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浮世浮城

01

男人細長的手指敲了幾下桌麵,語調溫和而又幹脆地打斷了我的敘述。

他突然抬眼,語氣和緩地問我:“安詩年,這就是你的記憶嗎?你知道你說的一切跟現實中所發生的有多大偏差嗎?”

我望著他那張陌生的臉,咧著嘴幹笑地駁斥:“怎麽會?這就是我的記憶啊!那麽清晰深刻……”

不等我說完,那人麵露同情,用著盡量柔和冷靜的語氣對我說:“不,安詩年,這不是你的記憶,這隻是你的臆想。你把現實中所發生的事情都美化了,你的神經出現了紊亂,你的思維出現了問題。你隻記得所有事情的大致經過,卻故意忘記了它們的真實結果,給了他們最美好的結局。可是事實上,你一直渴望得到公平審判的案子,宣漾打輸了,童佳寧以犯案時精神方麵出現問題、行為不受思維控製為由,逃脫了死刑。而宣漾也因此大受打擊,辭了職,躲避你,不敢見你,而你卻在記憶裏將其美化成她贏了那場官司,去旅遊了。童茹婷抱走你朋友盧春春的孩子,站在天台上要挾你趕去,在你趕到之前,比你先到一步的盧春春已經跟童茹婷發生了爭執,兩個人一起墜樓身亡。”

說到這裏,我麵前的人停頓了一下,可還沒等我能夠完全理解他所說的話,他又接著說起來:“我知道,四年前,你朋友楊帆因你而死,這成了你心裏一直跨不過去的檻,讓你一直內疚,所以你內心懼怕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對嗎?因而當你朋友盧春春再度因你死亡,大受打擊的你,潛意識裏暗示自己,那些都是假的,並且在大腦裏同樣地美化了這些傷痛。還有你繼妹邊小詩的死亡,你男友暨雨成為植物人,你朋友唐曉婉恨你,李崎軒因童佳寧的案子又一次入獄,這一係列的痛苦席卷而來,讓你不得不選擇逃避,所以才有了你剛才訴說的一切。但是,安詩年,那一切都是假的,那是被你美化的世界。真實世界殘酷而又絕望,所以你才會失控,在童佳寧被押送去監獄的途中企圖開車撞死她,所以我才會出現在你麵前,作為你這場蓄意傷人未遂案的心理谘詢師來跟你談話。”

那人語速不快,語氣也很溫和,但是他所說的那些話像蟲子般鑽入我的耳朵,在我的大腦裏劇烈地衝撞著。我變得煩躁不安,雙手緊緊攥成拳,用力地捶在桌麵上,整個人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紅著眼憤怒地朝那人咆哮起來:“不,你撒謊!我朋友沒有死,我妹妹也沒有死,暨雨也沒有出事,唐曉婉也不會恨我!我所說的就是我的記憶,沒有誰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記憶!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不用你跟我說!”

那人看我的眼神變得悲涼起來,表情同情地看著我,伸手按住我抽搐抖動的肩膀,無奈地更加放軟語調問我說:“安詩年,那你看看你現在在哪裏?在你所認知的記憶裏,你現在該在哪裏?而你看看你四周,這裏又是哪裏?”

我不敢回頭張望四周,因為一旦回頭,我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可是,我終究還是被迫抬頭看向四周。

那是四麵冰冷灰暗的牆壁,那不是我熟悉的家、我熟悉的世界,那是絕望構造的囚牢,他們叫它“看守所”。

再也逃避不了的現實差點將我擊垮,那人還在我耳邊訴說著,那些話句句如刀,狠戾地刺向我的心口,一下比一下深,一次比一次痛,卻還是痛不死人。

“你說的我都不會信的,春春沒有死,邊小詩也不可能死,暨雨怎麽可能會出事,唐曉婉都跟我沒來往了,怎麽可能說恨我!你說的我都不會信的!”我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反駁他,喉間一股血腥味,我喊得聲嘶力竭。

“我不信!”

