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法原諒

01

心事太重,我睡得極不安穩。迷迷糊糊中聽到床頭的手機在響,我揉了揉漲疼的太陽穴,坐起身來,喉嚨略啞地去接。

邊小詩的聲音從電話裏傳過來,帶著劇烈的顫音。

我不禁皺起眉頭,擔憂地問:“邊小詩,你怎麽了?”

邊小詩“哇”的一聲就哭出聲來,驚慌失措地說:“安詩年,我在警察局,你能不能來接我?”

我神經緊繃地聽著邊小詩絮絮叨叨說的話,眼前浮現出剛過去的幾個小時裏邊小詩經受的一切,等掛斷電話,我再也鎮定不了,快速地下床,穿上外套就往警察局趕。

路上我一直在給宣漾打電話,她的手機莫名地關機了,怎麽也打不通。

像是走了一條很漫長很黑的隧道,從一開始的極速快跑,到後來的慢跑,再到徒步前行,我走得很累,到今天才總算開始見光。難過的是要走這麽久才能到出口,慶幸的是,走了這麽久,自己還沒有跌倒,沒有需要爬著才能前行。人生就像是走一條條隧道,在黑暗中待得越久,才越能感到陽光的刺眼……

當我站在警察局大廳,看著記憶中那個曾天真過、曾無助過、曾猙獰過,現在卻被手銬拷著、被人押著脖子不得動彈的女孩時,我心髒劇烈地跳動著,仿佛要跳出胸膛,我惶然得差點站不住腳。可是這一刻,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倒下,我要比誰都站得直。

我仿佛看到了陽光從警察局陳舊的鐵窗裏照射進來,直直地射在我的身上,帶來強烈的刺痛和淋漓的快感。

我強壓住內心波濤洶湧的情緒,腳步沉重而又緩慢地朝坐在一旁做筆錄的邊小詩走去。那個之前在十字路口看到的少年十分狼狽地被扣押著,雙手同樣被手銬拷著,一雙黑亮的眼睛毫無神采地看著邊小詩。

我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誤解,原來那會兒邊小詩不是跟男朋友聊天,而是跟老同學。

這就是方回,李鳳凰的學生,邊小詩的高中同學。他跟童佳寧還有旁邊另外幾個帶著手銬的男女是那幾起青少年犯罪案的逃匿者。他偷偷出來買東西的時候撞見了沒課出來逛街的邊小詩。兩人在十字路口見麵是誰也沒想到的意外。然而恰恰就是這一場意外,警方在邊小詩的幫助下逮捕了他以及他的團夥。

“我都說了不是我報的案,你們為什麽要找我做筆錄!”邊小詩激動地朝詢問她的中年警察哭號。自始至終她不敢回頭看方回的眼睛,仿佛一回頭就能看到昔日同窗那幽怨的眼神。

那警察平和地安撫邊小詩:“我們找你談話,不是因為誰報的案,是因為有人看到你跟方姓少年在街上談話,我們需要了解一下情況,來判斷你是否涉案,有必要的話,我們需要聯係你的監護人。”

聽到“監護人”三個字,我自然地走上前去,站在邊小詩身後,按著她顫抖的雙肩,跟那警察解釋:“我是她的姐姐,我有足夠的證據為我妹妹證明她與這些團夥案無關。負責本案的相關檢察官是我朋友,我會讓她調資料給你們的。如果沒其他問題的話,我有權先帶我妹妹離開這裏,畢竟你們還沒有證據證明我妹妹涉及此案。”

那警察微微笑了,咧嘴說:“我們可以讓你帶你妹妹離開,不過還是希望她能跟我們交代一下跟方姓少年見麵的經過,做個詳細的筆錄。這是正常的工作流程,也是為了我們更順利地解決這幾起案件。”

邊小詩求救地看著我,我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去做個筆錄吧,做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我對被嚇得不輕的姑娘說道。

