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兩個世界】
外麵的大雪還在無聲地下著,寒風從門口湧進來,教室裏異常冰冷。地麵上,一串濕漉漉的腳印顯得無比突兀。
“什麽?”安藤光的睫毛微微顫了顫。
我看著他,指甲狠狠地掐著手心,喉嚨裏像是卡著玻璃碎塊,一說話就刺得生疼。
“是你嗎?”我的聲音很輕,我害怕聲音太大,某些東西就會像泡沫一樣破滅,“當初害我受傷的肇事者……”
安藤光沉默地看著我,嘴唇緊抿著,沒有任何解釋,隻是那死寂的眼神和灰暗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的心底湧現出一絲絕望,難道真的是他?
被雪打濕的衣服傳來一陣陣涼意,可更冷的是心,裏麵仿佛凝聚著一根根尖銳的冰刺。
“對不起。”沉默了片刻後,他開口說道。
冰刺忽然變長,戳穿了整顆心髒。
我慢慢地抬起頭,眼裏凝聚出淚水,聲音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真的是你……”
害得我的手受傷,肇事逃逸,讓我跌入地獄的那個人真的是你!
“對不起……”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臉上帶著深深的歉意,“我不是故意瞞著你,隻是想慢慢補償你。”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他。他說補償我?所以他一直以來對我的好都是在補償我?
在大家麵前說我的畫好,故意送我畫畫的用具,給我畫漂亮的肖像,送給我珍貴的項鏈……
我的身體不由得微微顫抖,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你一直在補償我嗎?”
“我知道這些還不夠,可是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他整個人似乎都被黑暗籠罩,完全找不到一絲“發光體”的影子。
補償,原來他對我好根本不是因為喜歡我,而是因為內疚。
眼淚迅速湧出眼眶,他的臉在我的眼前變得模糊不清。
難道我就不值得你喜歡?
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卡住了。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我呆呆地看著他,呢喃著問出這句話。
為什麽在所有人都否認我的時候認可我?為什麽要給我溫暖?為什麽要讓我喜歡上你?為什麽要讓我誤會你也喜歡我?為什麽讓我喜歡上你之後卻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補償?
“我想讓你忘掉過去,過得開心。”看著我洶湧的眼淚,他走上前想為我擦去眼淚,“我會讓我爸媽補償你,供你安心地學畫畫。”
“啪——”我用力打開他的手。
供我安心地學畫畫?
哼,不過是因為我家裏窮,所以打算用錢來贖罪!
怪不得他會撮合我和金澤,怪不得他會拒絕我的告白。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他對我所有的好僅僅是因為愧疚。
我太傻了,竟然真的以為他喜歡我。
我胡亂地抹了一把眼淚,他的臉在我的眼前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忍著內心巨大的疼痛,我用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安藤光,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說完,我走到自己的課桌前,從抽屜最裏麵拿出一幅畫,在他麵前攤開,他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這是當初我做畫室模特時,他給我畫的肖像畫。
我用手指輕輕地摸了摸上麵的線條,然後抓住畫的兩端,一狠心,“嘶”的一聲,畫在我們麵前變成兩半。
我的視線再次變得模糊起來。
我不停地撕著手裏的畫,直到它變成一堆白色的小碎片。我朝他用力一拋,碎片像窗外的雪一樣,從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到他的頭上、肩上,還有地麵上。
“你就這麽恨我?”再次開口說話的他,眼裏沒有一絲光彩,隻剩下一片死寂,“無論我做什麽,你都不會原諒我嗎?”
寒風湧進來,吹落他身上的白色紙屑,吹起他額前的黑發,他卻像是毫無知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是不是從一開始,他來到我的身邊,他對我好,都是為了補償?
“夏初星……”
久久等不到我的回答,他的臉上忽然退去了血色,一片蒼白。
他伸手想握住我的手臂,可是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手指最終停留在離我一厘米遠的位置,不敢再前進分毫。
我抽了抽鼻子,任由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滿心悲痛地朝他喊出最後一句話:“我討厭你!”
說完,我轉身朝外麵跑去。
我清晰地感覺到,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了。
這一次,要真的放手了。
“初星!”我剛跑出教室,迎麵碰見拿著兩杯熱氣騰騰的奶茶的未裏,她看到我臉上的淚水時,焦急地追問道,“你怎麽了?”
我看著她,嘴角揚起一抹苦笑:“未裏,祝你們幸福。”
我知道此時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明明滿臉的淚水,卻偏偏還想微笑。
“初星,你在說什麽?什麽幸福?”
她看著我,臉上又是疑惑又是擔心。
“快去吧,他在等你。”
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還在說著這樣的話?是因為太喜歡了,所以即使自己受傷難過,也希望他幸福嗎?
就像明明知道了他是害我受傷的那個人,可我還是沒辦法去怨恨他。我在意的是他對我好僅僅是為了贖罪而已。
未裏看著我,還想說什麽,我朝她擺擺手,迅速朝前跑去。
“初星,初星!”