我不信世界如此殘忍,我不信死亡如此輕易地帶走我身邊一個又一個人,我不信自己走不出陰霾,我不信……

我哭著嘶吼出聲來,眼淚像開閘而出的洪水肆意地洶湧,濕了一臉,後來我就像個孩子,哭喊著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雙肩顫抖,不再掙紮。

嘴上說再多不信又怎樣?其實我心裏比誰都明白,之前所有的美好都是自欺欺人,世界一開始就變了,變得極為冷漠,是我不願意去麵對那個真實而又殘酷的世界,而非那個世界不存在。

從哪裏開始錯了?應該是從那裏開始——

02

從我在小區門口看到站在附近街道的邊小詩跟方回開始,就錯了。

報警抓方回的不是邊小詩,是我。邊小詩從未背叛過方回,是我第一眼就認出了方回。那天電視裏播放通緝令,邊小詩指著通緝令上的少年跟我說有關方回的事情時,我就記住了方回的樣子。

那是個長得有些陰柔的少年,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表情,眉眼有點冷傲,跟其他被通緝的年輕人不一樣,我一開始就對他有了印象。

所以那一天,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和邊小詩聊天的是她那個犯案在逃的同學方回。

我偷偷地跟了他一路,看到他跟童佳寧他們在廢棄的停車場接頭,我躲在暗處報了警,等著警察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像小雞般逃竄,但最後都被抓了起來。

我該一開始就說清楚的,在警察局看到方回認定是邊小詩出賣她,在童佳寧威脅邊小詩的時候,我就該說清楚的,說報警抓他們的是我,不是邊小詩,那樣的話,最起碼小詩不會出事,我妹妹就不會像安知墨一樣離我而去。

我以為我不會再像四年前那般沒用,我以為我能當個好姐姐,我以為我能保護好邊小詩,可是到頭來才發現,竟然是我害死了她。

……

童佳寧被抓的那天,我接到了邊小詩的電話,讓我去警察局保她,也就是那樣,闊別多年,我跟童佳寧再度相見。

彼時,她不再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小女孩,她一身朋克打扮,染得通紅的頭發,濃重的煙熏妝,耳朵上不知道打了多少個耳洞,上麵戴滿了各式各樣的耳環,眼神囂張地看著我笑。

而我,沒有青春時期的那股朝氣,站在她麵前,像個典型的良家婦女,卻將脊背挺得很直。

“我都說了不是我報的案,你們為什麽要找我做筆錄!”

旁邊辦公桌的椅子前,邊小詩雙手按在桌麵上,突然激動地站起來,朝麵前的警察咆哮出聲。

那個叫方回的少年跟童佳寧並排站在一起,兩隻白皙的手腕被銀色的手銬銬在一起,他眼微眯著,盯著邊小詩的方向看,目光偏冷。

“我們找你談話,不是因為誰報的案,是因為有人看到你跟方姓少年在街上談話,我們需要了解一下情況,來判斷你是否涉案,有必要的話,我們需要聯係你的監護人。”一個四十出頭的警察耐心地安撫邊小詩。

這是個誤會,邊小詩跟童佳寧他們不是一夥的。

我心猛地一緊,聽到“監護人”三個字,趕緊走上前去,幫邊小詩解釋。

一番談論之後,警察允許我帶人離開,但走之前,要留邊小詩做個筆錄,說是正常的工作流程。

邊小詩被帶去審訊室做筆錄,我目送她離開,身後傳來童佳寧的冷笑,我漠然地回頭看她。

她說:“好久不見了,安詩年,真沒想到在這兒也能碰到你,這世界真小。”

我神情淡漠地看著她,沒有開口說話,也不知道能跟她說些什麽,是回她一句“好久不見”,還是衝上去拽著她的衣領吼她,說“童佳寧你還要不要臉,你怎麽能在逼死安知墨,打死楊帆之後,還毫無罪惡感,變本加厲地去傷害其他人”?

隻是事情發展到今天,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她被抓了,她再也不能危害別人了,這就夠了。還有什麽必要去問她“童佳寧你知道你錯了嗎”?她要是知道錯的話,又怎麽會走到今天?

見我不說話,童佳寧表情僵了僵,忽而嘴角揚起一抹隱晦的笑,她抬眼看向審訊室的方向,嬉笑著問我說:“安詩年,你什麽時候冒出來個這麽大的妹妹,我還以為你隻有安知墨一個弟弟……”

“你不要跟我提小墨!別用你的嘴說他的名字!他會死不瞑目的!”我終於忍不住爆發起來,朝著童佳寧大吼,引來了周圍所有人的側目。

童佳寧“嗬嗬”地笑出聲來,像個神經病,驀地她又止住笑,冷冷地看著我:“不提安知墨可以啊,說說你那妹妹吧。安詩年,別說我沒提醒你啊,你日後可要好好看著你那妹妹。方回在街上碰見她,她抓著人聊了幾句,沒多久就把人出賣了,把我們全都抓了。我是無所謂啦,不過要是其他人知道是她報的警,那後麵會發生什麽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什麽意思?”一股寒氣從我的腳底快速衝到頭頂,我幾步上前,拉住童佳寧的衣領狠戾地說道。

