****的,沒有著落。

一年級新生進校之後,549的班牌就會摘下來,換上新的班級號碼。

而整個臨一中學,唯有一年級有班級號碼。二年級分文理班之後,就隻有二年級文(1)班、(2)班,二年級理(1)班、(2)班這樣的代號了。

新的教學樓一層大廳公告欄上貼著分班名單,此刻正圍著一大群人。

我還沒有走近,迎麵走來的人看到我就拐了個彎,說:“寶兒,恭喜你啊。”

是曾默。似乎經過二十多天的暑假休息時間,她不知不覺就蛻變了般,臉上多了燦爛的笑容。

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會主動打招呼,我回應得有些遲疑:“……恭喜我什麽?”

她了然地點了點頭:“你還沒有去看分班名單吧,你進了重點班!”

腦子裏在尖叫“真的嗎?”,臉上卻已經先一步露出了笑容,我甚至沒有理會曾默,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分班名單前,看第一排的重點班名單。

一共隻有20個人,我的名字在倒數第七位,這個排名也昭示了我上個學期最後一次考試理科成績在全校的排名。

喜悅在一瞬間席卷全身,我幾乎都要顫抖了。

退出人群的時候,想起被我遺忘的曾默,想到要跟對方道謝,卻怎麽也看不到對方的身影了。

再次擠進去,在全校一百多個名字中間尋找“曾默”兩個字,卻看到了另一個意外的名字。

在文科重點班,正數第七名,許維鬆。

原來,他一直都在臨一中學嗎?

【2】

報名結束後,就排隊領課本和課程表。

回到教室,座位是按照高矮順序進行排列的。

班主任老師姓邵,是位穿著嚴謹的女性,教的科目是物理。她帶著二年級所有任課老師站上講台,每個老師都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

最後,她說:“我們這一群老師將陪伴大家兩年,希望大家互相幫助,互相進步,以優異的成績驕傲地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

教室裏瞬間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燥熱的夏日午後,我雙手插在口袋裏,腳踩在翠綠的草地上,緩慢地穿梭在教學樓周圍的梧桐樹林裏。

簡維安在上一個星期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出差去了,中間我給他發過兩次短信,他都在很久之後才簡短地回複“會議中”,因此我考進了重點班的事情他還不知道。

想要打電話,親口跟他分享這個喜悅的念頭折磨著我,在進行了班級大掃除,又將宿舍整理完畢後,我忍不住徜徉在校園裏,企圖放鬆自己興奮的心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越過矮小的灌木叢,正想往足球場的方向走。

突然,一個聽起來很耳熟的聲音自左側響起。

事後每次回憶起來,我都暗暗懊惱當時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停頓了一下之後,躲在一側偷偷張望窺視。

“我,我,我是原來549班的曾默,我,我喜歡你很久了。請,請,請和我交往!”女生的手臂和身體成標準直角,腦袋埋進兩臂之間,不敢抬手,雙手舉起信封超過頭頂,直直地伸到男生的鼻子底下。

我隻看得到男生高大的背影,單手插在校服褲子口袋裏。

女生等了許久,高舉的雙手忍不住發抖。

這才聽到男生漫不經心的答複:“好啊,那就交往吧。”

女生猛地抬頭,似乎難以置信。

“不過——”男生語氣平淡,“再等一百年吧。”

在男生走了許久之後,曾默才似乎完全支持不住一般跌坐在地上,肩膀顫動,低低地嗚咽了兩聲,又很快壓抑下去。

頭頂的太陽漸漸偏移,安靜的樹林間起了風,樹葉窸窣作響。

走過去安慰她,會不會暴露自己從頭到尾都看到了?這樣她會很尷尬吧?我猶疑著,躊躇著,就看到沈佳宜手裏拿著一包紙巾從另外一邊鑽了出來,走到曾默身旁,小心地在她身邊蹲下。

曾默無聲地接過紙巾擦眼淚。

“我表哥就是這樣惡劣,對誰都這樣沒心沒肺的,你也別難過了,他不會放在心上的。”沈佳宜說,語速不急不緩。

踏出半步的腳收了回來,明知道繼續偷聽是不理智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曾經被曾默關在器材室這件事,最終這件事以曾默寫一份1500字的檢討和對我道歉而結束,始作俑者沈佳宜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因為心思放在全國作文大賽上,後來又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一見到沈佳宜,我就跟吞了蒼蠅一樣惡心,所以也沒有再去想曾默和沈佳宜達成了什麽協議,她才如此對我,如此維護沈佳宜。

