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不如死

01

楊帆的忌日要到了,我跟學校請了兩天假,準備回老家一趟,像往年一樣,拜祭一下楊帆。臨走的時候,邊小詩別扭地將我送到門口,有些不安地問:“安詩年,你真的不用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拎著行李箱回頭揶揄地看她,笑道:“你去幹什麽?楊帆又不認識你,你這麽毛躁,她肯定你嫌你煩,我朋友就跟我一個喜好。”

邊小詩聞言生氣地“哼”了一聲,轉身進屋,“啪”的一聲將我關在門外,在屋內嚷嚷:“你走吧,你走吧,最好不要回來了。”

我沒跟她吵,隻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拎著行李一路沿著小區街道朝前走,出了小區大門。運氣極好,立刻就攔到了出租車,司機憨厚地問我是去汽車站還是火車站,我笑了笑,說去火車站。

一路順風,到了火車站,我買了票,沒有直接回老家,而是選擇了在唐曉婉的城市下車。

以往的每一年,我們都是各自回老家,然後選個地點碰麵,一起去墓園。唐曉婉依舊是老樣子,這麽多年都沒回過家。我問她為什麽,她隻是苦笑著說:“那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唐阿姨跟唐叔叔複婚後,又一次離婚,兩人各自組建了家庭,有了新的兒女。那個家早已破碎,而唐曉婉再也不是他們生命的重心。

“回去做什麽?在外麵一個人過,想怎麽瀟灑就怎麽瀟灑。”情到深處,唐曉婉常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豪邁地對我說。我都懶得拆穿她內心的苦悶——她要真的瀟灑,又怎麽會整天過著酒池肉林的生活?

事先沒跟唐曉婉說好,我提前一天去找她,我本想給她一個驚喜,卻沒想到她給了我一個驚嚇。

我順著唐曉婉之前給我的地址坐出租車到了她居住的公寓樓,一邊坐電梯上去,一邊撥打唐曉婉的電話。

手機鈴聲響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接,唐曉婉那丫頭定是昨晚又玩通宵了,這都大中午了,她還在睡,說話聲音還帶著未睡醒的暗啞。

“誰?”

“還能有誰,唐曉婉,是我。”我語調輕快地回道,眼睛盯著電梯那變化的數字,腦子裏幻想著一會兒唐曉婉開門,突然看到我時的表情,心裏就說不出地樂嗬。

“詩年?你怎麽突然打我電話了?”

聽出了我的聲音,唐曉婉略微有些慌亂,但很快又鎮定地問道,沒了之前的迷糊樣。

“怎麽,不能打你電話?你有陣子沒打電話給我了,我這不是想你,就給你打嘛。你在家嗎?出來開一下門。”“叮”的一聲後,我從電梯裏走出來,站在唐曉婉家的門前微笑著說道。

唐曉婉訝異地問:“為什麽叫我去開門?你給我寄快遞了?”

“你開門就知道了。”不再多說,我故意將電話掛斷,等著看唐曉婉開門時臉上那震驚的表情。

屋內傳來幾聲腳步聲,很快,我眼前的那扇門就被人拉開了。看到來人時,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僵硬住了,握著行李箱的手緊緊地攥住。

“看到有人送東西來沒有?”唐曉婉的聲音從裏屋傳來。很快,她瘦弱的身軀裹在絲質的睡裙裏,從屋內走出來。看到門口的我時,她果然如我之前遐想的那樣,表情十分震驚,震驚之餘又多了幾分驚悚。

“詩年,你……你怎麽會在這兒?”唐曉婉顫抖著問我。

我眼睛睜得極大,仿佛要瞪出來一般,我指著站在門口的男人,氣得發抖地對著唐曉婉大吼:“他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我尖叫起來,完全不顧喊聲會引來周圍的鄰居。

唐曉婉咬著唇,沉默地踱步到我身前,伸手試圖拉我的手,安撫我的情緒,可是被我甩開了。

我一巴掌揮在唐曉婉的臉上,眼淚早就流了出來。我惡毒地咒罵道:“唐曉婉,你就是隻雞!你什麽男人都碰!你連他都碰,你對得起楊帆嗎?你對得起嗎?你對得起我嗎?”

李崎軒從門邊走開,無視周遭的一切,直接回了裏屋,關上了門,門口就隻剩下了我跟唐曉婉兩個人。

那個人什麽時候放出來的?放出來應該有一年了吧?唐曉婉什麽時候跟他攪在一起的?看樣子,估計也有一年了吧!

