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日重現
01
我那小電瓶車自從被邊小詩戳破車胎之後,我就沒開它了,平日上班直接開的我媽那輛“雅閣”。當我開著車,在大馬路上橫衝直撞時,隻顧著給宣漾打電話,完全忘了自己身為一個不入流的體育老師,下午還是有課的。
宣漾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聽,連打了幾次,依舊那樣,我索性不再撥打。宣漾忙,我就算直接去檢察院找她,也不一定見得到她的人,但是,那時候,我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就是必須見到宣漾。
我要知道童佳寧的下落。
積壓了數年的怨恨在我體內翻湧著,我覺得自己腦子裏很亂,無數畫麵在我腦海裏碰撞著,那段被強製封印的記憶像猛獸一般從囚籠裏衝了出來。我的眼前一片灰暗,最後在刺耳的碰撞聲中,隻看到了紅色的鮮血,像妖異的彼岸花開散在我的車窗上。車輪劇烈地打滑,車子早已脫離了我的控製,朝外線飛去。撞我的那輛卡車就像被使了定身術,直直地定在原地。我頭撞在方向盤上,眼睛痛得微眯起來,我想要看清什麽,卻眼前一黑,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昏迷的前一刻,我在想,倘若我就此死了,那我也得從墳墓裏爬出來,拉著童佳寧一起去死。
或許連老天爺也覺得對我虧欠太多,帶走了我那麽多愛的人,所以不忍心再帶走我,又或許是我在天上的那些親人好友在暗中保護我,所以我才免於一死。
我醒來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隻發現自己躺在幹淨舒適的單人病房裏,床邊睡著一個人。那人那雙白皙的手緊緊地握著我沒插針的右手,臉靠在我的手邊,我都能感覺到他鼻腔裏呼出的微暖氣息。
整間病房,除了他隻剩我,再無第三人。
白色的光線從窗外照射進來,落在**,我的身子一半暴露在陽光之下,一半隱在陰影裏。
我想開口叫醒暨雨,卻發現自己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臉上戴著氧氣罩,微微張口就感到頭痛欲裂,想伸手推他,結果也隻能動兩根手指,整個手臂肌肉都是僵硬的。
我陡然悲哀地發現,自己雖然沒死,卻傷得很重……但總歸活著比死了好。
既然無力叫醒那人,我唯有放棄,疲憊地閉上眼,靜靜地等著時間流逝。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昏迷太久,睡得太飽,我毫無睡意,眼睛閉了好一會兒就是沒有睡著。就這麽靜默了有一會兒,我感覺暨雨醒了,聽到了椅子挪動的聲音,還能感覺到他在細心地幫我蓋好被子,動作極為輕柔,輕柔到本不該弄醒我,可我還是睜開了眼,眼神清明地看著他。
他顯然被我突然的舉動嚇到了,有些詫異,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眼裏閃過一絲驚喜。他朝我扯著嘴角微微笑著,聲音極為沙啞地說:“詩年,你醒了,我真怕你醒不來。”他明明在笑,卻比哭還難看。
我看著他眼底那深紅的血絲,心髒有點刺痛。我清楚地知道,那痛感不是來自於車禍造成的身體損傷,而是被強硬壓製在內心深處的觸動。那一刻,我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不得不承認,縱使發生了那麽多事,傷成那樣,我還是愛暨雨的。
還是愛的……
我對著暨雨眨了幾下眼睛,試圖安撫他,他卻突然情緒爆發了,對著我又哭又笑,像個無措的孩子,激動地握著我的手,不停地放在嘴邊親吻。
我想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傷得多嚴重,但是發不出聲音。
暨雨按了我床頭的呼叫鈴,邊等醫生邊跟我解釋,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學的本事,竟然光看我眼神就能知道我在想什麽。
