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雨過後

01

暨雨安置好童茹婷後,匆匆忙忙找了過來。在他進病房看我之前,宣漾就把他攔住了。我不知道宣漾叫了多少人,我隻知道,那天晚上我病房門口很吵,一群人堵在門口不讓暨雨進來,而宣漾不停地在罵。

罵累了,她喘了一會兒氣,冷酷地對暨雨說:“你就當安詩年已經死了,不要再出現在她麵前了!你能給她的愛,遠遠遜於你給她的傷害。”

“如果你真的在乎安詩年,真的愛那個姑娘,請你離開她的世界,帶著那個童茹婷離得遠遠的。”

“我頭一次看到一個人可以流這麽多血都不吭一聲,你們傷了她多少次,讓她可以對這樣的傷害如此麻木、如此沉默?”

“你走吧,帶著你那傷人的愛,走得遠遠的,別再出現在她的麵前。隻要我宣漾還是安詩年的朋友一天,我就算得罪老天爺,這輩子自己斷了紅線,也會拚死拆開你們的。你這麽善心,怎麽就對她這麽殘忍?你就讓她多活幾年吧!”

……

自始至終聽不到暨雨的聲音。

外麵安靜下來,宣漾推開門走了進來,站在我的床前狠狠地對我說:“我一開始就不看好他,你偏不聽我的話,現在好了吧!被捅了一刀知道痛了吧!我告訴你,安詩年,你再敢理那沒用的男人,咱們倆就絕交!”

我無奈地朝宣漾扯了扯嘴角,伸手拉著她,很疲憊地說:“宣漾,你能不能安靜一點,讓我多活一陣子?你快吵死我了。”

宣漾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一把掀開我身上的被子,爬上床,胸口貼著我的脊背。

“有我陪你,你就知足吧!別想著把我趕走了,一個人躲著哭。安詩年,我會不知道你嗎?你就是愛死撐,其實心裏酸疼得不得了。何必呢?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這道理你又不是不懂……”宣漾喋喋不休地說著。

我覺得累,眼皮耷拉著默默地聽著,什麽時候睡著了竟然也不知道,隻記得那晚又做了一個夢,夢裏回到過去,我有一次為了救童佳寧被人用啤酒瓶砸了頭,一個人躺在醫院裏默默地哭,後來暨雨來了,也像宣漾一樣跟我擠在一張**,抱著我輕輕地安撫。我覺得嘴裏像含了塊糖,甜得很,可是一會兒那糖就變味了,變得又酸又苦,摸一摸,身後的暨雨不見了,那一側空空****的,一片冰冷。

那種失去帶來的惶然還未來得及細品,天就亮了。宣漾拉開卷簾窗,陽光照射進來。

宣漾回頭看我,表情自然地問了一句:“醒啦?”

我掙紮起身,淡淡地說:“給我辦出院手續吧,宣漾。”

回去是宣漾開車送我的,路上我又免不了聽她一頓嘮叨,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讓我跟暨雨斷絕來往。

即使我再三強調,我跟暨雨是不可能了,宣漾依舊不信,非得逼著我發毒誓才算數。

宣漾對我著實太好,好到讓我都不知道該做什麽,來報答她對我的好。

看出我的心思,宣漾拍著我的肩膀說:“安詩年,相逢便是緣,能做朋友,那是天大的緣分。這個世界上這麽多人,不是誰都可以做朋友的,而能做朋友的,肯定是不會計較誰對誰更好些的,計較了就不是朋友了。你回去好好養傷,我也要回去忙案子了,你媽跟你叔叔他們暫時還沒回來,我先通知盧春春來照顧你一下。”

我看著宣漾,心裏有暖流流過。

她剛說完,手機就響了,我大老遠就能聽到盧春春的咋呼聲。

“宣漾,宣漾,你們到哪兒了?我在詩年家門口呢!”

“在小區門口,這就來。”宣漾簡潔地回了電話,跟我相視一笑,驅車駛進了小區。

……

我在沙發上坐著,春春蹲在地上給我擦地板,旁邊放著一盆水。地板上還有我昨晚流的血,也不知道暨雨是急著送童茹婷回去,還是急著趕去看我,也沒來得及清理一下現場。他真是篤定我不會把這些拍下來,然後告童茹婷傷人嗎?還是覺得童茹婷對他不重要,隨便我告不告?