她歪著頭,無畏地笑:“就那個意思。”

若不是被衝過來的警察攔住,我恨不得扇她幾耳光,可最後隻能像個潑婦一般大罵。

“我告訴你,你們有本事來動我,別碰邊小詩!報警的是……”

“安詩年!”邊小詩的聲音從耳後傳來,打斷了我的話。

我驚愕地回頭,看著從審訊室裏走出來的邊小詩,她的臉色很蒼白,光潔的額頭上汗水還沒有被擦掉,厚重的劉海兒濕了大半。

大步走過來,邊小詩一巴掌揮在童佳寧的臉上,瘦弱的身軀仿佛蘊藏了巨大的力量,那一巴掌打得童佳寧整個人都顫了顫。

“別以為做個獰笑,說幾句惡毒的話,別人就都怕你了!是我報警的又怎麽樣?你很快就要被關進牢裏了,你怎麽動我啊?你以為全世界就你最橫,就你會混啊!”邊小詩噴著口水吼道。

童佳寧被她吼得一愣愣的,有一會兒沒反應過來,最後隻是“嗬嗬”了兩聲,還沒等她開口反駁,邊小詩就已經拉著我走出了警察局。

出門之前,一直沒開口的方回朝邊小詩叫喚了幾聲:“邊小詩,你真有種!”

邊小詩沒有回頭。

回去的路上,我問邊小詩,為什麽不跟方回他們解釋,說報警的是安詩年,而不是她。因為看得出來,邊小詩挺在乎方回的。

邊小詩卻回答我:“人們隻會相信他們想相信的結果,這跟別人解不解釋無關。說不定我解釋了,方回他們覺得我是在狡辯。何況我沒必要解釋這些,他們犯了罪,作為一個良好公民,有義務舉報在逃者。”

我很震驚地看著邊小詩,說:“邊小詩,你之前可不是這種態度的,那會兒我們說方回一句不好,你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渾身炸毛。”

邊小詩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有些頹然地說道:“安詩年,其實我之前那麽在意方回,是因為高中的時候,我們倆談過一陣子。之前在街上碰到他,我很激動,心裏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我想過報警,可是看到他看我的眼神,還像以前那樣溫柔,我就心軟了。等我到了警察局,看到方回被抓了,看到他望著我那惡毒冰冷的目光時,我覺得渾身冰冷。我不想他誤會我,所以我一開始想解釋的,但是後來我就不想解釋了。”邊小詩頓了頓。

“為什麽?”我忍不住追問。

她抬頭,苦澀地朝我笑了笑,繼續說道:“因為我看到了童佳寧啊!我看著她跟你說話時的嘴臉,還有她說的那些話,我就覺得特別惡心。世界上怎麽會有那麽惡心的人,肆意傷害別人之後還不知錯!我很憤怒,憤怒的是,她用我來威脅你,更憤怒的是,方回竟然和那種人混在了一起!他就算再墮落,也不該和那樣的人在一起!他太讓我失望了!我內心深處一直覺得方回是好人,他沒有錯。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我曾經喜歡的方回,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好。”

我安靜地聽邊小詩說完,伸手將流淚的邊小詩挽進懷裏,下巴磕著她頭頂那柔軟的秀發。

“邊小詩,這就是成長。成長總會在不經意間推翻我們曾經認為的一些事,你覺得對的東西,未必是對的,你覺得錯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錯的。總有一些人,經過我們的生命,有著我們看得到的好,也有著我們看不到的壞。就像生活,很多時候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美好,也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糟糕,它隻是很真實而已。”

邊小詩突然從我的懷裏掙紮出來,擦了一把眼角的眼淚,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安詩年,如果有一天,我說如果,我跟你弟弟、你朋友一樣出事了,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感到自責。生死由命,你不是神,你沒有能力救下所有你想救的人,那不是你的錯。你隻要保護好自己就可以了,而我,也會保護好我自己的。”

我想,童佳寧的鬼話還是影響到了邊小詩,所以她才會說那樣的話。

我難得迷信地“呸呸呸”了幾下,讓邊小詩別瞎說。

可很多時候,就是一語成讖,好事難以應驗,壞事卻一說一個準。

03

唐曉婉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是童佳寧被抓後的第四天。

自從上次楊帆忌日,我跟她因為李崎軒的事情吵過一架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聯係過。

我不是不想要唐曉婉這個朋友,這麽多年的感情,怎麽可能說斷就斷?我隻是需要一段時間緩衝,去接受唐曉婉跟李崎軒在一起的事實。

唐曉婉也沒有主動找我。當我以為她已經放棄我這個朋友時,她卻突然打過來對我說:“安詩年,我要結婚了。”

“跟誰結婚?”