“詩年,你被送進來後,做完手術已經昏迷了兩天,還好撞傷你的司機及時把你送了過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我通知了你的家人,之前你妹妹跟你朋友都守著你。那個叫邊小詩的女孩說你媽媽今天坐飛機趕回來,我看她是學生,就讓她回去上課了,反正我會在這守著。你那個朋友宣漾仍然很不待見我,怕我對你不夠上心,也一直陪在這裏,一個多小時前接了個電話才走。臨走前,她還三令五申地逼迫我好好照顧你,說你要是出事,會讓我不得好死。其實,詩年,你要是出事,我覺得我也活不了了。”
暨雨向來不是話多的人,難得一口氣對我說這麽長的話,讓我一時有些不習慣。
他卻說上了癮,握著我的手,貼在他的臉上,微笑又苦澀地說:“詩年,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就算找不到我也不害怕,因為我知道,你會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去尋找。可是,當我看到你躺在病**生死未卜時,我才發現,我竟然如此害怕。我害怕你離我而去,害怕你不要我,害怕你怨我、恨我,但最害怕的還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你若不在了,我還怎麽找你,怎麽讓你原諒我,怎麽還能再愛你?所以,詩年,在恨別人之前,別忘了愛自己好嗎?我會心疼的。”
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因為那些情話動心,以為聽到這麽肉麻的話自己會覺得惡心,但在真正聽到的時候,我還是哭了。因為曾經想聽而聽不到,所以排斥那些,可是,越是厭惡,越代表內心在渴望……
再堅強的人,在受傷的時候,還是會渴望有人在身邊,畢竟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軀,不是鋼鐵機器,受傷了都會覺得疼的,都需要人安撫的。
我就這麽輕而易舉地相信了暨雨的話,這麽容易地原諒了他過往那麽多次的舍我而去,就因為在我脆弱的時候,他難得的一次陪伴,我就原諒了他。
之後宣漾罵我太心軟,罵我傻,罵我蠢,我都聽之任之。
與其說我心軟,不如說,那個人還在我心上,所以由著他傷。
02
我又睡了一會兒,腦子昏昏沉沉的,睡得極不安穩。我做了個夢,灰色的濃霧籠罩在那個夢裏,我孤身一人站在馬路中央,四周是空寂的城市,見不到一個人影。我害怕地在霧中穿行,用力地呼喊著我認識的人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突然,霧靄散去了,整個城市變得明亮起來,陸陸續續地有人影出現,有我覺得陌生的麵孔,也有熟悉的。這個城市似曾相識,像是老家那個城鎮,又像是四年前我跟暨雨私奔居住的地方。我看到安知墨,他穿著初中校服站在馬路邊上,朝我微笑。我喊他:“小墨,到姐姐這邊來。”他就是不答,一動不動地站著,然後像霧一般慢慢消散了。之後,我又在另一個街角看到了長大的安知墨,我激動地朝他奔去,他卻突然從身後拿出一把水果刀,用力地刺向我。夢裏的世界,完全感知不到任何疼痛。我看著血從我的身體裏流出來,就像我撞車那一刻一樣,我痛苦地看著安知墨,看著他表情冷酷怨恨地說:“姐,我恨你,你怎麽不去死。”我捂著肚子,狼狽地跪在地上,看著安知墨跑開,我都哭不出聲來。一會兒,周圍的場景都變了,變成了那個破舊的公園。我看到楊帆被鎖在鐵門後朝我呼救,她的身後有一群張牙舞爪的怪物。我喊著“楊帆不要怕,我來了”,然後跑到她麵前,用力地拽那扇門,想拉楊帆出來,可是拉不動,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楊帆被那群醜陋的怪物吞噬,聽著她慘叫道:“安詩年,你為什麽不救我!我恨你!恨你!”
“不,不是這樣的!”我抱著頭瘋狂地大叫起來,眼淚鼻涕混合在一起,都不覺得惡心。
我難受地哭著、喊著,求他們別恨我。我想救他們的,我比誰都想救下安知墨,想救楊帆,哪怕死的人是我,我也想救他們。
可是,再怎麽想,還是救不了……所以,這一切成了我心底一直走不出去的夢魘。
我哭著驚醒,才發現外麵已近黃昏。暨雨工作去了,邊小詩沒課坐在我床邊玩手機。似乎聽到我喉嚨裏發出的哽咽聲,她緊張地跑到我床前,焦急地問:“安詩年,你怎麽啦?你哪裏不舒服?”
