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劍（一）·
妖舍裏的古物，跟人一樣，有著各自的性格。
有的優雅，有的柔和，有的大氣，有的莊重，還有的，如寶劍鋒芒，銳不可當。
妖舍裏就有這樣一把古老、鋒銳的寶劍，劍名龍泉，存世已經兩千六百多年了。而它在妖舍裏，也待了不知道多少年。
從阿渺進妖舍起，這把外觀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古劍就一直擺在古董陳列架上最顯眼的位置，卻偏偏從來沒有客人對這把劍生過興趣。
兵者，凶也。
而寶劍這類的古董，在古代更是染血利器，真正對古董有興趣的人，是不會喜歡這種帶著殺伐凶厲氣息的兵器的吧。
“店長，這把破劍到底在店裏放了多久啊？根本就沒人買，連問價的人都沒一個，你是不是應該換樣古董擺那裏啊！”
拿著抹布正在用力擦拭玻璃櫃的阿渺，在額頭又一次不小心撞上那把龍泉劍冷冰冰的堅硬劍柄的時候，忍不住氣惱地抱怨出聲來。
“破劍？”
妖舍內一間被細竹簾遮擋的休息室內，一手執泥金折扇的長發美男雙眉一蹙，用合攏的折扇輕輕撩起竹簾，如古琴般的沉秀嗓音帶出幾絲意味不明的清冷味道：“春秋時期鑄劍大師歐冶子所鑄的千古名劍龍淵，曆代不知多少名將帝王求而不得……在你眼裏居然隻是一把破劍？”
幽幽的語調讓原本光線幽暗的妖舍顯得更加清冷了，穿著單衣的阿渺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店長最近怎麽了？
平時對他的抱怨基本一笑了之，怎麽今天突然就抓住他話柄不放了？
難道是因為最近生意慘淡，又沒錢交水電煤氣費了嗎？
心裏疑惑著，但還是有幾分不服輸的意氣在那裏，阿渺瞟過店長所說的絕世寶劍，卻發現檀木色扣著幾環銀色雕飾的劍鞘上，分明刻著的是“龍泉”二字。
咦，店長居然連自家店裏的寶貝名字都讀錯了！
感覺自己能扳回一局的阿渺，琥珀色的眸子閃動著瑩瑩的光芒，嘴角也狡猾地微微翹起來：“哈哈哈，店長，這把劍明明叫龍泉，你卻說是龍淵……平時你還說我沒文化……”到底是誰沒文化啦！
覺得自己勝券在握的阿渺笑得樂不可支。
“《百越先賢誌》載：歐冶子‘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鐵英，作劍三枚：曰龍淵、泰阿、工布’。龍泉原名龍淵，因劍而得名，唐時避諱高祖李淵之名，更名龍泉……”
嫻熟地引述古典資料的聲音，讓阿渺的笑聲戛然而止。
折扇收了回去，細竹簾嘩啦一下垂落，而店長優雅至極地用扇子支著白皙的下巴，狐狸般的細長眼眸微微彎起，目光透過竹簾投向那個臉變得像紅布的阿渺，嘴角帶出極輕的淡笑。
一陣若有似無的青梅香氣幽幽地溢散出來。
“阿渺，看來你真的該多讀點書，不要總是聽那什麽滑板鞋之類的歌了……”
在阿渺羞愧得都想拿抹布蒙住自己臉的時候，店長涼涼的聲音又一次從竹簾後傳了過來。
可惡！
他又在那個黑心狐狸店長前丟人了！都怪這把賣不出去的破劍啦！
阿渺咬著嘴唇，恨恨地瞪了一眼安靜待在置物格上的古劍龍泉以及……總是躲在休息室偷懶的黑心店長，苦著臉又開始繼續每日的清潔工作。
而古劍無聲啞然，外界的貪嗔愛癡似乎與它毫無關聯，它依舊在繼續不知道堅持了多少年的等待，等待真正有緣之人的到來。
一周後。
剛入秋的時節，天高遠，雲淡得看不見了影子，氣極清。
妖舍所在巷口的另一端，枝葉凋零的桃花樹如枯瘦的老叟一般，頹然佝僂於風中，呈現出一種醜怪之美。
“少爺，那邊還有一家店，你要進去看看嗎？”
出聲的是一個穿著深色手工定製西服、身姿筆挺的高大男子，他推著一個坐輪椅的俊秀年輕人穿過了喧鬧的商業街，來到了一條幽靜的石板小路上。
隻不過隔了一道小巷，就好像隔了兩重世界一樣，那邊是繁華喧囂的塵世，而這邊是清靜無憂的“世外桃源”。
“桃源裏”……有一家很古老的，連招牌上的字跡都被經年的風雨模糊了的小店。
“既然已經來了這邊，那就都進去看一看吧。外祖父最近似乎有意向開啟商業街開發的項目呢。”