想到後者,我略微嘲諷地笑了笑。他若真不在乎,昨晚又怎麽護得那麽緊呢?雖然我知道暨雨很努力地走向我,把童茹婷擱在一邊,可是這努力還是抵不過危急關頭,他對她的保護。一件事做多了,就成了習慣,就像我當初保護安知墨成了習慣一樣,暨雨保護童茹婷也成了習慣。他習慣性地覺得她是脆弱的,她是該被保護的,她是不會傷人的,所以,每次,他隻會擋在她麵前說“安詩年,你別打她”,“安詩年,你別碰她”。

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也是這樣。

童茹婷就橫在我跟暨雨之間,隻要她一有危難,暨雨就會拋下我去她身邊。因為,那是他的習慣。

他改不了的習慣,最終還是成了我們在一起的阻礙。

“分手吧!”

當春春抬著頭問我打算跟暨雨怎麽辦時,我幹脆地回答道,好像這個問題在我心裏早有了答案。

或許在當初離開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隻不過因為重遇被動搖了一下,現在,童茹婷那一刀又刺痛了我,痛感讓我清醒地審視起我與暨雨的關係,原來裂縫早就深得不可填埋。

“分了也好,他要跟你合適的話,四年前你也不會離開了。既然已經決定了,那你也別多想了。詩年,日子還長著呢,你會遇到更好的。”盧春春安慰我道。

“遇不遇得到再說吧,反正現在也沒那個心思。對了,春春你這麽過來,你女兒那邊沒關係嗎?你婆婆不會說什麽吧?”

“能說什麽?我又不是坐牢,去哪兒是我的人身自由啊!舒寧在她外婆那兒。平日大部分都是我媽帶她的,她跟我媽比跟我親,我沒耐心,她哭鬧的時候我會嫌吵。”

“你過來了,她要是餓了怎麽辦?”

“到時候我媽打電話給我,我趕回去喂一下她就好了。”春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

這讓我覺得很不是滋味。舒寧才那麽小,都還沒斷奶,就讓春春過來照顧我,這不是跟個孩子爭人嗎!

想到這兒,我就開始趕盧春春走了。

“你幫我把地上的血弄幹淨了就回去吧!我不用你照顧,又不是缺胳膊斷腿的,我能照顧自己。”我靠在沙發上對盧春春說道。

春春白了我一眼,哼哼道:“安詩年,你有意思啊!我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出來溜達一下,你就急著趕我走,有你這麽做朋友的嗎?”

“你要是沒孩子或者孩子大一點,我麻煩你也不會覺得不舒服,但是你孩子還小,餓了要吃奶,我怎麽忍心跟她搶媽媽?你也擦得差不多了,趕緊回去吧!”

不管我怎麽催怎麽趕,盧春春就是不走,我都有點哭笑不得了。後來若不是李鳳凰聽說前幾天邊小詩受驚病了,順道過來登門拜訪,看有李鳳凰來照應我,不然盧春春是死活不走的。

李鳳凰正好是假期沒課,就留了下來,她來之前打我電話沒人接,也不知道邊小詩不在家,就直衝了過來,之後才知道我的手機昨晚沒充電,早自動關機了。

02

盧春春離開前,跟李鳳凰露了口風,說了我被童茹婷刺傷的事。李鳳凰極為驚慌地問我:“安詩年,你沒事吧?”

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要有事,我還能坐在這兒嗎?沒什麽大不了的。”

李鳳凰咧著嘴笑,真心實意地稱讚我說:“安詩年,你是我認識的最堅強的女人。”

“還不是被生活給逼出來的。”我苦笑。

似乎覺得追著人的傷疤一直問是件很不禮貌的事,李鳳凰沒再繼續追問下去,反而扯開話題,問起邊小詩來。

李鳳凰朝邊小詩的臥室方向看了一眼,回頭問我:“詩年,邊小詩現在情況還好嗎?前幾天宣漾來我家為庭審取證,說起邊小詩受驚還住院來著,現在好些了嗎?”

“除了性子變悶了,不怎麽愛說話,喜歡一個人關在屋裏,其他都挺正常的。她爸爸說她是第一次受這麽大的刺激,被抓的是她同學,看她前麵挺袒護那個方回的,估計高中時關係挺要好,所以要有一陣子才走得出來。”我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回答。

李鳳凰臉上露出難過的表情來,突然很自責地說:“這事還都得怪我。我當初要早點發現,邊小詩這孩子現在說不定也不會這樣了。”

