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諸事不順
01
去單位報到之前,邊小詩對躺在被窩裏蒙頭大睡的我再三叮囑:“安詩年,你在學校要假裝不認識我,我可不想別人知道我們倆的關係。”
我不耐煩地對她揮揮手,讓她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別吵姐睡覺。
邊小詩同學很不屑地“哼”了一聲,“啪”地用力甩上門——整天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傲勁。忽而門又被人推開,那姑娘一臉幽怨地站在門口,別扭地開口道:“安詩年,你借我點錢。”
“在我背包裏,包在大廳的沙發上,你自己去拿。”我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拉緊被子繼續睡。
邊小詩在外麵咋呼:“我就問你借五十。”
我窩在被子裏哼哼,沒勁回答她,心想著你想拿多少就多少,反正我的錢也是你爸給的。
這裏可別誤會,我跟邊小詩他爸可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關係。確切地說,我跟邊小詩以及她爸爸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隻是因為我媽再嫁的緣故,邊小詩的爸爸成了我的繼父,而邊小詩則成了我毫無血緣關係的妹妹。
我初來這座城市的前半年,我媽還沉浸在安知墨的死亡陰影和對整個安家的仇恨中無法自拔,整日鬱鬱寡歡。後來這個強勢的女人終於想明白,生活不能被一時的陰霾所困,她開始強迫自己堅強,去看心理醫生,漸漸走出了那些創傷。就是這樣,她才認識了邊小詩的父親。
我繼父邊思捷是業內享有盛名的心理醫師,他出版了很多相關圖書,各大書店均有銷售,每本書封麵上都有他的照片,方頭大臉,是個有著和藹笑容的中年男人。我跟他雖然接觸不多,但是對他並沒有多大的排斥感,也許是因為我清楚地知道我爸媽再無複合的可能,而安知墨的死一直是紮在我媽心中的一根巨大的刺,輕輕觸碰都能傷及心脈。
我不討厭邊思捷更大的原因在於,他確實是個很不錯的人,既是長輩,又像是良師益友。他很慷慨地接納了我的存在,在偶爾幾次我與我媽的爭吵過後,他總會在安撫好妻子後不忘記又過來安慰我這個繼女。
他不會拔高音調,像吵架似的跟我說話,他喜歡用沉穩的語調,循循善誘,從心理學角度和我剖析問題。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有著很嚴重的職業病,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個人魅力。
他很支持我想當一名律師的想法,原本我這麽一個不是法律係科班畢業的人很難直接進修法律係,但是他出錢打通了關係,讓我去某大學進修學院再讀法律學科。
當我再度畢業,司法考試考了三次未過,一時當不了律師,被我媽各種嫌棄時,邊思捷又托人讓我進了附近某所大學當了個體育老師。能勝任這個職位,還得感謝我高中三年是體育特長生的身份。
這裏多說一點,那大學正好是邊小詩就讀的。
邊思捷是個讓人很滿意的繼父,但邊小詩可算不上個討喜的妹妹。
邊小詩比我小七歲,是那所學校的大一新生。
跟大部分年輕人差不多,邊小詩不喜歡父親再婚,很自然地對新加入這個家的成員表現出強烈的排斥感。但邊小詩這姑娘有點特殊,就是她很喜歡我媽,或許是她生母去世早,她懂事起就缺乏母愛,外加我媽待她如親生一般的緣故,她跟我媽關係特別好,所以被排斥的就隻有我一個人而已。
邊小詩沒事總愛朝我翻白眼,也不喊聲姐姐,整天“安詩年安詩年”地叫。