這一年,她跟我的聯係越來越少,若非我主動打電話給她,她幾乎不給我打電話。以前她隔一陣子就會跑到我那邊看我,或者喊我去她身邊玩,但是這一年多,我們沒見過麵。我以為她在忙,她跟我說她不去酒吧了,換了個正經工作。我以為她終於從慕北帶給她的陰霾裏走了出來,能好好生活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天真的“以為”。

“唐曉婉,你開口啊!為什麽?你就缺男人缺到非他不可嗎?”我再度咒罵,氣恨地又想伸手。

唐曉婉先我一步攔下我的手,一掌扇在了我的臉上。她哭著朝我吼:“安詩年,對不起楊帆的是你,害死楊帆的也是你。你跟李崎軒的過去跟我無關,我隻知道是那個男人將我從火海裏救出來的,要不是他,我現在指不定被糟蹋成什麽樣了。不管他以前怎麽樣,我跟了他之後,他從沒虧待過我,是他讓我覺得我活得還像是個人,我還有尊嚴。你說我對不起你?不,我從沒有對不起你!安詩年,這世界上不是誰都對不起你!你受了點傷害,就自暴自棄,覺得世界一片灰暗,你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看任何人!你隻知道自己痛苦,你在乎過我這麽多年怎麽過來的嗎?”唐曉婉說著,哭得更厲害了。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要把你從深淵裏拉出來,還得將自己從黑暗中拯救出來!可是你除了我還有其他朋友,我隻剩下你一個朋友了,你還有宣漾他們幫你,我隻能自己幫自己!你心理障礙還有邊思捷給你開導,我抑鬱症嚴重到失眠一年,也隻能一個人躲著哭,天天吃安眠藥。你還有親人給你張羅人生,而我還得在一群男人中打滾。我不曾怨過你什麽,因為我知道你我都不開心,可是詩年,你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責怪我?那天我差點被流氓弄死的時候,你在哪裏?你甚至都不知道!安詩年,我不欠你什麽,我也沒有對不起你!要說對不起,我也隻對不起楊帆一個人,她死後,我占了她曾想要的男人。你們安家的恩怨都跟我無關,你覺得不爽,你直接衝進去找那個人算賬,你別在我麵前裝一副高尚的樣子,說我對不起你!”唐曉婉紅著眼對我吼叫。

我愣愣地看著她,看著那個仿佛要崩潰的女生,心髒揪疼著。

是的,唐曉婉罵的沒錯,這四年,我隻看到了自己的傷口,隻忙著給自己療傷,忽略了她。不管她現在跟誰在一起,我都沒有資格數落她。我沒資格做她的朋友,沒資格教訓她。她說的一點都沒錯,自始至終,對不起楊帆的隻有我一個人,是我害死了楊帆。是我害死了楊帆!是我!是我!是我安詩年!

這樣的意識,讓我胃裏一陣翻湧,我惡心地想吐。我沒有勇氣再衝進屋去揪著李崎軒大罵,質問他為什麽還有臉出現在我的麵前,還有臉碰我的朋友。我更沒有勇氣去破壞唐曉婉現在的幸福,哪怕那些幸福都隻是假象,或者又是李崎軒的一場陰謀。

我拎著自己的行李箱,倉皇地逃進電梯,慌亂地按下了數字鍵,強忍住胃裏的惡心感,默默地流淚。

唐曉婉沒有追上來,她早就知道,在她接受李崎軒的那一天,她就放棄了跟我的友情,所以這一年來,她單方麵地終止了我們的聯係。

從電梯裏出來,我跑出樓道,蹲在樓下的垃圾桶旁吐得天昏地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坐上的車,怎麽離開的那忽然城市,怎麽回的老家,怎麽到的楊帆墓前。我隻知道那一天,我抱著楊帆的墓碑哭得像個被拋棄的孩子。我一直在問楊帆,問她怪不怪我,連唐曉婉都說是我害死了她,她怪不怪我。我說了無數的對不起,可是都得不到回應。我問楊帆我哪裏做錯了,為什麽我保護了十八年的弟弟說恨我,然後就這麽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我而去,卻無能為力;而你楊帆,為什麽要保護這樣的我,為什麽要因我而死?我多想時光能夠倒流,那天死去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這樣活下去的我,比死還難受。