李鳳凰這麽一說,我倒上了心,想起之前邊小詩說鳳凰冤枉方回作弊的事,最終忍不住內心的好奇問了李鳳凰這件事。

鳳凰拍著大腿懊恨道:“作弊那事當然是真的啊,被我在考場裏抓個正著,怎麽可能還有假。小詩這麽記恨我,是因為她當初跟方回兩個人正談戀愛呢,感情好得很。別看邊小詩平時挺機靈的,其實特別單純,方回對她一獻殷勤,就被勾了魂。整天上課魂不守舍地盯著人家看,我看不下去,就把他們的位子給拆開了,一個坐最前麵,一個坐最後麵,並且要挾他們倆再這樣,我就要請家長了。哪知道沒等我請家長,方回就不來學校了。那次方回被我抓了作弊,因為那考場上是兩個老師一起監考的,我也不好包庇他,就上報了學校,校廣播裏播了他被處分的事。方回的家長也被請到了學校來。他親生父母早就離異了,母親改嫁,跟了個脾氣不怎麽好的後爸,那天當著辦公室老師同學的麵就把方回打了。方回因被打來了氣,就離家出走了,之後再也沒來學校。後來就聽說他整天跟外麵的小流氓混在一起,幾個月後,他就從這個城市消失了,若不是發生那幾起案件,我都不知道他又回到了這裏。方回退學後,邊小詩不吵也不鬧,照樣正常上課,我以為她的心思回到了學習上,也漸漸忘記方回了,沒想到,她還記恨著我。”李鳳凰說完,倍感無奈地朝我笑了笑。

我聽完很是感慨,回想起之前邊小詩跟我說的,還是覺得有些疑惑,問李鳳凰:“既然你沒有冤枉方回,那你後來為什麽要跟方回道歉?邊小詩說你道歉了,是因為你冤枉了方回。”

“我道歉並不是因為我冤枉了他,而是我站在教師的立場上,作為方回的班主任,我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學生,沒有阻止他墮落,我覺得對不起他。但是,最對不起他的人,是他自己——隻有我們自己才能決定自己的人生。所以,詩年,永遠不要因為別人的過錯而懲罰自己,我們隻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擔負不了別人的人生。”

鳳凰說的沒錯,我們每一個人所能承擔的,隻有我們自己的人生。旁人所犯的錯,不該成為我們的囚牢。而我,在安家、童家的錯誤裏困得太久了,完全沒有發現,我明明可以自己走出來的,那是他們的囚牢,不是我的。

李鳳凰又陪著我待了很久,傍晚時分,我媽跟邊思捷帶著邊小詩終於回來了。看到鳳凰在這兒,邊叔跟我媽殷勤地留她吃晚飯,而邊小詩則耷拉著臉躲進了自己的房裏,一直到吃飯也沒出來。

我站在邊小詩房門口,敲了幾下門喊她出來吃飯,她都不回答。剛轉過身,就看到了跟過來的李鳳凰。李鳳凰說她要走了,說男朋友一個人在家,等著她回去一起吃飯。不管我媽怎麽留,她硬是要走。我明白李鳳凰是不想討邊小詩嫌所以才這麽急於避開,因此也沒多阻攔。

李鳳凰走後,我又去喊了邊小詩,她依舊沒有出來,隻是有些不耐地回了一句“沒胃口”。

得知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覺得邊小詩這麽記恨李鳳凰著實有點孩子氣,可是倘若她沒這一點孩子氣,她又不是邊小詩了。邊小詩就這個脾氣,有時候確實讓人生厭。可是,人,誰沒有一點毛病呢!

吃完飯,我媽跟邊思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去洗澡,身上的傷口碰不得水,隻得用毛巾沾著熱水輕輕地擦拭。

浴室的門突然被推了開來,我驚慌地拿浴巾蓋住身體,回頭看到我媽那張圓潤的臉龐,才略微地鬆了一口氣。

“我來拿條毛巾,見你沒鎖門,我就……”我媽笑眯眯地解釋著,話說到一半就停了,眼睛陡然睜大,驚恐地看著我的腹部,語氣變得急促起來,“詩年,你……”

我下意識地垂下頭去,發現傷口因為剛才的牽動裂開了,血從浴巾裏滲透出來。

終究沒能瞞過去……

我媽紅著眼眶追問我傷是哪裏來的,我邊安撫她邊默默地用清水清洗傷口,盡量用舒緩的語調跟她解釋,絕口沒提童茹婷來過家裏的事,隻說是路上遇到搶劫,被人捅了。

我媽卻不信,陰著臉朝我吼道:“安詩年,你當你媽是傻的?要是遇到搶劫犯被捅,你會不去醫院躺著?別人不知道你,你媽我還不懂你?你表麵多大痛都忍著,其實比誰都怕死,要被捅了,早怕得進醫院了,會在這遮遮掩掩?你倒是說,你這是給誰瞞著?誰捅了你?”