我微微地搖了搖頭,閉上眼,隻是默默地流淚。耳邊傳來邊小詩擔憂的詢問,她說:“安詩年,你怎麽哭啦?是不是傷口很疼?”
疼的不是車禍造成的傷,而是心上被挖開的口子,是不管怎麽努力填補都補不全的傷口,那是我想救我愛的人卻救不了的絕望。
邊小詩同情地坐在我的床邊,拉著我的手,輕撫我的手背,安慰道:“安詩年,你會好起來的。”
我情緒再度崩潰,忍不住又一次痛哭起來,疼痛在全身彌散開來。
邊小詩永遠不會了解,有一些傷痛烙印在我的身上,這輩子都好不了。
在醫院躺了幾天,我的身體慢慢恢複。期間宣漾沒少來看我,每一次都少不了數落我一番,無外乎:“安詩年,你說你急什麽?這麽多年都等了,再多等一時半刻有什麽等不了的!差點把自己的命搭上!”
看到暨雨忙完工作就往我這兒跑,她也數落:“安詩年,你當自己是無敵鐵金剛,受再多傷都撐得住啊?不是我說你,你很多時候都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明知道有些人會傷害你,你非但不避開點,還給了他們刀,就怕他們弄不死你!”
不管宣漾說什麽,我都是聽著笑笑,也不反駁。倒是有時候盧春春跟李鳳凰在,會拉住宣漾讓她少說兩句,嘴裏極為心疼地說:“詩年夠難受的了,你別老戳她傷口。”
“得,敢情就你們心疼她!我這不也是為她好嘛。”宣漾總會嗤之以鼻。
比起宣漾,我媽才是真的說話帶刀子。她一回來看到我,就是兩眼含淚,在我床前哭,不是哭我開車差點撞死,而是哭我撞壞了她的車——那輛雅閣是她跟邊思捷結婚的時候,邊思捷送她的結婚禮物。
有時候我也會自嘲,覺得我不是我媽親生的,但是這麽多年也活過來了,深知她的脾氣如何,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我媽就是個嘴硬心軟的人,以前安知墨還在的時候,她都是兒子各種寵,女兒各種虐。小墨走後,她心灰意冷得連我都不要了。可是,當我去找她的時候,她看到我,抱著我哭得怎麽也止不住。
我被困在黑暗深淵裏,整天關在房裏一個人哭的時候,她怕我身體撐不住,天天不是燉排骨就是熬雞湯給我喝。她心裏不比我好過,可是她要給我樹立榜樣,所以我到她那兒後,除了第一次哭過外,她再沒在我麵前流過一滴眼淚。怕刺激到我,她連安知墨的黑白相框都藏了。那曾經是她當**的東西,離開安家,什麽都沒帶走,就帶了這個,她就為我藏掉了,還安慰我,讓我一切都朝前看。
很多人表麵裝得冷漠,其實心裏比誰都愛你。
我媽就是這種人,宣漾也是。
03
我複原得很快,速度甚至有點驚人,其實傷的算重的,但是在醫院躺了半個月,就被準許出院了。就算可以回家,但是要像個孩子般活蹦亂跳自然是不可能的,我走路若沒有人攙扶,一會兒就會頭暈。車被撞到的那一刻,我頭磕在了方向盤上,車窗玻璃碎渣紮進了頭皮,一共被縫了三十幾針,腦震**是必然的。
為了頭上的傷口更好地愈合,我接受了醫生的建議,把頭發全部剃光,直接頂著個光頭晃悠。邊小詩一開始笑話我醜得都可以去當尼姑了,後來又主動給我買了頂貝雷帽,讓我出門的時候戴著,所幸現在天氣已經轉涼了,戴帽子不會覺得很熱。
出院那天,邊小詩要上學,宣漾要上班,盧春春要照顧孩子,李鳳凰要上課,就我媽跟邊思捷來了。一大早,暨雨就守在我的病房裏。我住院這麽多天,他一忙完手裏的事,就隻顧往我這個病房跑。他是這裏的醫生,沒多久,整個醫院都知道我們倆的關係。我自然是不愛說這些的,宣漾她們也不愛我跟暨雨扯上關係,自然也不會多說,倒是暨雨,別人問起,總會半羞赧半自作多情地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對此,我並不否認,倒是宣漾若是聽到,必然少不了鼻子裏冷哼幾聲。有幾次她跟暨雨一起出現,醫院裏記性好的幾個瞬間就想起來了,指著暨雨道:“這不是上次在醫院鬧事打你的姑娘嗎?不對,我就說你未婚妻眼熟,不就是上次你拉著不放手的那個。我說暨雨,既然是你未婚妻,她上次為什麽帶朋友來找你麻煩啊?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啊?是不是因為血液科裏那個纏著你的姑娘啊?最近怎麽不見那姑娘,是出院了嗎?”
