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如不見
01
“你是誰?”
“你要去哪裏?”
這兩個問題,從出生一直伴隨到我們死亡。
“你是誰?”
“我是安詩年。”
“你要去哪裏?”
我回答不出來,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要前往哪裏。
我就站在馬路中央,兩旁的車輛朝我駛來,四周全是刺耳的汽笛聲,暨雨的聲音摻雜在裏麵,輕微得難以聽聞。一輛車在我眼前幾十厘米的地方停下,司機從裏麵探出頭來,對著我罵罵咧咧。我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身體僵硬地轉過身去,望向站在馬路邊驚慌失措的男人,目光清冷。
我雖不知該走向哪裏,卻知道哪裏是不可回去的。
該逃走的那個人不該是我。我不曾虧欠過暨雨,所以此刻沒必要像老鼠般倉皇而逃。堵在身前的司機罵了我一句“神經病”,然後調轉車頭,再度前行。站在馬路邊的暨雨身形動了動,邁開長腿又要朝我追來,我背過臉,隨手攔了輛出租車坐了進去。
“逃”跟“不想見”是兩碼事。
暨雨沒有再追過來,他肯定是看到了我臨走前朝他豎的尾指。
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是有點自尊的。倘若一個女人,將她對你的厭惡表現得淋漓盡致,你還有什麽臉麵撒著歡兒地貼過去?熱臉貼冷屁股這種事,是人都不愛幹。我以前沒少腆著臉貼著暨雨,現在光想想就覺得惡心。
一個人既然不在乎你,你再放下身段去討好,也隻會顯得你更可悲而已。
到家的時候,邊小詩正窩在客廳裏吃比薩,看到我進屋,她眉毛挑了挑,手指間夾著塊餅往嘴裏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朝我道:“你吃不吃?”
我沒有回答她,表情沉悶地一路往臥室走,擰開門把就鑽了進去,留給了邊小詩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胃裏翻騰的惡心感,讓我毫無胃口。
我躺在**,腦子快速地運轉著,眼前像攤了張白紙,我閉著眼,思緒在上麵勾畫著。我得整理一下今天發生的一係列事,理順了,心情才能平複下來。
所有事情概括下來就是我去報到,給邊小詩班上體育課,得罪了那丫頭,那丫頭戳破了我的車胎,我不得不求助待產的盧春春,春春突然要生了,我又不得不放棄司法考送她去醫院。然後春春平安地生下孩子,她家人照顧她,我離開醫院,在電梯裏遇到了暨雨……
腦袋像被人用針尖猛地刺了一下,我眼皮跳了跳,睜開,躺在**用力地呼吸。
一切的煩躁不安皆有了答案,是暨雨。
我又一次見到了暨雨。可是見到又怎樣?我為什麽要這麽暴躁?難道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我對他有怨恨?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怨的何止暨雨一個人?可是怨又能改變什麽?我珍愛的人們離我而去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我忽然感覺到非常惡心,一股濁氣堵在我的胸口無法紓解。曾有人勸解我,說一個人讓你惡心了,你不該繼續想那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無視。
我也想無視暨雨,無視那段青春裏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可是他們就像蟲蛹一樣,一旦破了殼,就撲騰著翅膀在我的大腦裏橫衝直撞。我無力控製,隻好選擇用酒精來麻痹自己。我翻出我媽藏的葡萄酒,坐在沙發前麵的地板上喝著,喝醉了就躺在地上睡覺。明天正好是周五,沒我的課,之後又是雙休,這三天,我可以好好在家裏放縱一下。
周末就在我不停喝酒的狀態中過去,新的一周開始了。
周一這天,我就像是從酒缸裏爬出來一樣,不管洗了幾遍澡,身上依舊有股去不掉的酒味。邊小詩不願跟我待在一塊兒,昨天下午就去學校了,她反正是那邊的寄宿生,有床睡,我自然是不擔心的。臨走之前,邊小詩從我錢包裏拿走了兩百塊錢,並不忘數落我一番。
她說:“安詩年,你這樣喝下去,早晚喝死。”
我隻記得自己無所謂地朝她揮揮手,說了句什麽。
哦,是“好走不送”。
02
九點去學校,課程表落在辦公室裏,去了才知道上午沒我的課,我去圖書館打了個盹,醒來的時候已經中午了。前幾天喝了太多酒,我現在肚子裏全都是酒精,一吸氣還能感覺到一股濃濃的酸臭。
下午滿課,上完課將近六點。我那車被送去修了,這幾天我隻顧著墮落,也沒時間去取,今天是坐公車過來的,所以從學校門口出來,我還得走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坐到車。
路上接到宣漾打來的電話,那姐兒官司贏了,想請我去錢櫃唱歌慶祝。我現在一聽到“酒”字就差點吐出來,之前真的是喝得太多了。我拒絕,宣漾就在電話裏號叫,說:“安詩年你要斷交就直說,我今天心情好,你至於讓我不爽嗎?”
