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劍(二)·
明月山的半山別墅區,有一棟占地麵積廣闊的大宅,為本市知名望族商家人的居所。
商家是本市的豪族,但興起也不過20幾年時間。
原本,商家人隻是在臨海漁村經營小雜貨店的,但後來改革開放春風吹遍全國各地,當時30出頭的商天行,正是處於想要建功立業的實幹年紀,於是抓準時機下海經商,從南邊批發大量電子表和港台流行樂曲磁帶到家鄉販賣,從而積累了第一筆事業起步資金。
嚐到成功果實後,商天行膽子更大,又轉行做起了服裝生意;在摸清進貨渠道,積累了一定的客戶資源後,商天行又拿出全部積蓄,在南邊建立了自己的服裝廠,慢慢地,把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服裝廠,做成了全國知名的品牌公司;在服裝生意擴大的同時期,眼光獨到的商天行又非常有預見性地把資本擴展到地產、餐飲、百貨等領域,商家也從籍籍無名的小戶一舉躍升為本市的新興豪門。
不過,商天行自從發跡後,對地位和名聲之類愈發看重。為了不讓大家拿商家的過去做談資,把商家當成暴發戶一樣的存在,他在本市豪族聚居的明月山別墅大手筆購入大塊地皮,建了一棟大宅,以此作為商家躋身真正豪門階層的標誌。
大宅正中是主屋,三層歐式別墅的建築風格,為商家現今的主事人,年過60的商天行跟續娶的妻子的居處;從主廳進入後,沿著一條白色遊廊,東西兩邊各有一棟獨立兩層別墅,分別為商天行一子一女所居。
長子商天文居東邊,育有二子,即商天行嫡長孫商天禮、嫡次孫商天楠。嫡長孫商天禮已經結婚,搬到了商天行贈予的市內一棟豪宅去了;而西邊原本是商天行次女商天月與外孫居處,但兩年前車禍,商天月去世後,西樓居住的就隻有商老爺子那個隨母姓的外孫商天恪,以及他的生活助理歐泉了。
沒錯,從妖舍買回龍泉劍的,正是商天恪和歐泉二人。
商天恪抱著從神秘小店——妖舍買來的龍泉劍劍匣,由歐泉推著輪椅,從主宅前廳的走廊,準備回西樓去。
不料才轉個方向,他們就被人攔住了。
來人是一個麵容白皙,梳著油光亮滑大背頭的男子,他穿著不倫不類的粉紅色襯衫,皮鞋鋥亮。
這是商家長子商天文的次子,商天楠,才20多歲的年紀,在國外混了個二流大學的文憑回來,也沒去上班,成天花天酒地,跟些女明星嫩模玩在一起,人稱“商二少”,是八卦小報上的常客。
“天恪表弟,你懷裏拿的什麽?老爺子難道又送古董給你了?”
攔路人語氣輕佻,而且話裏帶著莫名的諷刺之意。
商天楠原本是無聊地倒在主宅前廳的沙發上翻雜誌的,看到商天恪和歐泉拿著什麽東西進來後,不等天恪招呼便奪走了他懷裏的劍匣,打開一看——
原來是一把古劍。
劍鞘是那種暗沉沉的老檀木色,上麵鑲著幾環白銀環扣,劍柄也是同樣的暗色,沒有任何名貴飾物的裝飾,就跟平常小店裏那種休閑健身用的道具劍一樣,很普通。
“抱歉,讓你誤會了。這不是外公給的,是我自己從外麵的古董店買來的。”商天恪眉頭微微一皺,隨後語氣平靜地回答。
“哈!我就說,老頭子怎麽可能是這種品味。不過——”商天楠掂了掂手裏的劍盒,隨意地又蓋上匣子,扔了回去,話鋒一轉,“嘖嘖,天恪啊,雖然說你隻是寄居我們商家,但也不至於淪落到去買贗品充門麵吧……”
“天楠少爺,我們家少爺買的是贗品還是真品跟你無關。如果沒事麻煩讓一讓,我要送少爺回房吃藥了。”
歐泉最討厭的商家人就是這個商二少,逮著機會就對天恪少爺冷嘲熱諷的,被商老爺子教訓過幾次了,還是絲毫不知道收斂。
“哎呀,我倒是忘了,雖然你挑古董眼光差勁,但找的跟班倒是挺忠心的嘛!”臉上帶著吊兒郎當的表情,商天楠的眼神輕飄飄地從商天恪身上飄了過去,落到了輪椅後板著臉的歐泉身上,“歐泉,你對我們家天恪表弟還真是沒話說。明知道他是廢人,沒一點前途了,還心甘情願像條狗一樣伺候他,連我大哥高薪挖你去總公司做事都拒絕……”
商天楠話裏的諷刺意味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但商天恪並沒有任何過激的反應,就好像對方諷刺針對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樣。
反而是歐泉,見天恪不說話,忍不住出聲反駁了:“天楠少爺,你的話過分了!”