我腦袋像被人用木棍重重地砸了一下,片刻的空白之後,我冷不丁地出聲問道,但話出口我就後悔了。

我為什麽要問唐曉婉這個問題?這樣的狀態下,她還能跟誰結婚!

果然,電話那頭瞬間沉默了下來,氣氛一下子變得僵硬,最後還是唐曉婉先打破了沉默,帶著點懇求地說:“詩年,我希望你能來參加我的婚禮。我能約的朋友,好像隻剩下你了。”

就這麽一句話,說得我鼻子一陣酸楚,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上了眼眶。

我問唐曉婉:“你讓我怎麽去?你跟李崎軒的婚禮,我爸會去吧?我爺爺奶奶會去吧?他們都去了,你讓我怎麽去?你想我去,那李崎軒呢,他會想在他的婚禮上看到安詩年嗎?他拿什麽來麵對我?曉婉,你說就隻有我一個朋友了,可我不是隻有你一個朋友,楊帆就算死了,還是我朋友,我做不到去參加你跟他的婚禮。就算楊帆的死跟他沒有任何關係,我也沒辦法祝福你們。”

記憶中很少哭的唐曉婉朝我哭出聲來,她說:“安詩年,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要我跪在楊帆的墓前,把她從墳墓裏拉出來,求得她原諒之後,你才會原諒我?詩年,我沒有做錯什麽,我隻是折騰累了,我想結婚了。我懷孕了,我想給我的孩子一個正常的家庭。你跟李崎軒的恩怨,與我無關,我隻是希望我的婚禮,我的朋友能來。我話說到這裏,來不來你自己決定。你來,我會很高興,你不來,我就當我沒有打過這個電話。”唐曉婉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聽著從手機裏傳過來的忙音,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抬頭對著天空眨了眨眼睛。

還握在手裏的手機很快又響了起來,看了一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我吸了吸鼻子,匆忙地平複好情緒,按下了接聽鍵。

宣漾的聲音從裏麵傳來,伴隨著喧囂的汽笛聲:“安詩年,你到哪兒了?”

“已經下車了,在你們檢察院對麵的茶餐廳門口。”

我淡淡地回答道,遠遠地就看到宣漾站在他們檢察院大門外的石階上東張西望,試圖尋找我。

我隔著馬路上的車龍,朝她的方向揮了揮手。

宣漾也看到了我,在電話裏咋呼著:“看到你了,你趕緊把資料送過來吧。對了,順便幫我在對麵的星巴克買杯咖啡。”

“還用得著你說。”我微微一笑,將另一隻手裏提著的東西對著宣漾晃了晃,宣漾極為滿意地掛了電話。

童佳寧被抓了,她的案子很快就要開庭審理了,她跟方回他們不同,除了那些團夥搶劫案,身上還掛著楊帆的命案。宣漾說,一旦開庭,楊帆的案子也會被提出來一並審理,她那邊有關那案子的資料還不夠詳細,讓我把能整理到的資料都給她送過去。

我現在就是來送資料的,隻是沒料到半路會接到唐曉婉的電話。

宣漾坐在她的辦公桌邊翻看我帶過來的資料時,我坐在一旁的待客椅上喝著買來的摩卡咖啡,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宣漾以為我是在顧忌童佳寧的案子,放下手中的筆,抬頭安撫我說:“安詩年,關於你弟弟安知墨當年身亡的案子,當初警方已經判定為意外了。我前麵也跟你說過了,如果要翻案的話,不大容易。畢竟童佳寧嘴上說的話是不能當證據的,不管你弟弟死之前聽到了什麽還是看到了什麽,童佳寧沒有推他,他自己失足墜樓是鐵一般的事實,沒法更改。但是楊帆的案子,就我現在掌握的證據來看,我可以告訴你,童佳寧死刑難逃,因為她是故意殺人……安詩年?詩年,你聽我在說些什麽嗎?”宣漾不知何時走到我的身前,伸手搖晃了一下我的肩膀,一臉驚疑地看著我。

我後知後覺地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茫然地問宣漾:“你跟我說了什麽?”