而此刻,答案呼之欲出。

沈佳宜又安慰了曾默幾句,之後她扶起曾默,兩個人很快就離開了。

地上,一封潔白的信在陽光下分外刺眼。

我走過去,把那封信撿了起來。

躲在圖書館的重重書架後,我打開了那封信。

沈銘懷。

請允許我叫你的名字。在無數個寂靜的夜晚,我偷偷摸摸地在草稿紙上寫下這三個字,卻從來不敢說出口。

13歲。我抱著收上來的語文作業本去辦公室,與你在樓梯拐角處狹路相逢。你正因為沒有穿校服而被教導主任大聲訓斥。你桀驁不馴地昂著頭,一臉的滿不在乎。細碎的黑發與被風吹得鼓起的迷彩服朝向一個方向,讓人恍惚間以為你背後一定生出了一對翅膀。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沈銘懷。

14歲。你的生日,我寫了一千個喜歡你,用一個月的時間將紙折疊成幸運星,將它們裝在透明的玻璃罐裏偷偷摸摸地送給你。可是,下午課程結束,我打掃完教室後提著垃圾袋走去垃圾回收站,卻一眼認出了它們。我站在原地,呆了很久,卻最終任由它們被肮髒的垃圾吞沒。

15歲。我跟家裏大吵一架,拒絕了父母讓我念別的學校的提議,非要直升臨一中學。我沿著河堤狂奔,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我知道他們都好奇我在發什麽瘋。我隻是不想跟你分別,即使,你從來都不認識我。

16歲。我總算擺脫了擔任了五年的班幹部,從班級倒數脫身。知道成績的那一天,我與你再次在走廊上擦肩而過。夏日晴好,大片大片的斑駁影子給你潔白襯衫增添了詩意。你跟夥伴們笑鬧著,雲淡風輕,卻照例不曾側目。

我在分班名單上看到了你跟我的名字並排在一起,我即將跟你同班。破釜沉舟,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整整四年。

我將這封信撕成碎片,然後看著它們緩慢地從我的掌心紛紛落在垃圾桶裏。

轉身離開圖書館,我看著染紅了天際的火燒雲。不可否認的是,拿到信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要公開這封信,就好像曾默毫不猶豫地將我關在體育器材室一樣。呼出一口氣,我掏出手機給簡維安發了條短信。

簡維安很快打來電話:“隻要付出了,就會有收獲,而付出多少就會收獲多少,恭喜你考進了重點班。”

“那你打算給我什麽獎勵?”一個星期沒有聽到簡維安的聲音,我承認我貪婪地想念。

“那你想要什麽?”

“就不能給我驚喜嗎?還要我指定。”我半真半假地抱怨。

“想要驚喜嗎?沒有問題。”簡維安低低地笑,好似大提琴的低音,讓人心動不已。

被陽光曬得一身暖烘烘的。

那種即使你不在我身邊,我也覺得正和你在一起的感覺,被遠遠地守護著的感覺真是神奇。

【3】

日子就像被按了快進鍵,一下子就到了周日。

簡維安說了今天他出差回來,晚上一起吃晚飯。

周日的下午沒有課,可以回家。

父母已經不怎麽管我了,自從把真相揭開,哥哥回來陪著我報名之後,回到家,就隻有我一個人在。好像他們刻意避開了我回來的時間,就連晚餐時間也見不到麵。而周日的晚上,我還要上晚自習,通常吃過飯就回學校了。仔細算一算,除了放長假在家能見到他們,幾乎整個學期都見不到。隻是,就算見麵,也連基本的招呼也不會打了。大家都將對方當成空氣,無視得很徹底。

到家的時候還早,不到兩點鍾。天朗氣清,適合外出。

我下樓的時候就被通知,父母不會回來吃晚飯。我已經不在意了。卻不止一次在家的時候,半夜驟然醒過來,呆呆地看著漆黑一片的夜空。

我甩了甩頭,把這些情緒丟至腦後。宋阿姨準備了一大碗麵,我坐在餐廳裏一個人用餐。離簡維安說好的5點鍾還有3個多小時,我不想待在這個死寂的家裏。

目光在數學、英語、物理、化學課本之間打了好多個轉,最終我選定了化學。我決定了,帶著課本去簡維安帶自己去補課的書吧看書。我三兩口把一大碗麵吃完,然後上樓換了校服,背上書包。

出門的時候,宋阿姨問我:“寶兒,出門的話,要叫老宋吧?”