邊小詩抓著我的衣服不放手,最後還是被兩個警察半拉半扯地帶進筆錄室去錄口供了。

我目送著邊小詩離開,卻聽身側傳來幾聲冷笑,我漠然地回頭看著突然發笑的童佳寧,看著她一副用無所謂的樣子跟我打招呼。

她說:“好久不見了,安詩年,真沒想到在這兒也能碰到你,這世界真小。”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攥緊拳頭,迫使自己鎮定,然後冷冷地回駁她:“我倒覺得這世界真大,大到要這麽久,我們才能再次見麵。我本以為四年前的你已經夠可怕了,現在才發現,我又一次愚蠢了,你這樣的人良知早已泯滅,隻會不停地作案。你知道嗎?我很高興能在這裏見到你,哪怕是在等了這麽久之後。我會看著你為你所犯的過錯贖罪,看著你進牢籠,看著你大好的青春因為你自己而葬送,看著你的親人朋友、你所愛的人因為徹底失去你而痛苦,看著我曾遭受的一切都在你身上重現,這些,我都會一一看著。”

我的話激怒了童佳寧,她再也沉不住氣,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雙眼暴睜地在手銬的束縛下掙紮著要撲過來打我。

我輕鬆地避開,看著她在自己所設下的牢籠裏脫不了身。

我聽著她用各種惡毒的詛咒罵我,罵我去死,罵我活該,罵她變成這樣,都是我們安家的錯,是我們安家的人先毀了她。

她錯了,除了我們自己,誰也毀滅不了我們。

那一刻,在童佳寧惡毒的詛咒之下,我突然清晰地發現,我不再恨這個女孩了,我反而同情她,同情她到了這個地步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她最大的錯誤,是把自己受到的傷害變本加厲地放在了無辜的人身上。

我沒有再跟她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等著邊小詩出來,冷漠地看著警察嚴厲地喝住狂暴的童佳寧。

她漸漸安靜下來,朝我陰晦地笑,說:“安詩年,你什麽時候又多了個妹妹?我還以為你就隻有安知墨一個弟弟呢,可他還死了。我很好奇,要是你現在這個妹妹也像安知墨一樣突然死了,你會怎樣?安知墨死了,你照樣活得好好的,所以這妹妹……”

“住口!你給我住口!我告訴你童佳寧,我不會再讓你傷害我身邊任何一個人!你就要被關進去了!你要還想讓你姐多活幾年,讓你爸媽還有個念想,你就給她積點德吧!”不等童佳寧說完,我激動地咆哮起來。

身後傳來撞擊聲,我下意識地回頭,看到邊小詩麵色慘白地摔坐在地上,一臉恐懼地看著我們。

童佳寧得逞了,她又一次嚇住了人,正得意地笑著。

我不去聽她的笑聲,快速地走到邊小詩身邊,將她扶起來,語速極快地問警方能不能放人了,得到允許便不再逗留,逃一般地帶走了嚇得發抖的邊小詩。

臨走的時候,邊小詩還回頭看了一眼一直低頭沉默的方回,喉嚨裏發出微弱的音節。我不知道方回有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麽,但是我聽到了。

邊小詩說:“我沒有。”

她沒有出賣方回。

可那已經不重要了。

02

我帶著邊小詩坐出租車回到了家,她沉默地走進她的臥室,把門關上,一個人待在屋內壓抑地哭。

我知道邊小詩是被嚇到了,無論誰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受驚。別看邊小詩平時一副肆意妄為的樣子,其實膽子比誰都小,家裏跑出個老鼠,都能把她嚇得大叫一番,何況現在她被老同學指控出賣他,又受到了比老鼠還可怕的童佳寧的恐嚇。

邊小詩有足夠的時間使自己平靜下來,可我沒有,我現在就要鎮定住,好不容易等來的今天,我不該亂了陣腳。

一回到家,我就急著給宣漾打電話,這次她手機沒有關機,但是在通話中。

我掛斷後等了不到一分鍾,正想再打,宣漾就回電話過來了。

“詩年詩年,告訴你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我剛睡個午覺起來,就收到消息說童佳寧他們幾個人被抓了。哎喲,你說老天真開眼了,中午還烏雲密布,下午就豔陽高照了。詩年,我就說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吧!怎麽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趟警察局?”宣漾在電話那頭咋呼。