我被我媽的話逗得一陣苦笑,忍不住回嘴說:“媽,我怕死那是以前的事,現在,我不怕死了。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別問了。傷口不深,醫院都說沒多大事,你讓我耳根子清靜些,我就什麽事都沒有。”

我媽卻不罷休,咬牙切齒地說:“是童家人還是安家人?還是那幫少年犯還有同夥,冒出來捅的你?”

“是誰捅的沒那麽重要,等庭審完,事情就都結束了。就算我告訴你是誰又能怎麽樣呢?我如果想找人麻煩,想告他們,還用得著你出馬?媽,我雖是個半吊子實習律師,可我畢竟也是個懂法律的,我知道怎麽保護自己。”

幾番說辭,才將我媽安撫下來。

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我媽跟在後麵,邊思捷早就站在浴室門口聽著,看我們出來,表情緊張地問道:“什麽事啊?詩年,你哪裏被人捅了?嚴不嚴重啊!”

“沒事,邊叔。”我微笑著安撫他。

邊思捷點了點頭,我媽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回沙發上,見我要進房間,驀地喊住我:“庭審是什麽時候?”

“七號,就這幾天。”

簡短地答完,我沒再多說,擰開了臥室的門把,進屋前隱隱地看到邊小詩房間的門被拉開了一條縫。

邊小詩還沒睡呢!

03

得知我出院後,暨雨天天來我家找我,每次都被我媽掃地出門。我媽終究還是從宣漾的嘴裏問到了我受傷的經過,從此見暨雨就跟見仇人似的。

我媽覺得童茹婷這瘦弱的姑娘,護妹心切,一時情急傷了我也情有可原,可是暨雨,這個口口聲聲說要娶她女兒的人,當時怎麽能護在童茹婷身前,質問她女兒呢!

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哪裏還有資格當她的女婿!

別說我不可能再原諒暨雨,我媽這次也是鐵了心不讓暨雨再見我一麵了。

估計是一開始就早已預料,我跟暨雨走不下去,所以此次決裂,對我來說是件不痛不癢的事,惆悵之餘反而有一種解脫的輕鬆。

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暨雨對我的感情,已經在我的心裏形成了一種負擔。我懼怕承擔他贈予的愛,就怕日後有一天發現,這不過又是他贈予的一場空歡喜。

七號之前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過得極為漫長。

宣漾到我們家來了好幾次,跟我和邊小詩排練庭審作證時的對白。七號上午審的是方回的案子,下午是童佳寧的。

邊小詩本來死活不願意在方回的案子裏當證人的,後來是她爸爸給她做了好幾回思想工作,她才答應的。

她答應的原因隻是因為邊思捷告訴她,方回隻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才有機會重回正途。

然而當我們以為一切將塵埃落定時,事情又出現了變數。

六號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也不見邊小詩回家,打她手機也關機了。以為她跟學校的同學出去玩了,可是前後問了好幾個與她常玩的學生,都說下午上完最後一節課邊小詩就走了,沒跟她們在一塊兒。

一直等到晚上八點,邊思捷坐不住了,慌慌張張地說要去警察局報案,說邊小詩可能失蹤了。

等我們匆忙趕到警察局報案,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答複,邊小詩失蹤不到二十四個小時,警察局不能立案。

那一晚,我們全家人都像無頭蒼蠅一般四處尋找邊小詩,可是一直到早上六點,還是沒有一點邊小詩的消息。我們隻好先回家,看邊小詩是否已經回到家裏了。可是,我們到家之後,打開門,空****的客廳,絲毫不見邊小詩的影子。

我們幾人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邊思捷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眼眶的四周一片青黑色,臉色因熬通宵而呈蠟黃色。

有點職業病地拍了拍雙手,邊思捷指著我道:“詩年,你跟你媽洗漱一下,準備去法庭吧!我再去找一下邊小詩,等時間到了,還沒找到人再去立案。那孩子肯定是不想出庭作證,所以故意躲起來了,不然手機也不會一直關機。我就知道,她那性子,怎麽可能安分聽話……盡出幺蛾子!”