“不是我說你啊,暨醫生,就算年輕,也不要有了碗裏的,還想著鍋裏的,要懂得知足,要學會珍惜,別仗著自己年輕有資本,就可以拋棄糟糠之妻,在外花……雖然我也覺得那個姑娘比這個好看。”
我覺得自己被嫌棄了,卻沒了年少時期的那股衝動,聽到這些,也就笑笑,腦海裏卻隱約翻起過往的畫麵來。我還記得第一次跟暨雨說分手,他冒雨在校門口等我,我最終心軟跑去大門那兒,卻沒見到他。門衛大叔跟我說暨雨和一個女生走了,那女生比我漂亮、比我好,他開始數落我,我沉不住氣地反駁他。
現在想來挺好笑的,門衛大叔再覺得我不好,其實隻要暨雨覺得我好就可以了。可是那時候的暨雨,還是遺失了安詩年。
暨雨每次都不動氣地解釋:“這個才是我的未婚妻,另一個是我的病人,是我老鄉。她一開始就是我負責治療的,現在我調到這邊,才跟過來的。”
他沒有跟人解釋和童茹婷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關係,隻說是病人,卻一再強調了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被這樣小心翼翼、極力想彌補我們之間傷害的暨雨所感動,再也狠不下心來推開他。其實在我們倆的愛情裏,我從未心狠過,除了他一而再地離我而去,讓我感到絕望外,我連恨都恨得不夠堅定。
我媽對我的感情生活從不發表任何意見,她覺得一個女人選擇了什麽樣的男人,就要有勇氣承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就像她承受了我爸帶給她的傷害一樣,不得有任何怨言,因為人是她自己選的。幸運的是,她後來遇到了邊思捷,在無邊的絕望之後得到了如此厚重的安慰。
所以比起宣漾,我媽碰到暨雨倒還算和善,但也沒和善到笑臉迎人。她不會出言不遜,她的態度是直接無視暨雨。
就像她跟邊思捷來醫院幫我收拾行李,暨雨一起幫忙整理後遞給她,她就當沒看見似的,不會伸手接,最後還是邊思捷看不下去,從暨雨的手裏接了給我媽,用胳膊肘碰她小聲地咬耳朵。以我對邊叔的了解,他無外乎就是勸解我媽,讓她別跟孩子過不去。
該帶走的東西都整理完畢,我媽跟邊思捷先出去,把東西拎到車上。暨雨扶著我,將我送至門口。
沒想到,在醫院門口會遇到許久不見的童茹婷。
她是來醫院複診的。
我們兩個人,現在這情況見麵確實很尷尬。其實我跟她沒仇,她又沒做什麽壞事,隻是,我們之間卻有著永遠無法摸清的傷害。與我有血緣關係,我名義上的哥哥侮辱了她的親妹妹,她妹妹又間接逼死了我弟弟,又殺死了我朋友,我的孩子死了,卻又救了她的命——雖然現在傳聞她白血病複發了。
宣漾說童茹婷這樣是報應,誰讓童佳寧犯了那麽大的罪。但是如果是報應,那麽小墨的死、楊帆的離去、我孩子的喪生,又是哪報還哪報?
