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傷筋痛骨
01
從進法庭開始,到審判結束,這幾個小時的時間,漫長得像人的一生。
最終宣判李崎軒強奸罪名成立,念及他的認罪態度較好,隻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審判結果一出來,我看到坐在觀眾席第一排中間的爸爸瞬間鬆了一口氣,臉上一直緊繃的表情總算舒緩了些,轉向右手邊去安撫差點暈過去的爺爺。
那老人第一時間將手指伸向我,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
我全當沒看見,不等爺爺追上來開罵,神情疲憊地轉身離開。
這個結果總歸比爸爸他們預期的好,不過是五年的關押,總好過喪子。
我略帶嘲諷地暗自心想著,腳步平穩地朝法庭外走,卻在大廳看到了喜形於色的童佳寧父親,他正忙著跟他們的律師握手言謝。
似乎聽到我的腳步聲,童爸爸下意識地朝我看了一眼,眼神驀地變得冷硬起來。
站在他身側的童佳寧母親則驚慌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多麽可怕的東西。
之前以特殊身份出現在審判席上的童佳寧已經提前被警方帶走。她在這個法庭上是受害人,在未來的某個法庭上,她可是有著深深罪行的被告。
我漠然地走過去,擦過童家父母的身旁時,突然又想到了什麽,站住了腳,轉頭看向那個記憶中從未有過好感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也在看我,目光透著陰狠。
我倒也不怕他動手打我,一是他不一定打得著,二是這還是在法院,他隻要一動手,我下一秒就可以告他。
“有些話我覺得現在說比日後再次在法庭見麵說要來得好。我知道你們為什麽突然變卦翻老案出來,如果是想用這個案子給童佳寧案子鋪路的話,那我奉勸你們就此打消這個念頭吧!就算你們告了李崎軒也沒用,我手上有童佳寧的犯罪證據,她遲早得接受法律的製裁。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老話說的一點都沒錯,請你們好自為之。”
童爸爸被我的話激怒,麵色頓時漲紅起來,額頭上暴起青筋,伸手握拳一副要打人的架勢。
我冷冷地朝他笑了笑,諷刺道:“你今天就算打了我,還是改變不了結果。就算我安詩年死了,你女兒照樣會得到法律製裁。”
“你就是安詩年!你這人怎麽這麽說話的?維安他們家怎麽對不起你了,你非要這麽步步緊逼,把人逼死啊?你不就是死了個弟弟嗎?你弟弟不是意外嗎?警察都沒說佳寧殺人,你急什麽?至於你朋友的事,不是說那天有一群孩子嗎?說不定佳寧沒動手,打死你朋友的是其他人呢!”跟童爸爸同行的一個女人站了出來,聲音尖厲地指著我說道。
我像聽到天方夜譚般轉過頭看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現在他們想睜眼說瞎話到底了嗎?黑的硬要掰成白的?
我嘲諷地冷笑幾聲,遠遠地看到爸爸他們後門走了出來,不想再摻入他們安家或者童家那群人是非不分的爭論,便沒再多說,轉頭就準備離開。
那女的卻不罷休,在我身後說道:“還好我們家小雨擺脫你了,不然要是你當了我媳婦,我可沒福氣聽你喊媽。”
我驀地停住腳步,驚愕地回頭看那女人。我終於明白了之前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為什麽。她是暨雨的母親。以前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有一次她來看暨雨,暨雨拉著我的手想帶我跟她媽一起吃飯,我不願意,那時候我是校裏有名的壞女生,一副乖張做派,我擔心我們坐在一起吃飯,暨雨媽聽到別人談論我的是非,她聽了不高興,所以就沒答應去。
其實那時候我心裏是想去的,隻是怕被不喜歡而已。後來,我得知了童茹婷的存在,就覺得自己很可笑,不管那天我有沒有去,不管是之前見麵是之後見麵,暨雨父母心目中認定的兒媳婦一直是童茹婷,哪怕她生病了,哪怕她活不長,哪怕她會早死,他們最想要的兒媳永遠是童茹婷,而不是我這個跟童家有著各種複雜糾紛、剪不清理還亂的安詩年。
暨雨媽媽這話一出口,我瞬間就明白了,原來暨雨重遇我的事,他家裏人並不知道。那麽,他跟我求婚的事,他父母更不可能知道,知道了肯定會阻止吧!那他是想怎麽樣?像四年一樣,又瞞著父母跟我在一起嗎?