“上午是方回的案子,邊小詩不在,我們去了也沒用,下午才是童佳寧的案子,到時候再去也不遲。昨晚我給宣漾打了電話,說邊小詩可能沒法作證了,宣漾說她會看著辦的,讓我們先找邊小詩。”我跟著從沙發上站起來說道,因一夜沒怎麽發聲,喉嚨有點幹啞。

邊思捷表情沉重地點了點頭,說:“好,那我們再分頭找。”

出門的時候,天色灰沉沉的,一層厚重的霧靄籠罩在城市上空,看不到一絲光亮,隱約中我有一種預感,這層霧好像永遠散不開了。

……

兵分兩路,邊思捷開車往東南兩個方向找,我跟我媽一輛車,順著西北方向找。盧春春的孩子前天因病毒性感冒住院,沒法幫我們一起找邊小詩,而李鳳凰上午要為方回的案子出庭作證也抽不開身,宣漾在法庭,我又不想找暨雨,所以我這邊能聯係幫忙一起找的人幾乎沒有。

幸好邊思捷人脈廣,調動了一切可以幫忙的人,開始滿城市地找邊小詩。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自責,為什麽不叫人早一點去找邊小詩,那樣的話事情是不是不一樣了。我怎麽能跟邊思捷和我媽想的一樣,以為邊小詩隻是單純地不想作證而藏起來呢?童佳寧被抓的那天,他們不在場,可我怎麽能忘了她在警察局裏對邊小詩的威脅?我怎麽能這麽大意地覺得一切已經結束了?

不,那不是結束,那隻是剛剛開始。

……

一直找到中午也不見邊小詩的人影,我們都有些頹然。連午飯都沒吃,邊思捷就去警察局守著,準備一到時間就立案,我跟我媽則轉路去法院。

這個時候距離童佳寧開庭隻剩一個小時了,一路上,宣漾打了我好幾個電話,催促我快點到,我盡力地安撫她,說這就來。剛掛掉第五個電話,手機還沒放回口袋,又一次響了起來。

我以為是宣漾,看也沒看就接了起來,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電話裏聽到童茹婷的聲音。

“安詩年,我妹妹的庭審,我希望你不會出現在那裏。”童茹婷幽幽地對我說。

我不知道她在哪裏,隻發覺她說話的時候,帶著劇烈的風聲。

我這時候沒心情跟她在童佳寧的事情上糾纏不清,語氣瞬間冷硬下來,果決地回答:“我再說一遍,你妹妹有沒有罪不是我決定的,你就算阻止我出現在法庭上,也改變不了什麽……”

“我在中央大樓的天台上,我把你朋友盧春春的孩子從醫院裏偷了出來。安詩年,你來找我吧,半個小時內你沒有出現,我會帶著那個孩子一起從這裏跳下去。”

不等我說完,童茹婷的話就像冰水般從我的頭頂澆了下來,我手指好像被人用針刺了幾下,痛得差點把手機甩出去。

冷汗一下子爬滿了我的脊背,開車的我媽驚愕地看了我一眼,擔憂地問:“詩年,誰的電話?”

我沒有回答,隻是將手機重新放回耳邊,仿佛鼓足了全身力氣才敢說下去:“好,你想見我,我讓你如願。我直接去找你。我沒出現之前,你要是敢傷那孩子,我做鬼也不會饒了你!”

“你隻有半個小時,安詩年,你來找我吧!”

我還沒來得及追問,童茹婷突然把電話掛了。我隻聽到了舒寧的哭聲伴隨著呼嘯的風聲掠過,有那麽一刹那,我甚至以為那是幻聽,覺得童茹婷在撒謊,她不是那樣的人,不會像童佳寧一樣拿著無辜者的性命開玩笑。

可是,哪怕心裏有一絲不確定,我都不敢冒險。

我讓我媽先下車打的去法庭,然後我開車去找童茹婷。

路上,我給春春打了個電話,她沒接。我又打給宣漾,簡短地跟她說了童茹婷的事。宣漾在電話裏吼得喉嚨都差點破了,聲嘶力竭地罵著童茹婷。

我已經沒有心情罵人了,隻是急著問宣漾春春老公的號碼,我記得她有,而我沒有存。

拿到號碼,我立刻撥了過去。

原來盧春春的孩子病了,她和老公帶孩子去醫院,一個不留神孩子就被人抱走了,他們正在焦急地尋找。接到我的電話,聽我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盧春春老公那麽一個大男人竟然也嚇哭了,慌亂地問:“她為什麽要抱走我家舒寧啊?要是寧寧出什麽事,安詩年,你對得起我家春春嗎?”

