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分界線】
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在此刻消失,他身後的一切事物都在此刻紛紛瓦解。陽光從他身後照進來,給他鋪上了一層金光燦爛的背景。即使在這樣的背景下,他也沒有絲毫遜色,反而顯得更閃亮,他是比陽光更耀眼的存在。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他的視線從課桌的抽屜裏掃過,然後抬起頭看向我,漆黑的眼眸中浮現出無數情緒,慢慢地,所有情緒又被他收斂起來。
唯一剩下的隻有我最討厭的愧疚。
那種眼神就像一盆冰水般猛地從我的頭頂潑下,刺骨的涼意順著血液抵達心髒,把我從呆滯的狀態中拉回現實。
“你不要誤會!”我強忍著內心洶湧的情緒,故作冷淡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著違心的話,“這是未裏讓我轉交給你的。”
“是嗎?”他張開嘴,聲音微微發顫,“那麻煩你了。”
“不客氣。”我刻意壓低聲音,害怕他察覺到我真實的心意。
以前總聽別人說時間會衝淡一切,可是為什麽過了這麽久,卻沒有衝散我對他的心意?
我不敢停留太久,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不小心碰到他手裏的塑料袋,發出“嘶嘶”的響聲。
就像那天那幅畫被撕碎的聲音。
永遠都回不去了,以那天為界,我們之間已經劃分出兩個不同的世界。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卻照不到所有的角落,教室裏一邊是光明,一邊是陰暗——兩個對比鮮明的世界。
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個季節,在所有的時間長度前麵都必須加上兩個字——想他。
想他的一個星期,想他的一個月,想他的一個季節。
最討厭的冬季在不知不覺中接近尾聲,幹枯的樹枝長出了新芽,冰冷的空氣裏也多出一份暖意。
短暫的寒假過後,新學期馬不停蹄地到來。
放學後,距離專業課開始還有半個小時,可是畫室裏的人都來得差不多了。新學期的第一節專業課,季然的小團夥就湊在一起開會。
“季然,你的手表真好看!”
“這是我叔叔從意大利給我帶回來的。”季然一邊撥弄著手表,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道。
“你叔叔在意大利?”
“嗯,他在佛羅倫薩住很多年了。”季然的語氣雖然很平淡,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優越感。
“哇,那你以後不是可以去那邊留學?佛羅倫薩美術學院超厲害呢!”
“不知道,看我爸媽怎麽安排吧,我才懶得管。”
聽著她們的對話,我一邊準備畫畫的用具,一邊回想在網上看到的關於佛羅倫薩美術學院的信息,那所學校好像是世界頂級的四大美院之一。
去那裏讀書對於我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對於別人來說,好像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對了,季然,今年的省繪畫比賽要開始報名了。”有人用討好的語氣對季然說道。
“所以呢?”早就安排好出路的季然漫不經心地問道。
“聽說這次比賽的獎金比以前多很多,冠軍的獎金……”女生刻意停頓了一下,神秘兮兮地繼續說道,“有一萬塊!”
“這麽多?”
所有人驚呼起來。
“季然,我們也去報名吧。我們學校有兩個名額,萬一運氣好呢?”
……
在她們的歡呼聲中,我默默地放下手裏的鉛筆和小刀,看著遠處沉思著。
要去申請嗎?可是整個學校隻有兩個名額,我可以申請嗎?
獎金有那麽多啊!就算得不到第一名,隻要拿到名次,也可以給家裏減輕負擔。
想到這裏,我一咬牙,朝老師辦公室走去。
離辦公室大門還有兩步遠的時候,門從裏麵打開了。
開門的是留著一臉絡腮胡須的西老師,他沒想到我會在這裏,驚訝地看著我,問道:“初星,你怎麽在這裏?”
“我……”我猶豫著,不知道要怎麽跟西老師說申請名額的事情。
“你先進來吧,我正準備去找你呢。”西老師沒注意到我臉上的神色,帶著我走進了辦公室。
他走到辦公桌旁,從一堆畫作中抽出一遝畫,低頭翻閱著。
我著急地看向西老師,緊緊地咬著下唇。
要怎麽開口呢?每個年級都有這麽多學畫畫的人,我要怎麽說服他,把僅有的兩個名額給我一個呢?
“初星。”還沒等我開口,西老師已經抬起頭,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今年的繪畫省賽,你和金澤一起參加吧。”
西老師的話音剛落,我驚訝得張大嘴巴,他是說我可以參加今年的省賽嗎?