那時候我年輕不懂事,以為隻要兩個人在一起,沒人同意、沒人祝福都沒關係,隻要暨雨愛我就夠了。可現在,愛早已不知道消失在何處了。我試圖找尋過,可是找不到,唯一有跡可循的,隻有曾經過往的一切,那裏我感受到的傷害遠遠多過於愛。這樣的我們,我為什麽容忍自己被藏於密處?我又不是見不了光。這樣的我跟暨雨,又為什麽還不分開,要這麽尷尬地在一起呢?
我收回目光,沒有理會暨雨媽媽說的其他話,一個人默默地往前走。身後估計爸爸他們走過來了,傳來了他們跟童家的吵鬧聲,我繼續往前走著,好像那些人跟我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我沒有介入他們的紛爭,就像我不曾來這裏一樣。
回城的路上,暨雨打電話來問我事情進行得怎麽樣。
他問得那麽小心翼翼,生怕觸怒我。他甚至都不敢問一下,他向來敬重的童叔叔童阿姨怎麽樣,他那跟童家是世交的父母見到我說了什麽。
見我不回答,暨雨慌了起來,緊張地問:“詩年,你還好嗎?”
我覺得累,很累很累,累得不想說話,也不想思考。
我沒有回答暨雨的問題,隻是跟他說:“我累了,想睡一會兒。”然後我沒有再聽他說什麽,直接掛斷了電話。
我想靜一靜,這樣才有力氣去考慮我跟暨雨往後的關係。
哪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向來不給我時間去思考,就已經出現了變數。
02
握在手裏沒有放回包裏的手機再度響起來的時候,我才剛閉上眼睛,還沒有睡著。
看了一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是唐曉婉。
大致能猜到曉婉現在打給我是想跟我說些什麽,所以我拿著手機猶豫了一會兒,習慣性地皺起眉頭,沒有去接。
鈴聲斷掉了,沒多久又響了起來。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再也沒辦法逃避了,隻能硬著頭皮按下接聽鍵。
那頭唐曉婉的聲音跟上次打來時完全不一樣,她嗓子啞得厲害,聲音聽上去很無力,卻給我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詩年……”唐曉婉淒婉地喊了我一聲。
我“嗯”了一聲,說:“曉婉……”
之後,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個時候,我都不知道還能跟唐曉婉說什麽。我總覺得很對不起她,明明她好不容易要幸福了,卻被我毀掉了。
李崎軒坐牢,我對他沒有絲毫愧疚,我隻是覺得對不起唐曉婉。
我呼了一口氣,鼓足勇氣想跟唐曉婉道歉,想說曉婉你要覺得難受的話,就盡管罵我吧,如果你覺得罵我不解氣,那我去你那兒,就站在你麵前讓你隨便打,打到你心裏舒服為止,但是你要保重身體,不為自己,也為肚子裏的孩子想想。
我一直記得唐曉婉跟我說,她懷孕了,懷了李崎軒的孩子。
爺爺那麽重男輕女,偏愛李崎軒,要是知道他唯一的孫子有了孩子,他有了曾孫,想必會很高興地接納曉婉的。
雖然現在的安家不比從前,家破人亡的,但是就算沒有了小墨,沒有了媽媽,沒有我,安家還是垮不了,總歸還算是書香門第、大門大戶,爸爸又是體麵的翻譯官。曉婉如果還想跟李崎軒在一起,還覺得自己沒臉見自己的爸媽,那還不如去安家待產,無論如何比她一個人在外麵漂泊好。
可是這些話都沒等我說出口,曉婉就先開口對我說:“詩年,我錯了。我錯了,詩年,你原諒我吧,你讓楊帆原諒我吧!我千不該萬不該跟李崎軒在一起,哪怕再無助,跟誰都好,都不該跟他,跟了他就對不起你,更對不起楊帆,所以,我才有了今天。詩年,我好幾次都夢見楊帆了,昨晚夢的最真實。我夢見我們四個人,加亮也在,四個人像是大學時候的模樣,被一群人追著跑,走投無路跑進了一片別墅區,一直往裏跑,跑啊跑,加亮摔倒了,楊帆跟你去扶她,我在罵,罵她蠢,罵她拖後腿。我那時候好像一直很刻薄,隻會罵人。後來我們跑到了湖邊,那時候天色一片灰暗,湖水是黑綠色的。