似乎也清楚地意識到我們之間尷尬的處境,童茹婷垂下頭,沒看到我似的擦身而去。我站在原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那羸弱的身軀仿佛一陣風都能吹倒。暨雨握著我的手,懇求地對我說:“詩年,你不要恨茹婷,她很可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或許會想說這一句,不過這一刻我真心覺得童茹婷可憐。一個從小與病痛做鬥爭,對生命絕望過,又報以希望,卻在見到光明後再次墜入絕望的人,的確很可憐。
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不曾恨過童茹婷,我怨的隻有童佳寧一個人。我那麽想看到童佳寧被繩之以法,是因為我覺得她必須為她所犯下的錯贖罪。
殺人償命,自古以來就有的條例,我要的,一直隻是公平而已。
04
我在家又休養了一陣子,沒事不是躺在**睡覺就是坐在沙發上看新聞,閑著就逗逗宣漾家的“小皮蛋”。之前我跟學校請了假,那邊支支吾吾地對我說:“安詩年,你好好養傷,學校以後就不用來了。”
我遲鈍了好久,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我這是被辭退了。
為什麽被辭退,用邊小詩的話來講就是:“安詩年,你教得那麽爛,不辭你辭誰啊!你看看哪個老師不是上課遲到,就是突然不見人,還出個車禍這麽多天不能上課?就算是體育老師,也不該像你這樣不負責任啊!”
我覺得邊小詩罵得很對,我的確不是當老師的料,所以在邊思捷沒跟我說起那個提議以前,我是壓根沒想過要去當老師的,哪怕是個體育老師,我也沒想過。我是一心想當律師的人,但是慘痛的現實一次又一次告訴我,安詩年,你也不適合當律師。除了沉溺在回憶裏無病呻吟,或者跟邊小詩鬥嘴,你什麽都做不好。
可是人不能因為做不好事,就不去做事,很多時候沒有天賦,但可以後天努力,愛迪生也不是嚐試一次就把電燈發明出來的。當我整天悶在房間裏看法律係的書看到頭疼時,我就是這麽安慰自己的。
自醫院一別後,暨雨幾乎天天打電話給我,說些有的沒有的事。他本來話很少,現在卻要挖空心思找話題,生怕我跟他沒話說,他就又得擔心我不要他了。
可是,我們早過了青春洋溢的年紀,都是逼近三十大關的人了,哪裏會像當初一般,孩子氣地什麽都能聊上幾句。我大多都是敷衍地回答他,然後再心軟也受不了他這般婆媽,直言讓他有事說事,沒事就掛了。他卻嚇得聲音顫抖起來,懇切地說:“詩年,你別這樣。”
我哭笑不得地說:“暨雨,你下班回來不忙,但我忙,我還得考司法。”
暨雨慘兮兮地說:“那你看吧,我不吵你了。”
說是不吵,第二天一大早,我準能在邊小詩懊悔的叫喊聲中,看到像門神一般杵在我家門口的他,那雙拿手術刀的手裏拎著還冒熱氣的豆漿油條。
對此,我倍感無奈。
幾次以後,別說邊小詩看不過去,連我媽也按捺不住了,好幾次在飯桌上用筷子戳著我嘮叨:“你都老大不小了,什麽時候結婚?那什麽雨的有跟你提過嗎?我不管你們之前私奔是怎麽一回事,那時候我不在,沒給你出過主意,是我當媽的對不起你。但是這次我說明白了,安詩年,你跟那小子說,想要結婚就拿出點真東西來,別以為來這兒送幾回早餐就能把你娶回家。你自己也長個心眼,吃過一次虧了,別再吃一次。”
我光吃飯不說話,隨便我媽說。哪知道我媽對這事特別上心,吃飯說,看電視也說,睡覺前還說,第二天起床看到我再說。被說得倦了,我不得不無奈地跟她說我暫時不想結婚,最起碼現在沒那個打算,等童佳寧的案子了結了再說吧!