家裏兩個長輩似乎很熱衷看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常笑著說我們是天生做姐妹的,看連名字都帶了個“詩”字,脾氣也差不多,肯定能好好相處。每次聽到這種話,我總是不以為然地笑一笑,而邊小詩則會發出難聽的嗤鼻聲,說:“誰跟她處得好啊!”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不知道邊小詩這麽傲是為什麽,前陣子沒事幹,我無聊之下看了幾部動漫,瞬間就釋然了,邊小詩,她是有病,“中二病”。
床頭的鬧鍾響了很久,我才不情願地從被窩裏鑽出來,胡亂地將自己收拾了一番,騎著電瓶車去東大報到。
東大有兩個大門,一個是主大門,直接通到大院,大院是那邊本一本二學生的集中地。另外北側有個鐵鏽斑駁的小門,通往本三校區,那校區也叫洪山學院。
雖說今天是我頭一次來這報到,但是這個學校我並不陌生,可謂輕車熟路。當初邊小詩剛入學那會兒,我沒少來這裏給她跑腿搬東西。要知道邊小詩這不爭氣的丫頭,來這兒念的就是本三學院,本來給她拎行李什麽的也不算大事,但麻煩的就是,從洪山小門一進去,通往各棟樓的路竟然全是山坡,我現在還記得到邊小詩宿舍一共要翻四座山。超級不吉利的數字,那天真怕自己爬山給爬死了。
02
本以為報到完還可以休息一天再來上班,沒想到當天上午就被安排了課,還好下午沒課,不然我還得為參加今年的司法考試特意請假。
由於是匆忙間被安排上課的,我也沒多準備,於是就準備點個名,象征性地說點什麽,然後打發他們去跑步。
我掃了一眼名單,“邊小詩”三個字出現在我眼中,我不自覺地瞟了麵前的隊伍一眼,站在第一排正中的那個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的女生,不是邊小詩又是誰。
我謹遵著某人之前的吩咐,假裝不認識她,很自然地開始點名。點名結束後,我開始進行簡單的自我介紹。
“我是你們新的體育老師,姓安,叫安詩年。第一節課,我們就不進行其他內容了,大家繞塑膠操場跑一圈,就可以下課了。”
說完,我仿佛一下子有了當老師的感覺。這感覺還真不賴。
九月的G城,依舊炎熱。
邊小詩他們一群人在操場上跑著,我站在塑膠跑道外走廊下的陰涼處看著他們。眼前的畫麵異常熟悉,好像一瞬間,我也回到了剛上大學那會兒。那時候,大家都還在,青春張狂年紀裏最要好的四人幫,誰也沒有離開。
加亮還是個小二子,整天跟楊帆拌嘴吵鬧,永遠嘻嘻哈哈的,唐曉婉則像個刻薄的女王,在一旁嫌棄譏諷,而我就像現在這樣,安靜地站在那段青春裏,看著她們陪在我的身邊,覺得內心很是滿足。
可是,殘酷的青春卷走了加亮,帶走了楊帆,逼得唐曉婉流浪。四年前,我的世界就跟那段青春一樣,遭遇了巨大海嘯,倒塌覆滅。
有些不記得這麽多年自己是怎樣走過來的了,一想起就會疼,所以都不敢想,就這麽一路咬牙走下去。世界崩塌了,可以重築,可是青春再也無法重來,歲月一旦走過,誰也不得回頭。
邊小詩跟身後的女生突然停了下來,指著附近籃球場上打籃球的男生們笑得嘻嘻哈哈。其他人都緩下腳步,詫異地看著她們倆,也有循著目光望向籃球場的。
我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站在邊小詩的身旁,煞有介事地咳了一聲。
聽到咳嗽,邊小詩跟同學朝我轉過臉來。那同學見到我,臉上立刻出現驚慌失措的表情,下意識地垂下眼,而邊小詩,則又是一副“你看什麽看,能把我怎樣”的樣子。
我伸著手指朝低頭的女孩子點了點,說:“你繼續跟上去跑。”然後,我轉向邊小詩,有些故意地獰笑起來,說,“你給我繞操場跑十圈再下課吧!”
聞言,邊小詩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若不是手臂被她同學拉著,那丫頭指不定要扇我一耳光呢。
“那麽熱,你讓我跑十圈,安詩……”
不等邊小詩咆哮完,我趕緊伸手阻止她,微笑著對她眨眨眼,暗示著:“邊小詩,你可別忘了,咱們現在是陌生人啊!”