宣漾有些氣惱地用手推了一下我的腦門,咬牙切齒地罵道:“安詩年,這到底是你朋友的凶殺案子,還是我朋友的?你這麽走神像話嗎?說,出什麽事了?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愣愣地看著盛怒的宣漾,不知道該跟她從哪裏說起唐曉婉的事,最後,沉默了一會兒,隻是訥訥地出聲問道:“宣漾,你想不想出去喝幾杯?”

04

酒吧裏聲音很吵,宣漾一直在我耳邊絮絮叨叨,我隻顧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斷斷續續地跟她講唐曉婉的事。

其實我沒必要跟宣漾講這些,她跟曉婉又不熟,可我就是心裏難過,想找個人給我出點主意。

我是不是該去參加唐曉婉的婚禮?

我去的話,是不是特別對不起小墨,對不起楊帆?我要是不去的話,是不是又對不起唐曉婉?

我發現我自己進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宣漾也喝了不少,她把右手擱在酒吧櫃上,側著頭對我指手畫腳地說:“詩年,這個事我真不好給你拿主意,這得看在你心裏是安知墨跟楊帆重要些,還是唐曉婉更重要些。不過這也沒有可比性,你弟弟差不多是你一手帶大的,那感情自然沒話說,楊帆又因為救你出了事,你心裏肯定更愧對她,唐曉婉自然是比不過的,所以你不去的可能性大。可是,你又在糾結,因為安知墨跟楊帆已經死了,唐曉婉還活著,死去的人你沒辦法彌補了,可活著的人你還可以挽救,所以你又有點想去。所以我也不好說,你自己看著辦吧,真不行,拿個硬幣,拋一下看正反好了。”

宣漾說的這些對我沒有任何幫助,她說的我心裏都明白得很,但我就是糾結這些。我兩邊都放不下,兩邊都過不去,隻能鬱悶地不停給自己灌酒,有些無理取鬧地問宣漾:“唐曉婉找誰結婚不好,非要找李崎軒?不找那個人,我就能去了。”

宣漾喝得兩頰通紅,打著酒嗝回答我說:“你不是說她懷孕了嗎,那自然得跟孩子他爹結婚啊。不過我說一句,你聽了可別生氣,雖然我沒接觸過那個李什麽軒的,不過詩年,我覺得每個人都是會變的,他做那些事是坐牢之前,你不也說他是被利用的嗎?現在他出獄了,也知道真相了,看到唐曉婉被欺負還出手相救了,說不定那人沒你想的那麽壞了呢?連法律都說要給人改過自新的機會,詩年,你也可以的。等童佳寧的案子一結束,你就把過去的事都忘了,把所有人都當成一張白紙,重新去認識,他們過去怎麽樣,你都不要去追溯,看的是後來。”

“詩年,每個人都值得被原諒,隻要他願意改變。”

最後我喝得酩酊大醉,一晚上就隻記得宣漾說了這麽一句話,讓我去試著原諒李崎軒,其他什麽都不記得了。是怎麽離開的酒吧,之後又發生了什麽,都不記得了,隻知道醒來的時候,自己裹在煙灰色的被單裏,**地躺在一張陌生的雙人**,鼻尖還能聞到淡淡的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全身酸疼得很,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試圖回憶過去幾個小時發生的事,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酒吧,醉酒,男子……

一切被聯係在一起,我自然地想到了某些事上,猛然一陣反胃,捂著嘴,裹緊身上的床單,光著腳下床去找洗手間。

將胃裏的東西全部吐幹淨,我擰開水龍頭衝著池中的汙穢物,望著鏡子裏憔悴的自己,覺得異常疲憊。

腳步聲自洗手間外麵傳來,不輕不重。我猛地吸了一口氣,攥緊拳頭,轉過頭去,準備麵對這糟糕透頂的一切,結果卻看到了暨雨。

“詩年,你還好嗎?我煮了醒酒湯,你過來喝一點吧。”

看到暨雨的那一刹那,我瞬間鬆了一口氣,內心閃過一絲僥幸,忍不住暗自自嘲。還好是暨雨,躺在一張**發生關係的人還好是暨雨,不是別人。四年前,從他的身邊離開後,再度相遇,這是第一次兩個人在一起,我卻一點都不記得了。

