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市蜃樓】
像是失聰一般,有幾秒鍾,我隻看見他的嘴唇在我麵前一張一合,卻聽不見任何聲音,耳朵像是拒絕了那些聲音的進入。好幾秒的緩衝之後,那些聲音終於通過耳膜傳達到聽覺中樞。
明明是陽光普照,我卻感覺到寒入骨髓的涼意像是潮水一般湧來,轉眼就把我吞沒。
他說什麽?他隻是想要給我介紹男朋友?他特地約我出來,說這是一場約會,送了我一幅畫,說和我在一起很開心,說希望我給他一個機會……這一切並不是要和我告白,而是想要給我介紹男朋友?
風吹起我的頭發,抽打著我的臉頰,我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麵對我的目光,他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緊緊地抿著,沒有任何解釋。
我不死心地看著他,期待著下一秒他會說隻是在跟我開玩笑。可是他避開了我的目光,把視線停留在別的地方。
原來真的……真的隻是想要給我介紹男朋友……
今天的約會原來就是為了給我介紹男朋友嗎?
我緊緊地咬住下唇,鼻尖忽然泛酸,像是洗澡的時候不小心把水灌進鼻腔,難受得連眼淚都要流下來。
不是什麽告白,而是給我介紹男朋友……
我的心髒像是被人緊緊地攥在手裏一樣疼痛。
他會為我解圍,他會陪我畫畫,他會鼓勵我,他會對我笑,他會給我從來沒有過的溫暖,我以為他會有一點點喜歡我……
原來,我的以為都錯了……
夏初星,你到底在奢望什麽?你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嗎?他是高高在上、萬人追捧的天才少年畫手,而你呢?你是一個沒有任何人喜歡,連基本的輪廓都畫不好的笨蛋!你怎麽會妄想他喜歡你?
是啊,我有什麽資格?我太自以為是了。為什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貪心,卻還是控製不了自己的心?
我慢慢地抬起頭,卻意外地撞上他的目光。也許是看見我泛紅的眼眶,他的臉上出現一絲不忍的神色。
“原來你還有牽紅線的愛好啊。”害怕他看出我之前對他的妄想,我堆起笑容,語氣歡快地調侃道,“真不像你呢。”
他看著我,眉頭皺了皺又鬆開。不等他說什麽,我繼續往下說:“不過要讓你失望了,我還不想談戀愛,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燦爛的笑容,輕快的語氣,像是沒有受到一丁點兒影響。
可是隻有我知道,我的指甲用力地掐著掌心,臉上的笑容隻是一副麵具,蓋在臉上,遮住悲傷和絕望。
以前看電視劇,裏麵失戀的人總是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我總是嗤之以鼻,不就是失戀嘛,能有多痛呢?
可是現在我明白了,那種疼痛就像把整顆心丟進強酸裏,腐蝕得千瘡百孔,找不到一處完整的地方。
他沒有說話,複雜的情緒在眼裏一閃而過,但嘴裏隻是僵硬地吐出兩個字:“是嗎?”
我忍著心痛,笑著朝他點頭,然後摸摸肚子,不好意思地說道:“好餓啊,還沒吃午飯,我先去吃飯了。”
說完,不等他回答,我朝他擺擺手,迅速跑掉了。
鞋子踩在石子路上,發出響亮的聲音。聽著自己的腳步聲,看著向後退去的景物,我沒來由地感覺從此自己徹底退出了他的世界。
有沒有試過最後一個離開學校?那時候夕陽剛落,地平線上還堆積著暗紅色的雲。容納幾千人的學校變得空無一人,所有的聲音都在此刻被放大一百倍,你不敢大聲走路,不敢大聲說話,莫名其妙地覺得心裏空****的。
孤寂的情緒如潮水一般,漫過腳踝、膝蓋,一點一點地把你整個人完全吞沒。整個校園變成一片漫無邊際的水域,覆蓋你的身體,沒有人發現你的存在,沒有人會拉你出來。失去那個溫暖的懷抱,你在寒冷徹骨的水域裏被凍得連哭泣都做不到,隻能無聲地承受那悲慟的情緒,直到窒息。
整整一個下午,我和安藤光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我像是逃難一般離開,把他一個人丟在了那裏。不知道他看到我的表現會怎麽想,會不會察覺到我對他的妄想?
如果他知道,我喜歡他並且以為他也喜歡我,他一定會覺得我很可笑、不自量力,會和其他人一樣遠離我吧。
安藤光是快上課的時候才回到教室的,當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馬上趴在課桌上裝作在午睡。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隻要一想起我竟然以為他喜歡我,就羞愧得恨不得馬上消失掉。
他的腳步聲慢慢靠近,我緊緊地閉著雙眼,身體不受控製地僵住了。
腳步聲停下的時候,我心裏一驚,他要跟我說什麽嗎?可是接下來椅子和地麵摩擦的聲音讓我明白,他已經在我身後坐下了。
原來沒停啊……
說不清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望,隻是酸楚的感覺在我的胸腔裏翻湧起來。
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我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我和安藤光都是一起去畫室的,今天要怎麽辦?裝作若無其事地叫他一起去嗎?我不敢,心裏還在為中午的事情感到難為情。但是如果不叫他,會不會顯得不自然,反而被他察覺到我的心思?
到底應該怎麽辦?
不知所措的我放慢了整理書包的動作,拖延著時間。
沒多久,教室裏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值日生開始打掃衛生,灰塵在陽光中緩慢地飄浮著,忽上忽下。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背起書包,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擠出笑容,回過頭用輕快的語氣說道:“安……”
身後的座位空****的,隻有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落在桌麵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澤。
原來他已經走了啊,原來隻有我在為難啊。
我的手無力地從書包肩帶上滑落下來,失落的情緒像是海綿遇水般迅速膨脹,沒有一絲縫隙地把整顆心髒都填滿了。
我還在猶豫的時候,你已經為我做了決定,是嗎?可是為什麽連一點兒時間都不給我?為什麽要那麽吝嗇?
我再次抬起頭時,教室裏已經沒有一個人了,日光燈也被人關上,光線變得昏暗起來。
我果然已經退出你的世界了嗎?