我說:“我心情不好,所以就不去讓你晦氣了。”
結果宣漾那姑娘驚喜道,說:“那敢情好,你心情不好,更該過來一起樂嗬樂嗬啊!”說完,不等我再度拒絕,宣漾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全當沒接到這電話,自顧繼續往前走,沒有想去KTV的衝動。若不是後來接到我媽的電話,我估計就這麽回家了。
我媽一開口就在那兒質問我,說:“安詩年,你把我藏的葡萄酒弄哪兒去了?”
我不好意思告訴她,被我全喝掉了,然後又全進了馬桶。這一下子,我整個人就清醒了,不敢回答我媽的問話。一想起我媽把那些酒當寶貝的樣子,我猛地一個激靈,直接把電話掛了,在馬路邊隨手攔了輛出租車,直接往宣漾那兒趕。
在我媽發飆之前,我得先去宣漾那兒順幾瓶好酒帶回去孝敬她。宣漾一家都是給人打官司的,好酒好煙家裏藏了不少,都是別人送的。宣漾她爸腸胃不好,酒不能多喝,她媽媽又不喜煙酒,那類東西幾乎碰都不碰,一般都是宣漾跟朋友玩的時候,拿出來給眾人享用。
我一口氣衝進大包間,看見宣漾坐在正中間跟人說笑,周圍坐著一群我略眼熟跟完全不眼熟的人,三個方向的電視櫃前都站了人在唱歌。盧春春不在,這裏我也就跟宣漾一個人熟,心裏有急事,也顧不得尷尬,直接往宣漾身旁一擠,跟她耳語說要酒的事。
宣漾塗著絳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桌前摸了一把瓜子,往嘴裏送著,邊磕邊說:“行啊,今天這單你付,一會兒回去,到我家去一趟,隨便拿,反正沒人喝。”
我張望了下四周,留心了一下他們點的東西,頓時就跟有人割我肉似的,心在滴血。這一單,估計我一個月工資都不夠付。我之前都是無業遊民,吃喝都是管媽跟邊思捷要的,這才上班幾天啊,宣漾就這麽坑我。
“能不能先賒著?”我輕輕地用手指頭戳著宣漾**的手臂,悄悄地問。
宣漾把頭湊到我耳邊笑:“你媽跟你繼父那麽有錢,你至於嗎?”
我斜了她一眼,冷嗬:“你不是剛賺了一筆,為什麽還要坑我?不是說好的你請客嗎?”
“你沒說要酒啊!我家那些都是極品珍藏,可比這一單貴多了,你媽準喜歡。”宣漾笑得就跟一隻狐狸似的。
我忍痛答應,然後坐在黑暗裏看著那群不熟的人燒我的錢。雖然窮,但是這種事,我也不會伸手問我媽要錢。沒錢可以刷信用卡啊,現在都什麽年代了,什麽都方便。
現在我終於發覺自己傻得厲害。我為什麽要為曾經的傷痛而醉酒,又為了彌補那些愚蠢的空洞,跑來這種地方,以這樣的方式跟人換酒?我沉醉在痛苦中不可自拔的時候,那些讓我痛苦的事不會更改,楊帆他們不會活著回來,而那些始作俑者,依舊逍遙地過他們的日子。既然這樣,我為什麽要痛苦?