“你這個死腦筋……跟著他哪裏比得上跟我大哥有前途!果然主仆兩人一個德行,都不識抬舉!”
商天楠撇撇嘴,眉頭挑得老高,諷刺地對歐泉說。
歐泉正要反擊,卻被商天恪抬手阻止了。
“天楠哥,如果沒事,我和歐泉回西樓了。”一絲不明的漣漪從商天恪黑亮清澈的眼睛裏微微**漾而過,他麵色平靜,禮貌地給予對方回應。
“哼,你真是越來越無趣了!”
無論自己怎麽諷刺,話說得多麽過分,商天恪居然一絲惱火都沒有。
商天楠感覺自己的挑釁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樣。而他的這個表弟,自從遭遇意外後,整個人愈發內斂深沉,他也愈發看不懂這個表弟了。
算了,反正商天恪現在不論是對於他,還是他大哥而言,一點威脅都沒有了。老爺子就算再看重他,也不會把整個商家交到一個殘廢手裏的。
這樣想著,他無趣地撇撇嘴,放棄了繼續挑刺刁難的打算,坐回了前廳的沙發上。
“天恪少爺,之前二少的那些話,你不用在意。”
歐泉將商天恪送回房間後,看到天恪那張過分平靜的臉,有些緊張地解釋。
商天禮的確對自己有過幾次招攬,但是他並沒有答應。少爺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對他生嫌隙吧?
“我知道。歐泉,你不用擔心我誤會。”天恪抬頭,給了歐泉一個溫和的安慰笑容,隨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放在腿上的劍匣,手指輕輕摩挲過劍鞘上的紋路。
似乎想到了什麽,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悠悠地問歐泉:“歐泉,雖然你之前受過我母親的恩惠,存了報恩的心,但不管怎麽說,你也是名牌大學經管學院畢業的。跟著我這種半殘之身,當個生活助理,你不覺得太屈才了嗎?”