我把書包背好,一個人朝畫室走去。
其實孤身一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由兩個人再變回一個人。
就像原本一個人可以扛起的重量,有人和你分擔了一段時間又忽然消失,那時的你卻適應不了原本能夠承受的重量,一下子就垮掉了。
從教室走到畫室,短短的距離卻讓我覺得很漫長,仿佛每一步都要耗費很長的時間,久到讓我覺得所有熟悉的東西都變得陌生起來。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走廊的聲控燈亮了一段時間又熄滅了,周圍的光線變得暗淡。而畫室裏,在十幾盞白熾燈的照耀下,亮得好像白晝一樣,仿佛是在兩個世界。
他應該來了吧……
我看著眼前緊閉的大門,聽著從裏麵傳來的歡笑聲,酸楚如潮水般襲來,一瞬間吞沒了我。
為什麽從陌生到熟悉需要很長的時間,從熟悉到陌生卻隻是一瞬間?
明明昨晚還在親昵地擁抱,今晚卻已經形同陌路。曾經他把我從冰冷孤寂的世界裏拉出,給了我溫暖和陪伴,可是如今,他卻忽然鬆開了我的手,讓我重新跌回原點。
樓下的樹葉被風吹動,一層一層地朝遠處蔓延,如同一汪深綠色的湖水,朝外**漾出一圈一圈悲傷的漣漪。
我收回視線,抿了抿嘴唇,推開畫室的大門走了進去。
“你能不能幫我改一下畫?”
“他那幅畫已經沒救了,你還是幫我改一下吧!”
“喂,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先來後到?”
“嗬嗬,某個人中午在食堂厚顏無恥地插隊,現在好意思說先來後到?”
……
剛打開門,一陣喧鬧聲便傳了過來,我走進去一看,發現大家都圍著安藤光在興致勃勃地說著話,被包圍的他連身影都看不見。
我不自覺地朝人群走了幾步,想過去和他打個招呼,可走了幾步之後還是停了下來。走過去能說什麽?我根本沒法像以前一樣毫無顧忌地說話。
少了我的拖累,現在的他就像我第一次看見他時那樣閃閃發光,我又何必再去遮住他的光芒?
他是像太陽般的存在,而我隻是小蟲子,發不出一點兒光,還要不斷地汲取他的光芒來提升自己的存在感。
算了吧,我從來都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這樣也好。
我垂下頭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偶像,你幫我改一下這個石膏像和影子明暗交界處的過渡吧,我都要改到發瘋了!”有人拿著自己的畫衝進了人群。
“楊呂,你自己懶,就別找借口說你改了很多遍,不就是想要偶像幫你搞定嗎?”
“你沒看到畫紙都要被我擦破了啊,我畫來畫去就是畫不好這個過渡。明明我花了很多時間去練習,怎麽還是掌握不好細節方麵的東西啊?”
“因為你笨啊,像我們偶像肯定一學就會了,這是智商問題!”
“真的嗎?偶像,你素描這麽厲害,你學素描的時候會不會花很多時間去練習啊?”
或許是恰好問到了很多人都好奇的問題,大家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等待著他的回答。
“不會啊!”
正打算默默走向座位的我,聽到這裏,腳步不由得一頓。這不是安藤光的聲音,被人群圍在中間的人並不是安藤光。
“你畫得好,長得又這麽帥,怎麽會這麽厲害?”季然甜美的聲音傳過來。
“都是天生的,我也沒有辦法,哈哈。”完全是得意揚揚的語氣。
聲音的主人和安藤光完全相反,性格張揚開朗,不懂得謙虛,甚至還有一點兒自戀。
“你說他和安藤光誰畫畫更厲害一些?”
“不好說,安藤光是天才少年畫手,而金澤是上一屆省繪畫比賽的冠軍。不過不管怎樣,你是比不上啦!”
“非要這麽打擊人嗎?說得好像你比得上一樣。”
“我是有自知之明啊,不過金澤開學一個月之後忽然轉過來,很奇怪呢。”
“想這麽多幹嗎?反正現在我們畫室是無敵的了!”
……
上屆省繪畫比賽不就是我因為車禍錯過的那一屆嗎?聽了周圍人的議論,我不由得朝金澤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被眾人團團圍住,隻露出一頭紅色的短發。
我的身邊忽然有人朝他喊道:“金澤,你畫畫這麽厲害啊,有什麽訣竅嗎?”
金澤側過頭朝發問的人看過來,隨著他的視線,人群默契地讓出一條通道。我終於看見了被大家簇擁著的上屆省繪畫比賽的冠軍。
他有著一頭利落的紅色短發,帥氣的臉上正揚著燦爛的笑容,嘴唇微微張開,露出潔白的牙齒。
同樣是穿著學院的製服,他的領口卻故意解開了幾顆扣子,黑色的領帶也鬆鬆垮垮地斜掛著,比其他男生多了幾分張揚不羈。
明亮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光圈,卻讓人覺得光芒好像本來就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
和安藤光一樣,又是一個如發光體般的人。
金澤的笑容更加燦爛了,他右手托著下巴做思考狀,然後眨眨眼說道:“我是天才嘛,畫畫隻是小意思啦,哈哈!”
說完,他調皮地朝大家吐了吐舌頭,大家也很配合地笑了起來。
“那沒有天賦的人是不是要早點兒放棄啊?”季然笑容甜美地看著金澤,可是說著說著,視線卻不屑地在我身上掃了一下。
“那是當然啦,天賦這東西是天生的。”金澤沒有注意季然的小動作,隨手拿起一支鉛筆在指間熟練地旋轉著。
“總是畫不好影子的黑白灰,是不是代表我沒有天賦?”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來,被畫室裏的嘈雜聲淹沒,幾乎沒有人聽見。
說話的是一個乖巧內向的女生,平時總是一個人在畫室裏安靜地練習畫畫,她的畫有一些明顯的缺點,卻也有很多別人沒有的優點。
“我是不是應該早點兒放棄畫畫,去學音樂呢?可是,我很舍不得啊!”