打擊傷害過你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要活得比他們都幸福,而不是向他們留下的陰霾投降。
我喝掉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混在一群陌生的麵孔裏,盡情地高歌。當手中的啤酒瓶被用力地甩在牆壁上,悉數碎裂開來,我從周圍所有人驚慌的眼睛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壞女孩安詩年。
盡興,不就是這樣歇斯底裏才夠勁嗎?
宣漾雙手按在我的肩上,用力地搖晃著我的身體,大聲地說:“安詩年,你喝醉了!”
我嗬嗬地朝她笑,她突然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朝我吼了起來:“你發什麽瘋?別對我笑著哭,很惡心好嗎!哪兒難受就說出來,哭哭笑笑像什麽!”
我一口吐在她身上,歪斜著身子站起來,說:“我惡心,想吐。”
宣漾黑著臉,聲音慎得慌:“你已經吐了。”她尖叫。
我抱歉地對她揮了揮手,捂著嘴快步衝出了包廂,直奔洗手間,吐了個昏天黑地。
吐完,渾身都舒坦了。
我站在洗手池的鏡子前,用冷水洗了把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自打了一個耳光,覺得自己真對不起楊帆。
她豁出命去救下的安詩年,竟然這麽容易被打倒!隻是因為見到了暨雨而已,倘若以後見到童如婷,見到童佳寧,見到其他在我身上動刀子的人,我又該怎樣?
我對著鏡子,告訴自己,如果有這一天,我一定不會讓自己再倒下。
再也不會了。
03
盧春春住院那陣子,我都沒往那個醫院跑,不是怕又一次見到暨雨,而是實在有事忙得走不開。那天在KTV,最後還是宣漾付的錢,事後我還錢給她,她還瞪我,說:“我開玩笑的話你也信?我會真讓你付錢嗎?”
她是沒讓我付錢,哪怕我從她家拿走的那箱有些年代的紅酒也沒跟我算錢,就朝我說了那麽一句:“你要覺得心裏過不去,就幫我做些小事吧!”
我連問都不問要我做什麽事,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事後就算有些後悔,但騎虎難下,說不出口了。
宣漾讓我做的,既不是殺人放火,也不是偷雞摸狗,事情不大,但是有點棘手。她讓我給她當免費保姆。
宣漾新買的房子終於裝修完了,裏麵的家具還沒買全,而她又剛考上檢察官,離開她爸的事務所搬進了檢察院,一時抽不開身,就給了我一筆錢,把喜好什麽的都報了一遍,任由我去給她挑揀。我整整一周都在給她買東西,家具全部安置妥當,我還得繼續隔三差五給她跑腿買日用品,還有及時補充水果零食什麽的。對,我還得喂她家的貓,那隻蘇格蘭折耳貓。
我蹲在那所孤冷的公寓的地板上,喂那隻貓的時候想著,宣漾既然這麽忙,為什麽還要養貓,她養了都沒時間照顧。但我轉念一想,就明白了。
是人,都會有感覺孤單的時候,哪怕在外混得如魚得水的宣漾,有時候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覺得寂寞吧!
宣漾這陣子那麽忙,原因是前陣子市裏發生了幾起重大的團夥偷盜傷人案。犯罪的是一群青少年,大都二十剛出頭的年紀,聚堆出現,有的當眾搶劫,有的入室偷盜,手法狠辣幹脆,被人發現就肆意傷人,下手絲毫不知輕重。
這個青少年團夥成員遍布全國各地,在國內各省已經犯了多起案件,各地警方都在嚴厲追查他們。其中被逮捕的成員也不知道他們所在團夥到底有多少人。這個團夥就像一個老鼠窩,抓了一堆,又出來一堆,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裏橫衝直撞,怎麽也抓不完。
宣漾剛當上檢察官,負責的第一個案子就是本市那幾起青少年入室搶劫傷人案。為了更清楚地了解那幾起案件,她現在差不多沒事就往警察局或者受害人家跑,以便掌握最詳細的案情。
我也是伺候了宣漾一個多月才得到解放的,這還得感謝邊小詩。那丫頭在學校被山上的飛蟲咬傷了脖子,紅了一大片,一開始以為沒什麽大不了,後來發現紅疹子越來越多,傷口一直不好,就急著回家,喊我陪她去醫院。醫生診斷,說是被毒蟲咬了。那毒蟲叫什麽名字,我忘記了,反正那名字不好記。