我平靜地告訴宣漾,我剛從警察局回來,並且把邊小詩的事說了一番。宣漾愣了好一會兒,才極為感慨地說:“那你就不用再去了。人既然已經見了,她還是不知悔改,我們也沒必要多說,直接法庭上見好了。你就先在家陪陪邊小詩,我還是要去一趟的,了解一下情況,問一下什麽時候開審。這案子也拖得夠久了,警察局那邊的人也煩呢,巴不得早點解決。如果開庭早的話,我這邊還得準備其他的資料,你估計要弄一份你朋友楊帆那案子的詳細報告給我,到時候針對童佳寧就一並審了——你之前給我的還不夠全麵。至於你弟弟的意外身亡案子,當年警方已經判定為意外了,如果要翻案的話,比較棘手。童佳寧嘴上說的話不能拿來當證據的,就算她說的是真的,那天在天台上說話刺激了你弟弟,使得你弟弟不小心墜樓,在法律上,你弟弟仍然是意外死亡,所以不好給她再定這個罪,這些你也是知道的,你也學過這些的。不過你放心,詩年,就楊帆那案子,加上童佳寧他們那團夥的幾起傷人搶劫偷盜案,我有足夠的把握,讓她就算不被判死刑,也能坐牢坐到死了。誰讓她犯罪的時候,已經是個滿十八周歲的成年人,法律隻對未成年人網開一麵。”

“嗯,你說的我都清楚,你去吧,我會盡快把資料傳給你。”

“好!那就這樣,先掛了。”

跟宣漾通完電話,我鬆了一口氣,揉了揉漲疼的頭,朝邊小詩的房間走去,伸手敲了敲門。

邊小詩沒回應,我見門沒鎖,直接推開門進去了。

邊小詩躺在**睡著了,瘦弱的身體緊緊地裹在被子裏,蜷縮在大床的一角,清秀的眉頭蹙緊,慘白的額頭上出了很多汗,她看上去睡得極不安穩。

我喊了幾聲邊小詩的名字,她都沒答應,我很擔憂地坐在床邊,伸手摸了摸她滿是汗水的額頭,發現燙得厲害。

邊小詩發燒了。

我打電話給我媽,說了邊小詩生病的事。我媽一開始還很隨意地說這是被嚇出魂了,要找嚇小詩的那個人,剪他褲腰帶煮水喂邊小詩喝了就沒事了,直到聽到我說到童佳寧,她才住了嘴,沉默了片刻後,沉聲道:“你在家看著邊小詩,我這就回來。”

“你直接去醫院吧,我一會兒就送邊小詩過去,都燒糊塗了,怎麽能就這麽讓她待在家裏。”我急切地說道。

我媽回了句“也好”,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出發前,我先給暨雨打了個電話,讓他先在他們那醫院給邊小詩掛個號,可以的話最好安排個病房——邊小詩這會兒昏昏沉沉的,總不能坐著掛水,還是得躺著。

等我們到醫院的時候,暨雨早已等在了門口,看到我就迎上來,將邊小詩從我的手中接過去,直接背在身上,急匆匆地往裏衝。

路上我問暨雨為什麽沒弄輛推車過來,這樣他也不用自己背邊小詩了。暨雨轉頭朝我笑了笑,回答說推車有限,都是留給重傷急診患者的,發燒可申請不了。

說話間,邊小詩睜開了眼睛,看了身側的我一眼,又疲憊地閉上了。看她的樣子,也說不清她是清醒的還是迷糊的。

暨雨一路背著邊小詩進了事先安排好的病房,然後又疾步出去,帶了個醫生過來,給邊小詩檢查完之後,立馬給她打針。

我擔憂地站在一旁,背靠在牆壁上,手放在嘴邊,牙齒噬咬著食指,有些沉不住地氣問那醫生邊小詩有沒有事。

那醫生憨厚地朝我笑了笑道:“就是受了驚嚇,突發性發高燒,沒什麽大問題。”