輪椅上的年輕人大概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皮膚帶著病態的蒼白，頭發是那種柔軟貼順的深棕色，細碎的頭發下是一張五官極其秀致的臉，卻有著一雙帶著淩厲之美的鳳眼。不過，一垂眸再一抬起時，那雙鳳眸裏的淩厲之色瞬間消失，換上的是無比柔和乖順的神色，讓人不由得容易放棄警惕之心，生出一絲同情之意。
輪椅上的年輕人發話後，身後那個儼然是隨身助理的男子便推著他的輪椅，走入了那間小店。
奇怪的是，在他們走進去的瞬間，小店外麵的空氣如水波紋一樣**漾了一下，而後，小店從實質化成了水麵倒影一樣的東西，微微晃動幾下就不見了。
“咳咳——”
剛進店的輪椅上的年輕人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他微微環視一周，發現這家店實在是簡陋得可憐：幽暗的光線，天花板上被莫名而來的風吹得動了幾圈的陳舊吊扇，還有仿佛上個世紀的簡陋裝修、廉價的玻璃陳列櫃、灰撲撲的仿佛街頭二道販子販賣的古董……
推著輪椅的青年立馬俯身，拿出紙巾和小瓶噴霧瓶的藥劑遞給對方，對方拿著噴霧瓶朝著自己噴了幾下，才緩過勁來。
“少爺，這間店沒什麽好看的，我們還是走吧……”
擔心年輕人身體出問題，青年著急地想帶著他離開這間冷清清又古怪的小店。
“歐泉，不急，咳咳……我們看一下……”
輪椅上的年輕人抬手製止了那個叫歐泉的青年的動作。
而這個時候，門邊一個約莫一人高的櫃台處有了動靜。
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從櫃台後麵鑽了出來，隨後出現的是一張還帶著淡紅色壓痕的惺忪睡臉。
店員上班居然還偷睡，而且看年紀還很小……難道這家奇怪的老店是在非法雇傭童工嗎？
筆挺站在輪椅後的歐泉，心裏閃過一絲猜疑，對這家店的印象也愈發不好了。
少年一邊打著嗬欠，一邊揉了揉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在看到店裏突然到來的客人時，一下子瞪圓了，就好像受到驚嚇的貓咪一樣。
“歡迎光臨妖舍！客人，您的到來真是讓敝店蓬蓽生輝啊！”
驚嚇在兩秒鍾後很快變成了諂媚和激動，他身手靈活地從櫃台旁的擋板上躍出來，一個箭步竄到了兩位客人麵前。
歐泉下意識地拉著輪椅往後退了幾步，戒備地盯著這個穿著淺色短褐的少年。
“你這店裏賣的是什麽？”輪椅上的年輕男子發話問道。
“當然是非常珍貴的古董寶貝啊！客人，你能進這家店，就說明你跟我們店裏的某件寶貝有緣分……來，你看看這邊！”
少年阿渺打量了兩人，聰明地察覺輪椅上的年輕人才是主事的人，於是主動將熱情的目光對準了對方，並且引著他去看店內的古董。
雖然對這間店還有過分年輕的店員充滿疑惑，但是看到少爺難得有興致的樣子，歐泉不得不推著輪椅跟上少年的腳步。
“你看看這個，元代的青花纏枝牡丹雲龍紋罐……”
“這是宋代產的抄手端硯，跟客人的氣質很配哦……”
“還有這件……天青釉葵花洗，也非常精致大氣……”
一件件在外麵拍賣會能賣出天價的古董，阿渺用三言二語如賣菜一樣的語氣就介紹出來，而且拿古董給客人看的時候，也絲毫不知輕拿輕放的道理。
歐泉隻覺得心頭的荒謬感更重了。
這麽一家小店會有元青花？會有宋代的端硯？
現在的二道販子都把別人當成傻瓜了嗎？
歐泉緊緊皺著眉頭，看著那個年紀小小卻不學好，在這個破舊小店努力向人推銷“贗品”的少年，眼裏浮出“卿本佳人，奈何做賊”一樣的神色。
粗線條的阿渺沒有注意到客人之一的心理變化啦。他隻想著妖舍已經好久沒有新客人，也沒有賣出去一件古董，店長因為沒錢交水電煤氣費變得陰陽怪氣的……
還時不時鬧失蹤……這不，他中午打了個盹的工夫，店長又不知道溜哪裏去了。
看來，妖舍還是得他阿渺挑大梁啊！麵前這兩位客人，那個皺著眉頭的殺手臉就算了，但是坐輪椅的俊秀青年看著像好打交道的，所以，他一定要促成本月的第一單生意，免得那個店長總是說他白吃白喝還沒文化。
“那個是什麽……”
客人的聲音拉回了阿渺的神智，阿渺循聲望去，卻發現自己看重的客人正指著那把放在陳列架上層的龍泉劍。
見鬼了！
客人居然看上了那把破劍……雖然店主跟他說過那柄劍是什麽寶貝啦，但是阿渺自己偷偷試驗過，那把破劍根本拉都拉不開，何況店長還給這把劍定了個恐怖的價格……
所以想想，外觀灰撲撲，拉都拉不開，價錢還高得離譜的破劍……再善良的人也不會買回去的好嗎！