其實沒什麽大不了,在醫院掛幾天水消一下炎,毒性去了,紅疹就能退去了。但邊小詩就是那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一次被咬了,就擔心回學校還被咬,又哭又鬧地喊我幫她去學校退宿,她要住家裏。
我說:“退宿有什麽用,你不照樣得去學校上課?你怎麽不幹脆退學啊!學校那麽多人不被咬,那毒蟲跟你有仇啊?認識你啊?咬你一次不算,還咬你第二次?退宿是吧,我這兒不答應。”
讓邊小詩住回家,我這不是活生生找罪受嘛。但是事情不容我阻止,邊小詩爸從外地回來了,我媽也從國外飛回來了,兩人一聽邊小詩哭鬧,就心軟了,當即幫她把行李從學校宿舍搬回了家。
“不就是住家裏嘛,反正家離學校不遠,就住著吧。”我媽不痛不癢地對我說著,那架勢仿佛邊小詩才是她親生的。
他們倆倒好,回來第一天,留了邊小詩這麽一個爛攤子在家裏,第二天又一起飛出國去了,美其名曰是我媽又出差,邊思捷也順便出差,其實兩個人是結婚紀念日到了,去度假了。
那天我送他們去機場,站在機場門口看著那兩人恩愛離去的背影,我忍不住笑了。突然,笑容淡了下去,我在想:“這會兒我爸在幹什麽呢?他是不是也再婚了,又有了新的女兒、新的兒子?不,他四年前就有了新的兒子,一個叫李崎軒的渣滓。”
從機場出來,我直接開著我媽那輛“雅閣”回家去接邊小詩。她脖子上的紅疹還未消除,還得去掛幾次水。
醫院是盧春春生孩子的那家醫院,這會兒,春春早就出院回家坐月子去了,去那兒也見不著她,但是可能見到另一個人。
當初邊小詩硬是要來這家醫院,說是離學校近,好趕回去上課,我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沉默地跟著她進來了。
就算再見到暨雨又怎樣?我現在是金剛不壞之身,我百毒不侵。
有時候生活就是這麽愛跟你開玩笑,我做好了再次與暨雨碰麵的準備,他卻像是從這家醫院消失了似的,偏偏就不出現在我的麵前。
也好,那樣的相見,還真不如不見。
邊小詩坐在醫院大廳掛水,我坐她身旁拿手機看電視,兩人互不說話。我看了一會兒電視,下意識地看一旁的藥水瓶,看還剩多少,要是快沒了,我還得找護士來換藥水。看到還有不少,我才鬆了口氣,目光隨意地掠過閉目養神的邊小詩,正要移回到手機上,邊小詩突然睜開眼睛,嚇了我一跳。
“安詩年,我肚子餓了,你給我去買點吃的。”邊小詩幽幽地說。
我看她難得這麽虛弱,就心軟了,問她想吃什麽。邊小詩毫不客氣地說了一大堆吃的,我瞟了一眼她脖子上的傷口,冷嗬道:“就你現在這樣,炸雞什麽的就別吃了,還是吃清淡點吧。我去附近85℃給你買三明治。”
邊小詩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坐在一旁噘嘴生悶氣。
多大的人了,我沒理她,將手機往口袋裏一揣,拎包走了。
半路上,宣漾打電話過來,衝著我直嚷嚷:“安詩年,你今天怎麽沒幫我喂貓?可沒把我家‘小皮蛋’餓死!”
“小皮蛋”是宣漾家那折耳貓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哪根神經衝動,給模樣這麽高貴的貓取了個這麽接地氣的名字。
忘記跟宣漾說邊小詩被咬傷以及要回來住的事了,我趁機在電話裏說了,解釋了一下以後邊小詩晚上都要回家,我媽跟她爸又沒影了,我還得伺候她吃飯,估計就不能常去宣漾那兒了。宣漾表示很理解,說:“我就不用你伺候了,但你什麽時候過來把我家‘小皮蛋’接你那兒去,你幫我養一陣子,我實在是忙得沒時間管它。”
我一口就答應了。那貓我也挺喜歡的,很漂亮,毛色很亮。
宣漾又跟我胡亂扯了一通,從我進麵包店到我出來都沒扯完,說的都是她近日的工作瑣事。她說的那些,恰好也是我感興趣的,最起碼比當體育老師讓我有興趣多了。之前聽我好奇那青少年犯罪的事,宣漾每次跟我聊,都會跟我針對這件事聊上一通,有問我看法的,也有隨便說說的。
突然,她的話就斷了,腳步聲也停了,一會兒後,她神叨叨地開口說:“安詩年,你猜我看到誰了?”