就因為對不起,所以我必須在約定的時間內趕到那個地方。

中央大樓是這城市最高的樓,童茹婷就在那裏等著我。

“春春在哪兒?你照顧好春春,我去把舒寧帶回來。”我邊開車邊用藍牙耳機跟春春的老公說。

那人激動地告訴我,春春去找舒寧了,沒跟他在一塊,他們是分頭找的。

春春不在,我也不再多聊,匆匆掛了電話,腳踩油門,一路朝中央大樓的方向衝去。路上我不停地給童茹婷打電話,但她似乎是故意的,根本不接我的電話。

我跟宣漾一樣,嘴裏終於忍不住罵了髒話,眼睛卻不知不覺漲得通紅。

04

闖了無數個紅燈,等我站在中央大樓頂端看到抱著舒寧站在天台邊的童茹婷時,我眼裏全是水霧,視線一片模糊。

我終於知道這麽多年,我內心一直懼怕的是什麽了。

我怕再有人因為我出事,因為我而死,所以這麽多年,我幾乎不交朋友。除了宣漾她們,我沒有任何朋友,因為我怕我的朋友像楊帆一樣被我害死,所以我寧願不要朋友。

剛跟春春她們認識的時候,我很孤僻,不管她們怎麽搭訕,從不回應。以前我笑她跟宣漾厚臉皮貼著我做朋友,其實是我最終忍不住,貪戀上她們給的溫暖。

就是因為我貪心,所以又一次讓我的朋友因為我進入了險境。

倘若春春的孩子受到一點傷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原諒自己了。

“把孩子給我!”我迫使自己不要發抖,朝童茹婷伸出手去,尖厲地吼叫道。

童茹婷搖了搖頭,手指貼著嘴,輕輕地朝我噓了一聲,微微苦笑了一下,小聲地開口道:“再等會兒,等佳寧的庭審結束,我就把她還給你。”

“你瘋了!她才那麽小,感冒還沒有好,你讓她吹這麽大的風,你想害死她嗎?童茹婷,把孩子給我!我再說一遍,把孩子給我!我不去法院了,你可以看著我把孩子還給她父母,然後我再陪你等,等到庭審結束,等到法院給童佳寧判決,等到你相信,不管我安詩年出不出現在法庭上,你妹妹都要為她所做的事付出代價!”我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地說道。

童茹婷臉上露出遲疑的表情,猶豫了半刻後,算是與我達成共識,答應離開這裏,但是她要自己抱著舒寧,不到庭審結束不會交給我。

自然,她也不願意就這麽跟我去見春春他們,舒寧是她手上唯一的籌碼,現在就交還給春春,她怕我變卦。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麽可以變卦的?他們童家人有個通病,都特別自以為是。童茹婷以為我要回舒寧,就會趕去法庭作證,所以才不放舒寧。

她這是太看輕宣漾,也太看不起我安詩年,更是太侮辱她自己了。

為了童佳寧這樣的一個人,她拿一個剛滿月的嬰兒要挾我,不覺得羞恥嗎?

後來我終於明白,童佳寧對童茹婷來說,就像安知墨之於我,他們不是簡單而又單純的人,他們是我們的親人。

因為是親人,所以他們犯再大的錯,我們都會選擇忽視,因為是親人,他們傷我們再重,我們都可以原諒,因為是親人,所以我們甚至可以為他們豁出命去,棄掉良知,不要理智地去愛他們,為了保護他們,甚至不惜傷害他人。

這一切,都隻是因為我們是親人。

從中央大樓的電梯裏出來,我跟童茹婷找了附近的星巴克坐著。今天不是雙休,所以店裏的人並不多,童茹婷溫柔地抱著舒寧,而我緊張地在一旁伸手摸了摸舒寧的額頭。

慶幸,她沒有發燒,隻是睡著了。做小孩子真好,沒有任何煩惱,這樣的情況還能睡得著。

我有些釋然地鬆了一口氣,去櫃台點了兩杯摩卡咖啡,拿回座位,將手裏的一杯推到童茹婷麵前。

她驚愕地看著我,似乎沒有料到發生了這樣的事,我還能請她喝咖啡。

有時候我覺得我該恨她,但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無比理解童茹婷,估計我跟她一樣,為人子女的同時,又擔當著姐姐的身份。

我們都是那種習慣性保護弟弟妹妹的姐姐。

“庭審結束後,你打算怎麽辦?你偷偷抱走舒寧,就算春春不追究,她婆家也不會就這麽算了的。童茹婷,你這是在犯罪,你知道嗎?”我手指敲著桌麵,對童茹婷說道。

童茹婷無所謂地朝我笑了笑,說:“我知道的,做這事之前,我就沒想讓自己好過。前幾天,我偷聽到暨雨跟其他醫生說起我,說我時間不多了。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身體不行了,不然家裏也不會讓我來這個城市治療。國外一個治療白血病很有名的醫生調到暨雨現在的醫院來了,我就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跟過來的。其實都是命裏注定的事,再折騰也改變不了什麽。”