女生緊緊地握著畫筆,眼睛被長長的劉海兒遮住,她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麽樣的決定。
這個聲音卻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
當初手受傷時,所有人都勸我放棄畫畫。那時候,我連筆都握不穩,連一條線都畫不直,完全失去了畫畫的能力。我試過放棄畫畫,可是當我一周沒有握過畫筆時,我覺得自己要瘋掉了,所以我給了自己一次機會,選擇了堅持。
同病相憐的感受讓我無法繼續冷眼旁觀。
畫室裏的人還在圍著金澤問東問西,他幹脆坐在桌子上,邊回答大家的問題邊晃動著雙腿。
他們歡快的笑聲和女生失落的樣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的心裏不由得升起一團怒火。我堅定地走上前幾步,出聲打斷他們:“沒有天賦也沒必要放棄,因為努力比天賦重要一百倍!”
我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整個畫室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都好奇地朝我看過來。
“你說什麽?”
金澤的笑容僵住了,但很快又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說,努力比天賦重要一百倍!一個人即使再有天賦,如果不努力,也是白費;而一個人即使沒有天賦,但付出更多努力,就能彌補缺少的天賦!”我的視線落在他的右手上,早在他說起天賦的時候,我就看見了他手指上因為練習畫畫而磨出來的厚繭。我本來不想多事,但是現在不得不出聲阻止他。
不能因為他的謊言而斷送一個人的夢想。
金澤的笑容再次僵住,他朝我看過來,我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視線。
“雖然與生俱來的天賦會讓你的起點比別人高,可是努力比所謂的天賦重要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他的笑容慢慢地收斂起來,眉頭微微皺起,我們對視了幾秒鍾,他張開了嘴,用帶著玩味的語氣問道:“你是夏初星,對吧?”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我在這間畫室裏隻是一個無名小卒罷了。
還沒等我多想,緊閉的畫室門忽然被人推開,安藤光帶著一身耀眼的光芒從外麵走了進來。在他踏進畫室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住,就連周圍的光線都暗淡了幾分。
變暗淡的除了光線,還有我的心情。我的胸腔似乎被什麽東西壓著,悶得喘不過氣來。我想要接近他,卻又害怕接近他。
安藤光走進畫室之後,視線始終落在我的身上。他一步一步朝我這邊走了過來,我想要逃離這裏,可是腳移動不了分毫,心裏像是在期待著什麽。
“啊,安藤光,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還沒等他走到我麵前,周圍的人已經圍了過去,嚷嚷著。
“能不能把你那幅畫給我看一眼啊?西老師說你拿走了。”
“還有我!還有我!我一大早就去找西老師,他也是這麽說的。”
“你別學我,跟屁蟲!”
……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去,把我從安藤光身邊推開。看著被眾人追捧的他,我黯然地收回視線。
而金澤那邊,原本圍著他的人幾乎都到了安藤光的身邊,他的周圍瞬間空曠了許多。
此時,金澤的視線和大家一樣落在安藤光的身上,眼裏光芒閃動,不知道在想什麽。
算了,還是走吧,如果連同是發光體的金澤都抵擋不了安藤光身上的光芒,那麽原本就沒有光芒的我更加渺小得仿佛不存在了。
我看了一眼安藤光,他的視線緊緊跟著我,像是想要對我說什麽。可是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等他走過來了,每次當我忘記我們之間的差距,就會發生各種情況來提醒我——你不要癡心妄想。
我收回視線,轉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是萬眾矚目的天才,我卻是最平凡的存在,連站在他旁邊的資格都沒有。
我無力地把素描紙釘在畫板上。
“我為什麽要給你們看我的畫?”安藤光冰冷的聲音傳來,人群仿佛一瞬間被他凍住。沒多久,他掙脫人群的包圍,走到我旁邊坐了下來。
雖然沒有看他,但是我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他到底想幹什麽?
我假裝淡定地拿出一支鉛筆削了起來。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說昨天我的心裏還存有某種妄想,那麽今天我已經徹底明白了我們之間的差距。
“夏初星,我有話跟你說。”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出聲打破了我們之間僵硬的氣氛。
難道他還打算給我介紹男朋友嗎?我停下來看向他。
我還沒來得及生氣,就被眼前的情況弄糊塗了。金澤神秘兮兮地站在安藤光的身後,朝我眨了眨眼,然後迅速伸手捂住了安藤光的眼睛。還沒等我弄清狀況,他已經惡作劇似的扯著嗓子笑道:“猜猜我是誰?”
剛要發火的安藤光聽見他的聲音,愣了一下,驚訝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金澤?”
“哈哈,猜對了!”金澤鬆開手,跳到他的麵前,笑得十分燦爛,“是不是很驚喜?”
難道他們是認識的?而且聽起來好像關係還不錯。
“你怎麽在這裏?”安藤光終於反應過來。
“轉學過來了!”金澤臉上的笑容被不滿取代,“你真不夠意思,轉學也不跟我說,開學後我才知道你轉走了!”
“你整個暑假都不在家,我怎麽和你說?”安藤光依然麵無表情,可是臉部輪廓柔和了許多,“你突然轉學,家裏人同意嗎?”
“我媽巴不得呢!隻要說和你在同一所學校。”金澤右手撐著臉頰,看起來很可愛,佯裝抱怨地說道,“你知道的,在她心裏,我這個兒子可沒你一半好!”
我把視線從他們身上收回來,繼續削手裏的鉛筆。
他們果然是關係很好的朋友,都是一樣閃閃發光的人呢。
“阿光,你坐在這裏啊?”金澤的聲音聽起來爽朗又富有朝氣,“那我就坐這裏,和你隔一個座位。”
“為什麽要隔一個座位?”安藤光皺了皺眉頭,“就坐在旁邊不好嗎?”
“我才不要!”金澤笑嘻嘻地拒絕了安藤光,“我才不想坐在發光體的旁邊,不但要承受老師‘愛’的注視,還要拿來和你做比較,壓力很大!”
不等安藤光再說什麽,他就揚起笑臉朝我揮揮手:“嗨,你好!我叫金澤,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請多多關照啊!”