02

在老家找了個離公墓近的酒店,我疲憊地住了下來。與其說我是被唐曉婉的事打擊到了,不如說是被唐曉婉的話刺傷了。

唐曉婉罵得沒有錯,安詩年很沒用,安詩年不夠堅強,安詩年一直是個懦夫,她是早該拋下我這個朋友的。

我口口聲聲說保護了安知墨那麽多年,為他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但是他墜樓那一刻,我還是沒能救下他。楊帆離世的那天也是,哪怕再為了孩子,我也不該丟下楊帆跑的,卻還是丟下了。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又怎麽能相信楊帆能逃得過去,怎麽就信了她說的“詩年,我不會有事”?我嘴上說得好聽,說明白唐曉婉這幾年過得很辛苦,可是光明白又怎麽樣?就像她說的,她難受崩潰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她買醉墮落的時候,我也沒阻攔,她差點被流氓欺辱的時候,我也不在。在任何她需要人幫助的時候,我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我,之前憑什麽質問她?我甚至都不配做她的朋友!

我忘記了回家,白天去楊帆的墳前哭,哭累了就回酒店睡,電話也不接,飯也不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樣。

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天,餓得肚皮都癟下去了,整個人躺在**毫無力氣,再也動不了了,我才覺得自己幹了件特別傻的事——我竟然想找死。楊帆拚死救了我,而我竟然不想活了。想到這兒,我勉強將上半身挪到了床頭櫃上,吃力地拿起房間電話叫了酒店服務。

我不知道吃了多少東西,隻記得那天一直吃到胃受不了,跑到洗手間吐才停下。我站在洗手間裏,望著碩大鏡子裏那個蒼白得像鬼一樣的自己,才稍微感覺到了點生氣。

手機早就沒電了,我邊充電邊打開看,一下子蹦出來數十通未接電話,幾百條未讀短信,有邊小詩的,有盧春春的,有宣漾的,還有李鳳凰什麽的。

盧春春喊我去她家打麻將,三缺一。她剛坐完月子,無聊得很,孩子她婆婆帶著,她就休息一下。

李鳳凰找我陪她逛街。以前跟她逛過一次,我給她挑了條裙子,她回去穿上,誰見都說好。從那時候開始她就特別信任我挑衣服的眼光,每次逛街都要喊我一起。

宣漾就發了好幾條,有問她家“小皮蛋”的,也有問我為什麽不接電話的,最後估計電話打煩了,直接開罵了,無外乎就是“安詩年,你去哪兒了”之類的。

電話打得最多的就是邊小詩,估計我沒及時回去,她一個人害怕了吧!

我一條條短信回了過去,絲毫不提這兩天自己發生的事。

剛回複邊小詩,那丫頭瞬間就回應了,一句話驚得我再也坐不住。

她說:“安詩年,你快點回來,你前夫在我們家門口守了一天一夜了。”

我覺得邊小詩該是宣漾的姐妹,兩人說話都一樣不著邊際。

我風風火火地回到了現在居住的城市,完全沒有了之前要死要活的樣子。我這條命是楊帆換的,不是用來糟蹋的,是用來好好生活的。

回去之前,我還不知道暨雨是怎麽找到我家的,後來路上邊小詩在電話裏跟我解釋了一通,我才了然。

從最初認識到現在也有好幾年光景了,我還是頭一次感覺到暨雨真的對我上心。

那天我跟邊小詩從醫院離開後,暨雨去輸液室找了我,但沒找到,可他又不死心,不知道為什麽非要找到我,就在那兒一個個追問掛水的邊小詩的情況,然後又調了邊小詩的病曆單出來,找到聯係電話直接打給了邊小詩。

邊小詩這孩子,別看平素看我不順眼,這種時候特別為我著想,當然死活不願透露給暨雨任何跟我相關的信息,隻是薑還是老的辣,暨雨一番動情地哀求之後,邊小詩一時心軟就把我們家的地址告訴暨雨了。

事情發生之後,邊小詩覺得特別對不起我,跟我說話時的語氣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絲毫沒怪她,隻是問道:“你在學校,那暨雨呢?”