我搖頭:“不用了,晚上我不回來吃飯了,直接回學校。”

等我走開一段距離,還是聽到了風帶來的宋阿姨的歎息聲:“作孽喲。”我卻隻是揚起嘴角笑,心裏的冷轉瞬就被簡維安即將歸來的暖覆蓋掉。

書吧裏人滿為患,隔著透明的玻璃往裏張望,書滿滿的,書架之間的過道裏人也滿滿的。高昂的興致一下子就低落了。可還是不甘心,跳上公交車,看著公交車沿著錯綜複雜的街道搖搖晃晃地駛向市圖書館。

等紅燈,又偏偏遇上堵車,心情變得好糟糕啊。我跳下車,決定幹脆走路去市圖書館好了,反正也就隻有五站地了,半個小時應該就能走到。

這麽想著,手插在口袋裏,邁開悠閑的步子。可走出沒兩步,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顧寶兒?”

回頭,居然是很久不聯係的米利。她一身紅色的校服,原本過膝的長裙卻剛剛到膝蓋。頭發也長長了,燙卷了。她的一隻手被人牽住,沿著那雙交握的手往上看,入目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少年。

“嗨,好久不見,米利。”最終,我扯了扯嘴角,朝她招手。

她拖著那個少年走過來,用肩膀撞了撞我:“是挺久不見了,聽說你現在進了臨一中學的重點班,不錯嘛,有大出息了,怪不得都忘了老朋友。”

我嘴裏苦澀。明明是你先唾棄我們之間的友情的。但這話我說不出口,隻得苦笑。

“剛剛看到你還有點兒吃驚,沒想到我們一心一意埋頭學習的顧寶兒也會出來逛街呀,準備去哪兒玩呢?”

“我要去市圖書館。”

“好學生就是好學生,心裏就想著念書。對了,你沒認出來吧——”她拖過那個少年,“這是我新男朋友——許樂。原來我們是一個班的。今天我們準備去參加初中同學聚會。你也接到邀請了吧,不去聚會去市圖書館,也太沒同學友愛了吧。”

“沒人通知我有同學聚會啊。”

“群發郵件的,你肯定忘了看QQ郵件對不對?行了,別去什麽市圖書館了,聚會的地方就在附近,走吧,走吧。”說著,也不等我拒絕,她直接拉著我往前走。

KTV包廂裏坐了不少人,米利推開門就大喊大叫:“你們看,我把誰帶過來了?”說著,雙手將我推到前麵。

包廂裏的人齊刷刷地看過來,我很窘迫。

“顧寶兒!米利,你行啊,居然把顧寶兒帶過來了!”迎上來的男生叫什麽名字我都不記得了,印象裏似乎他是我們班的班長。

我被他們簇擁著坐了下來,很快有人塞了一杯橙汁到我手裏。

一群人鬧騰著,湊在我身邊、叫不出名字的男生反複地問我臨一中學的各種問題。幾位女同學唱完幾首歌,起哄讓男生唱歌。男生也不拒絕,挑了一首粵語歌,握著話筒,貌似深情款款,還拚命地朝我們揮手。唱到一半,間奏時,他還故作感動地抹眼淚:“今天能站在這裏給大家唱歌是我的榮幸,謝謝大家!謝謝!”

底下頓時就一片噓聲。

米利唱歌的時候,非要拉著我上去合唱。但我平時根本就沒有唱過歌,一首歌都拿不出手,隻好拚命地推拒。

“米利,你應該跟許樂來一首!”

“對啊,對啊,為了紀念我們班總算有一對情侶了!”

氣氛熱烈得不行,三點半的時候,KTV準備了下午茶。女生分批去拿了一大堆食物,男生還要了啤酒,把幾十個杯子都倒滿了。

班長拿著話筒,笑得陰險:“現在,我們開始玩遊戲,真心話大冒險!”說著,他打了個響指,“大成,你把燈都打開。”

刺眼的亮光讓我有一秒鍾視野裏完全都是刺目的白色,等適應了之後,我才猛然發現,坐在我斜對麵,安安靜靜的男生是許維鬆。

我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夏季,他舉著書包擋在頭頂躲雨,可是手裏拿著一把傘。當時感覺他傻傻的,瘦高的個子,鏡片將他的眼睛掩藏了起來。

此刻的他,鼻梁上沒有眼鏡,可能是戴了隱形眼鏡吧。依舊瘦瘦高高的,斯文俊秀。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抬起頭,跟我對視了幾秒鍾,就移開了視線。

真心話大冒險遊戲翻來覆去都是戀愛的話題,尤其有一個問題反複被抽到:“有沒有喜歡的人?那個人是誰?”