我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原來他說的座位竟然在我的旁邊。想起他說安藤光是發光體,我不由得有點兒尋到知音的感覺,我還以為隻有我會這麽想,沒想到安藤光身邊的朋友也是這麽想的。
但是,金澤自己不也是一個發光體嗎?
我抬起頭勉強朝他露出一個笑容,然後繼續削著鉛筆。我可不想和這些發光體有過多的牽扯。
金澤絲毫不在意我冷淡的態度,笑嘻嘻地在我旁邊坐下。
畫室中間的射燈被打開了,暖色的光芒把畫室渲染成一種不易察覺的淡紅色。地上,我們三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朝遠方延伸著,像是在預示著什麽。
第二天上午的最後一節課,我趴在課桌上,右手握筆,在稿紙上畫出一根根線條——一根根看起來很接近卻永遠不會相交的線條。
數學課上,老師說漸近線的特點就是無限接近,但是永不相交。那麽,我們是不是就像漸近線一樣,看似接近卻永遠無法有真正的交集?
明明他就坐在我的身後,我卻覺得無比遙遠。
一個上午了,我們倆仍然沒有說一句話。有時候,即使很想跟他說話,我也會拚命忍住,不隻是為了那可笑的自尊,更是害怕自己會再次淪陷。我隻能離得遠一點兒,再遠一點兒。
窗外的陽光依然無比燦爛,可是9月底的陽光即使再燦爛,也改變不了天氣漸漸變涼的事實。
我停下手裏的筆,左手輕輕摸了摸藏在袖子裏的傷疤。如果我沒有受傷,是不是也能成為出色的畫手,是不是就能夠離他的世界更近一點兒?
可是,即使更近一點兒,也是無法相交的吧……
當《獅子王》的純音樂在校園裏響起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懊惱地發現自己竟然一整節課都在胡思亂想。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看書,把落下的功課補回來。我暗下決心。
老師宣布下課之後,同學們便如同潮水一般迅速湧出了教室。
我趴在課桌上,閉上眼睛假裝睡覺。安藤光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星球傳來的聲音。
像是隻過了一瞬間,又像是經曆了一個世紀,原本走到我身邊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我慢慢睜開眼睛,從課桌和手臂的縫隙看向地麵,一雙藍色的匡威鞋,鞋麵上沾著鉛筆灰和細小的顏料斑點。
他站在那裏,什麽都沒有說,熟悉的薄荷味在周圍縈繞著,讓我忽然難受得想哭。
為什麽曾經那麽熟悉的人,忽然有一天變得這麽陌生,連一步都不敢再靠近?
我緊緊地閉上眼睛,心裏十分難受。他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卻是越來越遠。
我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他的背影,從教室門口照進來的陽光在他的身上鍍了一層光圈。
他一步步走進了白光裏,就像當初一步步從白光裏走出來一樣,漸漸遠離了我的世界。
強烈的光芒刺得我眼睛泛酸,我揉了一下眼睛,拿著速寫本和鉛筆走出了教室。
我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走著,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到了學校的花圃。正是吃飯的時間,同學們都在食堂,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我走到一張木椅旁坐下,覺得渾身都沒有力氣,腦海裏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安藤光的身影。
以前總是一起去畫室,一起去吃飯,一起去練習,為什麽忽然之間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陣泛酸,在眼睛濕潤之前,我打開了速寫本,拿著鉛筆看著對麵的花圃開始畫畫。
不要再想了,夏初星!什麽都不要再想了,好好畫畫,隻要開始畫畫,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我不斷安慰著自己,慢慢地,筆下的線條變得流暢起來。
雖然我的畫技不可能完全恢複,但是經過努力練習之後,比起之前已經好了很多。
我擦掉沒畫好的地方,準備重新再畫一遍,可是當我抬起頭朝花圃看去時,被花圃上方突然冒出的腦袋嚇得差點兒丟掉手裏的筆。
“哈哈,嚇著你啦!”隨著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響起,金澤帶著燦爛的笑容從花圃後麵站起來,手裏還拿著一個速寫本。
無聊!我瞪了他一眼,卻什麽都沒有說。
“生氣啦?”他毫無歉意地詢問道,笑嘻嘻地看著我,“一個小玩笑而已,別這麽小氣嘛。”
明明已經是秋天了,可他還穿著夏天的襯衫,露出一大截光潔的手臂,胸前的領帶隨著微風輕快地舞動著,配上他陽光般的笑容,讓人有一種還在夏天的錯覺。
或者應該說他這個人的氣場就如夏天一般熱烈。
如果說安藤光的帥氣是像男神一樣高高在上,那麽金澤的身上卻有著鄰家男生一般柔和的氣質。
“夏初星,我知道你。”他走過來把速寫本放在一旁,懶懶地蹲在椅子上,朝我笑著說道,“上回教阿光給你買零食道歉的人就是我。”
“哦。”我淡淡地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畫畫,心裏卻一陣泛酸。雖然告訴自己不要再眷戀了,可是那些美好的經曆早已刻在靈魂深處了。
金澤沒有再說話,隻是懶洋洋地把下巴抵在手臂上,視線一直在我的速寫本上徘徊。
我不動聲色地繼續畫畫。
“你別畫了……”他湊到我的旁邊,低聲說道,“畫得這麽醜,何必再浪費精力?”
我停下手裏的筆,側過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他用右手撐著臉頰,一臉無辜地看著我,仿佛在說: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
我咬咬牙,低下頭繼續畫。
潔白的紙上畫著花圃,雖然大的輪廓沒有問題,可是仔細一看,所有比較精細的東西都被畫得一團糟。
我掏出橡皮擦,擦掉不好的地方,又小心認真地畫著。可是畫得太久,右手感到吃力,筆尖總是顫抖著朝相反的地方移動。
“來,我教你怎麽畫。”金澤說著拿起自己的速寫本,快速塗抹起來。沒多久,他把自己的即興之作遞到我的麵前,得意地顯擺:“怎麽樣?是不是很厲害啊?”