突然,你們都不見了,就隻剩我一個人,所在的別墅區變成了一個亂葬崗,我嚇得大叫。遠遠地看到追我們的人進了墳堆,朝我跑來,我沒有退路,前麵隻剩下那片湖。那黑綠色的湖麵下麵隱約透著被湖水泡得慘白的屍體,屍體的眼睛都張開著,在看我。我嚇得不敢跳下湖逃跑……”唐曉婉越哭越厲害,可還是在不停地說,“我怕死了,卻看到你們不知何時到了湖對麵,三個人站在一起,目光冷冷地看著我。我揮著手求你們救我,你們都轉過臉去,像沒聽到似的走了,把我一個人丟了。你們說,我不是你們的朋友……不知道怎麽的,我突然就不怕了,但是難受地哭了,哭著哭著就醒了。明明是個很荒誕的夢,我卻怕得厲害,因為夢裏你們都丟下了我。我一直忘不掉夢裏你們三個人看我的眼神,那麽冷漠,我想想就身體冷得慌,後來才發現身下一片血。我好像流產了,詩年。這是我的報應啊,詩年,報應我背叛了楊帆,背叛了我們之間的友誼,自私地想要幸福,所以我的孩子消失了。這是報應……”唐曉婉的聲音越來越弱,漸漸地低不可聞。
恐懼從我的心裏蔓延開來,我覺得全身冰冷,像預感到了什麽,慌亂地大聲追問唐曉婉,絲毫不顧及周圍人驚訝的目光。
“曉婉,你在哪裏?曉婉,你怎麽了?曉婉?”
唐曉婉像沒有聽到我的問題,自顧自地說下去,氣若遊絲。
她說:“詩年,我能不能恨你?能不能讓我恨你一下?恨你為什麽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沒有出現,恨你為什麽在我大喊詩年救我的時候,你沒有回應,恨你讓我絕望到不得不背叛你們選擇李崎軒,恨你在我以為自己能就此幸福之後,又重重地打醒了我……”
“別說了,曉婉,別再說了,唐曉婉!”
“我讓你別再說了!”
“我這就來找你!啊,曉婉,別怕,我就這來找你,曉婉!”
……
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像個孩子般哭著說道,一個人在走道裏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亂撞,腦海裏隻有一個想法,我要找門,我要下去,我要轉路去找唐曉婉。
我家曉婉等著我去救呢……
可是我被人半路攔了下來,耳邊亂糟糟的一片聲響,好多人都在說話,可是我聽不清,隻能聽清這麽一句話——
他們說,這是在火車上,我不能跳下去。
我腦海裏突如其來地冒出了一個很可怕的想法,那就是說不定我跳下去,就能見到唐曉婉了,不然就再也見不到了。
可是我沒法跳下去,哪怕我那會兒真的特別想跳,可是被一群自告奮勇的旅人像押瘋子般押著四肢,我根本動彈不得。
同一個車廂裏恰巧有醫生,給我注射了一劑鎮靜劑,試圖安撫我激動的情緒。當針尖刺入我的皮膚,針管緩慢推動時,我覺得注入我體內的那些**同時也抽走了我對過去最後的一絲掛念。
我再次見到唐曉婉時,她四肢僵硬地躺在當地醫院的停屍房裏,全身蒼白,麵容沉靜,像睡著一般神情安詳。
他們說她是被鄰居發現死在了家裏,死因是失血過多。她流產了,卻沒有及時呼救,隻任由血一直流著,就像她不想活下去了一樣。
從車上下來,我好像感覺到要出事似的,立刻轉回唐曉婉的城市找她,可還是晚了。
每次我都來晚了。
我身體筆直地站在唐曉婉的屍體前,四肢僵硬得不能動彈。
我沒有哭,我的眼淚早在車上就流光了,我就這麽靜靜地站在那裏,一直看著唐曉婉,耳朵裏一直回**著她最後跟我說的那些話。
她說:“詩年啊,我能不能恨你,能不能恨你啊,詩年?”
恨我吧,都恨我吧……
當年的四個壞女孩,最要好的四人幫,如今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參加了一場又一場葬禮,從最初的難以接受,到最後的麻木不仁,像具空殼般佇立,看著我朋友一個個離我而去。
唐曉婉說,她夢到自己被我們拋棄,怕得驚醒了。可是事實上,她沒有被拋棄,被大家拋棄的人是我,她們三個人就這麽拋下了我,不管我怕不怕,不管我能不能承擔,就這麽不負責任地丟下我一個人離去了。而我又該跟誰去哭訴,又該去怨恨誰呢?