我莫名其妙地問:“誰啊?”
“你男人。”她說。
我手抖了一下,像被人用針刺入了太陽穴,疼得頭皮近乎炸裂。
04
宣漾說:“你男人旁邊還站著個女人,我聽見他叫她‘茹婷’。安詩年,是不是那個‘茹婷’?”
我有時候覺得宣漾的記性超級可怕,她看過一次的東西,幾乎都能記牢。從宣漾嘴裏聽到她咬牙切齒說出的名字時,我開始有些埋怨起唐曉婉先前的多事來。她為什麽要跟宣漾提我們過去的事,還八卦地給她看了暨雨跟我們的合照呢,搞得現在宣漾一眼就能認出那人來。
宣漾是個火暴脾氣,這一點比起唐曉婉,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唐曉婉嘴裏聽到那些事後,我覺得宣漾比我還恨暨雨他們。這次見麵,準會是失控的場麵。
我緊張地問宣漾:“你在哪兒呢?”
她不耐煩地報了一個地名,語氣躁動起來,有想掛電話的架勢。
她說的是“誠愛醫院”,就是盧春春生孩子、我遇見暨雨、邊小詩現在在那兒掛水的醫院。你說老天爺怎麽就這麽愛捉弄人呢?我都準備好跟暨雨見麵了,碰不到,宣漾去那家醫院探望案件受害人家屬,就碰到了。
我都來不及跟宣漾說,讓她別衝動,宣漾就把電話掛了。
我腳步匆匆地往醫院趕,一手還拎著邊小詩的三明治,一手拿著手機焦急地回撥給宣漾。那女人竟然不接電話,我頭都大了,隻好轉打給邊小詩。
邊小詩在那頭懶洋洋地問:“安詩年,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我都快餓死了。”
我急得大吼:“邊小詩,你甭管餓不餓,快去外麵找一下你宣漾姐!哪裏有人吵,她肯定就在哪兒。她可能在打人,你幫我攔著她。”
邊小詩回道:“我這還掛著水呢,怎麽攔?不過,宣漾為啥跑到這家醫院揍人?檢察官打人不犯法嗎?”
被邊小詩這麽一說,我也覺得自己是急昏頭了,邊小詩現在這狀況,我怎麽好讓她去攔人呢。我索性不再多說,正要掛電話,自己趕過去,邊小詩在那頭嚷嚷道:“好啦,看你這幾天待我不錯的麵子上,我給你看看去。反正我這一瓶藥水差不多掛完了,還剩一點藥水就算了。我讓護士給我拔針,馬上就去宣漾姐那邊。”
不等我說“不用了”,邊小詩也把電話掛了。
我再也耽擱不了,加快腳步就往醫院跑。我心裏特別後悔,剛才怎麽不開車過來,為什麽要走過來買東西。
等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宣漾那頭已經鬧開了。確實如我所說的那樣,想找宣漾特別容易,她嗓門大,一進門就能聽到她咒罵暨雨的聲音。我拎著邊小詩的麵包找過去,就看到宣漾跟邊小詩兩個人被幾個人抓著,邊小詩那小短腿還在往前麵站著的兩人身上踢,嘴裏“呸呸呸”地朝人噴唾沫,一點看不出修養來。我讓她來攔人的,她竟然也給我加入了戰圈。
宣漾則在頭發蓬亂地大罵,昂貴的西裝被拽她的人揪皺了她也不心疼,還在掙紮著,伸手想要抓被男人護住的女人。
暨雨就站在他們麵前,護犢子似的護著懷裏瘦弱的女人,一再往後退去。他不經意地抬頭,目光掠過幾米開外的我,突然停住腳步,條件反射般地突然鬆開懷裏的小女人,站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
而宣漾已經掙脫開來,像老虎一般幾步衝上去,見他那樣,直接扇了他一耳光,嘴裏罵道:“渾蛋,見過禽獸,沒見過你這麽好看的衣冠禽獸,姐今天不把你這小白臉毀了,就跟你姓。”
暨雨任由宣漾打著,也不還手,就這麽直挺挺地站在那兒看著我,眼睛裏有水光,像染了霧一樣。
我看到他那樣,竟然不爭氣地心疼了。
以前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哪怕他每次都因為童茹婷丟下我,我也從不舍得打他罵他。分開後,沒少聽到宣漾詛咒他,我也常常避開。我聽不得別人辱罵他,看不得別人傷害他,我就是有病。
我在想,暨雨給我吃了什麽毒藥,為什麽我連恨他都不夠堅決?