說到童佳寧,我媽就噤聲了,臉色很難看,沉默了一會兒,追問我那幾起青少年犯罪案的進展。我將從宣漾那邊了解到的情況都跟她詳細說了:抓了幾個,但童佳寧跟其他幾個孩子還在逃亡。總之宣漾能跟我說的情況我都跟我媽說了,還有的就是作為檢察官的宣漾不能透露的了。根據警方掌握的消息,童佳寧跟邊小詩的同學方回是他們那個團夥的老大。具體這兩個人是怎麽攪在一起的,就不得而知了。
最後,我跟我媽說,想抽空再回老家一趟,這次想回安家。
我媽驚愣地看著我,以為我是想去看我爸他們,頓時沉著臉沒好氣地說:“這麽多年你都不曾回去過,怎麽就突然想回去了?那家的人還有什麽好惦念的!”
“一直不回去,不是對那裏的人沒惦念。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怎麽能說忘記就忘記?媽,你何必說那些違心的話,你要真忘了,心裏還會有那些疙瘩嗎?其實你我都知道,我們不回去,是因為那兒早已不是我們的家,我們的親人早已選擇了別人而拋棄了我們。不過,媽,我回去不是跟爸他們和好的。童佳寧一旦被抓,她身上的案子都會被翻出來。她當初跟我說小墨是受了她刺激才墜樓死的,要多定她這條罪,得把整件事情前因後果都翻出來,法官才好判定。一旦翻案,就會涉及李崎軒的案子,總得事先通知安家一聲。”
“通知?通知他們做什麽?通知他們為了小墨,把那私生子當年幹的好事再抖出來嗎?他們要是願意,四年前就該讓那小子蹲個牢底穿,而不是花錢托關係隻讓他判三年。詩年,在媽媽的心裏,害死安知墨的不是童佳寧,一直是安家,是你爸造了孽,讓我兒子去償。他死了個兒子還有另一個,可我隻有小墨一個兒子!”我媽紅著眼,朝我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我按著她的手,難受地安撫她,喉嚨沙啞地說:“媽,你還有我。沒了小墨,你還有我啊!”
我媽用力地抓著我的手,按在胸口,像跟誰較勁似的,重重地點頭:“對,我死了個兒子,還有個女兒。所以,詩年,你要還在乎你媽,就別再跟安家的人見麵。我不想跟那邊再扯上一絲聯係,不管那個童佳寧有沒有說謊,不管你弟弟是不是真的是因為受她的刺激意外墜樓,安知墨已經死了早就是事實。法律不可能因為一個人言語上的刺激就判定那個人犯了殺人罪,所以你就算回去找安家出庭作證也沒用。指不定那些人還拿當年的事當借口,索性撕破臉,不顧女兒顏麵,說童佳寧走到今天都是安家逼出來的,畢竟李崎軒當初幹的那些肮髒事也是明晃晃的事實。”
我媽的一番話,讓我渾身打了個冷戰。我覺得我再怎麽努力,都沒我媽一半的精明,沒她看事情透徹。
宣漾的電話打斷了我跟媽媽之間的對話。之前聽說我被炒,在家沒事幹,宣漾好心地幫我去問他爸,看他們家事務所還收不收實習生。她打來就是說這個事的。
宣漾在電話裏跟我說,反正實習生差不多都是打雜的,很少有案子給他們做,所以我要不怕辛苦的話,盡管過去。
我跟我媽說了這個事,我媽也平複好情緒,略有些無力地說:“去就去吧,做什麽都辛苦,但總得要做,去那兒混點經驗也好,總比就這麽待在家裏強。”