我看了一眼他的畫,省賽的冠軍果然不是吹的,隻是寥寥幾筆,就能夠把花草的神韻準確地展示出來。
“很厲害。”我冷淡地回應了一聲,繼續低頭修改自己的畫。他畫得再好,都和我沒有關係,我現在要做的是把自己的畫修改到最好。
“喂!”他不滿地朝我喊了一聲,伸手把我的速寫本搶走,毫不客氣地說道,“幹脆我來幫你改吧!”
“你這個人……”對於他的舉動,我感到一絲惱怒。
“嗯?”他拿到我的速寫本後卻遲遲沒有下筆,而是認真地打量著,然後抓了抓頭發,開始自言自語,“奇怪,這是怎麽回事啊?”
“喂,不改就還給我。”我把手伸到他麵前,惱怒地看著他。
“我也想改啊……”他皺著眉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把畫顛來倒去地看,“但是完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別鬧了好嗎?快點兒還給我。”我懶得陪他打啞謎,他這個人正經的時候太少了。
“我可沒鬧,雖然你的細節方麵處理得很糟糕……”說著,他把速寫本朝前放遠一點兒,語氣裏帶著困惑,“可是這麽一看,整個畫麵又非常和諧。”
他抬起頭看向我,眼裏閃爍著複雜的光芒:“夏初星,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這幅畫我隻要動手改一處,就破壞了整體畫麵。”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在他疑惑時,我趁機搶過自己的東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雖然表麵上裝糊塗,可是我的心裏湧起了驚濤。
難道他看出來了?因為受傷的緣故,我一直畫不好細節,所以我的畫法更加注意整體,用整體來彌補細節的不足。難道他發現了?
“好吧,我承認你還是有點兒天賦的。”他絲毫不在意我的態度,語氣輕快地對我說,“要不要本天才給你指點幾招啊?免費的哦。”
說完,他又俏皮地朝我眨眨眼睛,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真的很愛笑呢!
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認真地告訴他:“不是的……我沒有天賦。”
說話的同時,我把手指上的老繭露出來給他看:“我的天賦都是這樣換來的。為了讓一朵花好看,我可以畫上幾十次,甚至上百次。”
聽了我的話,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起,眼神也變得凝重起來。
“所以努力比天賦重要一百倍。”我嚴肅地指了指他的右手,“我知道你的手指上也有和我一樣的東西,我看見了。”
他眯起眼睛,攤開右手,沒有說話,像是在考慮什麽。
沒有燦爛的笑容,沒有輕快的聲音,沒有嬉皮笑臉的調侃,他整個人的氣場變得嚴肅起來,讓我感覺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沉默而嚴肅,內斂又堅韌。
微風吹動著樹葉,從樹葉間隙落下的光斑晃動著,忽明忽暗。
我垂下眼簾,繼續修改自己的畫,鉛筆摩擦著白紙發出“沙沙”聲,像一首安神曲一樣,讓我的心情保持著安寧。
記得去年年初,我還和安藤光一樣被人稱作天才,可是沒想到才過去一年,我便成為了一個不應該在畫畫上浪費時間的人。如果不是有安藤光的認可,也許到現在我還在忍受著大家的鄙夷和刁難。
但是,我曾經的“天才”稱號是我用努力換來的。別人吃飯的時候我在畫畫,別人玩的時候我在畫畫,別人早早休息的時候我在畫畫……
我停下筆,摸了摸手上和金澤同樣的繭。
所以我知道,所謂的“天才”是離不開“努力”二字的;所以我知道,雖然他說得雲淡風輕,但是一定付出了不少於我的努力。
就連被大家稱為“天才畫手”的安藤光,又何嚐不是花費了無數時間練習,才獲得現在的成就?
想到這裏,我繼續修改剛才的畫。應該是畫的時間太長了,我本來就略微顫抖的手更加難以控製。
我用力咬著唇,鼻尖慢慢冒出細細的汗珠。
“你是在害怕吧,害怕失敗?”一直沒有說話的金澤忽然開口問道。
我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我沉聲問道:“你想說什麽?”
“你是因為害怕失敗,所以這麽努力吧?”他的語氣很隨意,眼睛卻認真地看著我,“明明身體已經達到極限,卻還固執地畫下去,是害怕如果不這麽努力,自己就會失敗。”
金澤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但是這樣的他讓人覺得更加真實。
我的心猛地一顫,我不知所措地握緊鉛筆,內心一陣慌亂,想要反駁他的話,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麽。說我並不害怕失敗嗎?說我隻是單純地喜歡畫畫嗎?這些話我說不出口,因為即使我騙得了他,也騙不了自己。
是的,他說的沒錯,我是在害怕失敗。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失敗,對於我、對於我的家庭來說意味著什麽,我輸不起。
“嘩啦啦——”我手裏的速寫本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垂落的頭發也被風吹起,拍打著臉頰。
我本來已經輸給了命運,是自己任性地想要再賭一次,所以我必須比以前更努力。如果我再輸一次,我就再也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
我的心好像被蒙上了一層塑料紙,悶得透不過氣來。
為什麽我會慢慢變成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
好像站在一場濃霧裏,找不到原來的自己,也看不見未來的方向,隻有無盡的霧氣朝眼睛裏湧去,凝聚成水汽。
“你說的沒錯,我是害怕失敗才這麽努力的。”我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我抬起頭看向金澤,“可是,如果失敗了,我就一無所有了。我沒有辦法,我也不想這樣啊。”
或許是看到我眼裏的淚水,金澤想安慰我,卻不知道怎麽安慰,隻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自從和安藤光鬧僵之後,我的心情就一直很壓抑,這一刻,蓄積了許久的難過情緒一瞬間爆發出來:“我不聰明,不漂亮,家裏又沒有錢,現在連畫畫也畫不好,我真的沒有其他選擇了。如果我不這麽努力,就連畫畫的機會都沒有了。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麽做?”