看似漫不經心問出來的,但是他的眸光,就好像寶劍即將從劍鞘衝出來的那一瞬,清冽銳利的寒光蘊藏在了其中。
歐泉先是一愣,隨後,他走到天恪身前,就好像古代的臣子對君王表示忠誠一樣,半蹲下來,將天恪腿上蓋著的毯子往上提了提,蓋好,掖好每個翹起來的邊角。
一邊做著自己每日熟悉的細節工作,他一邊十分自然地說出:“隻要天恪少爺需要,我就會一直陪在少爺身邊的。至於屈才……”
他笑了笑,聲音爽朗地繼續說道:“天恪少爺你給我的薪水,足夠請三個像我一般資質的人了。而且,照顧人才是我的專長。如果少爺你嫌棄我,趕我走,那我就會失去一份能發揮我最大才能、工資福利又特別豐厚的工作。所以,少爺,請允許我繼續厚臉皮留在你身邊吧,可千萬不要趕我走……”
寒光陡然間消散,再抬起眸的時候,商天恪的眼裏盛滿的是柔和的笑意。大概也隻有歐泉,能讓他這樣放鬆地笑出來了吧。
“其實我也這麽覺得。那你以後繼續好好發揮你的專長,當好老媽子歐泉吧。”他故意這麽說。
“少爺!求你別叫我那個難聽的外號……我明明是你的生活助理,哪裏是什麽老媽子……”
歐泉十分窘迫。
歐泉給天恪喂了藥,將他送到**安置好,才端著托盤,告別離開。
從妖舍買來的龍泉劍被他安放在了天恪大床一側的紅木台上,那裏剛好有一個盛放古劍的托架。
那還是商天恪從前沒出意外前,跟幾個同學去古玩街淘回來的。那個時候,他還非常健康,能跑能跳,還拿過全國大學生運動會馬拉鬆賽跑項目的銀牌。
可自從兩年前那場車禍後,商天恪不但失去了行動能力,而且每到入夜,腰椎處總是會疼痛難忍,不得不靠吃藥鎮痛。
想起那場意外,天恪秀氣的眸中陡然掠過一絲寒光,宛如龍泉出鞘時那種劃破空氣的冷銳。
那場車禍,坐在前座的司機和母親當場去世,而坐在後座的他重傷入院。醫生幾次給他下了病危通知,還做了大大小小十幾場手術……才終於讓他勉強活過來。
但是,他失去了健康和奔跑行走的能力,下半生隻能依靠輪椅度日,且病痛纏身,甚至還要擔心術後後遺症的發作。
他的人生,從那年起,分作了兩半。
商天恪的前半生是彩色的,盡管他的出身不是那麽光彩。
他的母親商天月,便是現今商家主事人、商氏財團董事商天行的次女。她在國外念書時,跟一名華裔學生相戀交往,但剛準備談婚論嫁,商天月的戀人意外去世,商天月悲痛暈倒,醒來發現懷有身孕。
戀人已逝,而腹中孩子成為她唯一的念想。商天月知道父親在生意場上大膽激進、勇於開拓,但對於家人子女,觀念還是非常傳統。而且,為了增加家族底蘊,他是想讓一子一女都跟有底蘊的家族聯姻的。
如果父親知道,商天月腹中的孩子恐怕不保。於是,她瞞著父親,偷偷將孩子懷胎十月,生了下來。
等到畢業歸國時,天恪已經滿周歲。
商老爺子大怒,但是木已成舟,隻好壓下商家千金未婚有子的醜聞,勉強接受天恪的存在。
天月拒絕父親後來安排的聯姻對象,雖然未婚,卻以意中人的未亡人自居,帶著兒子在商家大宅的西樓住了下來。父親對她忤逆生子,不聽安排感到不喜,非重要場合,不許她出現在主宅。
天恪從懂事起,就是在商家大宅成長,雖然私生子身份為商老爺子不喜,但天性聰穎的他很會討人歡心。商老爺子發現他的天資後,不允許他跟著母親誤了前途,親自帶在身邊教導,並讓他姓商。
商老爺子的舉動令他的兒子商天文不滿。多一個姓商的,意味著商家的財產就要多劃分一份。而且就連嫡長孫商天禮,商老爺子都沒有說過要親自教導。
商老爺子對天恪的看重令商家大宅的氛圍變得不那麽和諧。而本來應該親如兄弟的表兄弟,因為商老爺子對天恪的偏愛,隨著年紀的成長嫌隙越來越深。
明明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卻有了跟商家嫡孫競爭的機會,東樓那邊眾人心裏的陰鬱不平可想而知。
商天恪不負商老爺子的看重,他16歲念大學,19歲畢業,拿到經濟與法律的雙學位,還被美國常青藤幾所大學發來邀請深造入學通知。
但在外祖父商天行的安排下。他沒有繼續深造,而是進了集團公司,成為董事長助理,幫助外祖父處理集團事務。
當時,眾人猜測,商天行可能是想將家族企業的重擔傳給天資過人的外孫,而非資質一般的兩個親孫。
那個時候,商天恪是被眾人羨慕嫉妒的天之驕子。