我靜靜地聽著,關乎生死,大多時候,選擇緘默比出口多言要來得好。

童茹婷說等童佳寧審判一結束,不管結局如何,她都會去警察局自首。倘若童佳寧得到輕懲,她希望以前發生的那些讓人痛苦的事,我能既往不咎;倘若童佳寧被判死刑,那她也做了她這個姐姐一切所能做的,沒什麽好自責的了。

之後的兩個小時過得極為漫長,怕春春他們著急,我先打了個電話過去,說舒寧沒事了。春春想要見孩子,我再次跟童茹婷協商,估計看出了我並沒有想跑的心思,童茹婷答應春春把舒寧先接回去。

春春來的時候就一個人。她腳步淩亂地奔進店裏,看到童茹婷時,一句話也沒責怪,隻是抱著孩子激動地流淚。

我站在一旁,內心極為難受,手輕輕地按在盧春春的肩膀上,自責地道歉說:“春春啊,我對不起你。”

春春搖了搖頭,說:“詩年,你別說了,現在最好什麽都別說。我先抱舒寧回醫院了,以後再聯係。”說完,春春甚至都沒看我一眼,緊張地拉攏舒寧身上的衣服,匆忙離開了。

我望著她倉皇離去、近乎逃跑一般的身影,鼻尖忍不住泛起酸來。

我瞬間就意識到,我和春春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她怕我了,發生了這樣的事,她要開始遠離我了,因為她怕我給她以及她愛的人帶來傷害。

我不會怪春春,這是她應該做的。她早該遠離安詩年,早該這樣做,那樣的話,今天這種事就不會發生在她家舒寧身上了。

“對不起。”身側傳來童茹婷道歉的聲音。

我轉過頭去,苦澀地聳肩說道:“你知道,這一刻說對不起根本沒有任何用。”

她點點頭,紅了眼眶。即使沒用,她還是執著地哭著跟我道歉。

我漠然地聽著,這是我等待的過程中,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聆聽。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慢到這兩個小時好像永遠也走不完一樣,當我的耐心差點全部被消磨殆盡時,宣漾終於打電話過來了。

像經曆了一場艱難而又漫長的戰役,宣漾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還保留著法庭的沉重感,她就說了一句話,卻比什麽話都震人心魄。

她說:“童佳寧被判死刑了。”

05

我放下手機,轉頭看童茹婷。

她似乎聽到了電話裏宣漾的聲音,又似乎已經料到會是那樣的結果,臉色變得更加灰白。瘦弱的雙手用力地按著桌麵,她咬著牙從座位上站起來,還未挺直身板,人就突然摔坐在地上。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她,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臂,絕望地痛哭起來。

她哭著問我:“老天爺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們?”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當年我在停屍房看到安知墨的屍體時,我也像她那樣,哭得像個孩子,問老天爺為什麽這般殘忍地對待我們。

可老天爺從來不會給出回答,好像他沒聽到,或者他根本不存在。

我將童茹婷送去了醫院,她情緒很激動,隨時都有昏厥的可能。

路上,她的手一直沒有從我的手臂上鬆開,她靠著我的肩膀,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與冰冷,如同靠著我的是一具屍體。

剛到醫院,就碰到了暨雨。

暨雨也在找童茹婷,我這才知道童茹婷今天有個手術,但是她卻從醫院裏偷偷逃了出來,抱走了春春的孩子,來要挾我。

作為一個姐姐,她就是這樣盡她所能去愛童佳寧這個妹妹的,可惜她沒能救得了她妹妹,更救不了她自己。

看到她躺在病**被人推著進手術室時,臉上那萬念俱灰的表情,我胸口覺得很堵。這一刻我多麽希望童佳寧沒有被判死刑,多麽希望童茹婷不這麽絕望,多麽希望時光能倒流回去,一切傷害、愛恨癡纏都不複存在,那麽此刻的童茹婷最起碼還心存希望。

這麽多年,經曆了這麽多事,我以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可是當手術室的門被關上,我才發現,對於生死,我一直做不到坦然麵對。

