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好鏡(一)·

“小姐,您真有眼光,這是今年新到的浪琴Master係列,它的機芯比ETA2836-2那一款還要好,有25顆寶石……”

售貨員小姐對著吳曉露出了極為殷切的笑容,她的聲音甜美,然而她說的那一連串名詞,吳曉壓根就不明白,隻覺得頭暈目眩,心虛不已。

這間高級表店裝潢精致,聚光燈打在玻璃櫥窗裏,一切都顯得閃閃發亮,金碧輝煌。店內冷氣十足,吳曉卻覺得背後不知不覺冒出了冷汗。

“抱歉,我……我再看一下。”

她幹巴巴地說道,隻希望趕緊從售貨員過於殷切的推銷中逃跑。誰知道她在櫃台前多逗留了一下,對方就這樣拚命地推銷起來了呢。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她的目光太熱情了吧。吳曉想道。

臉不由自主地有些發熱。

她今天是來逛街的,隻是逛街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的男朋友邵輝買禮物。

邵輝任職一家世界五百強公司,前幾天告訴吳曉公司要派他去海外工作半年。也許是看出了吳曉的錯愕,他當時一把抱住了吳曉,濃情愜意地對她承諾:“哎呀,這不是好事嗎?你怎麽一副要哭的樣子……好啦,好啦,我估計等我回來公司能給我升職,那時候我們倆就結婚吧。”

這便算是求婚了。

說不開心是假的,吳曉跟邵輝從大學認識,相戀至今也有7年了。身邊的朋友有一些孩子都上幼兒園了,吳曉和邵輝卻還是男女朋友。如今終於得到他的承諾,吳曉心中無形中也鬆了一口氣……哪怕,在結婚前,吳曉和他還有一個時間長達半年的分別。

於是她在高興的同時,心中又隱隱約約**漾起一些不安來。

最後她便幹脆找了一個周末出來,準備在邵輝出國前買點禮物,最好能是腕表,這樣他低下頭看時間的時候,總能想到她……隻是,這點女人的小心思,吳曉是怎麽也拉不下臉來告訴他的。

然而到了商場裏吳曉才發現腕表也不是那麽好買的,吳曉也算不上是富裕的人,存款恐怕也隻夠買個表鏈。暈暈乎乎從店裏落荒而逃,吳曉重新回到了商業街熙熙攘攘人流之中。

午後的陽光灼熱地灑在她的臉和肩膀上,金色的光線讓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也許是店內冷氣太足,而外麵陽光太熱,沒多久吳曉就覺得視線略有一些模糊。

她趕忙往旁邊躲了躲,把身體藏到了建築物的陰影裏頭,慢慢往前走去。

若是她記得沒錯,再往前還有一個商場,裏頭應該也有專櫃……也不知道能不能打點折……

吳曉一邊計算著存款上的數字,一邊在腦袋裏胡思亂想,等到那一抹濃烈的幽深的綠色映入她眼簾的時候,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咦,商業街上什麽時候種了這麽一棵茂盛的槐樹?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發現自己隻顧順著陰影埋頭走路,一不小心竟然走到了一道窄窄的巷子裏。

在巷子的另一頭依然是商業街那喧鬧的人群,而這一頭……卻是說不出來的幽深和安靜的石板小路。

在小路的盡頭,是一棵歪脖子的老槐樹,也不知道長了多少年了,樹葉層層疊疊一片碧綠,宛若一把碧傘似的擋住了所有的陽光,給樹影下那窄窄的小店投下一抹黛青的陰影。

吳曉頓住了腳步,她微微皺眉,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睜開,視線落在了那家小店古舊的門扉上。

是她的錯覺嗎?

剛才她似乎看到那家店如同水波中的虛幻倒影一樣微微晃動了一下,然後又重新凝為了實質……

“糟糕,難道是中暑了?”

吳曉喃喃自語道。

她有心想要回到商業街上去,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腳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徑直朝著那家店的方向走去。

這是一家有些寒酸的店。

在靠近大門的一側,一塊看著像是用沒經過打磨的原木木片製成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放著,上麵用朱筆寫著兩個字,隻是經年的風吹雨打,已經讓上麵的字變得斑駁模糊,完全看不清楚了,吳曉眯著眼睛看了半天,隻認出後麵那個字是“舍”……

若是在平時,這樣的小店吳曉是怎麽都不會走進去的,可是今天她鬼使神差地,就那麽踱步走了進去。

店麵很窄,雖然是正午時分,內裏的光線卻很幽暗,一盞像是接觸不良的白熾燈管在天花板上嗡嗡輕響,散落下來的光線卻像是起霧夜晚的月光似的,黯淡得要命,愈發讓人難以看清店內的景象。在靠牆的一邊,擺放著像是從上個年代一直用到現在的玻璃櫃,裏頭用玻璃做成了幾道簡陋的隔板,上頭零落地擺放著幾樣灰撲撲的東西。

一架老式的吊扇吱吱呀呀地在頭頂轉著,落下一些涼風。

說來也奇怪,明明沒有空調,吳曉卻覺得這店裏莫名的有些冷……不,不應該用“冷”來形容,該怎麽說呢,感覺上,好像一踏入這間店,空氣都像是濾過山泉一般澄靜了下來。

這裏究竟是……

“歡迎光臨……哈……你要買些什麽?”