“估計還在家裏吧?我看他等了那麽久有先可憐,你的電話又打不通,所以今天出門前把家門鑰匙給他,讓他進屋等了。看他的樣子,也沒像宣漾嘴裏說的那麽渣啊,我果然是對帥哥沒免疫力……”

我“嗯”了一聲,沒再多說,就掛了電話,手指翻看著通話記錄裏的一串陌生號碼,陷入了沉思。

逃避了四年,最終還是避不了,我跟暨雨早晚都要做個了斷的。

03

等我到家的時候,暨雨還賴在我家沒走。

我拎著行李站在家門口,掏鑰匙開門,就看到幾天沒拖的地板光潔得能照出影來,洗手間裏傳來洗衣機轉動的聲音。似乎感覺到我回來了,暨雨從洗手間裏走出來,雙手抱著一盆洗好的衣物,襯衫的袖子被卷起了一半,露著兩條雪白的胳膊。他毫不拘謹地站在一旁,對著我溫和地笑著。

我恍然間有了一種不是回自己家,而是闖進了別人家的感覺。

很快,我就恢複了鎮定,將行李箱往邊上一推,雙手環在胸前,挑起眉毛朝暨雨冷漠地說道:“你這是做什麽?”

“我在等你回來,看你這邊有點亂,所以我就……”

“你又不是我請的保姆,誰讓你給我洗衣服了?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腦子裏缺根筋的安詩年,你給我洗個校服什麽的,我就被你收的服服帖帖?暨雨,你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跑到我家這麽隨意地待著的?你來做什麽啊?”

回來之前我跟自己說,不要激動,跟暨雨好好說話,可是一進門看到他那副完美家庭主夫的樣子,我就像被戳到了軟肋,一下子就炸毛了,不等暨雨說完,我像放連環炮似的對著他就是一頓亂吼。

暨雨臉上又作出了那副哀傷的表情,像個受氣媳婦似的,一雙黑亮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盯著我看:“詩年,到現在你還不知道我為什麽到這兒來嗎?”

“別說你是來找我的,這四年你都沒出現過。難道你的運氣跟那群抓童佳寧的警察一樣差,追了四年都沒逮到人?”

暨雨動了動嘴唇,沒再多說,隻是一直盯著我看,那表情無疑是在說:“詩年,這四年我真的一直在找你。”

他不說話,我也就慢慢平靜下來。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我的目光落在他久久端著那盆衣服都充血的手上,心口冷不丁地就刺痛了一下,我別開眼,退了一步說:“你先把盆放下。”

暨雨這幾年不知道從哪裏學到的本事,得了便宜就賣乖,當即臉上陰霾散去,滿麵榮光地朝我露齒微笑,說:“詩年,我知道的,你心裏還有我,那天在醫院裏我就知道了。”言語肉麻得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暨雨依舊沒放手,抱著那盆衣服到陽台上去曬,輕車熟路得很。我也沒再阻攔,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想著該怎麽梳理我跟暨雨之間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暨雨卻默默地站到我的身旁,討好地問:“詩年,喝茶嗎?”

我被哽得差點說不出話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半晌才咬牙切齒地說:“這是我家。”

暨雨被我吼得再也不發一言,安靜地站在一旁,等著我發話。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我終於重重地呼了口氣,從沙發上站起來,問暨雨:“說吧,你想怎樣?”

暨雨眼神幽怨地看著我,說:“詩年,跟我回家吧!”

“家?你說的家是哪個家?這裏才是我的家。”

“那年你跟著我從老家出來到另一個城市,我們安的家。你走後,那裏的一切我都沒有變過,就連當時布置的嬰兒房都還在。”

“孩子都死了,留著房間又有何用?”我突然抬頭望著那個依舊美好如少年般的男人,自嘲地笑著繼續說道,“暨雨,如果你想說,想跟我回到過去,那你就不必再說了,我的答案是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麽?”他急急地追問。

“除非童佳寧為她所犯下的罪付出應有的代價,除非楊帆沒死,除非那個孩子沒有死,除非你再也不會因為童茹婷拋下我,除非時光倒流,回到那天晚上,十二點之前你回到了我的身邊,而不是待在了童茹婷那兒。看吧,那些除非有的永遠不會實現,有的實現的可能微乎其微,就像我們,發生了那麽多事,要想重新在一起,是多麽不可能的事。”

“詩年,你在恨我。”