邊小詩受了驚嚇的事,還是我告訴暨雨的,估計是暨雨轉告那人的,不過在電話裏我還沒來得及跟暨雨說童佳寧被抓的事。

雖然說暨雨早晚會知道這個消息,但我還是不知道如何跟他開口說這些。我們倆之間,就是有太多時候夾著童茹婷、童佳寧、童家,以及童家跟暨雨家的交情,所以這一路下來才會走得那麽艱難。

童佳寧犯罪是鐵錚錚的事,暨雨自然不會包庇,但是要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如同親妹妹一樣的人、自己看著長大的女孩被送入監獄還無動於衷,那也是不可能的。不是我不信任暨雨回到我身邊的決心,而是一個人,不管再怎麽努力改變,他的本質是不會變的。暨雨的本質就是心軟善良。

“安詩年,你在想什麽?”白皙而又纖細的手在我的眼前晃動著。

我愣愣地抬頭,看到暨雨嘴角揚起,在朝我笑。

我望著他微笑的樣子,感覺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青春年少的時光,他站在學校走廊盡頭的樓梯處,也是這樣對我笑。

四年的歲月在他身上未曾留下多少痕跡,他一如既往地“巧笑倩兮”,而倒映在他黑色眼眸裏的我,卻怎麽也掩飾不住滄桑。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生怕一開口就毀了這和諧的氛圍。好不容易才重新在一起,我不想因為童佳寧的事與暨雨吵架。即使我知道,此刻在我眼前那些美好的假象,終究會碎裂,一如過去,在那些傷害還未像今天這般難以挽回時,他一次又一次棄我而去。

我曾笑話邊小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自己又何嚐不是呢。隻是我跟邊小詩不同的是,她被咬了,不會給蛇機會再咬一次,而我會,哪怕心有畏懼,因為我心軟。

03

在病房裏陪我坐了一會兒,暨雨就被人喊了出去,現在不是他休息的時間,他得去值班室。臨走的時候,他有些依依不舍地鬆開我的手,問:“安詩年,你一個人在這兒沒事嗎?”

“沒事,我媽很快就過來了。”我淡淡地笑道,看到暨雨的眼神暗淡了,心裏頓時起了波瀾。

也許他在期待看到我離不開他的樣子,可是我讓他失望了。四年前,我學不會挽留他,四年後,更不會。

暨雨前腳剛走,我媽後腳就進了病房。之前她打我電話沒打通,也許是信號太差的緣故被轉進了語言信箱,她就發了短信問我在哪兒。我把病房號發過去,她才找到這兒來。

邊小詩昏昏沉沉地睡著,瘦弱的手腕上插著針。我媽心疼地坐在她身旁照顧著,不敢有絲毫鬆懈。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邊小詩才是我媽親生的。她疼邊小詩多於疼我。

但是我不會因此覺得嫉妒,好像對我來說,這是很平常的事。一路成長過來,我得到的寵愛永遠少於別人,先是安知墨,後又是邊小詩。可我都跟自己說,我是姐姐,比他們大那麽多,犯得著跟他們爭寵嗎?別說長輩偏愛他們,就連我這個當姐姐的也該疼他們的。因而,我就這麽疼了安知墨十八年,他的離開讓我措手不及,到現在都適應不了。現在又是邊小詩,雖沒有血緣關係,但是這幾年的相處,哪怕兩個人整天鬥嘴,要說沒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我跟我媽一樣,誰對我們好一分,就想對人好一萬分。邊思捷對我媽那麽好,我媽恨不得把邊小詩裹回肚子裏重新生一回,當親生女兒疼。而我,雖然嘴上逗邊小詩,但是看到她有任何不舒服,我心裏也會跟著難受。

血溶於水,是親情,而親情,不一定要血液相容,有個家就可以了。

有我媽在這兒照顧邊小詩,我也就不用擔心了,準備先回家整理一下相關資料給宣漾送過去。離開醫院之前,我去找了暨雨,想跟他說一聲我先走了,但沒見到他。他同事中有看我眼熟的,好心地告訴我說暨雨的一個病人出了點問題,他去查看情況去了。