邊小詩氣急,又無處撒潑,隻得陰著臉往前跑。另外那個姑娘誠惶誠恐地跑回了隊伍那邊,就怕跑慢了,我一狠心,也讓她像邊小詩那樣跑十圈。
我才不會這麽做,對邊小詩是例外,隻是單純地想殺殺她的銳氣。
“安詩年,你在學校要假裝不認識我,我可不想別人知道我們倆的關係。”
嗬,想起早上邊小詩在我耳邊三令五申說的話,再看看烈日下邊小詩那個倔強、不服軟的瘦小身影,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邊小詩,其實是個挺可愛的姑娘。
我在邊小詩的背影上尋找著自己過去的影子。曾經,我也像她一般倔強而又堅強地一路往前奔跑著,就算再累也不會求饒,因為求饒是軟弱者的表現。然而,生活就像個嫉妒發狂的老女人,你越是珍惜的,她越是要搶走,你越是不屈服,她越要打壓你,她用疼痛來讚美你的堅強,用死亡來嘲諷你的軟弱,就像她對我跟安知墨所做的那樣。
我從未告訴過邊小詩,我很高興能有她這個妹妹,她填補了我內心深處的一點空缺,但我也很怕,怕她像安知墨一樣,因軟弱離我而去。
所幸,感謝她一次又一次讓我看到了她的堅強。
倘若她沒有偷偷紮破我的車胎的話,我想,我會更喜歡邊小詩一些。
03
上完課,中午在學校食堂吃完飯後回辦公室我看了一會兒帶過來的司法考試複習資料,其他幾個老師有的下午沒課回去了,有的在睡午覺,有的在外閑逛,還有幾個位子一直空著沒出現,估計是上午沒課。我懶得回去,打算再看一會兒,就直接騎車去考場,到那兒再找個地方繼續看。
哪知道,我背著包到小門,拿鑰匙往我那小黃車孔裏一插,車子沒辦法開動,因為車胎被人給刺破了。
再看看周圍其他人的車,均好好的。
我瞬間就了然,這麽低劣幼稚的報複手法,不用問就知道是誰幹的。
果然,我剛從車上下來,背包裏的手機就響起來。
邊小詩極為囂張地大笑道:“安詩年,看到你那破車了吧?讓你故意整我,我邊小詩可不是好惹的。”再“哼哼”兩聲,她就掛斷了電話。
我愣愣地望著手裏的手機,遲緩了一會兒,才咬牙切齒地咒罵起來:“邊小詩,你這坑姐的熊孩子!”
什麽時候紮我車胎不好,非要這個時候紮。邊小詩當然知道我下午要去考司法考試,所以才故意紮破了我的車胎讓我急,但是她不知道這山溝溝裏的破學校,偏僻荒涼,要去找車還得走上好長一段路。她要想到這一點,也不會紮我的車胎了,畢竟邊小詩還不是那種不講道理、不顧大局的孩子。
這個時間點,校車也不會經過小門,我有些頭疼地按了按發脹的太陽穴,嘴裏又忍不住罵了邊小詩幾聲,最終無奈地拿手機打給別人求救。
找我媽跟邊小詩爸都不可能,他們倆一個出國辦公,一個去外地出差,遠水解不了近渴。找朋友吧,在這個城市,我待了四年多,這種時候能任勞任怨地被我喊出來的朋友,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數來數去也就三個人。
一個是李鳳華,是邊小詩高中的班主任。邊小詩高中那會兒進入叛逆期,老惹事,家裏兩個大人又工作忙,很少有空給她去學校擦屁股,差不多都是我去的,於是就認識了李鳳華。名字叫李鳳華,邊小詩以前老叫人家“李小雞”,我問她為什麽喊人家“小雞”,邊小詩跟我解釋說,她自稱“李鳳凰”但又不像“鳳凰”,不像“鳳凰”那不就是“小雞”嗎?
我倒還是蠻喜歡“李鳳凰”的,沒啥特別的原因,就是邊小詩不喜歡。她不喜歡的,我一般都喜歡。
但李鳳凰現在應該在上課,高中老師可不像大學老師那麽閑,課還是挺多的。我估摸著她應該走不開,就沒再考慮她,直接打給了朋友之二——宣漾。
聽筒裏傳來一個女聲:“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我站在路邊差點摔機。
她什麽時候不停機,偏偏這會兒停機,耍我吧?