我最終還是通知了唐曉婉的父母,讓他們接她回去。活的時候,她說自己沒臉回去,可是死了,總得回去的。她唐曉婉,不過是年少輕狂愛錯了一個人,糟蹋了自己,其他又有什麽值得被指責的?愛情本身就是盲目的,愛錯了並不丟人。
但我偶爾還是會想,倘若當初曉婉沒有愛上慕北,沒有跟他私奔,沒有被迫去酒吧坐台,那她就不會變得那麽狼狽,不會遇到李崎軒,她的結局又該是怎樣呢?
03
我沒有在約定好的時間內回家,我媽跟邊思捷都很擔心,打電話過來詢問我這邊的情況。
那時候我剛看完唐曉婉的屍體,從醫院裏出來,整個人很迷惘,很無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接到我媽的電話,我像是掉入河裏的螞蟻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剛開口喉嚨就啞了,忍不住哭出聲來:“媽,能不能來接我回去?我累得走不動了。”
我很少跟我媽哭,所以媽媽一聽到我的哭聲就覺得事情不對,緊張地跟我說:“詩年,你別哭啊,你跟媽說你在哪裏,媽媽去接你啊!”
“我不知道我在哪裏,媽,怎麽辦……”
怎麽辦啊……
我一直跟我媽重複著這樣的話,最後說不下去,手機從手裏滑落,掉在地上。我蹲下身,像個孩子般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腿間,失聲痛哭起來。
唐曉婉的死,終於擊垮了我最後一根脊梁骨,我被疼痛打壓得再也直不起身來。過去的一切像黑色的深淵,裹著我的身體,將我往旋渦深處壓。我覺得窒息、壓抑,卻喊不出聲來。
我顫抖地抱著自己號啕大哭,覺得誰也救不了我,因為連我自己都放棄了。
地上的手機不停地響著,全是我媽的來電,我沒有接。
在地上蹲了很久,腿麻了我還不自知,等到眼前街道上的行人漸漸變少,等到夜幕降臨,等到寒意侵入我的肌膚,引得我渾身戰栗,我的意識才漸漸清明起來,強迫自己從地上站起來,不顧四肢的酸麻,撿起一旁的手機,如同遊魂一般朝馬路中央走去。
當前頭閃著暗黃色燈光的大卡車迎麵朝我急速駛來時,我突然伸手攔住了右手邊的出租車,繞過車身,開門坐了進去。
我終究不是唐曉婉,除非命運把我一掌拍死,不然我不會自己尋死。
以前我不是沒想過去死,但是死了又怎樣?死改變不了什麽,隻會讓活著的人痛苦。我不能死,最起碼現在不能,還有很重要的事等著我去見證。
在機場定了最快啟程的飛機票,等待的時候,我給我媽回了個電話。
我媽突然跟我失去了聯係,很是擔心我,一開口就朝我大罵起來,被她罵了幾句,我反而覺得身體有力了,又恢複了之前鎮定的模樣,於是安慰我媽,說我沒事。
我媽追問了我失常的原因,我沒有回答。似乎意識到再問下去會戳痛我,媽媽很理解地說:“詩年,你平安就好。”
後來我才知道,並不知道唐曉婉出事的媽媽,心裏以為是爸爸他們讓我不好過了,所以我才會崩潰到哭。
那時候,她甚至有殺了安家所有人的心。安家害死她一個兒子,又這麽折磨她的女兒,這是她無法容忍的。
那一刻,我再次意識到,就算我不是安詩年,我不姓安了,我也永遠是媽媽的女兒。
回家之後,我對這次旅程所發生的事閉口不談,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唐曉婉的死亡。曉婉的死成了我身上新的傷口,隻要我不脫衣服給人家看,誰也不知道那個傷口存在,也就沒有了不必要的觸碰。哪怕傷口惡化,爛掉化膿,那也隻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
回家之後,吃飯時沒有見到宣漾的貓圍在桌角轉,我問了一句:“‘小皮蛋’呢?”
邊小詩舀湯的手下意識地一抖,手裏的調羹掉進了湯盆裏,她臉色有些慘白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動,卻沒有開口。
倒是我媽邊拿調羹邊回答:“那隻折耳貓啊?死了。”
“什麽時候死的?”我驚愕地問。
“就在你不在家的那兩天。”邊思捷幫忙回道。
“怎麽死的?”