說完,我低下頭,努力抑製著眼淚。我不想在他麵前哭,不想在任何人麵前哭,可是眼淚不斷流出來。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我們可以去尋找答案!”金澤揚起嘴角,露出善意的笑容。
“啊?”我含著眼淚看著他,不懂他的意思。
“走,我帶你去找答案!”他說著,拉起我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朝前麵走去。
“我自己會走啦。”我一邊掙紮著,一邊不滿地抗議。
“跟我來,你不會後悔的。”他仍然緊握著我的手臂,步伐也越來越快,仿佛帶著我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
我抬起頭,看見陽光被樹枝分割成一道道細小的光束,斜斜地落到我們的身上。溫暖的風在我們之間穿梭著,帶走了所有的悲傷。
小道的盡頭,一座深藍色的大樓安靜地矗立著,兩旁樹木的枝丫阻礙了視野,看不見大樓的全貌,隻能看見露出的深藍色玻璃幕牆。一束束金黃的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下,在玻璃牆上反射出如鑽石般璀璨的光芒,整座大樓漂亮得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城堡。
大樓裏有什麽呢?金澤的神色讓我不由得感到好奇。
麵前的紅棕色大門緊閉著,從裏麵隱隱傳來一陣陣喧嘩聲,聽不真切,卻更讓人覺得心癢,裏麵到底有什麽呢?
這裏麵有金澤所說的答案嗎?
“剛好趕上。”金澤鬆開了我的手臂,指了指裏麵,笑容變得燦爛起來,“我們去找答案吧。”
說完,他伸手用力推開了大門。
我隻感覺光線一暗,還沒有反應過來,巨大的歡呼聲就如潮水般迎麵而來。
進入裏麵的那一刻,我覺得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還沒來得及打量周圍的環境,我的視線就被唯一的光源吸引了,應該說是被光源中的女生吸引了。
在一束巨大的白色追光中,一個女生握著支架上的麥克風,微微低著頭。斜分的栗色短發顯得幹淨利落,她穿著黑色T恤,袖子被她卷到了肩膀處,露出一個看不真切的文身;左手手腕上纏繞著幾圈黑色的皮質手鏈,下身穿著一條破洞牛仔短褲,腳上是一雙黑色金屬扣皮靴,整個人的打扮簡單又不失帥氣。
光束中的她看起來很瘦,可是渾身散發著不可抵擋的氣勢。
她一直沒有動作,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是舞台下的每個人都舉起雙手瘋狂地呐喊著,如同波濤起伏的海麵,一層撞擊著一層,朝遠處蔓延著。
台上沉靜,台下瘋狂,就像是最鮮明的對比,卻又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好像原本就應該這樣——原本觀眾就應該為她歡呼,即使她什麽都沒做,也有這種魅力。
過了大概一分鍾,她緩緩地抬起頭,露出小巧的臉。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卻閃著耀眼的光芒。她輕輕揚起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尖尖的下巴微微揚起,渾身散發出一種王者般的氣場。
人群的歡呼聲比剛才更大了,就像是被海浪拍打的礁石,發出響亮的聲音。
大家都在喊著同一個名字——
“未裏!”
此時我才知道台上這個女生的名字,她叫未裏。
她站在舞台中央,享受著鋪天蓋地的歡呼聲,眼裏的光芒越來越明亮,到最後仿佛她渾身都閃著耀眼的光,讓那束追光都黯然失色。
大家不知疲倦地呐喊著,明明她什麽都沒有做,卻讓所有人為之傾倒,為之瘋狂。
忽然,整個舞台的燈全打開了,我才看見原來她的身後還站著三個樂手。
“Hey,slow it down whataya want from me,whataya want from me(嘿,慢下來,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她雙手緊緊地握著麥克風開始演唱,眼神飄忽,整個人好像已經放空,仿佛什麽都看不見,完全融入了自己的世界。
“是不是很震撼?我第一次看到她唱歌的時候,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從那之後,即使不在同一所學校,隻要有她的表演,我就一定會跑來看。”我的頭頂傳來金澤含糊不清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到他的視線正緊緊地追隨著舞台上的未裏,臉上的表情竟然夾雜著一絲羨慕,他在羨慕什麽?
“你不覺得她就像一隻帥氣的鷹嗎?雖然把女生形容成鷹很奇怪,可是她真的很像一隻在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鷹……”他依然緊緊地盯著未裏,嘴角掛著一抹柔和的笑容,眼神也無比溫柔,“從開場她就選擇了自己的方式,不管外界怎麽想,也不管結果是什麽,她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去享受這一場表演。”
說出這番話時,金澤的臉上充滿了憧憬,眼裏散發出光芒來。這是一個和平時完全不一樣的金澤,讓他發生改變的是在舞台上表演的叫作未裏的女生,這個女生對金澤來說一定是特別的存在吧。
想到這裏,我再次朝未裏看去。
這時,演唱正好進行到間奏部分,未裏朝貝斯手勾了勾手指,貝斯手走上前半屈著膝蓋演奏起來。她帥氣一笑,同樣做出抱著貝斯彈奏的姿勢,手無實物地與貝斯手麵對麵對彈起來。兩人像是跳舞般前傾後仰,完全沉醉在這場表演裏。
她栗色的短發在空中畫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黏在頭發上的汗珠被甩下來,在燈光的照耀下仿佛一顆顆璀璨的鑽石。明明手上沒有貝斯,卻讓人覺得一個個音符正從她的指尖蹦出。
現場的氣氛高漲到極致,所有人都熱血沸騰起來。
沒有壓力,沒有恐懼,沒有妥協,她真的就像鷹一樣在自己的天空自由地展翅高飛。她是真正地在享受著,沒有一絲企圖,不在乎任何結果。
看著眼前隻為歌唱而歌唱,隻為喜歡而喜歡的未裏,我忽然覺得自己太差勁了,明明喜歡畫畫,卻不自覺地把喜歡的東西變成了枷鎖。
雖然家裏沒有錢,雖然現在畫不出完美的畫,雖然害怕失敗,可是這些都不應該成為害怕畫畫的理由。背負著壓力和痛苦去畫畫,是畫不出好畫的。
明明自己最初也是在享受畫畫啊!