身後傳來未裏的喊聲,可是我已經沒有心思顧及,我唯一想的隻是逃離這裏,逃離有他的地方。
從今以後,我的世界再也沒有光了。
外麵大雪還在下著。
我跑出了學校,不想看見任何人,一心隻想跑回家,跑到自己的房間,跑進隻有我一個人的世界。
“砰——”
在離公交車站不遠處的拐角處,我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手、肚子、膝蓋都傳來一陣劇痛。周圍沒有人,冷清得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隻剩下我自己。
我慢慢地爬起來,看著被泥水弄髒的衣褲,悲傷填滿了整個心房。我緩緩地在原地蹲下,抱著膝蓋,頭埋進臂彎裏,低聲痛哭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痛快地哭過了,可是這一次,悲傷像是洶湧的潮水,鋪天蓋地而來,把我整個人都淹沒,讓我無法呼吸,覺得自己就要死掉了。
我的哭聲越來越大,孤寂地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裏回響著。
即使在知道自己不能再畫畫時,我也沒有哭出聲。可是,知道你不喜歡我時,知道我將永遠失去你時,我忍不住失聲痛哭。
失去你才是最絕望的事。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大到像是把我整個人凍在雪裏。
那天的我哭得很傷心,像是流光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
我好討厭這個冬天。
我們常常會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可是當我們回頭望去的時候,才發現時間的流逝快得難以想象。轉眼間,這個學期已經接近尾聲了,而我和安藤光也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
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我以離黑板太近影響視力為由,向班主任申請把座位往後調,遠離了安藤光的位子。
我永遠記得,當我把座位換走時我們最後的對視。那一刻,他的眼眸就像深不見底的深潭,讓人心悸。
從那之後,我和他再也沒有任何交流,更沒有說過話。即使迎麵遇到,也如同陌生人般擦肩而過,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曾經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夢。
現在夢醒,人散了。
我苦澀地勾起嘴角,拿起鉛筆繼續把未完成的畫畫完。下個學期又到了省級繪畫比賽的時間,為了迎接這次比賽,我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畫畫練習當中。
“沙沙沙——”手裏的鉛筆在素描紙上摩擦,發出細細的聲音。
我正在認真地臨摹著,這已經是今天晚上的第三張畫了。
畫室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沒有走的人也在整理畫具,隻有我一個人還在畫著。
安藤光的座位早就空了,他一下課就和等在門口的未裏走了。畫室的座位我沒有換,主要是因為畫室的雜物、人實在太多,沒有地方可換。
“初星,你走不走?”金澤整理完畫具,輕聲問我。
他已經完成兩幅練習了,留到現在,隻是為了等我一起走。
“你先走吧,我這幅畫才畫了一半。”
我沒有看他,其實是不敢看他,我怕看見他眼裏的溫柔,那是我永遠無法回應的情感。
“好吧,你也早點兒回去,路上要小心。”金澤的聲音裏滿是無奈。
“嗯,你也是。”我努力裝出輕鬆的樣子,可是手裏的鉛筆從他說話開始就無法再落下一筆。
直到他的腳步聲漸遠,我才敢抬起頭。
他剛好走到門口,身影比以前看起來單薄,身上的黑色外套和門外的夜色融在一起,讓他看起來很落寞。
窗外的風忽然變得很大,吹得樹枝東搖西晃,偏離了原本的位置。
就像我們一樣。
從知道真相的那個晚上開始,我們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和安藤光形同陌路,又一直躲避著金澤,雖然和未裏的關係沒有什麽變化,可是因為隔著安藤光,相處起來也沒有以前那樣輕鬆了。
我們的關係就像一個解不開的四元一次方程式。
“嗡——”
剛畫好最後一幅畫,躺在兜裏的手機振動起來。我掏出手機一看,原來是爸爸打來的電話。
“初星啊,你怎麽還沒回來?”爸爸放柔了聲音,話語裏帶著關心,“學校的課應該結束了吧?”
聽著爸爸的聲音,一股暖意從我的心底緩緩升起,溫暖了心裏的每一個角落:“我的畫沒畫完,所以耽誤了。”
“那你快回來吧,太晚了不安全。”爸爸擔心地囑咐道,“今天爸爸發工資了,買了好吃的在家裏等你。”
“好,我馬上回來。”
感受到爸爸的開心,我沉重的心情也漸漸變得輕快起來。
我掛了電話,馬上收拾東西往家裏趕。
從公交車上下來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我連忙用書包擋在頭頂上,朝家裏跑去。想到爸爸在家裏等我,雖然雨水滴落在身上,心情卻沒有沾染上一點兒水汽。
沒多久,我跑到了家門口,看著熟悉的大門,笑容不由得浮上臉頰。
打開大門,我還沒來得及換鞋子,就迫不及待地朝客廳喊了一聲:“爸,我回來了!”
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回應,我疑惑地換好拖鞋走進客廳,再次大聲喊道:“爸,我回來了!”