洗漱完,我坐在餐桌旁,沒有去打量暨雨所租的公寓,隻顧埋頭吃他準備好的早餐,當然,先喝了他遞過來的醒酒湯。

對麵的凳子被人拉開,暨雨也坐了下來,舉止儒雅地吃他的那一份。他沒有提昨晚的事,我也不會主動去說,隻是繼續沉默地吃東西。

中途翻了一下手機,看了一下通訊記錄,有我打給暨雨的好幾通電話,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撥的,還是同樣醉得一塌糊塗的宣漾幫我撥的,反正事實就是我喝醉了,打給暨雨,讓他來接我了。

還好沒有打給我媽,不然她要是知道我又喝醉,指不定又要嘮叨多久。已接來電有我媽的一通電話,不是我接的自然是暨雨幫忙接了,我躊躇著開口,想問他都跟我媽說了些什麽,他卻先我一步打破了這僵硬的氣氛。

“詩年?”暨雨喊了我一聲。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他。

他有些羞澀地笑了笑,伸手從褲袋裏掏了個小盒子出來,放在桌上,推到我麵前,誠懇地說:“詩年,我們結婚吧!”

結婚?

我像是腦袋被針刺了一般,神經突然刺疼了起來,望著那被打開的盒子裏閃爍的鑽戒,心裏五味雜陳。

四年前,我生了個死嬰,暨雨在我的病床前向我求婚,極力地挽留我們即將破碎的感情。我給了他機會,等著他從童茹婷的病房回來找我,結果等了一夜也沒等到。當時那求婚的鑽戒被我放在了病**,後來也不知道他怎麽處理了。

現在,就因為昨晚兩個人又睡在一起,他就想跟我結婚了。

其實結婚也沒什麽不好,我們年紀也不小了,兩個人又重新在一起了,一直拖著不是個辦法,早晚要有個結果的。可是當那個鑽戒被推到我麵前時,我卻沒有那種衝動去接受他,反而有點想推開。

很多東西,一旦過了最想要的階段,再次得到,似乎都成了不想要。

曾經那麽渴盼過的婚姻、承諾,此刻再度被擺在眼前時,我竟然望而卻步了,不想要了。

“詩年,嫁給我好嗎?”

見我不回答,暨雨變得焦急起來,目光憂傷地望著我,再度懇求道。

我看著他從盒子裏掏出來捏在手指間的戒指,猶豫著要不要伸手去接受時,旁邊的手機響了,是宣漾打來的。

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趕緊拿起手機接了起來,裏麵傳來宣漾熟悉的聲音。

她說:“安詩年,出事了,李崎軒被抓了。”

05

“童佳寧那邊,她父母狀告了李崎軒四年前強奸童佳寧一案,如我們之前所猜想的一樣,童家想用這件事證明童佳寧的精神受了刺激,出現了問題,行為不受大腦控製,以此來為她後麵犯下的罪案減輕刑罰。”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從餐桌旁站起身來,聽著電話裏宣漾的話,表情不由得凝固下來。

我的腦袋裏亂糟糟的,像被塞進了一大團亂麻,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梳理。

宣漾絮絮叨叨地說完,最後對我說,她買了最近的飛機票去鄰省我老家,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李崎軒在跟唐曉婉居住的城市裏突然被抓,被遣送回老家的看守所關押,他的案子將在那邊的法院受審。

一旦童佳寧被確定因為四年前李崎軒一案得了精神病,那麽這極大可能影響她身上背負的那些案件的結果。

不管怎麽樣,我不能允許任何意外出現。

童佳寧必須為她犯下的罪付出代價,必須……

掛掉電話的時候,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暨雨擔憂地走過來,雙手按住我的肩膀問我:“詩年,出什麽事了?”

我慢慢地抬頭看他,視線飄忽而又淡漠。

我突然忍不住出聲問暨雨:“如果有一天,我跟童佳寧或者童茹婷或者童家的其他人中,必定要死一個,你希望誰死?”