眼看著宣漾伸手又要揮上一巴掌,被甩在一邊的童茹婷終於像被踩了尾巴的狂犬似的,表情猙獰地朝宣漾撲過去,張嘴就要咬下去。
宣漾沒叫疼,因為被咬的不是她。她震驚地站在一邊,看著被童茹婷咬著手臂的我,大叫起來:“安詩年,你神經病啊!”
我是神經有問題,但還不至於好心到給童茹婷咬。我舍不得暨雨被宣漾打,所以衝上去想拉住宣漾,沒料到童茹婷突然衝出來,我又怕宣漾受傷,就推開了宣漾,結果,我舍不得別人受傷,自己就受傷了。
每次都這樣。
聽到宣漾喊我的名字,童茹婷像魔障一般驀地鬆開嘴,全身發抖地退後,目光驚悚地看著我,纖細的手求助般地拉著暨雨的白大褂。
我像沒看見他們倆似的,甩了甩被咬出血的右手,轉身對宣漾和邊小詩道:“走了。”
宣漾動了動嘴,不願就此罷休。邊小詩緊貼著宣漾站著。
暨雨突然走過來拉住我被咬傷的手,紅著眼眶說:“我帶你去上藥。”
我從他手裏掙脫開來,冷漠地拒絕:“不用了。”
暨雨不放棄地又來拉我的手,要哭出來似的,一直喊我的名字,“詩年詩年”地叫著。
我被他叫得心像被揪著似的,生疼。
我轉頭看向他的雙眼,對他說:“你叫我做什麽呢?要我為我朋友的行為對你道歉?還是要賠償?先說明,你們的傷,賠償我接受,道歉我沒有。”
暨雨拚命地搖頭,眼裏就擠出眼淚來了。剛才宣漾打他那麽凶也沒見他哭一次,這都二十好幾的大男人了,怎麽還哭?
他抓著我的手不放,伸出另一隻手想要抱我。周圍看戲的人好多,有醫生有護士,有病人也有家屬,他就像跟拍電視劇似的,旁若無人,隻管來抱我。
周圍的人一直在竊竊私語,肯定心想著這幾人真新鮮,怎麽又打又罵又抱。
我想推開暨雨,理智告訴我,我該推開他,他就跟毒藥似的,我一沾上就會犯病。我知道,我就算不推開他,很快宣漾就會看不下去,也會將他從我身上拽開的——對宣漾來說,暨雨就是老鼠屎一樣的東西。可我還是沒能推開他,就因為他抱著我,在我耳邊說哭著說:“詩年,我想你。”
05
想我做什麽呢?想我,四年也沒找到我;想我,見麵了,我嘲諷你一下,你就不追我了;以為你來找我了,結果還帶著個童茹婷。看她那身病號服,這是又生什麽病了?你又是他醫生了?你出現在這個城市,是像四年前那樣,帶她來治病的?虧我還以為你是來找我了。想我,你怎麽還能這麽惡心我呢,明知道我不想見他們童家任何人!