看到我驚訝的神情,西老師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揮了揮手裏的畫:“你現在的水平完全有資格參加省賽了。”
我眨了眨眼睛,終於回過神,笑容不自禁地浮現出來:“西老師,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
“我相信你一定能取得好的成績。”西老師滿意地點點頭,把手裏的畫放回桌上,視線不經意落在桌子上的一張畫上,歎了口氣,又說,“幸好還有你在啊。”
我好奇地探過頭,發現這張畫的右下角寫著三個字——安藤光。
“本來學校是安排金澤和安藤光參加比賽的。他們一個是上屆的冠軍,另一個畫畫的實力有目共睹,可是不知道安藤光那小子搞什麽鬼,死活都不願意參加比賽。”西老師一邊整理桌子上的畫作,一邊向我解釋道,“當然,以你現在的水平,也完全可以代表我們學校參賽了,隻是……”
西老師遲疑了一下,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隻是比起我,金澤和安藤光拿到名次的希望更大。
我神色黯然地垂下眼簾,腦海裏不由得浮現出那雙滿是愧疚的眼眸,胸口仿佛被什麽東西重重地壓住,喘不過氣來。
你是故意的嗎,安藤光?
又是在補償我嗎?故意把參加比賽的機會讓給我嗎?你知不知道你越是這樣做,我就越難過?
我寧願你什麽都不做,也好過你因為愧疚而對我好。
我不想再有任何誤會,也不想接受你的同情。
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下來,可是路燈還沒有亮起,光線在這個明暗交替的時刻顯得渾濁不清,就像我們之間的關係。
第二天。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我的手上,沒有一絲溫度。
我一邊聽老師講課,一邊看著遠處的安藤光。他如墨般的黑發在陽光下泛著一層淡淡的光圈,明明穿著普通的深藍色製服,卻比任何人都要好看。
就是這樣的他,讓我無限眷戀卻又永遠無法企及,酸楚的情緒積聚在胸口,隱隱作疼。
從頭發到肩膀,我的視線一遍遍地描繪著他的輪廓,舍不得移開分毫。可是,心裏有個聲音清楚地在說:夏初星,無論你多麽不舍,他永遠都不會屬於你,你隻是他贖罪的對象。
於是,視線裏的那個身影一點點地模糊起來。
沒多久,午休鈴聲響起了,老師宣布下課後,班上的同學馬上朝食堂衝了過去。我也站了起來,走到外麵的走廊,等待著某個身影出現。
大概過了一刻鍾,安藤光才出現在後門。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走到他麵前,抬起頭看向他。
深藍色製服裏麵露出白色的襯衫領子,萬年不變的冰山臉,與記憶中不同的是,頭發比以前更長了。
看著眼前熟悉的臉龐,我的喉嚨仿佛被堵住了,原本想說的話一時想不起來。他看著我,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我們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溫暖的風在我們之間穿梭著,他身上的薄荷味輕輕飄進我的心底。
“夏初星。”他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聲音仿佛從宇宙傳來,繞過無數星球,穿過大氣層,才終於抵達我的耳邊。
我的心微微一顫,鼻尖忽然泛酸,有多久沒有聽見他喊我的名字了?
在他叫出我名字的那一瞬間,埋藏在心底的情愫如海綿遇水般迅速膨脹,占滿了我整個心房。
見我一直沒說話,他皺起眉頭,像是在斟酌著什麽,很久之後,才用很輕的聲音確認道:“找我有事?”
看著他閃爍的眼神,苦澀的情緒如藤蔓般緊緊地纏住我的心。
“安藤光,你為什麽要拒絕參加省繪畫比賽?”我故作鎮定地看著他。
是為了把名額讓給我嗎?
“是因為……”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像是想起了什麽不開心的事情,“我想試著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而不想按照父母鋪好的路繼續走。”
隻是這樣嗎?
我微微皺著眉頭,緊緊地盯著他的臉。
“我已經決定了,我要成為一名建築設計師。”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我探究的眼神,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道,“我會按照自己的選擇一直走下去。”
“你爸媽……同意嗎?”我不由得為他感到擔心。我記得以前他說過,他爸媽是希望他成為一名畫家的。
聽到我的問題,他眼神一暗,用低沉卻隱含著力量的聲音回答我:“不管怎麽樣,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他凝視著我,感歎道:“這是我從你身上學到的,對自己喜歡的事應該堅持,不要放棄……”
他的聲音如羽毛般輕輕地從我的心裏拂過,卻激起一層層漣漪。
原來我也能幫到他嗎?