於是,我也沒再拖拉,直接回了個電話給宣漾說去。宣漾問我什麽時候過去,雖然是個實習生,但也得熟悉下工作。我看了一下手邊也沒什麽事,就說現在去,然後掛了電話,跟我媽道了別,隨手拿了幾本書往包裏一塞,出門了。
05
到事務所,了解自己要做什麽之後,我就坐在宣漾他爸的辦公室裏跟宣漾閑聊起來。
我把和我媽的對話跟宣漾說了一番,宣漾當場拍桌子激動地說:“安詩年,薑還是老的辣啊。你媽說的沒錯啊,法律上的事不能講人情的,有一點疏忽,指不定就被拿來做文章了。你果真還是太嫩,回去找安家的人有什麽用,難道讓他們把當初你弟弟的死亡報告再驗證一遍?當時不是都說是意外墜樓嗎,你想翻也翻不成啊!童佳寧嘴裏說的話,你又沒錄音,連唯一的人證你朋友楊帆也不在了,就是死無對證啊!而且當初判李崎軒的案子,童家跟安家是私了的,沒有說明他強上了童佳寧。倘若這次童佳寧被抓,先不說那幾起團夥案,就你弟跟你朋友那個事,童家如果想讓她擺脫死刑,或者輕判,直接翻出當年童佳寧的事來,完全可以捏造一個她因那種事心理出現問題,導致精神失常錯手殺人的理由來,就能從蓄意殺人變成誤殺了,搞不好連她現在犯的案子都能被‘精神病’這三個字帶動輕判。所以你回去找你爸他們根本沒用,還不如搜集證據證明四年前童佳寧的精神並無任何問題,讓他們想捏造都沒法捏造。”宣漾說完,揚起嘴角,得意地朝我一笑,伸手拉開辦公桌上她放著的工作包,從裏麵拿了份文件出來丟給了我。
“看看,安詩年,你真該請我吃飯了,這輩子你能有我這樣的朋友,上輩子準是燒高香了。”
我接過文件,茫然地掃了宣漾一眼,便將視線移到了文件上。
“這是童佳寧四年前的精神證明,我可是托了很多關係,什麽法子都用了才搞到的。你拿去看看,其他事不用多想,全交給我。我宣漾在這兒就跟你說明白了,隻要童佳寧一抓,我一定會不惜餘力讓她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聽著宣漾抑揚頓挫的聲音,內心很感動。從不需要我多說,宣漾總能為我著想,能交到這樣的朋友,確實是我安詩年的福氣。
對宣漾的感激,早已不是用語言就能表達的。拿著文件的手激動得有些顫抖,我忍住鼻腔裏的酸澀,朝宣漾擠出笑容說:“去吃飯吧,宣漾,我請你吃大餐。”
“就等著你這句話了!”宣漾樂嗬嗬地說。
飯在“金海漁港”吃的,宣漾老早就垂涎那邊的海鮮,嚷著要去吃,平時不是忙,就是沒人陪,所以去不了。宣漾從不缺錢,她慫恿我請客自然也不是缺錢,就是朋友間的玩鬧而已。今天我請你,明天你請我,也是一種交友方式。
從那兒吃完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宣漾開車準備回事務所,而我有一陣子沒出門了,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出來折騰了一陣子就開始頭暈起來,於是跟宣漾說先回家去。宣漾說送我,我沒拒絕。
宣漾開車很穩,跟她平時的作風完全不一樣,坐她的車很舒服。我靠在副駕駛的座椅上閉目養神,聽到宣漾問我:“安詩年,我放歌你嫌吵嗎?”