暨雨顯然不習慣我這樣的問題,臉色瞬間白了,他緊張地喝止我:“詩年,你別亂說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我就是瞎問問,開個玩笑,你別當真。我先回去了,一晚上沒回家,我媽看到我肯定又要不停嘮叨了。”我扯開了話題。

何必要逼著暨雨回答那樣的問題呢?往後的事,順其自然就好了。

暨雨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另一隻手從一旁的餐桌上拿過鑰匙對我說:“我送你吧。昨晚你媽給你打電話,我幫你接了,說你醉了睡在我這兒了,她沒有多說什麽,就讓我好好照顧你。我覺得你媽挺好說話的,沒你說的那麽難討好。”

“那是你沒見過她蠻不講理的時候。”我冷不丁地回了一句,徑直回臥室換好衣服才跟暨雨一道出門。

暨雨將我送到家的時候,我媽還沒有去上班,她看我們倆的眼神極為耐人尋味。

衣服沒有換,上麵全是酒氣,我先回房間換衣服,留下暨雨跟我媽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

邊思捷不在家,又去出差了,邊小詩則去上課了。

等我換好衣服出來,就看到我媽端坐在沙發上,旁邊暨雨好脾氣地為她切蘋果,削了皮不算還幫她切成片,就差沒用牙簽叼著喂給她吃了。

見我出來,暨雨溫和地朝我笑了笑,問我吃不吃蘋果。我搖搖頭拒絕了,問他:“你不是要去上班嗎,什麽時候走?”

暨雨自然懂我的意思,當即從沙發上起來,畢恭畢敬地朝我媽鞠躬,說:“阿姨,那我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我媽麵色淡淡地說了個“好”字。

暨雨一走,我媽就開始數落我,先是罵我沒事又跑去喝酒,搞得徹夜未歸,後來則怪我怎麽又和暨雨攪和到一塊兒了。

“詩年,你老大不小了,也該為自己的將來做一些打算了。你和暨雨現在到底算怎麽回事?作為媽媽,我是絕對不願意你再和他在一起的,畢竟他當年對你的傷害是那麽大。不過如果你前事不計,堅持和他在一起,我也不會反對,因為你已經這麽大了,知道什麽是你想要的幸福。”

我媽說這些話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沒過多少日子,她會把暨雨掃地出門,不準他這輩子再見我一麵。

別說我媽沒想到暨雨會那麽傷我,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當我以為自己早已遍體鱗傷、無處可傷時,才發現原來還有種疼痛叫雪上加霜。

……

那天,我沒跟宣漾一起回去,但是沒過多久,我還是回了趟老家,在那裏見到了多年沒見的爸爸還有爺爺他們。

李崎軒的案子被翻了出來,童家那邊指名說我是那場案件的唯一目擊證人,檢察院那邊來人找我。李晨森那個陰險的男人最後都擺了安家一道,把當年李琦軒帶童佳寧進百老匯的監控錄像賣給了童家,裏麵還有我進入百老匯找童佳寧的畫麵。所以,就算我不願意出庭作證,也不得不去作證。隻是諷刺的是,我第一次出庭當證人,不是控訴童佳寧有罪,而是幫她作證她曾被人傷害。

爸爸那邊似乎也早已接到消息,聽說我會來,所以那天我一出現在法院門口,就被人攔住了。

四年沒見我爸了,他還是老樣子,除了兩鬢漸生白發,眉眼間多了幾條皺紋,其他的沒多大變化。他看上去還是個斯文儒雅的男人。

我爸一看到我,就拉著我往外走,去附近找了家咖啡廳,拉著我進去。

我知道他想跟我說什麽,所以故意拖到李崎軒案子開庭那天才回老家,就是怕碰見他,而他像現在這樣,拉著我想阻止我給童佳寧作證。

我站在咖啡廳門口掙開了爸爸的手,不願進去。

眼前那男人震驚地看著我,很快眼裏浮現出傷痛來,他黯然地開口,跟我說起話來。

多年未見,看到出走四年的女兒,他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詩年,這麽多年,你在外麵過得好嗎”,而是“詩年,他畢竟是你哥哥”。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碰到我爸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我知道他肯定會為了幫李崎軒勸說我什麽,可是我沒法不作證的。我想他可能會讓我做假供,那我又該怎麽回答他?