他終於察覺到了那份情感,驚慌地不願去相信,臉上的表情極為痛苦,那雙清澈的眼眸又一次憂傷地染上了輕霧,他清瘦的身軀在微微顫抖,好像這是件可怕得讓他無力承擔的事。

我想,從最初路燈下的相識到今天,暨雨永遠不會想到,曾經那麽珍愛他的安詩年,有一天會恨他。

“恨,恨你,以前或許有過怨恨,無論是對你,還是對童家姐妹,還是對我爸,對拋棄了安知墨跟我、那麽輕易接受李崎軒的安家,還是對不公的世界,我都曾恨過。可是我每次多恨你們一分,隻會讓自己多恨自己十分。因為我不夠強大,不能阻止李崎軒傷害小墨,不能阻止小墨掉下樓;因為我不夠強大,所以那天碰到童茹婷她們,還得靠著楊帆不要命地救我才能跑回去。孩子死了,我不怪任何人,我覺得那是我沒有回去救楊帆,就這麽拋下她的報應。可我恨的是,你怎麽可以在那樣的情況下,還用我的孩子去救童茹婷。我恨的是自己,即使你那樣,我還是原諒了你的多情,還是選擇相信童佳寧說的都是假的,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利用我,你最起碼是愛著我的,哪怕你一次又一次拋下我去了童茹婷的身邊。我給了你機會,那晚十二點往後我又等了很久,我看著分針從鍾表麵上劃過,滴答滴答的,那尖細的針尖就像利刃一樣,連續不斷地刺在我的心上,我都不覺得疼。暨雨啊!你到底哪裏來的自信,覺得被你們傷成這樣的我,還能去愛你?那天在醫院,宣漾打你,我心疼。我心疼不是因為我還愛你,我心疼的是,自己以前那麽傻、就算受傷也要去愛的你,在那兒被人打,我心疼的是我已經死去的青春裏唯一愛過的男人。隻是,那個男人恰恰叫暨雨而已。”

我說完時,早已泣不成聲。我以為自己夠堅強,可是在那些傷痛麵前,我依舊做不到木然。傷口愈合後又被撕開,要重複多少次,才能做到聽之任之?

暨雨安靜地站在我的麵前,像個沉默的木偶,雙眼含淚地低著頭在哭,那隻好看的右手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過來抱我,我沒有拒絕,他又抱著我哭了一會兒,我能感覺到他的唇溫柔地輕吻著我的頭發,能感覺到他眼淚滴落在我脖子裏的微涼。

似乎也感覺到我們之間那條跨不過去的鴻溝,暨雨終於鬆開了雙手,放開我,擦了擦眼淚,轉身離去。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沙發上,腦子裏一片空白,隻知道小聲地啜泣。

突然,門又被人推了開來,暨雨去而複返,跪在我的麵前,右手捧著我的後脖,身體貼上來用力地吻著我。然後,他伏在我的耳邊哭泣,沉痛地對我說:“詩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跟你在一起,從來不是因為利用,隻是因為我愛你。我愛安詩年,不管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後,不管是在一起,還是不能在一起,我真的很愛安詩年。”說完這些,他不再做任何停留,倉皇地離去,仿佛多待一秒就再也走不成了。

我的內心刹那間閃過一絲衝動,我想喊住他,可是喉嚨堵得厲害,最終發出的隻是哭音,說不出隻字片語。

就這樣吧,不管我愛不愛暨雨,不管暨雨愛不愛我,就這樣吧。在傷口沒好之前,不去觸碰,傷才不會加重。

04

我在大廳裏靜坐了一會兒,話說明白了,人想通了,就覺得全身漸漸舒坦起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不像先前那樣,身體器官緊巴在一起,說不出地難受。

屋裏被收拾得挺幹淨的,也沒有需要我整理的地方。我打開冰箱,在裏麵翻找了一下,沒找到多少可吃的東西,就打算去街上一趟買點東西——晚上不僅邊小詩要回來吃飯,還有被邊小詩帶去學校玩的宣漾家的“小皮蛋”也要吃貓糧。也沒多想,我隨便拎了個大包就出門了。

在超市挑了一圈,手推車裏裝了不少東西,我停在冷藏櫃那邊挑水餃,包裏的手機就響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來,看了一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還沒接通似乎就已經聽到了宣漾那尖厲的嗓音又開始荼毒起我的耳朵。

“在幹什麽呢?安詩年,這兩天你去哪兒了,電話都打不通!”

果然,一接通宣漾就在電話裏對著我大吼起來。我將手機挪得離耳朵遠一點,無奈地說:“我不是給你回短信了嗎?楊帆忌日到了,我回老家了。”

“回去就回去,打你手機怎麽不接?”