“呃，那個是龍泉劍……春秋鑄劍大師歐冶子鑄的劍……不過，我覺得客人，以你的氣質還是適合這件抄手端硯……”
為了不讓好不容易上門的生意泡湯，阿渺努力向客人推銷另一件古董。
“我還是想看看這把劍，麻煩你取下給我吧。”
俊秀容貌的客人臉上帶著微笑，但是語氣帶著不容人反駁的堅定。
看來這位客人是外柔內剛型的。
阿渺沒辦法，隻好垂頭喪氣地取了那把劍，遞給了他。
等他發現這把劍拉都拉不開，一定會把這家店當成騙子的窩點吧。
阿渺悶悶地低頭想著。看來今天這樁生意是做不成了……
“刷拉——”
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刺破空氣，緊接著，阿渺隻感覺到一道冷冽的亮光閃過他眼前。
他驚訝抬頭，就看到那柄他怎麽拉也拉不開的破劍，卻被輪椅上那個瘦削蒼白的俊秀青年輕易拉開了，雪白的劍光如同寒冬之霜，就連劍身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被劍光劃破，寒氣四溢。
“啊，啊，這，這……”
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而歐泉以及輪椅上的青年眼裏也露出驚異之色。
因為從拔劍，劍身之光劃破空氣的刹那，他們就明白，這不是一柄普通的劍，而是一柄鋒銳無敵、寒光驚豔的絕世寶劍。
“少爺……這劍……是真，真品嗎？”
歐泉有種自己在做夢的感覺。
這種破舊冷清的小店裏，真的會有絕世寶劍，還是傳說中的龍泉劍？
“這把劍多少錢？我要了。”
“刷拉”一下，將劍身送回劍鞘，俊秀青年抬頭，直直地望著阿渺，眼裏是勢在必得的決心。
阿渺剛從龍泉劍居然被人拔出鞘的衝擊中回過神來，就聽到客人爽快地問價錢，驚訝立馬變成了驚喜。
“啊，是這個數……”他舉起雙手比畫出了一個數字。先是比畫出多少個零，然後再比畫出零前麵的數字……
古董買賣嘛，直接說價錢太低檔了，要含蓄，含蓄。
歐泉明白阿渺比畫出的價錢後，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少爺，就算是真品，這個價錢也太高了！”
“不高，不高，因為你們少爺在我們妖舍買到的是他最需要的東西。絕對物超所值！”鴨子都煮熟送上門，阿渺的生意經也立馬念起來了。
俊秀青年衝歐泉微笑點頭，示意他放心，然後轉頭看向阿渺，絲毫沒有猶疑和還價的意思：“我要買下它。歐泉，給我支票簿和筆。”
隨後幹淨利落地寫了一張支票給阿渺。
咦，難道……妖舍有史以來成交價最高的一筆生意，就這樣被聰明伶俐的阿渺搞定了？
阿渺……要成為妖舍，成為店主的救世主了？
啊哈哈哈……
多麽美妙的成就感！
收到巨額支票的阿渺有點飄飄然地拿出劍匣把龍泉劍給客人裝好，又飄飄然地說出麵對所有成功達成交易的客人都會說的話。
“如果您哪天不需要或者不想要這把劍了，可以來這裏退回哦！我們隻收5%的折舊使用費……”
俊秀青年禮貌地朝阿渺點頭作別，然後被歐泉推著離開了妖舍。
在邁出門的瞬間，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喧鬧嘈雜聲灌滿了兩人的耳朵。與室內的陰涼完全不同的幹燥暖熱空氣襲向他們**在外的肌膚。
“少爺——好奇怪，那家店不見了！”
歐泉一回頭，發現剛剛走出的那家小店居然沒了影子，不由得驚訝出聲。
輪椅上的俊秀青年聞言回頭，發現不但那家店不見了，他們之前看到的幽靜小巷和綠蔭也不見了蹤影。
仿佛隻是做了一場雲煙般縹緲的夢一般。
不過，青年低頭撫摸著手上的劍匣，木製劍匣上雕鏤的明紋凹凸不平地刺著他的手心。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又鬆開。
至少，他買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劍乃兵之王者，而龍泉劍，往往是大氣運之人才會擁有。
看來，他和歐泉並不是經曆了一場幻夢，而是一次特別的奇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