被商家主事人外祖父特別看重,鬱鬱獨居的母親也以他為榮。他還是學院的傑出校友,進入商家集團總部後表現出色,得多位董事看重,還經常上財經雜誌……
凡是發布與他有關報道的雜誌還總會賣到脫銷,隻因出身豪族,容貌清逸,才能出眾的他,是富三代圈子裏的異類,白馬群裏的最特別的黑馬,一堆粗劣頑石中的瑩潤玉石。
然而23歲那年,一切都結束了。
商天恪的人生開始了黑白色的下半場。
那日參加完商氏集團公司的宴席,他被外祖父留下陪送客人,母親擔心他累著執意等他一起回去。
結果忙到宴席結束,賓客散盡,已經接近淩晨。
一場瓢潑大雨驟降。
他和母親坐大宅派來的車回去,但是在要進入半山別墅區時,司機一個恍神,方向盤打錯,跟迎麵而來的一輛貨車相撞。
巨大的碰撞聲後,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而當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母親……以及健康完好的雙腿。
他的人生,隻不過一個晚上,就整個都顛覆了。
一開始待在術後重症觀察室治療的那段日子,他知道最愛自己的母親離世,而自己下半身癱瘓,竟然連如廁這種私密之事都必須假手於人時,他完全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念……
天之驕子,一朝淪落為失母孤兒、雙腿殘疾的廢人……
而最打擊他的,是那些親人對他的態度。
從前最看重他的外祖父,在聽到醫生宣布他的雙腿沒有了複原希望後,仿佛不忍心地搖頭歎息著,離開了醫院。
此後,就隻派助手過來探望,以及給予經濟上的補償,以作安慰。
而一向不喜歡他的舅父舅母,也是隻維持了一開始的客套,後來就忙自己的事去了。因為天恪的狀況沒法去集團上班了,所以他的職務由大表哥商天禮接任。兒子終於有了翻身露頭表現的機會,他們當然要回去幫忙鋪好路。
商天禮和商天楠也來看過他,給他送來鮮花、輪椅,但是一句發自真心的關懷都沒有,商天楠甚至都懶得掩飾自己幸災樂禍的態度。
母親於商家是一個汙點,而他,於商家……於商家真正的下一代繼承人來說,則是個礙眼的存在。礙眼的存在變成廢人了,他們怎能不幸災樂禍?
過往的那些讚賞,那些名氣,那些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日子,仿佛是一場幻夢,而現在他感受到的冷漠,身體和心靈蒙受的雙重痛苦,才是真實。
商天恪幾次有過極端想法。
幸好,自己母親以前資助過的一名貧家學子,一個剛畢業的高材生,從報紙上知道自己的消息後,懷著感恩之心,應聘來做他的助理。
那個學生名字叫歐泉,身材高大,有著爽朗的笑容,還有常人所沒有的耐心和溫和。
無論他怎麽發脾氣,怎麽刁難,他都默默承受,並且帶著笑容溫和地告訴他:“你會好起來的。”
“我已經是個殘廢了,怎麽可能好得起來!”
當時他憤怒地大吼,還把歐泉端來的托盤狠狠地擲向地麵。
“你會好起來的。天恪少爺。因為,你還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歐泉撿起地上的托盤後,走到天恪麵前,然後俯下身,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天恪震驚了,隨後,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著歐泉。
“你說的……是真的……”他的牙齒都開始打戰了,手慢慢地攥緊成了拳頭。
“是的。”
歐泉點點頭。
天恪努力握緊拳頭,越握緊,他的手就顫抖得越厲害。
歐泉在耳邊說的那句話,宛如驚雷一樣,讓他從那種頹然中清醒過來。
他不能再自暴自棄,而是要像樣地活下去。
後麵即使再艱難,也不會比他現在這一刻的感受好——
**的心,才在刀尖火海裏痛過,又被一盆徹骨冰水澆得涼透。
他要看看,已經跌落穀底,失去一切的他,命運還會對他如何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