我又一次在心裏將邊小詩罵了一番,無奈之下隻能打給有陣子沒見的盧春春。
盧春春是我在進修學院認識的,她跟宣漾跟我同專業,都在進修法律,但是她們倆比我有用,司法考試一次就過了,我考了三次都沒過。
盧春春從學校一出來,就迷上了一個男人,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後麵轉。宣漾說她感覺被深深地背叛了,還讓我跟著她一起覺得背叛了,以後別理盧春春那個見色忘友的家夥。但是我一直想說,那見色忘友的家夥壓根就沒空理我們,人家忙著追男人呢,直到結婚了才記得還有我們這倆朋友。
所幸,盧春春結婚後又多了點人性,男人那邊的新鮮勁過了,又開始覺得朋友重要了。
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她不知道在吃什麽東西,嘴裏“吧嗒吧嗒”嚼個不停。
我感到難為情地把自己的請求說了,春春豪爽地答應了,拉大嗓門說:“你在那兒等著,我的車十分鍾後到。”
我似乎都能看到她一邊說話一邊嘴裏噴東西的樣子。
她家就在這大學附近。
在小門對麵買了兩杯奶茶,我一杯舉在手裏喝著,一杯拎在手裏,等著盧春春來給她。
等了沒多久,就看到了盧春春那輛新買的君越。她坐在車裏探出頭來朝我招手,眉開眼笑地大喊:“安詩年,這兒呢!這兒呢!”
一個二十七八的婦人,竟毛躁得像街上那群走來走去的女大學生。
我提著奶茶,拉開車門鑽進去,將東西丟給盧春春,說:“給你買的,辛苦費。”
盧春春笑嘻嘻地接過去,道:“你該給我買兩杯,我現在是一人抵倆。”
我看了下她的肚子,眼睛瞬間睜大——那肚子大得都碰到方向盤了。
我說:“春春,怎麽這麽大?”
盧春春拿眼橫我,道:“怎麽不大,都快生了。”
我說:“不是結婚才七個多月嗎?”
那姑娘,不,那民婦就忸怩起來,略害羞地笑道:“結婚前就兩個月了。”
要是宣漾在這兒,鐵定要恨恨地說道:“盧春春,你一個先上車後補票的,怎麽好意思做這麽羞澀的表情!”
不過我不會那樣說,我一直盯著春春的大肚子看,眼裏不禁流露出羨慕,還有些許感傷。
我也有過孩子,還生了下來,隻是都沒有機會抱上一次,也沒機會聽到他哭、看到他笑,因為他是個死胎。
這麽一想,眼眶有些漲疼起來,我別開臉,看向窗外,拉開車門,又走了下來,繞到春春那頭,說:“我來開吧,你去坐副駕駛座,這麽大的肚子,不安全。”
春春笑嘻嘻地喝著奶茶說“好啊”,從主駕駛座鑽出來,坐到了副駕駛的位子,而我也坐了進去。
駕照考完,我很少開車,家裏有車,邊思捷跟我媽各有一輛,但是我不常開。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開車不如開電瓶車自由舒坦。許是路上人太多了,我看著會恐慌,也就不敢隨便開車。
什麽時候開始懼怕密集人群的,我說不出來,隻知道剛來這城市,一個人悶在屋裏半年後,再出來,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邊思捷跟我說:“詩年,你這是心病,沒藥治,要自己醫。”所以,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努力地自我治療。
車子開得很慢,春春也有點嫌棄我,說:“安詩年,你不是急著去考場嗎?這麽慢,不怕遲到啊?”
“時間還早,慢點安全。”我悠悠地回道,言語間透著微微的緊張。
盧春春白了我一眼,說:“詩年,你這車開得就跟蝸牛似的,我估計我孩子出生都比你開車快。”
話是不能亂說的,盧春春剛說完這句,就抱著肚子大叫起來,一隻手用力地抓著我的大腿,喘著粗氣喊:“詩年,完蛋了,我好像要生了。”
我看著從她裙子裏浸出的**,驀地變了臉色。
盧春春羊水破了。
竟然又是這種時候!
在我要趕去考場的時候,她竟然要生了!
幾乎沒猶豫,我咬緊牙關,用力地踩著油門,直接往醫院衝,腦子裏隻有盧春春抓著我,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的樣子,哪兒還顧得上考試。
我都能想象得出未來邊小詩嘲諷我的嘴臉:安詩年,你司法考試四次未過,我勸你還是放棄當律師吧!
04
這是我開得最快的一次車,中途不知道闖了多少個紅燈,我顧不上數,因為我在跟時間賽跑。
盧春春像條被衝到沙灘上的魚,張口用力地呼吸。似乎看出了我的緊張,她的表現反而平穩了些。此時,好像要生孩子的是我,我焦躁不安、心急如焚,就怕孩子不能順利降生。而春春則伸著滿是虛汗的手按在我的大腿上,一個勁地說:“詩年,不要怕。”
怎麽能夠不怕!倘若盧春春跟孩子出了事,那都是因為我!是我把她這麽一個待產孕婦給叫出來的!