想到這個可能性,我的心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
我看著他,仿佛走廊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清新的薄荷味流動在這個無聲的空間裏。
“嗡!”他的手機振動起來,他掏出手機看著屏幕,卻一直沒有接聽。
怎麽了?
我擔心地看著他,最終他的手指從屏幕上輕輕滑過,振動聲便徹底停了下來。
是誰打來的?是他的爸媽嗎?在這樣的年紀違抗父母的決定,他一定承受著很大的壓力吧!
他沉著臉把手機放回褲兜裏,我的視線追隨著他的動作,無意中一瞥,忽然看見他的褲兜邊掛著一條銀色的項鏈,鏈子上的吊墜不斷晃動,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這是……
我猛地睜大眼睛,緊緊地盯著那條項鏈,這是他聖誕節送給我的禮物!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低頭看了一眼,把項鏈拿出來,遞到我的麵前:“一直想還給你,卻沒有找到機會,不知道你還要不要?”
我抿了抿嘴唇,伸出手接過項鏈,慢慢合上手指,把它緊緊地攥在手心裏。
項鏈怎麽會在他這裏?和他對質的那個晚上,在我跑開之後,難道他一直跟在我身後嗎?那麽長的一段路,他竟然一直跟著我,一直就在我的身後?這是不是代表著,其實他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在乎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他沒再說什麽,臉上的冰霜因為我的舉動而慢慢融化。
這樣溫柔的他,為什麽會肇事逃逸呢?我第一次對這個問題產生了懷疑,當這個想法出現在腦海裏時,就越發難以抑製。
因為站在麵前的這個人,我的心完全亂了。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他:“你能不能告訴我,車禍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把他的臉照得有些蒼白。
“那天我在發燒,又剛吃完藥,頭昏昏沉沉的,於是發生了事故……”沉默了很久,他才再次開口,“車禍之後我也昏迷了很久,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家裏了。”
原來他並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啊……
“我爸媽告訴我,事故他們已經處理好了,被我撞到的人……”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了下來,垂下頭看著我的右手手腕,“很幸運地隻有一點點皮外傷,他們也賠償了一大筆醫藥費。”
說完,他沒有再抬起頭,視線久久地停留在我的手腕上。
“直到遇見了你,我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這樣。”他看向地麵,身上的光芒早已消失不見。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並沒有逃避責任的意思,隻是被愛他的爸媽善意地欺騙了。
那麽他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呢?他對我的那些好,是不是因為愧疚呢?
到底是因為想補償,還是喜歡呢?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就是被你撞傷的那個女生的?”我糾結地咬了咬唇,開口問道。
過了一會兒,他才回答道:“約你在公園見麵的時候,你跟我說了你出車禍的經過,我才知道是你。”
原來這麽早就知道了……
那麽,至少在他點評我的畫的時候,送給我畫畫工具的時候,為我畫肖像畫的時候,他對我的肯定和好都是真心的,這樣我就覺得很滿足了。
也許是見我一直沒說話,他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對不起,是我弄傷了你的手,如果不是我,你的生活肯定會比現在好得多。”
“其實都是一樣的,沒什麽改變。”我輕聲反駁他,“遇見了你和金澤之後,我才明白,當年我就算參加了比賽,也贏不了其他人。”
聽我這麽說,安藤光的眼裏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
“可是現在,從受傷中恢複過來的我,就算和你或者是和金澤比賽,也不一定會輸給你們哦。”我故意朝安藤光揮了揮拳頭。
“你真……真的這麽想?”
我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麵前這個因為我的話而眼眸發亮,連說話都變得結巴的男生。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他。
我在意的隻是他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隻是一瞬間。
“小光。”正當我準備回答安藤光的時候,一個中年大叔忽然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他的神態看起來很疲憊,好像很久沒休息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有點兒麵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看著走到我們麵前的大叔,安藤光驚訝地回應了一聲:“金叔叔?”
金叔叔?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他是金澤的爸爸,怪不得我覺得有點兒麵熟。
我還在驚訝的時候,金爸爸忽然看向我,和藹地笑著說道:“你是夏初星吧?聽班上的同學說,你和金澤是要好的朋友,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