“不嫌,你放吧!”我略顯疲憊地說道。
幾秒後,低沉舒緩的音樂響起,我緊繃的神經微微地放鬆下來。
這是一首很經典的英文歌,它的名字叫“Yesterday Once More”,中文名翻譯為“昨日重現”,由卡倫·卡朋特演唱。
“有一種聲音特別好聽,不是葉落,不是水流,是回歸到草原看藍天。”這是世人對卡倫的評價。
“When I was young
當我年輕時
I'd listen to the radio
我喜歡聽收音機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等待我最喜愛的歌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e
當他們演奏時我會跟著唱
It made me smile
令我笑容滿麵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那段多麽快樂的時光
And not so long ago
不那麽久以前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我是多麽想知道他們去了哪兒
But they're back again
但是他們又回來了
Just like a long-lost friend
像一位久就未謀麵的朋友
All the songs I loved so well
哪些歌我依舊喜歡
Every Sha-la-la-la
每一聲Sha-la-la-la
Every Wo-o-wo-o
每一聲 Wo-o-wo-o
Still shines
仍然閃亮
Every shing-q-ling-a-ling
每一聲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當他們開始唱時
So fine
如此歡暢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當他們唱到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他讓她傷心的那一段時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真的令我哭了
Just like before
一如往昔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這是昨日的重現
Shoobie do lang lang
無比惆悵
Shoobie do lang lang
無比惆悵
Looking back on how it was in years gone by
回首過去的幾年
And the good times that I had
我曾有過的歡樂時光
Makes today seem rather sad
今天似乎更加悲傷
So much has changed
一切都變了
It was songs of love that I would sing to then
這就是那些跟著唱過的舊情歌
And I memorize each word
我記住的每個字眼
Those old melodies
那些古老旋律
Still sound so good to me
對我仍然那麽動聽
As they melt the years away
可以把歲月融化
Every Sha-la-la-la
每一聲 Sha-la-la-la
Every Wo-o-wo-o
每一聲 Wo-o-wo-o
Still shines
仍然閃亮
Every shing-a-ling-a-ling
每一聲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當他們開始唱時
So fine
如此歡暢
All my best memories
我所有的美好回憶
Come back clearly to me
清晰地浮現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
有些令我哭了
Just like before
一如往昔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這是昨日的重現
……”
當我壓抑著哭聲默默流淚的時候,宣漾將車停在了我居住的小區大門前,她那雙白得都能看到血管的手緊緊地握著我冰冷的雙手,同情又哀傷地安慰我說:“安詩年,一切都會過去的,很快,你過往承受的一切都將被畫上句號。”
我睜著淚水模糊的雙眼,朝她用力地點頭。
是的,一切都會過去。童佳寧就像是籠罩在我的世界上那層永不消散的陰霾,隻要她被繩之以法,那灰色的霧靄就會從我的頭頂散去,縱使存留在身上的傷口還會隱隱作痛,但是會有陽光溫暖我的四肢百骸。
然而我們都錯了,霧靄是有毒性的,陽光能驅散陰霾,卻清除不了潛伏在身體裏已久的毒素。
我簡單地平複好情緒,跟宣漾告別,開門走下車,對著車裏的女人揮揮手,完全沒了之前失控的樣子。
宣漾從車內探出頭來,不放心地跟我強調:“安詩年,你別想太多,也別心急,你就安心過你的日子。這種事你急也沒用,想也沒用,還不如打起精神來等結果。”
我“嗯”了一聲,嘴角揚起微笑。
目送著宣漾驅車離去,我才深吸了一口氣,背著包緩慢地朝小區門口走。突然,眼角的餘光掠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我下意識地抬頭朝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望去。那裏,邊小詩正跟一個男生說話。男生側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能隱約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硬朗的下顎線,和幹練的平頭。
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們談話似乎差不多了,男生留下邊小詩一個人扭頭走了,邊小詩就像被拋棄的小媳婦,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低著頭朝這邊走。
我深知邊小詩的性子,若是知道我看到她被甩的樣子,肯定會懊惱不已,我也沒有之前開她玩笑的力氣,不想多事,就趁她看到我之前,匆匆進了小區,先回了家。
家裏就我一個人,我媽去公司了,邊思捷又去外地辦簽售會了。我坐在沙發上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邊小詩推門進來,心想那孩子可能是心情不好,暫時在外麵散心,也不再多等,覺得累,就先進房間躺到**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