這一刻,我找到了金澤所說的答案。
未裏表演結束退場後,所有的燈光都恢複如常。看見觀眾席的那一刻,我驚訝得睜大了眼睛。觀眾席上,沒有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所有人都是站著在呐喊歡呼。
沒多久,主持人握著麥克風走了出來,她的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紅暈,看來也被未裏樂隊的表演征服了。
比賽?聽了主持人的話,我愣了一下,這是在比賽?
這時,我才發現舞台上方有一條紅色的橫幅,上麵寫著“淺倉學院樂隊交流大賽”幾個字。
原來真的是比賽!可是我完全沒有從未裏的身上感受到一絲比賽時的緊張氣息,她完全把這場比賽變成了她的演唱會。
雖然我不太懂音樂,也沒有看完全程的比賽,但是我相信未裏一定會取得很好的成績。因為她對音樂的熱愛,她在演唱時的態度,是真摯而純粹的,這是絕大多數人都無法做到的。
在等待的時間裏,台下的觀眾依然為自己喜愛的樂隊呐喊加油,我聽到很多樂隊的名字,但呼聲最高的是未裏的末日樂隊。
我緊緊地抱著速寫本,看著空曠的舞台,在心裏為未裏默默地祈禱著,祈禱著以最純粹的心態去表演的她在這場比賽中能夠拿到第一。她在我心裏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冠軍得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主持人再次出現在舞台上的時候,所有人都屏息期待著。
“比賽的結果已經統計出來了,現在就在我的手裏哦。”主持人晃了晃手中的卡片,臉上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現在我來揭曉本次淺倉學院樂隊交流比賽的結果,第一名……”
“末日末日!”就像是約好了一般,幾乎全場的觀眾都在呼喊著同一個名字,我也在心裏默默地呼喊著。
“他們是——黑耀樂隊!”
主持人說出的樂隊名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光是我,很多人都睜大雙眼,啞口無言地看著主持人,整個會場瞬間安靜下來。主持人也麵露尷尬,輕咳了兩聲,繼續宣布:“第二名……”
“第二名應該是末日樂隊吧?”
“嗯,末日樂隊是組合一年的新樂隊,黑耀樂隊資格比較老,評委肯定會偏向他們一點兒。”
周圍的觀眾在低聲議論著。我抿著嘴唇看著主持人,衷心希望未裏能夠得到所有人的認可。
“他們是——仙人掌與鷹樂隊!”
如果說剛剛的結果觀眾還能勉強接受,那麽這一次大家都憤怒了。
觀眾開始大喊。
“為什麽不是末日樂隊?”
“明明末日樂隊的表演更好!”
可是主持人也沒辦法給出答案,隻能在大家的抗議聲中繼續宣布下去。
“第三名——雷奧樂隊!”
我不禁著急起來,以未裏的表現,怎麽會連前三都沒進?
主持人一個個名次念下去,終於在念到第六名的時候說出了末日樂隊的名字。
末日樂隊竟然排到第六?要知道總共隻有十支樂隊參賽,末日樂隊現在相當於倒數第四。
大家顯然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幾乎有三分之二的觀眾都不滿地抗議著,大聲喊著“黑幕”兩個字。
“怎麽會這樣?”我驚訝地問金澤。
“我不知道,我們溜進後台看看。”
金澤此時的臉色也很難看。
休息室的門半開著,未裏正拿著一瓶礦泉水坐在化妝鏡前,被汗水打濕的頭發黏在臉上,一雙眼眸像鑽石般明亮。明明大汗淋漓,可是她的臉上絲毫不見疲憊之色,反而讓人覺得神采飛揚。
與她有著鮮明對比的是圍著她的樂隊其他成員,他們都陰沉著臉,滿身的汗水讓他們看起來很狼狽。
“我早就說了不要用這種方式開場,現在你看吧!”鼓手沉不住氣,不滿地看著未裏。
“都是你堅持要用這種耍酷的方式,害得評委說我們表演超時,讓我們排到第六。”貝斯手也附和道。
他們是在吵架嗎?
我站在門口看著裏麵的場景,疑惑地想。
麵對隊員的指責,未裏毫不在意,小口小口地喝著水,直到喝夠了才把礦泉水瓶放在一邊,微微皺起眉頭,反問他們:“排第六又怎樣?”
她的語速比較慢,而且口音怪怪的。
我抬起頭看了金澤一眼,平時笑嘻嘻的他此時正沉著臉,眼底隱隱含著怒氣。
“未裏,你應該知道,我們排到第六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表演超時!”鼓手不滿未裏的態度,語氣越來越衝,“是評委覺得我們的開場太張揚,讓他們反感。”
“那又怎樣?”未裏完全是不在意的語氣,身子懶懶地靠著椅背,瘦長的腿搭在對麵的桌子上。
“怎樣?我們辛苦排練這麽久不是為了好玩!”麵對未裏無所謂的態度,鼓手越來越惱火,“我們是為了得到評委老師的青睞,在畢業擇校時能以特長生的身份保送進理想的學校!”
“你們……”未裏震驚地睜大眼睛,她或許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吧,語氣變得低落起來,“原來是這樣想的啊。”
“我們準備了這麽久,努力了這麽久……”未裏的氣勢收斂了,反而讓其他成員更加強勢起來,“就因為你安排的開場,我們不但沒有得到評委老師的青睞,反而讓他們討厭了,表演都被你毀了!”
麵對樂隊成員們毫不留情的指責,未裏的眼神暗淡了許多,她愧疚地說道:“對不起。”
雖然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讓我為她心疼。那麽驕傲的一個女生,如果不是覺得影響了其他人,怎麽可能輕易地說出這句話。
麵對未裏的道歉,隊員們愣了一下,鼓手的語氣比剛才緩和了許多:“未裏,要不你也跟評委老師去道個歉吧,說不定還能挽回一點兒印象分。”
“未裏,你趕緊去吧!”其他成員也附和著。
看著眼前的情況,我感到既憤怒又可笑,他們真的太過分了,竟然要未裏去跟評委道歉,未裏根本沒有錯,憑什麽要道歉?