一種積壓在心裏很久的恐怖終於再度席卷而來,我知道我在怕什麽,我怕再有人像楊帆一樣,因我而死。
車開得超級快,快得我耳邊隻剩下了呼嘯而過的風聲。十幾分鍾後,我終於載著盧春春趕到了最近的醫院,直奔大門,朝裏麵大呼,說有人要生了。
一群穿大褂的醫生推著病床匆匆趕來,接走了快痛暈過去的春春。我脊背僵直地站在手術室門口,眼睛死死地盯著手術室門口亮著的燈,緊緊地攥著拳頭,背上一片濕透,像從深水裏爬出來一般。
我得找一個注意點,才能迫使自己在這樣的情況、這樣的境遇,不要胡思亂想。
繼父邊思捷曾給我做過心理調解,跟我說,心理學上有一種病叫“PTSD”,中文全稱是“創傷後應激心理障礙”。這病的產生,緣由是四年前,我一連經曆了加亮的意外死亡、至親弟弟死去、最好朋友因我而死、孩子出世便離世等一係列慘痛事件後,所產生的精神障礙。
這麽多年,我經常接受邊思捷對我的心理治療,但是過去的創傷太過沉重,我努力了很久,還是沒能完全從陰影中走出來。每次與過去相似的情景再度出現,我就會焦躁不安,身體反應不受自己控製,就像現在一樣,我站在手術室的門口,抑製不住從內心深處翻騰出來的恐懼,一身冷汗……我在發抖!
我想逃走,逃離醫院,但是不能。邊思捷說這種病越是選擇逃避,越難根治。而且我也不能離開,這裏就我一個人,我走了就沒人守著盧春春了。
我努力強迫自己不要去回憶四年前在手術室裏生那個孩子時的情景,用力地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停留了好一會兒,我才伸手從口袋裏拿手機,準備撥給其他人。
我不知道盧春春家人的號碼,聯係人的名單裏本就隻有很少的幾個人,能與春春有交集的,也不過宣漾一個人。
想著之前她手機停機,我手指發抖地擱在鍵盤上,猶豫著要不要再打一次,手機卻突然震動起來,宣漾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著,我連忙顫抖著按下了接聽鍵。
“安詩年,大中午的找姐幹什麽?我在睡午覺呢,手機調了拒接模式,剛醒來看到你的未接電話。什麽事啊?”宣漾在電話裏咋呼著。
“宣漾,春春生孩子了,我現在在誠愛醫院,身邊沒人。”我喉嚨幹渴地說道,聲音有些啞。
另一頭宣漾“呃”了一聲,說:“她男人呢?她生孩子怎麽就你一人陪?”
“我上午去學校報到了,剛出來準備去考司法,但是車胎壞了,那邊打不到車,我又聯係不到你,沒辦法找了春春送我。沒想到她突然就要生了,我趕緊把人送到這兒來了。”
聽到宣漾的聲音,我稍微鎮靜了些,略微焦急地向宣漾陳述了一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意圖用此來轉移我對手術室內部情況的注意。
“你沒她男人電話嗎?我這兒也沒。算了,你別慌,在那兒等著,我這就過來。”宣漾說道。
我抑製不住內心的恐懼,慌亂地對宣漾說:“宣漾,萬一春春的孩子像我的一樣,生下來就是死的怎麽辦?是不是就是我害死的?我……”
“你放什麽狗屁!給我閉嘴!安詩年,我警告你,你別給我七想八想的。盧春春額頭那麽高,臉圓得跟彌勒佛似的,一臉福相,哪有你這麽倒黴!你以為哪兒都能冒出個變態少女追著人跑,把人家孩子刺激死了?好啦,別多想,我一會兒就到。”
我被宣漾罵得耳朵裏嗡嗡地一直響。我知道宣漾不是真的在罵我,她是想讓我別胡思亂想。