【4】

許維鬆也被問了這個問題,大家都一副期待的表情看著他。我坐在一邊,忽然有些緊張。萬一許維鬆說喜歡我,我該怎麽辦?

許維鬆卻搖了搖頭,說:“沒有。”

其他人失望地收回目光。

而我放下心的同時,卻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很久之後,在另外一場聚會上,我對麵坐著簡維安,被問到這個問題,我下意識地回答了“沒有”的時候,我才想明白,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臉上,你卻要剖開自己,將真心坦露,那並不讓人甘心。喜歡一個人,把隻說給這個人聽的甜言蜜語廣而告之,這並不是情深意切的表現,相反,這隻是證明你的喜歡淺薄得可笑。

聚會在五點前結束了,米利似乎家裏有事,匆匆忙忙地走了,還給我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我想,我跟她的友誼,還剩下多少親密呢?

簡維安給我打來電話,問要不要來接我。我問他地址,離現在所處的地方並不遠,就說我直接過去。我掛了電話,走到公交車站,上了車。

“你不回去嗎?”許維鬆竟然跟我在同一輛車上。

“回啊。”

許維鬆真的很容易害羞呢,耳朵都紅了。

“可是你家不是跟我家一個方向嗎?搬家了?”這輛車行駛的方向跟我家的方向正好相反。

“沒有搬家。”

他的聲音很低,我差點兒以為我耳朵出毛病,幻聽了,下意識地反問:“你說什麽?”

“我家一直是這個方向。”

心就像被錘子用力砸了一下,劇烈地跳動起來。我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緊抓住吊環,感覺幾乎不能承受這種激烈的心跳。

時間在那一瞬間停止了,我甚至不敢抬頭去看許維鬆的臉,強烈的愧疚感幾乎將我壓垮。在廣播報站到了我要到達的那一站時,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簡維安就站在車站等著我。人潮洶湧,我卻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

餐廳門口祝賀開張的花籃還沒撤掉,倒是人滿為患,還沒到5點,就已經開始排隊等位。簡維安對迎賓的服務生報了手機號碼,對方迅速將我們帶到二樓靠窗的位子旁。

等菜的時候,簡維安先問了我學業的事情,我一一答了,他拿出一個係著潔白絲帶的黑色盒子推給我:“考上重點班的獎勵。”

我瞪大眼睛:“啊?”

“打開看看。”

我有點兒難為情,雖然大膽地跟簡維安要獎勵,但是我沒有想過他會送我一看就是首飾的禮物。一般來說,不都是送一些與學習相關的嗎?

但在簡維安帶笑的視線的注視下,我猶如碰到了燙手的山芋一般,打開了禮物盒。盒子裏是一串墨綠色的珠子,沉鬱的顏色宛如海藻般,卻在燈光照耀下折射著動人心魄的光芒。

“這個……怎麽會送我這個……很貴重吧?”我有點兒不敢去觸碰它。

“去年不知道你9月的生日,今年9月我可能不在國內,想提早給你慶祝,雙重禮物,你不會嫌你簡哥小氣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好像不收下這份禮物,就是我的不對了。

我有些惶惶然:“可是……很貴重。”

“也沒有很貴,我姐很喜歡這個,我猜你也應該會喜歡。”說著,簡維安挑起眉毛,“要我幫你戴上嗎?”

心陡然漏跳了兩拍,我連忙拒絕:“不,不用了,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這話說出口之後我才意識到不對,可還來不及細想,就聽到簡維安說:“工作的事情有點兒忙不過來,明天我帶你見一下新的老師,他會代替我幫你補課的。”

我連忙擺手:“沒關係,我自己一個人現在也可以的。我會好好努力學習的。”太奇怪了,簡維安對我好得太不合常理了。

最初帶我去玩,可以說是因為哥哥家成的托付,因為帶我去玩導致我成績下降所以幫我補課,可現在送我這麽貴重的禮物,又因為自己不能幫我補課而替我找了補習教師,怎麽想都不對吧?

心跳得很激烈,一旦產生懷疑,就覺得處處可疑。

“不要有心理負擔,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什麽是應該做的?