“一開始沒聽到,後來沒電自動關機,我就沒注意。”我撒謊不臉紅,絲毫不提自己那兩天昏暗的生活。

也不知宣漾有沒有信,她又發了一會兒牢騷,就拋開這話題,激動地說:“你現在有空不?來我這兒一趟,有好東西給你看。前兩天刑警大隊那邊又抓到了幾個人,竟然被他們摸到了這個城市青少年犯罪團隊的主謀。不管這個組織在全國涉及範圍有多大,最起碼這裏的窩要被端了。你感興趣的話過來看看吧。我拍了很多照片,為審訊做準備。”

反正回去也是一個人,指不定又會胡思亂想,還不如去宣漾那兒,這麽一想,我幹脆地說好,然後從冷藏櫃裏隨意地拿了兩包水餃,付完賬,就拎著一大包東西直衝宣漾上班的地方。

路上我給邊小詩打了電話,讓她晚上在學校吃完再回來,我不在家,讓她順便把“小皮蛋”給喂了。

邊小詩本就不是很愛吃我做的飯,所以直接就答應了。

到了宣漾那兒,我才發現檢察院不光她一個人,零星還有幾個員工在加班,宣漾坐她的辦公室裏跟人聊天,說話聲音很大,我一進大門就聽見了。

拎著一大包東西就這麽進宣漾的辦公室似乎有些不大合適,我慷慨地拿了幾包零食一一分給了宣漾的同事,這才走過去。

我剛伸出手要推門,一個人從裏麵拉開了門,跟我正好麵對麵,看著我就笑。我特別震驚地開口問:“李鳳凰你怎麽在這兒?”

李鳳凰露齒朝我微笑著說:“宣漾的案子需要證人出席,但是很多受害者家庭怕麻煩,不大願意,所以我就做個表率先來了。詩年,你還不知道吧,前天我家遭人搶了,一群毛都沒長齊的孩子幹的,還把我男朋友打傷了,就是我約你逛街你沒回我那天。”

我驚愣地站在門口,看著李鳳凰,覺得這個世界真小,總有事情撞來撞去都撞到了你生活的圈子裏。宣漾是負責此案的檢察官,我純粹是一個好奇分子,李鳳凰是受害者家屬,竟然因為這種事,一下子聚在了一起,特別神奇。

後來我知道了,地球本身就是數不清的圓——由兩個極點出來,通過一條條經緯線連接在一起。我們所有人都是圓麵上的一個點,由透明的線牽引著,組成了世界。

見我進來,宣漾將手裏的文件“啪”的一聲合上,往桌上一丟,從辦公椅上站起來,撫平西裝上的褶皺,挑著眉毛說:“忙得差不多了,咱們去吃飯吧。難得聚在一起,要不,去酒吧?”

李鳳凰連連推讓,一本正經地說:“酒我就不去喝了,我還得回家給我男朋友做飯呢!”

宣漾一臉嫌棄地瞪她,尖酸地說道:“鳳凰,你有點出息吧,還沒結婚呢,你就當起老媽子了。”

李鳳凰羞赧地笑著,神情像極了一個小女人,宣漾越發鄙夷她了。

“好吧,就一起去吃飯吧!”猶豫了一會兒,李鳳凰還是同意去了,宣漾一掌拍在我的肩上,也不管我疼不疼,豪氣地說,“安詩年,你打電話給盧春春,好久沒見她了,喊她出來遛遛。”

我用怪異的目光瞅著說話不著邊際的宣漾,還“遛遛”,她當盧春春是什麽啊!

我將兩盒速凍水餃拿出來給宣漾看,說:“我還買了水餃,不吃就壞掉了。”

宣漾將水餃拿過去,往外麵走道裏的冰櫃一放,回頭朝我笑:“水餃我下次吃。”

就這樣,我被宣漾拉著去吃飯了。走到半路,我才想起宣漾忘記給我看資料了,隨口提了一下。宣漾開著車不看我一眼,說道:“晚上回去我發你郵箱,你慢慢看去吧!”

同坐後麵的李鳳凰好奇地用胳膊碰了我一下,說:“詩年,你要看那些做什麽?你不是在大學教體育嗎?”

我略難為情地說:“那體育老師是瞎混的,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被炒了。早晚還得走上律師這條道,不然我那幾年書不就白念了!為了早點上手,我就先跟宣漾學著,反正多了解些不同案情總歸是不錯的。什麽時候找到合適的律師事務所招實習生,我就把體育老師那活兒辭了。”

“宣漾她爸那事務所不收實習生嗎?”李鳳凰好奇地問。

我抬眼看宣漾,宣漾在找車位,但也聽到了我們談話,說:“我爸那邊不久前才招了兩個,不好再招了。當初讓她過來,她說她繼父剛給她找了工作,托了好幾層關係,她不好不去,所以沒來。現在時機都錯過了,得等一陣子了。反正她又不急,她要急著當律師,不會司法考試考三次沒過了,不,現在算四次了,雖然第四次沒去。”宣漾說著就大笑起來,李鳳凰跟著一起笑。

我無所謂地靠在椅背上,隨他們笑去了,誰讓自己不爭氣呢!