我從前的那些事,她多少有點耳聞。這四年來,唐曉婉來這城市看過我,有幾次碰到宣漾還一起吃了飯。最初的那年,我整個人都很抑鬱,宣漾一直對我的心理病產生的原因感到好奇,所以跟唐曉婉見麵,背著我跟曉婉詢問了我的事。唐曉婉怕我老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希望我能早日從陰霾裏走出來,看宣漾是我朋友,就跟她說了那些事,希望宣漾能拉我一把。
可實際上,宣漾並沒有幫到我什麽忙,倒是沒少聽她咒罵童家一行人,咒罵安知墨懦弱,咒罵我爸跟爺爺他們的迂腐,咒罵暨雨善良過頭,該救的人不救,不該救的瞎救,諸如此類雲雲。
宣漾出現之前,我在手術室門前又戰戰兢兢了一會兒,也不知時間過去了有多久,正當我咬著手指頭原地轉的時候,手術室裏突然傳出來一聲響亮的啼哭聲。
我無法形容那時候的感覺,仿佛有什麽東西從胸口湧了出來,從一開始的恍惚,到慢慢地嘴巴張開,嘴角有笑容出來,我雙手捂著嘴,竟然忍不住地掩麵流淚。先前的恐慌一下子消散開來,我又哭又笑起來,像個瘋子,卻是個快樂的瘋子。
宣漾踩著高跟鞋像跳踢踏舞似的一路“踢踏”地奔過來的時候,我正蹲在手術室門口笑。
宣漾一掌用力地拍在我的頭頂上,緊繃著臉問:“安詩年,你笑得這麽古怪幹什麽?”
我抬頭看著她精致的臉蛋,像個孩子般伸手扯著她牛仔褲的褲腿,激動地說:“宣漾,我聽到春春孩子哭了。你聽,他還在哭。他沒事。”
宣漾又一次忍不住罵我:“廢話,能有什麽事!就你瞎想!孩子不是出來了嗎?怎麽人還不推出來?不會春春出啥事了吧?”
估計是受我影響,宣漾表情嚴肅地嘀咕道,眉頭皺著成大“八”字。
我說春春沒事兒。
宣漾一臉驚疑地看我,說:“你這會兒怎麽不杞人憂天了?”
我嗬嗬地傻笑,說:“我聽到春春的聲音,特別雄渾。”
剛說完,手術室的燈就暗了下來,盧春春被人推出來了。她圓潤的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像個從激烈的戰場勝利凱旋的戰士,懷裏緊緊地抱著她的戰利品,一個號啕大哭的孩子。
春春溫柔地朝我笑,說:“詩年,你來幫我抱抱孩子。”
我整個人呆愣在原地,沒有上前,還是宣漾推了我一把,我才跌跌撞撞地奔到盧春春的病床前,從她的手臂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個孩子。
很醜的孩子,小臉皺成一團,五官幾乎都分辨不清,可是他哭得很大聲,大聲得讓人清晰地感覺到她旺盛的生命力。
她會活得很好,像其他孩子一樣,健康地成長。
我的眼淚又一次湧上眼眶。
曾經,我也有機會擁有這樣一個孩子。
隻是,我沒能保護好他。
他是一個與我無緣的孩子,我甚至都不知道該叫他什麽,因為我還未來得及給他取名,他就已經離我而去。
我聽不到他的哭聲,隻能聽到重要的東西從生命中流失的聲音。
“砰砰砰!”就像玻璃崩裂開來那般,清脆刺耳。
05
盧春春親人聞訊趕來的時候,我正跟宣漾在春春的病房裏逗孩子玩。他們家浩浩****地來了一大群人,直接將我跟宣漾擠了出去,我們倆站在外麵的走廊裏,無奈地看著對方。
宣漾說:“時間真是眨眼就過,不過一年光景,盧春春就當媽了。”
我撫了撫額頭,抬眼微笑。
生命的降臨很快,生命的離去也快。有時候我覺得人世間最脆弱的就是生命,不堪一折,就此隕落。有時候我覺得最堅強的也是生命,百煉成鋼,刀槍不入。
突然手機鈴聲大作,我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發現是邊小詩打來的。預料到她是來挑釁的,我皺了皺眉頭,無奈地接起電話,然後就聽到了邊小詩那飄然的聲音,跟踩在雲層上說話似的。
“安詩年,考試有沒有遲到啊?考得怎樣啊?嗬嗬!”