桌上一下子就沒了回答。
媽媽跟邊思捷都把視線轉向了邊小詩。
“我跟你叔叔上班沒在家,小詩說晚上玩電腦的時候,大門沒關緊,那隻貓自己溜出去玩了,等她發現貓不見了出去找時,就看到那隻貓被夾死在電梯縫裏了。她怕得不得了,後來鄰居幫忙把那死貓裝進塑料袋裏,拿出去扔了,具體扔哪兒就不清楚了。”我媽喝了口湯說。
我看了一下邊小詩,她臉色還是很難看,看來嚇得不輕,我便沒再多問,隻是心裏有點感傷,想著該怎麽跟宣漾說“小皮蛋”的事。
我倒不怕宣漾怪我沒養好。她自從買了那貓之後,差不多一直丟給我養了,工作上的事讓她忙得夠嗆,她也難得問起“小皮蛋”來,估計把貓放馬路邊,她看到了還不見得認出來這就是她的貓,所以她極大可能是稍微難過一下,很快就忘掉了。但是“小皮蛋”這隻貓,我還是很喜歡的,養了一段時間,多少是有感情的,突然知道它死了,我像胸口堵了樣東西似的,望著眼前的飯菜,再也吃不下去了。
就算看了再多的死亡,我還是沒能習慣這麽殘酷的事。
我從餐桌上站起來,拿紙巾擦了擦嘴,準備回房。邊小詩緊跟著站起來,抱歉地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我背對著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別在意,那不是她的錯。
“安……”
邊小詩似乎還有話想跟我說,但是近日那麽多打擊,讓我覺得很疲憊,我疲倦地跟邊小詩說:“明天再聊,我先去睡會兒。”
邊小詩就沒再說下去。
後來,我懊悔得不得了,想著那時候自己為什麽這麽淡漠,為什麽沒有發現邊小詩內心的恐懼還有彷徨呢?
還說會當個好姐姐呢,我這個姐姐,從未稱職過。
04
身體一躺到**,我整個人就陷進去了。鬱結已久的情緒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我被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一閉上眼,眼前全是黑白景象,遺落在地上被踩爛的雛菊,雨後潮濕的水泥街道,空中飄浮的灰色煙塵像人的骨灰。天空就像塊巨大的裹屍布,我被緊緊束縛在其中,無法動彈,也不想動彈,任由那布將我裹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緊得快無法呼吸……
猶如魔怔一般,我被夢魘所困住,被拉往黑暗深處,若不是尖銳的碎裂聲突然響起,像利刃一般將那塊黑色的布拉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我想,我可能會就此在夢中死去。
醒來的時候渾身都是汗,我拖著濕漉漉的身體,疲憊地從**爬起,光著腳出了臥室,循聲而去。
沒看到媽媽跟邊叔,也沒看到邊小詩,隻在廚房裏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暨雨正蹲在地上撿摔碎的瓷碗,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抬頭看向我,眉眼彎彎一笑,不好意思地說:“吵醒你了嗎?”
“你怎麽會在這裏?”一開口,才發現嗓子啞掉了,我難受地幹咳了兩下,蹙著眉頭看那人。
把細碎的瓷片掃進簸箕,轉入一旁的垃圾桶,暨雨才回頭跟我解釋:“阿姨把家裏的鑰匙給了我一串,方便我來看你。她說你身體不舒服,詩年,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你不就是醫生嗎?你不會幫我看嗎?”我隨意地說道,嗓子依舊是啞的,覺得口渴,想去倒水。
暨雨細心地已經把水給我遞了過來,待我接過,便彎下身去,握起我光著的腳,將其搬離地麵。
“醫生也不是包治百病啊,各科看的都不一樣。”他淡淡地說道,我垂眼望去能看到他微微上揚的嘴角。
“怎麽不穿鞋就出來了?還好地上沒碎渣了,不然刺到了就慘了。”
認真地看了看我的腳,見沒有任何被瓷片刺破的痕跡,他才鬆了口氣,將我的腳放回地麵,有些不滿地嗔怪了一聲,進我的房間拿了雙拖鞋出來。
暨雨一向是個很溫柔的人,他對你好的時候,你覺得問他要天上的星月都能要到,他要對你不好了,你也不會覺得他不好,覺得他也是無奈的。
他就跪在我的麵前,體貼地給我穿鞋,仿若我是童話世界裏的公主,而他是王子。
他用手指輕柔地撫摸我冰冷的腳,眼神專注而癡情。
我在他的深情裏沉迷了幾秒,當他的指尖觸向我腳背的皮膚時,我如同觸電一般將腳從他的手中掙脫開來,倉促地穿上鞋,逃避似的走開,不去看他驚愣的目光裏夾雜的些許受傷。
我想到了在我心底那座千瘡百孔的城市裏遇到的那個女人,她用尖厲的語調告訴我,說她慶幸我離開了她的兒子,說她沒有福氣接受我這樣的兒媳。
簡短的幾句話,成了此刻虛幻的幸福裏最大的諷刺。
我攥著拳頭,閉上眼,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去跟那個人說出訣別的話。
我跟暨雨之間豈是分手二字就能了結的……
他是我的軟肋,是我的執迷不悟。
“詩年,我幫你跟事務所請假了。你看上去不大好,我陪著你吧!”