盧春春的孩子正在哺乳期,離不開媽媽,所以她抽不出身,就沒來。晚飯就我們三個吃的,也挺熱鬧。隻是在觥籌交錯、燈光片影中,我會忍不住想起唐曉婉來。

曾經多少次,我有朋友陪伴的時候,她孤單著。我跟朋友說笑的時候,她在另一個城市,又過著怎樣的生活,有著怎樣的心情,是快樂還是委屈?越是想這些,我越是感覺自己對不起唐曉婉。就連她選擇李崎軒,我也覺得是我的錯。曾經那樣肆意妄為的唐曉婉,是有多絕望才會選擇那個男人?倘若她絕望的時候,我在她身邊,那該有多好。若不是無路可走,她不會走這條路的。

回頭細數這一路走來的缺憾,隻讓人唏噓不已。

05

回去的時候已經挺晚了,我有點微醺。宣漾開車送我到家門口,然後驅車離去,我在樓梯口站了一會兒,才用力地吐了口氣,轉身進了電梯。

邊小詩那姑娘又不知道在搞什麽,電視機聲音放得老大,我在門外都能聽見,她可真不怕擾民被投訴。

我掏鑰匙開門進屋,邊小詩坐在沙發上,懷裏抱著宣漾的貓,看到我嚇了一跳,那表情讓人以為她見鬼了。

“安詩年,你回來怎麽都不出聲的?嚇死我了!”邊小詩心有餘悸地說道。

我將包往沙發上一放,坐了下來,拿起一旁的遙控器,將電視機聲音調小了一點,說:“你聲音弄這麽大,怎麽聽得到別的聲音。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看到我這麽怕?”

邊小詩陰著臉吼道:“誰怕你了,我以為是別人進來了!”

“誰?除了我,還會有誰來這裏?你爸跟我媽還沒聽說要回來呢!”

“你沒看新聞啊!不是附近小區遭人入室搶劫了嗎!犯罪分子還都是年輕小痞子,狠辣無情,男女都打,聽說還有女的被那個了。”邊小詩極為恐懼地說道。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驚慌的模樣,沒想到平素這麽肆意的邊小詩,竟然也有這麽害怕的事。

“好了,小偷才不會走正門呢!”我安慰她道,拎著超市買的東西,朝冰箱走去,打開櫃門,往裏放東西。

邊小詩坐在沙發上繼續看電視,電視裏播放的正是那幾起青少年犯罪的案子。

我問邊小詩吃飯了沒,邊小詩沒好氣地說:“當然吃了,等你給我做,早餓死了。”

我“嗯”了一聲,拿了瓶水,又給邊小詩拿了瓶牛奶,坐到沙發上跟她一起看本地新聞。我跟邊小詩說:“一會兒電視上可能會看到你高中班主任“李鳳凰”,她家也被搶了。”邊小詩很驚訝地望著我,一再追問:“真的嗎?真的嗎?”我說:“真的假的,看下去就知道了。”

結果李鳳凰沒看到,卻看到了其他意想不到的人。

“涉及本案的犯罪青少年中,已有四名嫌犯落網,還有三名同夥在逃亡中。警方……”主持人說這句話時,屏幕上還放了犯罪分子的照片,已經被抓的人臉上打了馬賽克,還沒被抓的照片上幹幹淨淨,臉上連有沒有痣也看得清楚。

邊小詩手裏的牛奶突然掉在地上,那丫頭就跟屁股被蛇咬了似的,突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目光呆滯地看著電視屏幕,伸手指著上麵正在被通緝的一個男生說:“這人我認識。”

“誰啊?”我玩笑似的問道。

邊小詩繼續說:“我高中同學。”

我愣住了。邊小詩的高中同學,不也就是李鳳凰班上的學生嗎?學生不好好念書,在社會上墮落、犯罪、打家劫舍,還正好搶了老師的家……我又一次感慨:這世界果真小。

我極為嚴厲地批評了邊小詩的同學,就算念不出書,也不該危害社會,並且發出感歎,所幸邊小詩雖脾氣傲,但人品沒那麽糟糕。

不料,我這馬屁拍在了馬腳上,邊小詩莫名其妙地炸毛了,朝我大吼:“你懂什麽啊!你不懂就不要亂說!方回以前不是那樣的,若不是李小雞當初逼著他退學,他怎麽可能會和那群渣滓混在一起!”