這一頓飯吃下來,我心不在焉,不僅碰掉了刀叉,還打翻了飲料,簡直丟臉丟到家了。

之後,我在餐廳門口等著簡維安開車過來。突然,對麵的馬路上一輛眼熟的銀灰色汽車停了下來。我呆呆地看著,車上走下來一個熟悉的男人。

簡維安開著車停在我麵前,我卻還看著對麵從車上走下來的女人。

“寶兒。”簡維安叫我。

“我爸爸好像在對麵。”我這麽回答他。

可是,那個挽住爸爸手臂的女人,一條米色碎花雪紡裙,頭發微卷披散在肩上,從背影看過去,腰好似單手就能握住,跟自己叫了十多年媽媽的那個女人完全不一樣,非常年輕的樣子。

那個人,頭發雖然長,卻從來都盤在腦後,而且從來都是一件白襯衫,嚴謹得跟她的職業一模一樣。但也有可能,她跟爸爸出來約會的時候,會化妝,會穿漂亮的裙子,因而顯得年輕。

簡維安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先上來。”

我有點兒恍惚,卻還是應聲彎腰坐上車,手摸索著安全帶,目光卻沒有從對麵的兩個人身上移開,直到他們消失在對麵的商廈裏。

車往前開了好長一段路,我仿佛找回了自己的神智,死死地抓住了安全帶。

簡維安送我到家,讓我回去拿東西,然後再送我去學校。

推開門的時候,宋阿姨聽到聲音迎上來:“寶兒,你回來了。夫人在家呢。”

我悚然一驚,冷汗立刻就流了下來。我卻盡力掩飾住自己的慌張:“啊,哦。我回來拿東西就回學校了,晚上還有晚自習。爸爸在家嗎?”說著,我往裏走。

“先生沒有回來。”

那個女人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摁著遙控器的背影霎時映入眼簾。

【5】

夜風吹著臉,帶來盛夏的灼熱,我覺得呼吸都難以繼續,悶得快要窒息了。

“大熱天的就別打開窗戶了,冷氣都跑到外麵去了,要熱死人了。”宿舍裏有人大聲抱怨道。

“啊,不好意思。”手忙腳亂地關上窗戶,我縮回自己的床鋪,拿過床頭的英文練習冊,看了半天,那蝌蚪似的字母卻完全沒有映入眼簾。

也許,隻是我看錯了吧。

惴惴不安地這麽想著,卻在第二天忍不住去圖書館的網上閱覽室申請了一台電腦。

親愛的哥哥:

見信好。

我知道這樣的問題很冒昧,但是我想知道,你當時是怎麽知道我不是你妹妹的呢?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寫完之後,我又按下了刪除鍵,刪除了所有的內容。

看著字一個一個消失在電腦屏幕上,我才呼出胸臆間堵著的那口氣,無力地趴在了桌麵上。

也許真的是我看錯了呢,那個人不是我的爸爸。

可是,他原來還跟我媽媽在一起有了我,已經有前科了,我還能相信他嗎?

從我記事後,盡管爸爸和那個我叫了十多年媽媽的女人似乎並不親密,在家的時候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比如顧家的親戚不去找二叔家幫忙,非要湊上來跟我們借錢,你就一個大學教授,又要供兒子在英國的花費,能有幾個錢?比如她看上了市郊目前被稱作開發區裏的一套房子,爸爸不同意買,她碎碎念了好幾天。

但是我從沒想過,就算她說我的媽媽是小三,我也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具體的背叛細節是怎樣的。

第二天簡維安果然帶了一個家庭教師來找我,坐在麥當勞的一樓,由簡維安介紹互相認識。他年紀很輕,皮膚白皙,戴著眼鏡,他自我介紹是N大學數學係的,名叫陳翰林。

讓他在書吧的三樓包間教我念書顯然不合適,便由簡維安敲定,周日的下午,在簡維安的家中給我上課。

之後,陳翰林老師告辭。

簡維安帶我去他家,說是認路。

汽車拐過一個喧鬧的菜市場,越過豎著N大學美院的大門,停在一棟爬滿綠色藤蔓植物的老建築下。

“搬來N市的時候,爸爸媽媽都不願意買新房,剛好有朋友全家移民去國外,房子急著脫手,就買下來了。你跟我過來,這棟樓是D棟,門牌號是6單元301室。這是老房子了,總共也就五層,所以沒有電梯。”

他用力地咳嗽了一聲,樓道的燈才亮起來。

“注意腳下。”

樓道的牆壁上貼滿了各種小廣告,樓梯拐角的地方還有人堆放了廢棄的座椅,窗台很高,隻透進來微弱的光。

停在301室門口,簡維安沒有拿鑰匙,而是按了按門鈴。

聽到屋內響起聲音:“來了。”我差點兒拔腿就跑。這太讓人驚訝了,簡維安這是要帶我見父母嗎?