我了然地“嗯”了一聲,就這樣回家了,之後才知道暨雨去照顧的病人就是童茹婷。童佳寧一被抓,警方就通知了她的家人,童茹婷自然不會比我太晚知道。她本就身子弱,受不了刺激,聽到後就激動得暈了過去。

要問我是怎麽知道這些的,還是從我媽嘴裏聽聞的。人多的地方,就容易出八卦,她在醫院照顧邊小詩,聽人談論之前犯罪新聞裏播的還在逃的一個女孩子,她親姐就是這家醫院的病人,說是有白血病,好幾年了,好過一次又發了,治不好了。

都說人不能做任何壞事,會有報應的。那些人覺得童茹婷變成這樣,是童佳寧所做的那些事帶來的報應。

或許吧。

我聽到這些,當時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媽:“你知道童佳寧的姐姐就在這家醫院,你怎麽沒去鬧?按你那脾氣,你不是早就該鬧了嗎?若不是童佳寧,或許小墨就不會死。”

我媽坐在沙發上,咧著嘴對我說:“你不是早就知道,不也沒鬧嗎!我當時聽完,第一感覺就是,那個叫童如婷的姑娘也挺可憐的。她都這樣了,要是聽到醫院裏的人這麽說她,她得是什麽感覺啊!要是我,被人這麽說,早就想不開尋死了。所以,詩年,就衝著她還如此較勁地活著,你媽我挺佩服那孩子的。”

我微笑地看著我媽不說話,我覺得我媽心腸其實很好。

邊小詩的燒退了,回到家後,她照樣去學校上課,跟平時幾乎沒什麽兩樣,隻是話少了很多,放學後也不跟同學出去玩,就待在她那間臥室裏聽音樂睡覺。

邊思捷忙完簽售會回來,聽說這件事後很專業地指出,邊小詩這是情緒受到刺激後開始封閉自己的意識。因為在同學感情上,邊小詩對方回存有愧疚,雖然她自己說沒有告發方回,但是方回以為是她出賣了自己。

作為一名著名的心理醫師,邊叔跟我說,任何存有心理障礙的人,最終能將他們解救出來的是他們本人,心理師隻起到一個引導作用。邊小詩沒什麽大問題,隻要我們讓她意識到,方回被抓其實是一件利於大眾的事,就算是她告發了方回,也是值得讚揚的,她就能從內疚自責中走出來。因為方回是個危險的犯罪分子,讓他在社會上逗留,隻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受害。

開導邊小詩的事情都交到了她爸爸身上,而我則為童佳寧的案子不停奔波著。

因童佳寧身上所背負的案件跟其他幾個案犯不一樣,所以法庭采取的是分別開審。她雖然被留在最後,但所幸時間不是隔得很久。

宣漾告訴我一審時間定下來的時候,我們正坐在酒店裏喝春春孩子的百日酒。

春春的孩子叫舒寧,小名是寧寧。雖然隻是百天,可還是好玩似的安排了抓周。抓周的時候,一群大人圍在她周圍看,她抓了人民幣,春春笑得合不攏嘴,直言她閨女日後會是個小富婆。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長大後的舒寧後來確實很有錢,因為她嫁了個有錢的男人,隻是當年參加她抓周禮的人並沒有都看到這一天。

我跟宣漾站在人群後麵看熱鬧,宣漾突然用手臂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冷不丁地說:“詩年,日子定了,在下個月七號。”

我“嗯”了一聲,將手中酒杯裏的葡萄酒一口喝幹。

七號,離現在都不到十天了。

或許是等這一天等得太久,當它真的要來的時候,我比想象的要淡定許多。我問宣漾讓童佳寧全部定罪的把握有多大,宣漾自信地對我挑眉說:“之前還沒把握贏全彩,現在就這麽一句,打不贏我宣漾兩個字倒過來寫。手裏的證據太多了,童佳寧請的辯護律師再厲害也保不了她。”