我悵然地從手術室門口走廊的長椅上站起來,準備離開,在拐角處碰到了前來查看情況的暨雨。

這次是專家會診,一群國外資深的治療白血病的專家聚在一起,幫童茹婷動手術,暨雨沒有參與。

自從童茹婷刺傷我之後,我跟暨雨就沒見過麵,我也單方麵地斷絕了跟他的來往,不接他的電話,也不主動聯係他,這次再遇,難免相看無言,心生感慨。

“詩年,審判結果出來了嗎?”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吸了一口氣,自然地抬頭看他,平靜地回答:“出來了,死刑。”

暨雨的眼裏閃過幾絲疼痛與遺憾,他沉默了一會兒,動了動嘴唇,有些苦澀地微笑道:“這些事總算有個了結了。詩年,你的心結也可以解開了。”

我沒有回答,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兩個人就這麽僵持地站在那裏,半晌後,暨雨突然拉住我的手臂,眼波流動地望著我,不死心地開口說:“詩年,我們……”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所以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暨雨,我們之間是不可能了。可能你覺得有些殘忍,但是,我發現離開你之後,我才能正常地喘息。其實我們早就互不相愛了,隻是都以為還愛著而已。如果真的相愛,你又怎麽會再傷我,而我又怎麽會因為離開你而鬆了一口氣?你對我,其實早就不是愛了,是愧疚;而我對你,其實是對那段青春的不舍。好好照顧童茹婷,這時候,她隻剩下你了。”

暨雨一直低垂著頭,安靜地聽我把話說完,才慢慢地抬起眼,哀傷地看著我說:“詩年,不管以後我在不在你身邊,你都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我會的。”我微笑地對他說。

後來我才知道,幸福早就與我無緣了。

離開醫院,我站在馬路邊等車。

公交車跟出租車在我眼前過去了好幾輛,我都沒有伸手去攔,我不知道此刻我該去哪裏——是去找宣漾詢問庭審的詳細經過,還是去找邊小詩?

對,要去找邊小詩,可是又該去哪裏找?

我茫然地停在十字路口,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是我媽打來的,她跟我說,邊小詩找到了,她自己回家了。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拉開門坐了進去。

司機是個老師傅,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

我跟他報了家的地址,他不緊不慢地開著車。

我沉默地看著車外的景色,讓自己腦袋放空,然而籠罩在這城市上空的霧靄還未散去,車外隻能看到模糊的車影和路上影影綽綽的行人,以及隱蔽在街道兩旁模糊的建築,再也看不到其他風景。

我疲憊地閉上眼,心裏隱隱地覺得哪裏不對勁,忍不住出聲問師傅:“我說你是在朝南邊開嗎?我家在北邊。”

他憨笑地回答說:“我在往北啊!”

我猛然地有種錯覺,覺得整個世界都顛倒了,忽而又自嘲地笑了起來。或許顛倒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世界裏的人罷了。

方回因多次性質惡劣地入室搶劫傷人,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五年。

童佳寧因多次指使他人入室搶劫,傷人致重傷,並曾率眾毆打女性楊某致死,被法院判處死刑。

在庭審結束的第三天,春春丈夫跟婆婆他們狀告了童茹婷偷偷抱走舒寧一案,還在住院、未來得及去自首的童茹婷被警方逮捕,等待審查,後經過一係列協商,春春家終於撤回了對童茹婷的訴狀。

童家父母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童父幾度落淚,哀求社會原諒他女兒,聲稱童佳寧已經得到了懲罰。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宣漾請了假去三亞旅遊,暨雨陪著體弱的童茹婷去國外治療,邊小詩也不再執著於方回的事,又成了從前那個刻薄卻對生活生滿了美好向往的姑娘。

而我,也有我的新生活。

我從黑暗走向黎明,張開雙臂去擁抱這個新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我的傷口終於得到了愈合,我的缺憾也終將得到彌補。

那些美好幻化成粉色的泡沫圍繞在我的四周,讓我感受到了暌違已久的輕鬆。

我愉快地過著我人生的每一天,即使我有著回不去的過去,但我也有著看得見的未來。

在這個新世界裏,我的一切都得到了滿足,直到後來,生命給了我最沉重的打擊,我才不得已從疼痛中驚醒,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重新去看這個世界。

它冰冷灰暗,像死灰一般印在我的生命裏。

它殘酷無情,它隻有更深的毀滅,沒有恢複創造。

它朝我投射了無數刀刃,卻不給我致命一擊,它讓我苟延殘喘地存活下來,像被拔光了毛的獅子,可笑又可悲地嘶吼。

身後是我死傷無數的衛士,前方是豎著銅牆鐵壁的敵人,我孤立無援,卻必須繼續戰鬥。

因為,我腳下踩著的不是土地,而是我愛的人們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