那時的我簡直如坐針氈,度秒如年。

他們已經年過六十,頭發花白,聽完簡維安的述說之後,他的媽媽握住了我的手說:“唉,簡維安就是不懂事,我們年紀都可以做你爺爺奶奶了,叫爺爺奶奶吧。他一個人總在外麵出差,老不著家,完全不管我們倆,你來陪陪我們,我們也感謝你啊。”

我連一個拒絕的詞語都說不出口,隻得訕訕地點頭:“爺爺,奶奶。”

她很高興:“好,好。”說完,就小步從廚房裏端出一碟水果,一碟點心,“吃啊,不用客氣。”

我隻好拿了一塊點心放進嘴裏,酸酸甜甜的滋味直接流淌到心底。

送我回校的路上,簡維安跟我道歉:“抱歉,事先沒有跟你商量,就擅作主張決定了這件事。我爸媽很喜歡你,我平時也確實沒有時間陪他們,這麽突兀地麻煩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搖搖頭。

因為太缺乏愛,所以有人對自己好,就完全抗拒不了,我也知道這樣的自己就像個生病的孩子,卻控製不了。簡維安沒有覺得這樣的我奇怪,這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學習很快上了正軌,8月很快就過去了,進入二年級之後的第一次月考近在眼前。

也不知道是不是壓力過大的緣故,月經還沒有來,肚子卻痛得要死。

我掙紮著起了床,洗漱完畢後,拖著步子走到了教室。

第一堂早讀課堅持了下來,可下課鈴和早操的音樂一響起,我就渾身無力了,趴在桌子上一動也不想動。

鄰座的同學推了推我:“出早操了,快點兒下去集合吧。”

“麻煩你幫我請假,肚子痛得不行啦。”

“好吧。”

無奈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教室裏很快空曠得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以為這陣疼痛很快就會過去,卻沒有想到,上午的課才上到一半,我就痛得暈了過去。

等我在醫院裏醒過來,側頭就看到了那個女人一臉淡漠地坐在一邊翻著病曆。也許是因為從小我的身體就很好,就算生病了,他們也隻是把我丟給保姆,因此像小學的命題作文“我的爸爸”、“我的媽媽”裏才會出現的感動人心的守護情節,這還是第一次發生在我身上。我一時有些呆怔。

她注意到我醒過來了,走過來用手碰了碰我的額頭:“已經退燒了,你是怎麽把自己照顧得進醫院的?”她的手指溫涼,放在我額頭上讓我感覺很舒服,但她很快就縮回了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氣淡漠地問道。

這樣的關切從來沒有過。

我把被子拉到下巴處,搖了搖頭。

“下次再生病,不要再被送到這家醫院來了。”丟下這句話,她幹脆地離開了病房。

護士來幫我換點滴瓶的時候,我問她我是怎麽回事。

護士告訴我,沒有什麽大問題,就是受了涼有點兒發燒,加上壓力過大導致的神經性疼痛,兩樣加在一起才會暈倒。隻要吊完這三瓶點滴,燒退下去就沒事了。

護士走的時候,還說我有個好媽媽,說我被送到醫院,她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就趕過來了,不僅把一台重要的手術推了,還特意給我要了個床位。由於病毒性感冒猖獗,現在床位可緊張了。

我不回話,我知道她好麵子,總要在別人麵前維持家庭和睦、兒女孝順、幸福美滿的畫麵,所以她今天突如其來的關心也一定是因為這個。

點滴過了三個小時才輸完,幫我拔針的護士告訴我:“你媽媽現在在手術室,她讓你回家一趟,說吩咐阿姨給你燉了中藥,還配了藥粉讓你帶到學校衝水喝。”

我很吃驚。

剛出醫院的大門,我就接到了宋叔叔的電話:“寶兒啊,你打完點滴了?”

“打完了。”

“那正好,我現在在醫院門口呢,我來接你回去。”

被宋阿姨盯著喝完整整一大碗苦苦的中藥,又把一袋袋藥粉塞進包裏。

再次坐上宋叔叔開的車,去往學校的路上,我摸著包裏的一袋袋藥粉,看著窗外倏然而過的風景,心裏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