有了宣漾的保證,我心裏更安穩了。

因為各自有事,我們沒有待到宴席散場。宣漾開車去事務所,我則一個人打車回去。那個時候,城市的黑夜已經降臨,寬闊的馬路上,路燈照得柏油馬路一片晶亮。我喝了幾杯紅酒,有點頭暈,於是仰著頭,將手伸向窗外,感受著呼嘯而來的冷風,問開車的師傅:“天怎麽一點都不暗啊?很亮堂。”

那師傅回答我:“那是因為今晚星星太多了,明天準是個大晴天。”

我滿足地歎了一聲,閉著眼享受著自然風撲麵而來的涼意,身心通暢地喃喃出聲:“晴天,是啊,以後都是晴天了。”

04

邊思捷的大姐,也就是邊小詩的姑姑今天五十大壽,邊思捷跟我媽還有邊小詩一起去參加生日宴,家裏就我一個人,所以我不用擔心晚歸會惹人不高興。

下車的時候,我人已經徹底清醒。晚上隻顧著跟宣漾聊天喝酒,也沒吃到什麽東西,我覺得有些肚子餓,不知道家裏有沒有吃的,索性在小區門口轉了個身朝附近的超市走去。

挑了各種不同味道的麵,有排骨麵、雞湯麵、老壇酸菜,又從貨架上拿了幾根火腿和一大盒椰奶,我才付錢,拎著東西離開了超市,沿著被路燈照射的磚頭路,一路往居住的小區走。

從電梯裏出來時,我沒想到會在家門口看到童茹婷,完全沒有預料過。

比起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我更意外的是她怎麽找到我家來的。

她就蹲在我家門口,像隻可憐又瘦弱的小狗,雙手抱著膝蓋一副要睡著的樣子——或許她已經睡著了。聽到聲響,她慌亂地睜開眼,眼眶紅紅的,抬頭看到我,她便趕緊從地上站起來,似乎是蹲得腿麻了,她差點摔倒,而我及時地拉住了她。

“安詩年。”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這是重逢以來,她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

我從包裏掏出鑰匙,伸向鑰匙孔,擰開,手摸向牆邊的燈開關,按了下去。

“你找我有什麽事?”我回頭直截了當地朝跟進屋的童如婷問道。

童茹婷臉色蒼白地站在一旁,突然朝我跪了下來,瘦得快隻剩下皮包骨的手抓著我的褲腳,哭著求我說:“安詩年,你放了佳寧吧!過去的事情,請讓它過去吧,求求你不要再把過去的案情拿出來控告佳寧了。佳寧已經為她的錯付出了代價,她從小到大沒有吃過什麽苦,這麽多年,她一個孩子,一個人在外,我們都無法想象她是怎麽活下來的。她肯定活得不容易,沒錢,又不敢跟我們聯係,所以才會跟不好的人混在一起,被人騙著去偷盜搶錢。她本質不壞的啊,安詩年!楊帆的死,你根本不在場,你怎麽能確定是佳寧害死她的呢?就算你不把過去的事翻出來,佳寧也會坐牢,求你就此收手吧!”

倘若童茹婷就這麽跪著隻哭不開口說這些話,或許我還會有點心軟,但是她說的這些話,隻會讓我越來越厭惡。

不僅童佳寧,就連童茹婷,整個童家,他們到現在都覺得童佳寧是無辜的,她走到這個地步都是迫不得已,她很可憐,她這麽年輕,不該一輩子被困在囚牢之中。那麽,安知墨呢?跟童佳寧一樣大的我弟弟呢?他就不年輕嗎?他就該死嗎?他就算再軟弱,也不該死啊!楊帆呢?我的朋友楊帆,就該死嗎?什麽叫楊帆死的時候,我不在現場,所以不能指控童佳寧聚眾將楊帆活活打死?那好,既然她沒有殺人,那她這四年逃什麽?那警察為什麽要抓她?

“你求我沒用,你妹妹有沒有罪,看法官怎麽說吧!”