就在吳曉還在納悶這家店究竟是賣什麽的時候,一個充滿倦意的聲音在她身後響了起來。她略有些受驚地回過頭,這才發現有個少年打著哈欠,從櫃台後麵抬起頭來。

怕是剛才還在那兒睡覺吧,他雖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臉上卻還掛著兩道紅痕,是之前壓在袖子上留下來的印子。少年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頭發蓬鬆地頂在腦袋上,有那麽一瞬間,吳曉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兩隻尖耳朵在發絲裏晃了晃,然而等到她定睛看過去,才發現那是被風吹起來的翹發,頭發下麵是一雙比正常人瞳色要淡很多的眼睛,瞳孔很大,像是摻了蜜的琥珀一般閃著瑩瑩的光,少年的皮膚異常白皙,同時,開口說話的時候,能看到嘴唇下麵尖尖的虎牙。

簡直就像是什麽貓咪變成的妖精一樣……

有些不禮貌,但是吳曉在看到他的時候,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劃過了這個想法。

雖然從外貌上來看,那名少年有那麽一丁點混血的模樣,可他身上穿著的卻是一件淺絳色的麻料質地的長衫,在現代生活中,這種老式衣服已經很少見了。

奇妙的是,明明有著一張異常年輕的臉,少年身上的衣服和整個店子裏陳舊古老的氣息卻非常相符。

對上那雙貓眼似的眼睛,吳曉莫名有些慌亂,連忙擺手道:“啊,對,對不起……我,我就是進來看看。”

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說道,又想了想,幹巴巴地接上一句:“我還不知道這裏是賣什麽的呢。”

那名少年聽到她的話以後,之前還蒙著睡意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清亮了起來。

“你不知道這裏是幹什麽的?那你怎麽進來的……”

他瞪大了眼睛將吳曉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也不知道究竟看出了什麽,瞬間臉上又浮現出了一絲了然。

“什麽啊……有緣人嗎?”

他低聲嘀咕了一句,因為聲音太低,吳曉都沒有聽清。

而那名少年已經徑直從櫃台後麵靈巧地跳了出來,

“那個,這裏其實是一家古董店啦!”少年漫不經心地說道,用手敲了敲玻璃櫃,“這櫃子裏差不多就是古董啦!你要是有什麽喜歡的就帶走啊,開門生意,給你點折扣好啦。你看,這邊呢,是元代的銅權,品相好,看看,上麵的字跡都還清楚呢……”

“那個,我,我……”

“啊,不喜歡銅權嗎?那看看這個怎麽樣?清朝的癭木筆筒,這個造型很別致的,放在書房裏又很好看,而且還有實用性……”

吳曉聽著少年嘀嘀咕咕說了一大堆,背上的冷汗都下來了,尷尬得直擺手。

“我真的就隻是進來看看。”

她僵硬地說。

天知道,她身上這筆錢是用來給邵輝買禮物的,莫名其妙被人拉住推銷古董是怎麽回事?而且,這家店的古董看上去還沒有路邊攤擺的那些逼真——誰家的古董店會將古董這樣亂擺的啊?

被少年熱烈推薦的銅權在吳曉看來就是個灰撲撲的鈴鐺,而那個所謂的癭木筆筒更是讓她密集恐懼症都要犯了。

吳曉對著那名殷勤推銷的少年點了點頭,並不打算跟他多費唇舌,隻希望自己趕緊離開這間古怪的店。

“哎,等等啊!”

沒想到,那名少年卻異常強硬地抓住了吳曉的手腕,讓吳曉嚇了一跳。

“你,你幹什麽?放開我!”

吳曉的嗓音一下子尖銳了起來,曾經在電視節目中看到的各種黑店揭秘的內容走馬燈似的在她腦海裏過了一遍,把她嚇得夠嗆。

她的手甚至都已經伸到了包裏,拿著手機就準備撥110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這位女士,你真的不打算再看看櫃台裏的東西嗎?我覺得,我店裏應該有你想要的東西。”

像是有人伸出一根冰涼的手指,順著吳曉的脊椎往下輕輕一刮……

吳曉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整個人的靈魂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宛若浸到了寒泉中一樣,驟然間變得很冷。

吳曉順著聲音來源望去,隻見這間古董店的深處虛掩著一扇門,門口掛著細竹絲編製而成的簾子,影影綽綽透出了一個修長的人影,卻看不清他長什麽樣。

一縷很淡的青梅香順著那聲音彌漫而來,氣溫變得很低……

“可是,我並沒有打算買古董。”

吳曉虛弱地說道。

簾子後麵傳來了一聲輕笑。

“每一個走進這裏的人,都會在這裏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吳小姐,你再看看吧。”

他知道我的名字?