“我在醫院,沒去考場。”我沒好氣地說道,語氣恢複了平素的輕鬆,沒有了之前的慌亂。
邊小詩在電話裏驚訝地問:“你在醫院幹什麽?你不是要考試嗎?”
“你還知道我要考試啊!盧春春生了,我現在不愛跟你聊,就這樣。”說完,我麻利地就把電話掛了。
一旁的宣漾好笑地看著我,看似安慰其實是在討打地說:“詩年,其實這個事你也不用太怪邊小詩,她不過是個臭丫頭,不懂事。反正司法考試,你也考了三次了,都沒過,今天就算去考也不一定過得了。放寬心,我要像你這樣考那麽多次,我早看淡了。”
我拿眼橫宣漾,咬牙說道:“我跟你說,我現在情緒不好,你別刺激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詩年,來年會更好。”
我恨不得一掌拍向宣漾那張漂亮的臉,附贈一句“滾蛋”。
宣漾又在醫院待了一會兒,就跟盧春春打了個招呼,要走了。她事務所那邊還有事,之前有個離婚案子,現在還在受理中。跟我不同,宣漾去進修學院,不是因為大學本科學得不夠好,而是去插班的,主要是衝著某個老師去的。我們那兒有個兼職男老師,是宣漾她爸看上的人才。宣漾她爸是個老律師,自己開了家事務所,一直想挖那個男人過去,人家都不願意。宣漾自告奮勇,說要用“美人計”把那個男人勾進她家產業來。事實上,確實,那男人跟宣漾戀愛了,但是兩個人開始戀情沒多久,一個女的就殺了出來,打了宣漾。
那男人結婚了,那女的是他的老婆。因為這事,那男人被校方開除了。而宣漾怒不可遏,大罵其衣冠禽獸、不得好死,並從此成了愛情的絕緣體。
我想宣漾是真的對那個男的付出過感情的,隻有動了感情,才會被謊言所傷。倘若不在乎,又怎會覺得難過?
宣漾一走,就剩了我一個人。盧春春那幫親人我都不認識,盧春春剛生完,忙著休息,也沒空理我,我覺得自己再待在那兒有點尷尬,便跟盧春春說了聲“下次再來看她”,就這樣也走了。
從走道裏出來,站在電梯口,我隨手按了下電梯鍵,等著門開。
“叮”的一聲,門開了,我右腳下意識地跨進去,忽而眼角掠過一張隱隱熟悉的臉,我猛然僵住腳,撤回去,站在電梯外,驚愕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
沒想過會再次見麵,更沒想過會在這種地方碰見……他比我記憶中的樣子瘦了,膚色更白了,顯得有點病態,可是他穿著白大褂,跟我們分開前一樣,有模有樣地像個醫生。
他似乎跟我一樣驚訝,好看的眼睛大睜著,嘴巴微張,喉結微微蠕動,仿佛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緩了好久都沒發出聲音來。
我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我沒有預料過會有這樣的見麵,所以我不知道如何去應對。
僵硬的我,麵對著僵硬的他……奇怪的是,電梯的門一直沒關上,原來,是他的手在撐著。
門口陸陸續續有人到來,擠進了電梯,站在他的身旁。
我看到他的身體動了幾下,看到他鬆開了手,挪動腳步準備走出來,嘴裏用發顫的聲音喊我的名字:“安詩年。”
我宛若聽到魔咒一般,猛地打了個激靈,來不及整理腦海裏突然喧囂起來的零碎畫麵,不等他衝出來,撒腿就跑,腦海裏隻有一個想法——我不想見他!
“安詩年!”
“詩年!”
“詩年,你不要跑!”
……
他在背後緊緊地追著我,用力地呼喚著我。
我腳步越來越快。
腦子裏突然衝出了另一個聲音,也是一個人在用力地喊著我的名字,卻不是讓我站住,而是讓我快跑。
是楊帆,是楊帆催促我快跑。
是楊帆……
我聽了她的話,跑了,因為我懷了孩子,我得保護孩子,所以我跑了。結果楊帆死了,孩子也死了。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他在哪裏呢?
那個時候他為什麽不出現,為什麽不像現在這樣,追著喊著,讓我不要離開呢?
暨雨,你為什麽現在才出現?
在四年之後,在我的傷口好不容易一點一點愈合,又突然出現,毫無預兆地拉開了那些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