我冷漠地回絕童茹婷,伸手要拉她起來。

她卻怎麽也不願起來,嘴裏堅持說:“安詩年,你今天如果不答應放過我妹妹,我就一直跪在這裏。”

“你想跪就跪吧,不過我告訴你,除非我弟弟沒死,除非楊帆沒死,不然童佳寧案子開庭一天,我安詩年必定坐在證人席上送她一程。你求我沒用,你該求老天爺,求他讓你長命百歲,這樣你妹妹就算不在了,你父母還有你。”

聽到我這麽一說,童茹婷哭得更厲害了,又一次撲過來抱住我的雙腿,哀求道:“安詩年,你明知道我不行了,我妹妹一出事,我爸媽就沒有任何依靠了,你為什麽就不能放過我們?你也為人子女,你也當人姐姐,你能不能看在我活不長的份上,放過佳寧?她不是壞孩子啊,如果不是,不是你們安家人,不是那個李崎軒對佳寧做了那樣的事,佳寧又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是,是李崎軒不該對你妹妹做那些事,但是你們當初可以告他啊!可以送他進監獄坐牢啊!你們沒有。就算是我們安家對不起你們,那關楊帆什麽事?她為什麽要去死?”我用力地將童茹婷的手指一根根地從我的小腿上掰離開來,絲毫不動容地回答道。

手上失去支撐的童茹婷狼狽地摔在地上,我不願再理她,隻是無情地勸她回去。不管她說什麽,我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心意。

我回廚房給自己下麵,她還僵滯在大廳裏沒有走。我沉默地看著鍋裏的水漸漸沸騰起來,拆開麵包裝拿了兩卷丟進去,然後拿起一旁的小刀切火腿。

突然,耳邊響起童茹婷沉重的聲音。

她說:“安詩年,你要不答應放過佳寧,我今天就死在你麵前。一命抵一命,你就拿我的命抵楊帆的去吧!”

我聞言,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就看到童茹婷手裏握著原本放在茶幾上的水果刀,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注視著我。

我頭疼地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睜開,腳步沉緩地走到她麵前,朝童茹婷伸出手來:“把刀給我。你要尋死請不要死在我家裏,我不想我的人生再因為童家的人沾上任何鮮血。”

童茹婷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眼看她就要揮刀朝自己的脖子抹去,我眼疾手快地攔了下來。她卻發瘋一般跟我爭搶起來,哭聲從未止過。

刀子進身體那一刻,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暌違已久的金屬穿透感。

四年前,安知墨在那個地方刺了我一刀,因為童佳寧。

四年後,童茹婷又在那個地方刺了我一刀,還是因為童佳寧。

05

童茹婷鬆了手,驚慌地坐在地上,連連後退,渾身發抖地看著我。我的視線落在漸漸被鮮血染紅的襯衫上,看著紅色的血液從銀色的刀身淌過,滴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一個身影突然從敞開的大門裏衝了進來,擦過我僵硬的身體,擋在坐在地上的童茹婷麵前,一副老鷹護小雞的樣子,哀求著我說:“詩年,你別碰她!”

“詩年,你別打她!”

相似的情節在眼前翻滾著,一股酸楚從鼻腔蔓延到心底,我覺得眼睛有些發熱,身體卻感覺到越發冰冷。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捂著血液不止的小腹,捂著傷口慢慢地蹲下。

終於發現受傷的不是童茹婷而是我時,暨雨的臉上出現了驚恐的表情。他驚慌地朝我奔來,伸手要拉我,我卻突然站起身來,不顧疼痛地推開他迎上來的雙手,咆哮出聲:“你不要碰我!滾!你們都給我滾!”

滾吧!就像不曾來過一樣!滾出我的世界吧!

我紅著眼眶,嘶吼著。

我不會哭的,不就是被捅了一刀嘛,不就是被一句話傷了心嘛,我是安詩年,我不會哭的。

暨雨卻比我先掉淚,說:“詩年,你讓我看看。”

我對著他冷笑:為什麽他總是後來才會想到我?