童茹婷開始嘔吐起來,就跟發羊癇風似的,哭著喊暨雨。
暨雨抱著我不敢放鬆,最後果真是宣漾上前拉開了他,又一巴掌扇在他蒼白的臉上,言語犀利冷酷地說:“你別再纏著詩年了,她沒有第二個孩子救那女的。她白血病沒有根治,那是她家的報應。她妹妹做了那些事,老天爺還是長了點眼睛的。”
宣漾這麽一說,我才知道童茹婷病沒有好,看她的眼神便有點憐憫,但很快又厭惡起來。這樣的她,會像狗皮膏藥一般一直貼著暨雨。暨雨那人太心軟了,與其說他過於善良,不如說他盲目,童茹婷是他第一個病人,他一直覺得自己對她有責任,這責任甚至高於他對我的,包括我們那個孩子的。
童茹婷聽了宣漾的話,受刺激暈了過去,有醫生緊張地過來扶住歪歪欲倒的她,朝暨雨揮著手,試圖喊他一起送童茹婷去搶救。
暨雨站在那裏,看看童茹婷又看看我,表情痛苦:就怕去了童茹婷那邊,我走了,他又看不見了;就怕留在我這邊,童茹婷怨他。
我見不得他這般糾結,最終還是心軟地歎了口氣,說:“你去她那兒吧!”
他又一次紅了眼眶,又要哭出來,好像我不要他似的,淒婉地叫我的名字。
我有些受不住,無奈地多加了句:“我在輸液大廳,你要忙完,我沒走的話,你可以來找我,我們也需要好好談談。”
他這才緩了臉色,放心地追著童茹婷走了。
隨後,我和宣漾、邊小詩去了輸液大廳。
宣漾氣不打一處來,說:“安詩年,你搞什麽?這種男人還理他幹什麽?”
邊小詩坐一旁邊拿著三明治往嘴裏塞,邊嚼邊看我們。
我給宣漾理了理她淩亂的頭發,撫平了她西裝上的褶皺,淡淡地說:“他是我以前願意替他生孩子的男人,再不好,也是我真心喜歡過的。其實仔細想想,暨雨也沒什麽不好的,沒做過虧心事,沒害過人,還是醫生,救死扶傷。他對其他人都沒有虧待,就虧待了我。但再想想我們自己,誰沒幾個覺得對不起的人?”
宣漾鄙夷地朝我嗤了一聲,說:“得了,安詩年,你就直說吧,你就是沒放下他,你心裏還有他。算了,別人感情的事,我管不著,今天就是衝動了。反正人我也打了,你要不怨那是你的事,反正我就是見不得他們對你這樣,打幾下我心裏也舒坦了。出了這個事,我差點忘記辦正經事了,不跟你說了,我先去探望病人。反正我就一句話,詩年,委屈誰都不能委屈自己,你跟那人的事,自己看著辦吧。我走了。那邊小詩,姐姐走啦,有空來找姐姐玩啊!”宣漾跟我說完,朝邊小詩擺手道。
邊小詩同學就“嗯”了一聲,沒再多表示,繼續吃她的東西。
那頭,宣漾已經出了輸液大廳。
宣漾一走,邊小詩抬眼朝我萬般感慨地說:“安詩年,那什麽雨的,不是良配啊!”
我本來想說“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麽”,但是說出口就成了“我知道”。
我竟然還對邊小詩笑了笑,一想到剛才她伸著小短腿踢人的樣子,我笑容又擴大了幾分。
我說:“邊小詩,剛才我讓你攔人,你怎麽也打人了?你不是不待見我嗎?宣漾那是想給我出氣,你是做什麽?”
邊小詩別扭地轉過臉,啃著三明治說:“我那是神經抽搐。那會兒宣漾姐一說那男人的名字,我就像有火在體內燒,就這麽衝動了。”似乎怕觸碰到我的傷口,邊小詩有點小心翼翼地偷瞟著我,不習慣地安撫我說,“安詩年,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可別老記著。我爸說一個人老困在陰霾裏走不出來,也挺不好的。”
我道:“這我都知道。”
邊小詩“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等邊小詩吃完東西,暨雨也沒再次出現。我收拾好東西,帶著邊小詩要離開輸液大廳。
邊小詩站在門口不走,看著我說:“安詩年,我們再等等?那個人說不定很快就來了。”
她以為我會難過,但是我沒有,我早就看開了。
我笑著上前摸了摸邊小詩的頭,說:“沒必要,這世上沒有人有義務等著另一個人。”
我就這麽帶著邊小詩離開了醫院,沒有去找暨雨。
但是冥冥之中,我有預感,我和暨雨還會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