他不是傻子,他肯定也感覺到了我們之間那緊繃的弦,知道隻要輕輕一碰,那弦就可能崩斷,所以他就當不知道,避開之前的尷尬,繞開了話題。
暨雨真的很愛我,愛到明知回不去了,還要執著。
我沒有挑明他的心慌,隻是簡單地“嗯”了一聲,沒有吃他買來的早餐,轉身回房,又爬上了床。
他沒有多言,隻是繼續忙碌著,像在自己家一樣。
很多時候我也會想,暨雨這般顧忌我、黏著我,他的工作怎麽樣了。往後,我突然明白了,在那個時候,工作對暨雨來說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他最重要的是一心想留住我,哪怕他已經不知道我的心裏藏了些什麽,不確定那裏還有沒有他的位置。
我感覺到他推門進來,靜靜地坐在我的床邊。
過了一會兒,他脫了鞋子上床,輕輕地伸手將假寐的我抱在懷裏,輕輕地呼吸,那般小心翼翼,就怕驚醒我。
我閉緊的雙眼微微動了動,有淚無聲地從臉頰滑落。
我任由他抱著,在他懷裏一頓安眠。
再度醒來的時候,暨雨已經不在了。床邊放著他留下的字條,說他去上班了,冰箱裏有他準備好的午餐,我放到微波爐裏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我將字條放回桌麵,去廚房裏打開冰箱,把裏麵的飯菜全都端了出來,一一放進微波爐熱。
菜全是我喜歡吃的,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買來的。隻是我胃口不大好,吃了幾口就想吐,便不再多吃,把菜重新放回冰箱,自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是春春打來的,請我過陣子去喝她女兒的百日酒。
我僵硬的臉上終於有了點笑容。
發生了這麽多事,人生黯淡無光,但總歸還是有那麽幾件喜事讓你舒展眉頭。
盧春春激動地跟我聊完,就說要去通知其他人,掛斷了電話。
我聽她提到了宣漾,才恍惚想起還沒有跟宣漾說“小皮蛋”的事,順手撥了電話過去。
果真如我預想的一樣,宣漾隻是一開始震驚了一下,極為感慨地說了幾句,就不放在心上了。
掛了電話,我繼續看電視,沒有找到好看的節目,在家覺得悶,就索性背包去宣漾爸的事務所了——畢竟我還是個實習生,老請假不去不大好。
在事務所忙活了半天,下班前我媽打電話給我,說她晚上加班不回家吃飯了,讓我買點菜回去做給邊小詩吃。邊思捷今早的飛機又去出差了,晚餐就隻有我跟邊小詩吃。
回去的路上,我去小區附近的超市買了點肉跟蔬菜,一路拎著往家走。
路上,我看到了從另一條街拐過來的邊小詩,像是身後有人追似的,她走幾步又緊張地回頭看一下,再轉頭繼續走,最後直接撒腿狂奔起來。
眼看著她在馬路對麵快速奔過,我忍不住出聲叫住了她。
叫了幾聲,她才聽見,怔怔地回過頭來,看到我,瞬間鬆了一口氣,背著書包朝我走來,但還是時不時地張望四周。
“邊小詩,你這樣子是有人跟蹤你嗎?”我不由得問道。
邊小詩白了一下臉,微微搖頭,故作輕鬆地說:“沒有啊!”忽而視線落在我手中的塑料袋上,她驚叫道,“你買了菜啊,快回去做吧,我都餓死了!”說罷,就推著我往小區大門走,仔細看的話,會看到小詩的腳步有些淩亂,可我沒再追問。
後來我問自己:為什麽不多問幾句呢?多問幾句不會死人啊!為什麽呢?