晚上吃飯的時候,李鳳凰跟宣漾說起那個案件,也沒提到她的學生,可能是她還不知道犯罪團夥裏有她學生吧。

“李鳳凰做了什麽?”我饒有興趣地問邊小詩。

邊小詩陰著臉解釋起來:“方回以前人挺不錯的,腦子很聰明,就是超級偏科,他物理超級好,其他科目比較一般,所以總成績不突出,不大受老師待見。有次月考,他物理考了滿分,其他各科也考了很高,排名一下子到了班級前五,班會課上,李小雞非但沒表揚他,還說他是作弊來的。他這人性格也很傲,當場氣得踢凳子離開了教室。那件事後,他就不再好好上學了,沒多久就被同學看到他老跟一群流氓混在一起,再之後他就徹底不來學校了,他媽媽來學校哭訴,說他離家出走了。所以,都是李小雞的錯!作為一個合格的老師,她應該相信自己的同學,而不是懷疑他們。”邊小詩義憤填膺地說道。

“李鳳凰不是那樣的人。邊小詩,或許真的是那個男生作弊了呢?以鳳凰的為人,如果她冤枉別人,事後肯定會道歉的。”

“是,她是道歉了,可是道歉又有什麽用?不明情況就逞口舌傷害一個人,就算再道歉也無法彌補造成的過錯啊!”邊小詩氣憤地說。

邊小詩說的沒錯,傷害已經造成,再道歉也沒用。

我不清楚當初到底是怎麽情況,或許李鳳凰真的冤枉了那個男孩,或許是邊小詩不喜歡李鳳凰,偏執地覺得是李鳳凰冤枉了人,這裏誰對誰錯,我不好說。但我知道的是,就算一個人被傷害了,也不能成為他傷害其他人的理由。

就像童佳寧,最開始,我老覺得因為我們安家害了她,所以對她存有愧疚。這愧疚,讓我忽略了一個人的本質,任由她心底的邪惡越發膨脹,直到她害死了安知墨和楊帆,我才發現,自己當初的心軟有多愚蠢。

“邊小詩,不管李鳳凰有沒有冤枉那個男生,他帶人入室搶劫本身就是錯誤的,是犯罪。李鳳凰沒有逼著他去墮落,去幹那些違法的事,所以,這一點怨不得別人。”

邊小詩不屑地冷嗬一聲,說:“你跟李鳳凰是朋友,你當然幫她說話啦!”話落,她便不再理我,隻是氣哼哼地把電視一關,大步朝她的房間走,進去後粗暴地關上了門。

麵對她那小孩子脾氣,我無奈地扯著嘴角笑了笑,重新開了電視,繼續看,什麽時候睡著的都不清楚。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邊小詩的房間沒人,估計已經去學校了。“小皮蛋”窩在她**睡覺,看到我,肚子餓得叫喚了幾聲。我草草地收拾好自己,給它喂了食物,又進自己房間,從電腦桌抽屜裏拿了個U盤出來,將宣漾發到我郵箱裏的那堆資料拷了進去,這才匆匆往學校趕。

隨手點著文檔一路翻看下去,突然鼠標停在一張場景昏暗的照片上。看著上麵極為眼熟的女生,我擱在鍵盤上的手忍不住地顫抖起來。一股寒氣從我的腳底直直地衝上頭頂,我盯著屏幕的雙眼瞬間漲紅了。

我差點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手指發顫地將U盤從電腦上拔了下來,慌亂地塞進包裏,拿著東西就跑出圖書館,一邊急急下樓,一邊給宣漾打電話。

長久的“嘟”聲之後,宣漾才慢騰騰地接通電話。

我迫不及待地朝著她追問:“宣漾,你為什麽沒告訴我童佳寧也在那團夥裏!”

“我也才知道她叫童佳寧。”宣漾說。

等這一天有多久了?等著再一次聽到那個人的消息,比等待戀人還焦急!多久了?四年!數不清的日夜,一次次在黑暗深淵裏掙紮爬出來,咬牙站立著,就是為了等那個人出現,就是想問她……

“你還記得安詩年嗎?”

“你記得那個有一個懦弱無能的弟弟、有一個為她而死的朋友、死了個孩子卻救了你姐姐的安詩年嗎?”

“你想知道她是怎麽活過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