一股寒氣從心底慢慢蔓延到全身,我突然地意識到,我跟暨雨再也回不去了。一麵被生生碾碎、碎成渣的鏡子,怎麽努力去拚湊,都拚不完整了。

幸好,在我一個人再也無法撐下去的時候,宣漾來了。

她像個瘋婆子般闖進我的家裏,將手裏的文件像廢紙般灑在童茹婷跟暨雨的麵前,用盡這世界最惡毒的話詛咒了他們,然後扶著我進了她的車,直奔醫院。

宣漾說:“安詩年,你給我堅持住!你要是這會兒給我翹辮子,我咒你祖宗十八代!”

似乎是流血太多,我出現了幻覺,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時候被小墨捅了一刀,楊帆抱著我去醫院。出租車上,我流了一身的血,楊帆哭得跟什麽似的,她說:“詩年,你別嚇我啊,詩年……”

結果我沒有嚇得她怎樣,她卻把我結結實實地嚇了個透。

有時候我想,我這人是不是命太硬了,從小到大,折騰來折騰去,大小傷無數,都沒出過什麽大問題,是命太硬了吧!老話常說一個人命太硬,會克到身邊的人,所以回頭看看,跟我在一起的都沒什麽好下場,加亮死了,楊帆也死了,安知墨死了,唐曉婉一個千金大小姐卻落到那步田地。

都是我克的吧?我怎麽就不死呢!

安詩年,你怎麽就死不了呢!

輸血的時候,宣漾站在我身側,拉著我的手,難過地問:“安詩年,你想說些什麽嗎?”

我用無神的眼睛看了一下宣漾,喉嚨沙啞地回了一句:“我不要童茹婷的血。”

我是稀有血型,平素受傷最害怕的無外乎是找不到足夠的血來輸入,那說不定就死了。幸好上次車禍失血不多,不需要輸血,要不怕是那次都挺不過去了。

所以年少不懂事的那會兒,我縱使為安知墨跟別人打了無數次的架,我都舍不得讓自己受太重的傷,就怕我死了,再也沒人保護我那懦弱的弟弟了。後來哪知道,在我身上的大大小小數道傷疤中,最重的那個竟然是我護著長大的安知墨留下的。腹部上安知墨刺的那刀留下的疤,比任何一道都深,都要猙獰。

說不想要童茹婷的血,就怕又像以前,我傷重流血過多,所在的醫院不知情就拿了童茹婷儲藏的血來救我,結果害得童爸爸像女兒被奪了命似的,對我恨之入骨。

說來也挺可笑的,世界那麽大,血型好幾種,稀有血型的比例相對較少,偏偏我跟童茹婷就是一樣的。

就用了一次她的血,我就覺得自己好像一輩子欠了她似的,可我最不想欠的就是童家的人,我不想日後算賬的時候,他們指著我的鼻子說:是你們安家先對不起我們童家,是你們安家人先害了我們童家人,是我從童茹婷手裏搶了暨雨,是我不願認卻改不了血緣的兄長侮辱了童佳寧,所以我該看著一手護著長大的弟弟去死,我該容忍愛我甚於愛自己的朋友楊帆的死,我該忍受我的孩子是個死嬰,而我的男人卻陪在別的女人身邊,用我孩子的臍帶血救她。

我知道人不該活在怨恨之中,我也明白人的心胸要放寬一點,要選擇寬恕別人,要學會忍受一切非議責難,所以我忍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到這一刻,我突然問自己,我為什麽要忍?

我做錯了什麽?我安詩年對不起過誰?我為什麽要忍受這些,忍受這一切?就因為我不夠強大,我無法阻擋命運,讓爸爸生了李崎軒這個兒子,我無法穿越時空,阻止李崎軒被人利用,我無法阻止扭曲的他傷害童佳寧,所以我就該承受這一切?

可是有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去承受這些?

宣漾一直陪在我身邊,我感覺到她的手不停地撫過我疲憊閉上的雙眼,小心翼翼地給我擦眼淚。

我不想哭的,可是,就像我阻止不了命運,阻止不了一切傷害一樣,我阻止不了我那洶湧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