果然,未裏毫不猶豫地拒絕道:“我不要。”
“你什麽意思?”鼓手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像是覺得自己被挑釁了。
“害你們的希望落空,我很抱歉。”未裏的臉上還帶著愧疚的神色,可是態度異常堅定,“但我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所以不會去道歉,這是原則。”
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其他人的希望落空,她可以毫不猶豫地道歉,卻沒有因為歉意而改變自己的原則,這樣的未裏真是耀眼得令人移不開視線。
“未裏,你怎麽能這麽自私?”
“跟評委老師道個歉,這又不是多大的事!”
“早知道就不跟你一起組樂隊了。”
未裏的態度讓其他成員惱怒起來。
越來越過分的話像一支支利箭朝未裏射去,即使她還是驕傲地揚著下巴,可是眼底的神色越來越暗淡了。
“你們太過分了!”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我推開門走進了休息室,憤怒地看著樂隊其他成員。
看著突然衝進來的我和金澤,所有人都驚訝得睜大眼睛,爭吵聲戛然而止。
過了好一會兒,貝斯手才回過神,沉著臉發問:“你們是誰?”
“我們……”
因為他們都在指責未裏,我一時心急才衝了進來,可進來之後結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們是來找未裏的。”金澤冷冷地接過我的話。
“後台可不是好玩的地方。”貝斯手眉頭緊皺,語氣不佳地說道,“粉絲是不允許進來的,請你們快出去。”
“我們是未裏的粉絲,又不是你們的粉絲。”金澤眼底的寒意越來越濃,“你們幾個大男生欺負一個女生,真是過分。”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金澤故意放慢了語速,嘲諷意味十足。
“我們怎麽欺負她了?”脾氣火爆的鼓手不滿地吼道,“本來就是她害得我們沒有得到好名次,讓她道歉難道不對嗎?”
聽著鼓手的指責,未裏什麽都沒解釋,隻是驕傲地揚著下巴。
“你這樣說不對!”我再次鼓起勇氣,即使緊張,也依然堅持說道,“你不能因為評委不喜歡就說未裏做錯了,明明未裏的開場方式和表演都很精彩!”
未裏聽了我的話,詫異地看向我,眼裏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雖然……雖然評委不喜歡,但是觀眾都很喜歡!”我認真地組織著語言,可還是找不到準確的詞語來表達意思,“你看……評委隻有幾個人,可是觀眾有上千人啊!”
“再多觀眾又怎樣?這是比賽,評委才是決定結果的人!”鼓手的語氣很衝。
“觀眾?”鼓手愣了一下,隨即聳聳肩,不在意地說道,“觀眾能讓我們進理想的學校嗎?”
樂隊的另外兩人也嗤笑起來。
未裏滿眼震驚地看著他們,語氣裏帶著說不出的失望:“你們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
“到底是我們變了,還是你變了?”鼓手惱羞成怒地反擊道。
剩下的兩人也毫不客氣地開始附和。
“未裏,我們都是一個樂隊的,你卻連做出一點兒小小的犧牲都不願意。”
“明明是你自己太自私,是因為你的自私,才讓我們失去了機會!”
“不是……我沒錯……我……”
三人毫不留情地攻擊著未裏,未裏張嘴想反駁,可是本來普通話就說得不太靈光的她,總是結結巴巴地說出幾個字就被他們反駁回去。
我想幫忙,卻力不從心,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把希望寄托在臉色越來越難看、就要爆發的金澤身上。
不過還沒等到金澤爆發,未裏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大家反應過來之前,她冷著臉說了一大段話。
“我做事有原則噶,無做錯事點解要勒亂道歉?觀眾就係我地噶評委,更何況對我黎講,享受比結果更重要(我做事有我的原則,沒做錯事為什麽要道歉?觀眾就是我的評委,而且對我來說,享受過程比結果更重要)。”
什麽意思?
她的話一說完,我們都一頭霧水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我地噶表演唔單指俾評委睇噶,更係俾各位觀眾欣賞噶(我們的表演不僅是給評委看的,更是給觀眾欣賞的)。”未裏沒有在意我們疑惑的神情,繼續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
“是粵語吧?”等到未裏說完,我低聲問金澤,雖然聽不懂,但是聽口音有點兒像粵語,“你知道她在說什麽嗎?”
“是粵語沒錯,可惜我也聽不太懂。”金澤點點頭。
“未裏,你說什麽?”鼓手第一個不滿地嚷嚷起來,“大家都聽不懂有意思嗎?”
“是啊,如果要道歉,就說大家聽得懂的話。”
貝斯手也走上前,三人呈半圓狀把未裏圍了起來,但是未裏沒有絲毫怯懦,微微揚著下巴堅定地看著他們。
看著此時的她,想起我曾經麵對同學對我的刁難和嘲諷時的做法,我覺得自己實在太沒用了,隻會一味逃避,根本不敢站出來麵對。
明明沒有錯,卻因為顧忌這顧忌那而妥協。
“我不會道歉的。”平靜下來的未裏換回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語氣裏卻透著堅定。
“未裏,你一定要這樣嗎?”貝斯手步步緊逼,語氣咄咄逼人,“如果這樣的話,我看末日樂隊也沒必要繼續下去了!”
沒有人再說話,氣氛變得緊張壓抑起來。
“表演不是給評委看的,是給觀眾看的。”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聽著這熟悉的聲音,我心裏一驚,不由自主地朝門口看去。
木門被人推開,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逆著光,眼睛被額前的頭發遮住,渾身散發著疏離的氣息。
看著這熟悉的身影,我的心情無比複雜,雖然期待見到他,卻又害怕見到他。害怕他發現我的心意,害怕他對我冷漠以待。
他邁著穩健的步伐,不急不緩地走了進來,光線在他身上交替著,畫麵從昏暗到明亮。
他額前的黑發隨著他的走動被吹開,露出如夜空般漆黑的眼眸,下一秒視線就直直地朝我看來。
在撞上他視線的那一刻,我仿佛陷入了黑洞,想要逃離,卻沒辦法逃離,隻能讓自己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我隻想這樣靜靜地看著隻是一個出場就瞬間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他。
我真的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