吳曉恍惚地想。

而那個聲音就像是有魔力一樣,之前還嚇得要命的吳曉在聽到那個聲音之後,竟然也一點都想不起來自己之前隻打算趕緊離開的想法,下意識地就順著那個聲音的說法,往櫃台內望去。

這裏,會有她想要的東西嗎?

開什麽玩笑,她隻打算給邵輝買一隻表而已,又怎麽會買什麽古董……

“等一下,那是什麽?”

吳曉的視線忽然間落在了玻璃櫃的最底層。

在隨意擺放的“古董”的縫隙中,有什麽東西露出了一抹黯淡的青色。

少年眨了眨眼睛,從櫃台裏揀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圓形物體,放在了吳曉的手中。

雖然隻是巴掌大的東西,分量卻不輕,一麵是平滑的表麵,而另外一麵隱約能看出些許梅花紋,若是在它還光亮時,那紋飾看著一定精美異常,隻是當它落到吳曉手裏時候,它的邊緣有一道蜿蜒如蛇般的縫隙,周身布滿青鏽,不過是塊斑駁的銅餅……不,是銅鏡罷了。

“寬緣圓鈕的老銅鏡……唐代的。”

之前那名少年介紹起其他古董來是喋喋不休,偏偏這時候,等到吳曉真的找到了自己感興趣的物件,他卻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鴨子似的,幹巴巴吐出一句話,稍微介紹了一下這是什麽,就再沒有透露更多的消息了。

吳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明明這麵鏡子鏽得厲害,背麵還有深深的縫隙,但在看到它的瞬間,心神卻猛地扯了一下。

想要它。

這是她想要的東西。

就像是那個古怪的男聲說的那樣,幾乎是在看到這麵鏡子的瞬間,吳曉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將它買下來了。

“啊,你確定要這個啊?”

在結賬的時候,那名少年支著下巴,看上去有些猶豫似的,再三詢問。

吳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是的,也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覺得……無論如何都很想要,很想把它帶回去。”

“可是……”

少年苦惱地睜大了眼睛,他看上去還想說什麽,而在這個時候,竹簾後麵的聲音打斷了他。

“沒事的,世事本該如此。”

他說。

吳曉眨眼,不知道那個聲音究竟是在說什麽,而少年卻像是聽懂了似的,一瞬間耷拉下了肩膀,幫吳曉將那麵鏡子仔仔細細地放在了盒子裏。

就在吳曉滿心歡喜地準備抱著那麵鏡子離開的時候,少年又一次叫住了她。

“那個,其實這個鏡子還有一個別的作用啦。”他搔了搔自己亂蓬蓬的頭發,然後說道,“如果摩擦鏡子的話,就能看到你想念的那個人,不過,不能用濕抹布或者水擦洗鏡子哦……”

吳曉微微皺起眉頭,看著少年的目光變得有些古怪。

這個人,究竟在胡言亂語說些什麽?明明就是亂講的事情,少年的表情卻格外嚴肅。

“不過,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看啦!哪怕通過鏡子看到思念的那個人,也不一定會開心。要知道,鏡子能夠看到的不僅僅是美好的事情,還有不太美好的事情。哦,對了,如果哪天你不想要這麵鏡子了,也可以將它送回來哦……”

在少年說話的同時,店內的青梅香氣,變得濃鬱了起來。

之前還很清淡的香味,一點一點地變得馥鬱而凜冽,好像要刺入人腦髓一般,一點一點將思維麻痹掉。

吳曉隻記得自己衝著那名少年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兩句,然後踉蹌著跌出了店門。

等到她再一次回過神來的時候,隻見烈日當空,陽光金劍似的落下來,幾乎要灼傷人**在外麵的臉頰和肩膀。而在吳曉的身邊,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汽車飛馳時帶起的煙塵和尾氣,將最後一縷青梅香氣湮滅。

吳曉猛地回過頭,望向自己來時的那條路。

在那裏隻有整齊的店鋪和忙碌的人群,在她印象中的那條小巷和槐樹的綠蔭像是一場正午時分的幻夢般須臾不見。唯有她手中沉沉的木盒,上麵還沁有些許冷意,以證明吳曉之前經曆的,並不是幻覺。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吳曉嘴唇微動,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