我曾經想過,至少,爸爸看到我的第一句話,會動容地說一句:“詩年,你回來了。”可是沒有,他甚至連敷衍的招呼都沒打,就直接進入正題。這一點重重地傷到了我,我竟然鼻酸得差點落淚。

“爸……”這麽多年,我都沒有叫過人這個稱呼,就算邊思捷對我那麽好,我都沒有喊過他一聲“爸”,因為我覺得我一個父親,哪怕我們之間發生了那麽多事,哪怕他最後選擇了別人,沒有選擇我跟小墨,但他還是我唯一的爸爸。

就這麽一開口,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帶著哭腔跟我爸說:“如果你想阻止我出庭的話,爸你就別說了。我要是能不來,我決不會出現在這裏。童佳寧間接逼死了小墨,還殺害了我朋友,我說什麽也不會主動給她作證。可是他們那邊有李晨森給的證據,我是唯一的目擊證人,檢察院那邊來人要求我必須出庭,我沒有選擇。”

“詩年,你有選擇的,隻要你願意,隻要你出庭的時候一口咬定,崎軒沒有對那個女孩做那種事,我們這邊請的律師就有把握幫崎軒脫罪。畢竟沒人看見啊,除了你跟小墨沒人看見那事啊。小墨已經死了,所以,詩年,看在爸爸的麵子上,就說沒看見,好嗎?啊?就說沒看見!詩年啊,算爸爸求你……”我爸激動地握著我的手,哀求道。

他是一個父親,他怎麽能哀求自己的女兒冒著犯罪的危險去作偽證?怎麽能?

“爸!”我出口打斷了他,我聽不得他再說下去,擦了把眼淚,堅定地拒絕道,“爸爸,你不用再說了,我既然會出庭,就不會作假證!我是個律師,就算現在不是,我將來一定會是個律師,我不會給人作假證的,我隻會說我看到的事,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別再求我了,別說什麽看在爸爸的麵子上,你要還看重我們的父女情,求你不要再求我了。你口口聲聲隻有李崎軒,爸,你忘了小墨是怎麽死的嗎?你忘得了,我忘不了。所以,求你別再說了。”

我哭著朝我爸哀號,不等他朝我跪下,我已然先對著他跪了下去。

我不求他為了我安詩年放棄李崎軒,我隻求他不要忘記,他還有個兒子叫安知墨,哪怕那個孩子無能懦弱,哪怕那個孩子已經死了,他也曾經是爸爸的孩子啊!

“詩年……”我爸鬆開了手,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麵如死灰地對我說,“你走吧,按你想做的做吧,按你想說的說吧,爸不會再逼你了。詩年,爸爸不求你回來,爸爸隻希望你不要恨我。”

我哭著說不出話來。

咖啡廳裏突然衝出個瘦弱的人影,徑直衝到我麵前,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

我惶然地抬頭,淚眼模糊地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爺爺,隻覺得嘴角一絲腥甜,沒有躲,又挨了他一巴掌。

“嗬嗬!”臉上火辣辣地疼著,我覺得異常嘲諷,忍不住冷笑出聲,目光冷漠地看著盛怒的爺爺。為什麽到今天,他還是這麽的迂腐!

“你錯了,不是我惹了童家,是童佳寧犯了法。童佳寧沒犯罪,警察為什麽要抓她?世界上那麽多人,警方為什麽就隻抓她?搞得她家人隻能把她當年被李崎軒玷汙的事拿出來說,試圖給她減刑……同樣,李崎軒如果沒有犯罪,警察為什麽抓他而不是抓我安詩年,或者抓其他人?他要沒錯,你們這會兒急什麽?他要沒罪,童家如何告得了他!自始至終,三十年前惹到李晨森的,不是我安詩年;生下李崎軒這個兒子都不知道,任由他被人利用近乎毀了整個安家的,不是我安詩年;當初在百老匯傷害童佳寧的,不是我安詩年;殺人搶劫的,也不是我安詩年。憑什麽你們犯的錯,全要我去承擔、我去挽救、我去彌補!爺爺,今天我站在這裏挨你兩巴掌,沒有躲,是因為在這之前,我安詩年是你安德明的孫女,但是,如果安家就是這樣的教育,跟是非不分的童家一樣的話,那麽從現在起,我不再姓安,我不再是你們安家的人!我隻有小墨一個弟弟,一個收留我的母親,我沒有哥哥,沒有四年來對我不聞不問的父親,沒有爺爺也沒有奶奶!我棄了安姓,生不再當安家人,死也不入你們安家墳。”

爺爺氣得臉漲得通紅,還想伸手打我,被爸爸給抱住了。

“詩年,你走吧!你走吧,詩年,不要再說了,你走吧!”爸爸紅著眼眶,雙眼含淚地催促我離開。

我擦了把眼淚,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過頭。

身後的街道兩旁,梧桐樹影搖曳,落了一地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