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人呢?爸爸不是說在家裏等我嗎?
雖然心裏隱隱有了答案,可我還是帶著最後一絲希望跑去廚房。
餐桌上,用水杯壓著一張字條,上麵是爸爸熟悉的字跡:“初星,工廠臨時有事叫爸爸去加班,烤鴨在電飯鍋裏熱著。”
果然還是沒能等我回來。總是我一個人在家,總是我一個人吃飯,很多時候我都感覺這個家裏好像隻有我一個人。
可是我沒有任何理由去責怪他們,如果不是為了供我畫畫,他們也不用這麽拚命地工作。
窗外的雨“嘩嘩”地下著,巨大的雨聲淹沒了一切聲音。
我拿著字條走進房間,把它放進一個漂亮的糖果盒子裏。盒子裏麵堆滿了很多類似的字條,有爸爸的字跡,也有媽媽的字跡,這好像成了我們之間聯絡的方式。
我輕輕地撥了撥裏麵的字條,嘴角慢慢揚起來,笑容一點點浮現在臉上。
或許這也是他們愛我的方式吧。
下了一晚上的大雨,第二天竟然放晴了。
午休的時候我坐在教室裏,呆呆地看著窗外蔚藍的天空,被雨水洗刷過的天空好像比平時更藍了。
教室裏沒有什麽人,這個時間大家還在食堂吃飯,隻有幾個同學在看書寫作業。
我用外套的帽子把腦袋罩住,趴在桌子上裝作睡午覺,視線卻朝安藤光的座位投去。
未裏正笑容滿麵地跟他說著話。
“喀喀——”忽然,安藤光咳嗽起來,右手握拳抵在唇前,身體因為劇烈的咳嗽而顫抖著。
聽著他咳嗽的聲音,我的心不受控製地揪了起來,他已經咳了一上午,是不是感冒很嚴重?
“你還好吧?”未裏擔心地皺起了眉頭,關心地問他,“怎麽好好的忽然感冒了?”
“喀喀……沒事……”
雖然他嘴上說著沒事,可是咳嗽沒有停止。
“是不是發燒了?”
未裏說著湊上前,手指貼上他的額頭,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到仿佛就要親吻一般。
陽光從他們之間照過來,給他們鍍上一層淺淺的金邊,整個畫麵美好得仿佛一幅油畫。
我的眼眶一點點地變紅,我吸了吸鼻子,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一片黑暗。
根本用不著我擔心什麽,有比我更適合的人在關心照顧著他。
我默默地站起身,看了他們一眼,走出了教室。
那是我再也無法進入的世界,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曾進入那個世界,如果不是當初他主動接近,我肯定連他們世界的一個邊角都無法觸及。
我緊緊地咬住嘴唇,不讓哽咽聲從喉嚨裏漏出。
我好希望這個漫長的冬天趕快過去,好想這麽悲傷的冬天永遠不要再來。
在學校逛了一圈之後,我回到了教室的走廊上,兜裏多了幾個硬邦邦的紙盒子。原本隻是為了避免看到他們在一起的畫麵,可是經過醫務室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去買了感冒藥和止咳藥。
無論怎麽遠離他,無論怎麽告訴自己他已經與我無關,可還是抵不過內心的想念。
我悄悄探出頭朝教室裏麵看了一眼,發現安藤光的座位空****的,隻有一束陽光落在桌麵上。
我把右手伸進兜裏,捏了捏紙盒子,有點兒後悔剛才的一時衝動。就算我不買藥,未裏肯定也會照顧好他吧,我何必多此一舉呢?
幹脆趁他們不在,把藥塞進他的抽屜吧,反正暗戀他的女生這麽多,他也不會想到是我送的。
想到這裏,我走進教室,一步步朝安藤光的座位走去。
離他的座位越近,我就越恍惚,好像穿越時空,看見了許多熟悉的畫麵。
“安……安同學……”
“嗯?”
“我……我……這……這是你的嗎?”
“為什麽來問我?”
“因為掉在了你的課桌下麵啊。”
“哦。”他淡淡地回應了一聲。
“那個……這房子設計得真好看,原來你不光喜歡畫畫,還喜歡設計房子啊。”
……
第一次對話的畫麵仿佛被鏡頭收錄,在眼前緩緩地播放著。明明隻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卻遙遠得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
每一個畫麵都像加了特效的光,明亮美好得不像話。
看著熟悉的畫麵,我的嘴角不禁浮現出一絲笑容。即使很久沒有看見他的正臉,他的樣子也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就連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我也能分毫不差地回憶出來。
時光衝淡了一切,卻無法模糊你的臉,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我們終究是回不去了。
我把藥塞進了安藤光的課桌裏,轉過身準備回座位,眼前突然出現一張臉。
這張臉和腦海裏不斷浮現的那張臉重合在一起。
室外,陽光燦爛,樹葉隨風發出“沙沙”聲。
室內,幻象和現實重合。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張臉,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驚呼道:“安……安藤光!”