答案是沒有為什麽。我要是知道為什麽,當時就問了。事後再懊悔,都彌補不了錯失的遺憾。
05
春春的孩子舒寧百日酒的那天,暨雨開車送我去酒店。
下車的時候,我問暨雨要不要一起進去吃飯。
暨雨反問我:“詩年,你想不想我跟你一起進去?”
說話的時候,他那雙永遠溫柔似水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帶著不加掩飾的期盼。
我卻別開了頭,冷淡地回答:“你回去上班吧,不用來接我了,宴席結束宣漾會送我回去的。”
不是不想帶他去見我的朋友,而是我的朋友宣漾她們沒有一個待見他的。我不想在這般喜慶的日子為春春她們徒增不快。
“嗯。”暨雨淡淡地應了一聲,強裝著微笑摸了一下我的頭頂,輕輕地湊上來吻了一下我的額頭。
他說:“記得別喝酒,早點回來,我等你。”
我倉皇地離去,不忍去看他眼底的傷痛。
宴席上觥籌交錯,春春夫妻倆突然抱著孩子到了台前,孩子的爺爺拿了一堆抓周的東西出來,是要開始抓周了。
一群人圍了過去看熱鬧,我跟宣漾依舊坐在原位,微笑地看著他們。
宣漾倒了杯葡萄酒給我,說:“詩年,日子定了,在下個月七號。”
我“嗯”了一聲,望著手中的葡萄酒,想起暨雨離開前說的話,他讓我別喝酒。
“之前還沒把握贏全彩,現在就這麽一句,打不贏我宣漾兩個字倒過來寫。手裏的證據太多了,童佳寧請的辯護律師再厲害也保不了她。”宣漾繼續自信地說道。
我寬慰地笑了笑,仰頭將手中的酒一口喝幹。
七號,離現在都不到十天了,等了那麽久的審判終於要來了。
我以為那是童佳寧的審判,是對我過去傷疤的審判,可是,後來我才醒悟過來,那不是我人生中經曆的第一場審判,也不是最後一次,可就是那場審判,它判的不是童佳寧的死刑,而是我的。
我安詩年的死刑。
檢察院裏還有事,宣漾要提前走,她一走,我也沒有待到宴席結束,跟春春打了個招呼,先離開了。
路上攔了輛出租車,我彎身鑽了進去。回去的路上,先前喝掉的那杯紅酒的後勁上來了,我都能看到車子後視鏡裏自己那微紅的臉色。車窗開著,晚間的微風打在我的臉上,夾雜著陣陣涼意。
我微微地揚起嘴角,想微笑,卻覺得自己落淚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好不容易等來了,本該是高興的,可是心裏有股酸不停地往外溢,我捂著漲疼的胸口,哭得像個孩子。
為了等那一天,我強撐到現在,一肚子的心酸與委屈,卻又說不出來,隻是很難過,難過得哭了。
車子終於在小區門口停了下來,我打開車門奔了出去,扶著路邊的電線杆用力地吐著。胃裏仿佛有無數小蟲在蠕動,我惡心得不得了。直到把整個胃裏的東西都吐幹淨,我才無力地靠在小區門口的圍牆上,抬頭望著頭頂的夜空。
無星無月,整個頭頂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絲光亮。
在附近的超市買了瓶水,還有點吃的,我才拖著遲緩的步伐回去。
家裏那晚本該就我一個人,邊思捷和我媽帶著邊小詩去參加小詩大姑的壽宴去了,可等我從電梯出來的時候,卻發現家裏的門半開著,裏麵的燈亮著。
我站在門口定了定神,忽而想起了暨雨。我媽把家裏的鑰匙給了他一把,或許,他是按之前說的在家等我。
這麽想著,心裏的防備就鬆懈下來了。
我拎著東西進屋,還未來得及換拖鞋,一個瘦弱的人影從大廳的沙發上站了起來,手裏拿著一些文件。轉身看到我的那一刻,那人跟我一起愣了。
我從未想過會在自己家裏見到童茹婷,還是在我家一個人都不在的情況下。
我想喊暨雨,喉嚨卻像堵住了一般喊不出口,最後隻是眼睛死死地盯著童茹婷。
她手裏的那些文件掉了下來,散落在地上,我冷冷地望著地上的那些文件,寒意在全身疾速地蔓延開來。
眼睛又盯向了童茹婷,我都能從她的眼裏看到自己那雙發紅的眼睛,還有顫抖的軀體。
他們怎麽能,怎麽能如此囂張,登堂入室般來到我的家裏,偷翻宣漾給我的那堆童佳寧案件的文件!
她想找什麽呢?
是不是想找那份童佳寧的犯罪證據?
我料想過童家人會來問我要那個證據,可是證據怎麽會在我家裏,怎麽會在我手上!我不是那場審判的專員,我手裏怎麽可能放證據!
是他們太蠢,還是他們覺得我太蠢?
我挪動腳步,拎著東西,一步步朝童茹婷逼過去,而她則害怕地一步步朝桌邊退去。
我覺得十分好笑。
她在怕什麽呢?怕我打她?還是怕我罵她?或者是怕我一怒之下殺了她?她怕什麽?我的嘴角浮現出嘲諷的笑容來。
童茹婷慌亂地撞到了桌子,雙手在桌麵上摸著什麽。
我冷冷地對她笑了笑,想將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時,突然覺得身體有種被人洞穿的痛感,我愕然地低下頭望去,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我的小腹上插著把水果刀,刀柄被童茹婷握在手裏,刀身上全是血,染紅了她那雙細白的手,也漸漸染紅了我的真絲襯衫。
紅色的血從我的身體裏流出,一滴滴地掉落在地上。
恍惚間我有種感覺,仿佛流失的不光是我身體裏的血液,還有其他……
“茹婷,沒有你說的那個文件。”暨雨的聲音從房間裏傳出來。
我背對著他,卻能聽到身後有什麽東西掉落在地的聲音。
童茹婷突然鬆開了手,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失聲哭叫起來。
暨雨似乎也看到了地上那越積越多的血,他驚慌地大叫著,奔跑過來,卻不是到我的身旁,隻是扶住了搖搖欲墜的童茹婷,痛苦地望著我,哀求我:“詩年,你別碰她。”
刀不在我手裏,我怎麽碰她?刀插在我的身上,我怎麽碰她?
現實與記憶瞬間重合起來,我想到了四年前小墨死的那天,我從停屍房出來,在醫院的走廊裏碰到了童茹婷跟她的父親。
童茹婷向我質問童佳寧的去向,激動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後暨雨出現了,護在她的身前,也是這般哀求我,說:“詩年,你別打她!”
身體在痛,我的心卻異常平靜,好像糾結了許久的問題一下子有了答案。
我跟暨雨終究是結束了,到此刻為止,真的是結束了。
我像感覺不到痛似的,伸手將那把水果刀從小腹上拔了出來,顫抖著手將它扔在地上。
暨雨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臉上滿是驚恐的表情,他無力地跪在地上,伸手想要抱住我,想捂住我流血不止的傷口。他哭出聲來,喊著:“詩年,你別動,詩年!”
“不要碰我!”我推開他的雙手,用盡全力嘶吼著。
“滾!你們都給我滾!”
大門突然被推開來,宣漾的聲音在這陰冷的空間中響起。
“詩年,有個事忘記跟你說了……詩……”
下半句話她再也說不出口。
宣漾驚慌地撲到我的麵前,在我倒下之前抱住我,眼淚當時就掉了下來,她雙手顫抖地捂著我的小腹,害怕地問:“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我也想知道,怎麽會這樣……
沒等我回答,暨雨突然一把推開宣漾,不顧我的掙紮,將我從地上抱起來,火急火燎就朝門外衝。
一路上不管我怎麽打他,他一直在哭,哭著說:“詩年,原諒我,原諒我!”
我厭倦地閉上眼,不再看他。
該怎樣去原諒?暨雨啊,你教我,該怎麽去原諒!
在醫院及時輸了血,我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我無力地躺在病**,睜著眼睛看著房頂,身旁陪著的是緊跟而來的宣漾。
暨雨站在病房外,再也沒有進來過。
他無法再往前跨一步了,再也無法往前了。
醫生說我懷孕了,孩子兩周了,但是童茹婷這一刀刺傷了我,也刺死了我跟暨雨的第二個孩子。
我第一個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卻救活
了童茹婷,給了她四年的新生。
可是,就是這個人,這個用我的孩子救下的人,卻殺死了我的第二個孩子。
我跟暨雨的第二個孩子……
你說他怎麽還能走上前來?怎麽還能有勇氣走到我麵前求原諒?怎麽能……
醫生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看到了暨雨眼底那深深的絕望,就如同我此刻眼前所看到的那般。
那絕望,深得無法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